孝心的重量

@傅志远

孝心的表现，不在于花了多少钱，而在于让对方真的受惠——我们的付出，是不是父母真正需要的？

门诊时间，一位老太太戴着斗笠赤脚走进诊室，这样的装束引起我的注意。老太太一来就大剌剌地坐下开始讲话：“真不好意思，我刚才在田里工作，脚有点痛，想请你看一下。”

说着她便卷起裤管，露出脚上的伤口。伤口上还包裹着泛黄且偏黑的纱布。我把纱布撕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6厘米长的伤口，很显然伤口长期愈合不良，连肌腱都隐约可见。

“你受伤到现在多久了？过去有没有糖尿病？”正常人的伤口应该不至于溃烂成这样，我强烈怀疑，除了自我照顾能力不佳外，她还有糖尿病。

“已经快半年了！一直都没有好。之前诊所医生帮我验过血糖，说我血糖稍微偏高，我都是吃我女儿买的健康食品在控制。”

我请护理同事帮她验血糖，结果被血糖仪上显示的、比正常值高了好几倍的数字吓了一跳。

这一类“糖尿病足”的伤口治疗原则，应该是先把血糖控制到合理范围，再配合积极的换药与反复清创处理，等到伤口的肉芽成熟到一定程度，甚至得考虑植皮手术。反之，若放任血糖高得不像话，伤口又不好好护理，有的病人说不定还会因此截肢。

然而从病人的病史听来，她完全没有控制自己的血糖（或者说她根本不知道要控制），也没有好好地让伤口保持干净、干燥与积极换药，反而穿着闷热不透气的塑料雨鞋，甚至赤脚下田工作。

“我在诊所换过很多次药，我也擦我女儿寄来的药膏，可是伤口却越来越烂。我女儿和女婿叫我到大一点的医院来看。”

听完她的说法，我用我破到不行的闽南语一字一句很仔细地跟她说明，包括每天要验血糖、要按时吃药、糖尿病饮食的注意事项、伤口的护理方式，以及接下来可能需要清创，甚至植皮。

我讲了一大串，不知道是我的闽南语不够流利，还是解释太多让她听不懂的缘故，她似乎只注意到最后“手术”两个字。“手术？不用吧！帮我打一针消炎药就好了！”

“这个光靠打针是不行的，可能要把伤口清一清。”我还是不死心地再讲了一次。

“真的要手术吗？我女儿在台北做生意，我叫她跟你讲，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她拿出电话拨给她的女儿，“医生，你跟她讲。”

“不好意思，我是病人的女儿，我想知道我妈妈的病情。”电话彼端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

“你母亲脚上有个慢性伤口，已经半年没有愈合了，而且她的血糖相当高却完全没有控制，这样下去不行。”

“你的意思是我妈妈有糖尿病吗？那是不可能的，我一直都寄日本进口的保健食品给她吃，很多日本老人都是吃这个来预防糖尿病或心血管疾病。”

“我不知道你都给你母亲吃了什么，不过我刚才给她验出的血糖值是正常人的好几倍。”

“那伤口的部分呢？不就是一个被铁片割到的小伤而已吗？”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目前她需要积极的伤口护理，过一段时间可能还得考虑手术治疗。”

“你们小医院的医生就是这样，动不动就叫人家手术！我给我妈买的是最好的玻尿酸药膏耶！那种药在台湾买不到，我通过朋友从日本带回来的。我不会让我妈妈轻易动刀的，有空的时候我会去接她来台北的大医院看！”她女儿很激动，一连串不友善的话，还有对伤口的错误观念，让我快听不下去。

“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是来看看你母亲，亲眼看一下伤口。如果你真的很关心她，就不会放任她不懂得自我护理的行为。以这样的自我护理质量，你带她去哪里看都是一样。”挂上电话前我忍不住说了她一顿，虽然事不关己，可是我对病人的遭遇感到同情。

心香一瓣摘自《拼命：只有医生知道的生死一刻》
中信出版集团 图：宋书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