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旅游，一块肥肉上了路

@周 屿

糟糕的民宿条件

我们跟着导游李然进入民宿前台办理入住。和我同屋的赵姨动作迅速地冲进人群最里层，我们最早办完手续，分到二楼的房间。推开房门，摆着两张钢管双人床，一台壁挂电视机，一把白色吊椅。厕所是蹲坑，洗浴间的百叶窗是灰黑色的，地漏旁还留有头发。

我真想立即逃离那里。

这是2019年12月，我身在厦门网红旅游景点曾厝埯附近的一个城中村。我原本是跟着老张来体验“豪华邮轮旅行”的。

两个月前，我在老年舞厅里拍摄老人时认识了老张。他寡居20多年，不愿同儿女合住。50岁之后，老张迷上了旅游和拍照，这几年半本护照都印上了花花绿绿的签注。老张明年满75岁，无法再跟团旅游，我决定和他一起玩一趟，拍摄记录他的最后一次旅行。

我和老张报的旅行团，旅行社宣传为“豪华邮轮七日行”。等我拿到行程单和价目表，才发现所谓的邮轮旅行是捆绑销售两个行程，前三天是舟山—日本宫古岛—厦门的邮轮行，根据舱位等级价格从2000到3000元不等，后三天则是厦门的地接团，标价399元，还包含一张297元的返程高铁票、三晚的住宿费用和三天的早午餐。

这次跟团，前三天的邮轮行一言难尽。一车人被拉到几个不知名的景点观光了一会儿，就被火速拉往免税店挨宰。

厦门糟糕的民宿条件和暴躁的老人让我有些烦躁。来的路上，我观察到这座城中村里有不少寒碜的家庭旅馆，路上的游客大多是老年人。听当地人说，这个城中村就是因为老年旅游团发展起来的。

我吃了些东西后冷静下来，心想既然来了一趟，就得完整体验一把。我回到民宿，实在不愿踏入看起来不甚干净的浴室，没有洗澡，我拿出隔脏床垫躺下了。

见缝插针的推销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五点半起床去吃早饭——每人一杯豆浆、一个鸡蛋和一个馒头。

吃完饭，众人集合登上大巴，我才发现前一晚不是我太矫情，老人们也开始抱怨住宿条件。李然板着脸不为所动，她说，花什么样的钱，享受什么样的服务。她还说，那里有几十家这样的民宿，住的都是像你们一样的低价旅行团。

李然与其说是导游，更像是一个经过专业训练的导购。她总是在各种场合见缝插针地推销商品。

我们的第一趟行程是南普陀寺。从大巴下车到南普陀寺，李然在厦门大学的广告牌前停下，开始讲起厦大历史和创办人陈嘉庚的人生故事，还介绍了一款励志纪念钢笔。到了南普陀寺，李然讲解完导游词，竟然拿出了刚才的纪念钢笔售卖。她说这支钢笔可以鼓励家里的孩子努力学习，考上好的大学。涉及孙辈将来的高考运势，几个老人掏钱买了。

李然的推销话术过于生硬，老人们并不总会买她的账。我看得出，老人们不喜欢李然。我们在漳州土楼遇到一个景区导购小蒋，她长得好看，嘴巴很甜，将一车老头老太哄得很高兴。她也带货，但老人们很喜欢她。出了景点，路边摊上同样的茶叶和烟叶价格腰斩。但那几个买了东西的老人并不生气。他们坚信自己买的才是真货，对小蒋一夸再夸，说她人美话甜。

不该放下的戒心

最后一站是位于泉州的一家玉石商场。李然解释，因为我们回去的动车票是这家玉石商场赞助的。

一个身着便装的年轻男孩走了进来，男孩说话有些结巴，态度却很诚恳，他自我介绍姓钱，台湾人，是玉器店供应商的小儿子，不爱念书，15岁就跟师傅学艺，又被父亲送来这家玉器店实习。还说这是自己第二次在旅行团面前讲解，第一次把人讲跑了，很难过，希望我们能为他多多捧场。台下大爷大妈反应热烈，我不懂玉器，见小钱态度诚恳，大爷大妈看上去对他也颇有好感，我慢慢放下戒备。

之后，我们被带到一个玉器展示间，被七八个女孩包围着查看是否有人拍照，我悄悄打开录音（现场的照片和录音、录像有利于事后维权）。

这一场互动非常好，团里的老人们热烈捧场，小钱越说越嗨：“今天我太开心了，要把这些私藏好货以批发价卖给你们。”

我被小钱打动了，再加上大爷大妈们刚才的表现，我加了小钱的微信，并付了1200元买下一块金镶玉。一买完东西，导游就开始催促我们赶紧上车，慌乱中，我甚至没来得及和小钱说上话。

重回大巴后，前几排老人开始讨论之前遇到过类似的骗子：一个年轻人，自称是老板的儿子来销售商品，有个老人被骗了五万。

我脑袋有些发懵：原来他们已经见过类似的骗局。可为什么刚才在里面表现得如此热情？这是高手之间的过招吗？

后来我带着金镶玉到有政府背景的检测机构去检验，工作人员告诉我，附带的证书上写得没错，这肯定是块玉石——一块非常廉价的普通玉石。金镶玉里的金子太薄了，完全无法检测出含金量。

我仔细查看销售小票和检验证书，没有一个字提到金子。我翻出录音，小钱在现场说这块玉上有2.8g黄金。

我找到了蛇的七寸。

我在微信上找到小钱，指出这块玉含金量不足。小钱回：不可能，这东西含金量根本检测不出来。不一会儿，他显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说要是不满意可以退货，接着立刻把1200元转给了我。

逃离自己的生活

三天的地接游结束了。李然的最后一项工作是分发动车票。她脸色阴沉，这趟行程她几乎颗粒无收。

我粗略计算，这三天的厦门之旅，真正游玩的时间不超过六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都在大巴车和购物店里，导游们像“赌石”一样“赌团”，每一分钟都算计着利润。

离开厦门的前一天晚上，老人们聚在一起吃饭。老张在饭桌上悠悠地说：“又要回去做光棍了。”赵姨坐在对面，眯起眼睛笑了笑：“那么，这几天都不是光棍喽？”老张说：“这几天至少和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

我大概明白了老人们明知会在旅行中受骗，却依旧沉迷旅游的原因：旅行，是他们逃离自己生活的一种方式。

动车上，我听见赵姨和女儿微信语音。女儿问：“邮轮挺好玩的吧？”赵姨说挺好的。女儿说：“你以后就是要多出去玩，出去环游世界，对自己好，为自己活。”女儿满心欢喜，以为妈妈正在走出去看世界，但可能她永远都不知道，母亲看到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微信群里又收到了新的旅行团通知：三天后，58块钱古镇一日游，附送十斤鸡蛋、十斤鸭蛋和一只鸡。

老人们又要出发了。

扬灵摘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