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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点

斗争

@曾 颖

十年浩劫,留给我们的不止是对成年人的伤害……

那年我六岁,和小伙伴洪贵每天哪里热闹往哪里冲。看别人“斗争”多了,自己也忍不住跃跃欲试。我的想法很快得到了洪贵和别的小伙伴的支持,洪贵还贡献出了一根绳子,大家七手八脚用报纸折了高帽,用鞋盒做了纸牌,不会写字,就用黑墨水和红墨水画了些圆圈方框和叉叉。

万事俱备,只欠批斗对象。

就在这个时候,后院井边的小红端着小搪瓷碗从巷子里走来。小红个头比我们矮小,有点像一只小老鼠走向一群饥肠辘辘的猫。

我们的批斗对象有了!

她个头比我们小力气没我们大跑得也没我们快,最重要的是,她家“出身”不好,她外婆的妹妹嫁给一个军官去了台湾,她妈妈和两个舅舅因此丢了工作,她爸爸也不知所终。我们似乎隐隐知道,对她的斗争,无须得到她的同意。

我们扑上前,将小红按住,拉手的拉手,按脖子的按脖子,洪贵的绳子很快派上用场,稀里哗啦把小红绑得跟粽子一样,然后,头上戴高帽,脖子上挂牌子,将她连拖带拽,拉到外公家的厨房,那里有个小天井,也没有大人,于是,一场儿童版的批斗会在那里上演。

本以为小红会吓得瑟瑟发抖甚至哭哭啼啼,那样会增加我们的成就感。但她不仅没哭,而且用愤怒的大眼睛瞪着我们,一脸宁死不屈的表情,瞬间把我们变成了灰黯猥琐的敌人,而她自己却变成了彩色伟岸的英雄,像宣传画上画的那样。

我们当然不喜欢这样的场面。洪贵找来一截木炭,胡乱往小红那大义凛然的脸上涂去,而我则捡起地上的一根草绳头,把它当成鞭子,在小红的面前挥舞,让她认罪。

小红不认罪,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端着小碗从这里经过,到底有什么罪。我们也不知道,她应该认什么罪。也许我们想要的,只是她低头弯腰一脸恐惧和忏悔的表情。

但小红并不打算配合。虽然脸上已画了炭黑,但她的眼神依然是愤怒和刚烈的。

我扬起草绳头,打在她的身上,她身上的灰尘和草绳屑在阳光下胡乱飞窜。草绳打着并不十分疼,但却有点吓人。小红的脸色涨红,但并没有像我们所期待的那样痛哭流涕求饶投降。

场面实际上已超出了六七岁孩子们能够把控的范畴,而进入到一种骑虎难下的境界。

后来,是外公解救了小红,也解救了我们。他把绑在小红身上的绳子解开,为她洗了脸,掸掉身上和头上的草绳灰,这时的小红,泪光才涌上眼睛。但她抢在它们冲出眼眶之前,飞快地逃出小院,逃向她家的小巷。

之后一两天,我一直担心着小红的哥哥和舅舅们,破天荒地待在家里,晚上也不出门去捉迷藏了。我害怕有人从漆黑的背后给我一棒,我担心有人用布口袋将我的头蒙住,扔到井里。洪贵和小伙伴们似乎都有类似的恐惧,史无前例地一连几天都没有在晚饭后在大街上学狗叫呼唤我出门。

我不知道是小红懂事,没有将委屈告诉大人,还是她的大人不想在原本已苦难的生活中再添麻烦?我们头上悬着的那一只靴子,一直没落地,而且一悬就是四十多年。

之后多年,小红和我再没什么交集,我不知道那个凶悍暴戾的下午,在她心中究竟是怎样一段回忆。也许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整个童年,她一直在躲着我们,以至于我们童年记忆中,有关她的内容,又散、又淡,虽然,我们两家的直线距离,不超过二十米。

也许,那一个下午,已耗尽了我们彼此一生的善意。

白丁儒摘自《百花园》
图:陈明贵 O7Y8WYpmiy4FRshy4Uk5tY6XbWLjrei24+Qd3VchCeHh9uyd95U0jXJgqoALtoR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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