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悉达多和车匿都马不停蹄,但抵达释迦国边境的时候,已是天亮。他们沿着横跨面前的阿陆玛河向下游而去,直至找到浅水之处,才骑着马越过河流。再走一段路,他们便来到一座森林旁边。一只花鹿在树丛中穿插着。鸟儿在附近飞来飞去,一点也没有被人迹骚扰。悉达多从马上跳下来。他抚扫着金蹄的鬃毛,微微笑着。
“金蹄,你真了不起。你帮忙我来到这里。我为此很是感谢你。”
马儿抬起头来,亲切地望着主人。悉达多从马鞍下抽出一把短剑来。跟着,他左手拿起自己长长的头发,右手则挥剑把头发割了下来。车匿也从马上跳下。悉达多把头发和短剑都交给了车匿。然后他又除下颈上的宝石项链。
悉达多骑上金蹄,车匿也骑上了他的马匹。悉达多最后一次回头望向月色下的都城,对自己细语说:“如果找不到大道,我是不会回来的。”
“车匿,带着我的项链、短剑和头发回去给我的父亲。请你叫他对我要有信心。我并不是因为自私或想逃避责任才离开家庭。我现在出来是为了你们全部人和所有的众生。我请你代我劝慰大王和王后。也请你去安慰耶输陀罗。我恳请你这样做。”
当车匿伸手去接那项链时,泪水从他的眼里涌出来,“王太子,每个人都将会十分伤心。我不知道应该对大王、王后和耶输陀罗王妃说些什么。太子,你有生以来都是睡惯高床软枕,又怎可以像个苦行者般睡在树下呢?”
悉达多笑笑,“别担心,车匿。我可以像他们一般生活的。你回去一定要告诉他们我的抉择,以免他们为我的失踪而担忧。现在就让我单独留在这里吧。”
车匿抹去眼泪,“太子,请你让我留下来照顾你。请你大发慈悲,因为我实在不想带如此伤痛的消息,给我所爱戴的人!”
悉达多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很认真的语气说道:“车匿,我需要你回去报讯给我的家人。如果你是真的关心我,请你照我说的去做。车匿,我不需要你在这里。没有一个僧人是需要随从的!请你立刻回去吧!”
车匿虽然很不愿意,但也遵照太子的吩咐去做。他小心翼翼地把头发和项链放到他的外衣里,又把短剑插放在马鞍内。他双手紧握悉达多的手臂,牢牢地拉着他说:“我会如你所吩咐的去做的。但请太子你一定要记着我,记着我们所有人。你找到大道时,请千万别忘记回家。”
悉达多点头,给车匿一个表示肯定的笑容。他又再轻抚金蹄的头,“金蹄,我的好朋友,回家去。”
手执金蹄的缰绳,车匿骑上自己的马匹。金蹄转过头来最后一次看悉达多,眼中的泪水不比车匿的少。
悉达多一直望着车匿和两匹马消失踪影,才转向森林那边,开始走进他生命的新一页。从此,天幕将是他的屋盖,树林就是他的家。一股舒泰满足的感觉涌起。就在这时,一个男人从森林中走出来。因为这人穿着一件沙门惯穿的披搭,骤看过去,悉达多还以为他是一个沙门。但细看之下,悉达多发觉他手执一把弓,后面还背着一筒箭。
“你是个打猎的,对吗?”悉达多问道。
“没错。”那人答道。
“既然你是猎人,为什么你穿得像个沙门?”
猎人笑着说:“就是全靠这件道袍,动物才对我全不防犯,使我可以容易射中它们。”
悉达多摇头,“那你就妄用了真正修道者的慈悲了。你同意拿你的道袍和我的衣服交换吗?”
猎人看见悉达多的王服,知道是无价之宝。
“你真的想与我交换?”那猎人问。
“当然啦,”悉达多说,“如果把这些衣服卖了,你一定有足够金钱做些小买卖,不用再打猎了。至于我,我正需要有一件道袍,因为我要做个僧人。”
猎人欢喜若狂,交换完衣服之后,便立刻拿着悉达多的华服匆匆离去。悉达多现在有了真正僧人的外表。他行入森林,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作为一个出家人后,他第一次禅坐。经过在王宫中漫长的最后一日,和在马背上度过的整个秋夜,悉达多现在体验到安然的舒畅。他静坐着,细心地欣赏和培养那份初踏入森林便已察觉到的自由解放的感觉。
阳光从树林中透入,直射到悉达多的眼睫毛上。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沙门站在他前面。这个沙门的面容和身体都很瘦,而且更像备受生活上的折磨似的。悉达多站立起来,合掌作礼。他告诉沙门他才刚刚离开家庭,所以还未有机会求得导师。他表示准备前往南面阿罗罗迦罗摩大师的修道中心,问问那里可否收他为徒。
沙门告诉悉达多他也曾跟阿罗罗大师修习,并且知道大师现在已在吠舍离城以北开设了修道中心,超过四百人在那里云集受教。他还表示知道怎样前往,而且可以亲自带悉达多去那里。
悉达多跟着他穿过森林到一条小径。这条小径绕过一座小山后,又进了另一片森林。他们一直行至中午,而沙门就在这时开始教悉达多怎样去搜集野果和可吃的青蔬。他告诉悉达多如果找不到这些的时候,就需要挖掘根茎来充饥。悉达多知道自己将会长时间住在森林里,所以他问清楚所有可吃的食物名称,然后小心地把它们都记下来。他知道原来这个沙门是个只靠这些食物为生的苦行者。他的名字叫巴咖卫。他也告诉悉达多阿罗罗大师并不是修苦行的。除了采集山林里的食物,他跟他的门徒都会乞食或接受附近村民的供养。
九天之后,他们终于到达阿鲁毗耶附近阿罗罗迦罗摩大师的丛林道院。他们抵达时,阿罗罗大师正在为四百多个门徒开示。他看上去七十多岁。虽然很瘦弱,但他目光炯炯,声音洪亮如鼓。悉达多和他的同伴坐在大师弟子的外围,细心聆听着大师的讲教。开示完毕后,所有的弟子便各自走入林中,继续修习。悉达多走过去跟大师见面,很恭敬地自我介绍:“尊敬的大导师,我恳请你收我为徒。我希望在你的引导之下生活和修学。”
大师听他这样说,便把悉达多仔细端详,然后表示接纳他的要求,“悉达多,我很高兴收你为徒。你可以在这里住下来。你照着我的方法和教导去做,应该很快便可悟道。”
悉达多俯伏地上,以表示感激和高兴。
阿罗罗大师居住在一间门徒为他建成的茅房里。树林的四周布有其他弟子自住的茅舍。当夜,悉达多找到一处平坦的地面躺睡,以树根作枕。因为日间长途跋涉,他疲劳得躺下来便熟睡,直至天亮。当他醒来时,太阳早已出来,而整片森林都回响着鸟儿的歌唱声。他坐起来。其他的沙门已经做完早课的禅坐,正准备进城里乞食。他们给悉达多一个钵,又教他怎样行乞。
他跟着其他的沙门,持着钵进入吠舍离城。第一次持钵乞食,悉达多才恍然明白出家人与在家人的生活原来是如此密切——出家人是依赖在家众供应食物的。他学会持钵的正确方法,又学会怎样行路、站立、接受食物,以及诵经来答谢供养。当天,悉达多获得一些有咖喱汁的饭。
与他新相识的同修回到林中,他们便一起坐下进食。他吃完后,便往阿罗罗大师那里接受修行上的指导。阿罗罗正深入禅定地坐着,因此悉达多便静默地坐在大师前面,也尽量把自己的心收摄起来。过了很久,阿罗罗睁开眼睛,悉达多急忙伏在地上求教于大师。
阿罗罗替这个新来的弟子开示有关信念和精勤的重要,并示范教他怎样呼吸以达到定境。他解释说:“我的教义并不只是理论。知识是从亲身体验和证悟得来的,而并不是从思想上的争辩所得。为了达到不同层次的定境,你必须把一切以往及未来的念头全部清除。你必定要只专注于解脱。”
悉达多在问完有关对身体感官的控制后,便恭敬地向老师致敬,然后慢慢地行往树林里找一处适当的地方自修。他收集了一些干枝树叶,在一棵娑罗树下造了一间小房子,以便使禅修得以成就。他很努力修习,大概每五至六日,他便会再去请教阿罗罗有关他修行时所遇到的各种难题。在短短的时间内,悉达多已有很可观的进步了。
他禅坐的时候,已能够把念头放下,甚至对过去和未来都全无牵挂。虽然他感到思想和执著的种子仍然存在,但他已达到一种平静和喜悦的妙境。数星期后,悉达多的定境进展到连思想和执著的种子都化解了。跟着,他再进一步达到禅悦和非禅悦两者皆亡的境界。他只觉得五样感官的门道都已闭上,而他的心境就寂静平和得像风平浪静的湖水。
当他报告他的成果给阿罗罗大师时,大师十分讶异。他告诉悉达多,在这短短的时间而有此成绩,他的进展实在难得。于是,他再教悉达多怎样达至“空无边处”的定境。这是自心和太虚合而为一的境界。在这个境界里,所有法界现象都湛然不生,因而了悟到空虚乃万法之源。
悉达多遵照大师的指导去做。不到三天,他已证得此境,但悉达多还未觉得“空无边处”的境界能把他从最深的忧虑悲哀中解脱出来。察觉这些的存在对他的修行构成了障碍,因此他又去请教阿罗罗了。大师对他说:“那你应该再上一个层次了。‘空无边处’与你的自心本体相同。它并非意识上产生的客体,而是意识本体。你现在需要体证‘识无边处’的境界了。”
悉达多回到林中他修行的地点,静修了两天,便已证得“识无边处”的定境。他体悟到自心实存于宇宙每一法之中。虽然如此,他仍感到受压于最深的悲忧烦恼。他再一次问教于阿罗罗大师,以释疑难。大师用深感敬佩的眼神望着悉达多说:“你已很接近目标了。回到你的茅舍去静思万法虚妄的性体吧。宇宙万物皆是自心所造。我们的心乃万法之源。色、声、香、味,以及触感辨别的冷热、软硬等,全都唯心所造。它们的存在并非如我们一向想象的那样。我们的意识就如画师一般,把万事万物描绘创造出来。如你一旦达到‘无所有处’的境界,你便已成功得道了。这就是了悟到自心以外一无所有的境界。”
这个年轻的僧人合掌表示他对老师的感谢,然后回到森林里。
悉达多跟阿罗罗大师修学时,同时认识了很多其他同修。他们都被悉达多慈和亲切的态度所吸引。很多时候,悉达多未有时间寻食,已发觉茅房外放着食物。当他禅坐起来,通常都会有其他沙门留了香蕉或饭团在门外给他。很多沙门都亲近悉达多以便向他学习,因为他们曾听大师赞赏他的进展和成就。
阿罗罗大师曾问及悉达多的背景,因而知道他是王子出身。但若被其他人问及此事,他只会笑而不答,或谦逊地说:“这不重要。我们最好只是谈有关修行大道的经验。”
不到一个月,悉达多便证得“无所有处”的定境。喜获此境,他在接下来的数个星期里潜心用它来摆脱心识深处的障碍。虽然这个禅定层次已非常高,但他仍觉帮不了他解决问题。最后,他又回去见阿罗罗大师了。
阿罗罗坐着,细听悉达多所说的。他双目发亮,表示着极度恭敬和赞叹地说:“悉达多,你极有天分。你已达到我可以教的最高境界了。我所做到的,你都已经做到了。我们不如一起来教导这群沙门吧。”
悉达多默默地考虑大师的邀请。“无所有处”的境界的确是宝贵的禅果,但既然它仍未解决生死和摆脱苦恼,它便仍不是全面的解脱。悉达多的目标不是在于领导僧众,而是在找到真正的解脱之道。
他合掌答道:“我尊敬的老师,‘无所有处’不是我的最终目标。对于你这段日子里给我的关怀和照顾,请你接纳我的衷心感谢。我现在求你允许,让我离开大家到别处继续寻道。这几个月来你对我的悉心教导,我实在万分感谢,并必定铭记于心。”
阿罗罗大师有点失望,但悉达多的去意已决。第二天,他又再次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