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输陀罗很快便已恢复体力,重投工作。同时,她也需要有很多时间陪伴着小罗睺罗。一个春日,在乔答弥王后的坚持下,车匿驾马车载着悉达多和耶输陀罗到郊外小游。他们也带了罗睺罗和一个照顾他的年轻女仆宝珠同行。
和煦的阳光映照在幼嫩的绿叶上。鸟儿站在花儿待放的无忧树和阎浮树上歌唱。车匿让马匹慢慢地踱步。乡下的居民认出了悉达多和耶输陀罗,纷纷站起身,挥手致礼,以表欢迎。当他们行近滂河岸的时候,车匿突然强行把马车刹停。阻拦去路的,原来是一个倒在地上的男人。他的手脚都向身内蜷曲,而且全身都在颤抖。他半开的嘴里不时传出呻吟声。车匿随着悉达多从车上跳下。那个男人望上去不到三十岁。悉达多拿起他的手,对车匿说:“他似乎是患了严重的感冒,你说是吗?我们替他按摩一下,看看有没有帮助。”
车匿摇头说:“王太子,这些不是感冒的病征。我恐怕他是患上更严重的病——一种不治之症。”
“你这样肯定?”悉达多细看着那人,“我们不可以带他去看御医吗?”
“就是御医也没办法医治这种病症。我听说这是一种极容易传染的病。如果把这个人载上马车,只怕你的妻儿甚至你自己都会受到传染。为了你的安全,我请求太子你放下他的手吧。”
悉达多没有放开那男子的手——他看了看它,再看看自己的。悉达多一向都非常健康。但现在望着这个与他年纪相若的垂死男子,他一向以来所看作必然的,刹那间完全幻灭了。岸边传来哀怨的哭叫声。他抬头望去,看见一场葬礼正在进行。那里烧着葬礼的柴火。念诵声中,夹杂着断肠的哭叫和干柴在烈焰中的啪啪声。
回头再看那男人,悉达多发觉他已没有了呼吸。他那像玻璃的眼珠朝上呆望。悉达多把他的手放下来,轻轻帮他闭上双眼。悉达多站起来时,耶输陀罗已在他的背后不知有多久了。
她低声说道:“丈夫啊,请你去那边河里洗手吧。车匿,你也该这样做。我们要到下一个村庄通知有关官员,请他们料理这个尸体。”
之后,没有人再有心情继续这次的春日郊游了。悉达多嘱咐车匿转回宫中。在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
那天晚上,耶输陀罗因为做了三个怪梦而睡得不好。在第一个梦里,她见到一只白色的牛。这只牛的额上有一颗闪耀夺目的宝石,散发的光芒就如北斗星一般。它正向着迦毗罗卫国的城门缓步而走。从帝释天的祭坛,传来一种如从天降的声音,说着:“如果你留不住这头牛,这都城就再没有光明了。”城中的人们纷纷开始追逐这只白牛,但都没有一个人制止得住它。白牛行出了城门,绝尘而去。
第二个梦里,耶输陀罗看到四个天王在须弥山顶上,向着迦毗罗卫国发放光芒。突然,竖在帝释天祭坛上的旗帜猛然摇动,跌到地上。鲜花如雨般从天上降下,而城中四处都回响着天乐。
在第三个梦中,耶输陀罗听到震撼天地的声音在说:“时候到了!时候到了!”在惊慌中,她望向悉达多惯坐的椅子,却发觉他不见了。她头上插着的茉莉花这时跌落在地变成尘埃。悉达多留放在椅子上的衣物则变成了一条蛇,溜出门外。耶输陀罗只觉慌张混乱。她同时听到白牛在城外的吼叫声,帝释天祭坛上旗帜摇摆的噪音和那从天上传来的声音大喊着:“时候到了!时候到了!”
耶输陀罗醒来。她额上满是汗水。她转过来摇醒悉达多,“悉达多,悉达多,快醒来吧!”
他其实早已醒来了。他抚摸着她的秀发安慰她,然后问:“瞿夷,你做了什么梦?告诉我吧。”
忆述完那三个梦之后,她便问道:“这些梦是否是你快要离开我去访道的先兆?”
悉达多沉默下来,而后才安慰她说:“瞿夷,请别担心。你是个很有深度的女人。你是我的伴侣,真正可以帮我达成愿望的人。你比其他人都了解我。就是我将要离开你到远处去,我知道你也具备足够的勇气去继续你的工作。你是会好好照顾和养育我们的孩子的。虽然我离开了,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我对你的爱仍会始终一样,不会变更的。瞿夷,我是不会停止去爱你的。有了这份共识,你便一定经得起我们的分离。当我找到了大道,我定会回到你和孩子的身边。请你现在好好地休息一下吧。”
诉说得那么温婉诚切,悉达多这番话直透耶输陀罗的心扉。她心中感到安慰,合上眼睛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悉达多去跟他的父亲说:“父王,我恳请你允许,让我出家为僧,好使我能寻找开悟之道。”
净饭王十分惊讶。虽然他一早料到会有这天,但他并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想了很久,他才望着儿子,回答道:“我们的历代祖先虽然有几个是出家的,但没有一个出家时是你这个年纪。他们都是等到年过五十的。你为何不再等一下呢?你的儿子还小,而国家也要靠你啊。”
“父亲,对我来说,一天在位为王就好像一天坐在烘炉之上。如果我心不安宁,又怎能达成国家又或你对我的期望呢?我体会到时光的速逝,而我的青春也不例外。请你批准我吧。”
大王仍想说服他的儿子:“你应想及你的国家、父母、耶输陀罗和还是婴孩的儿子。”
“父亲,我正是因为想及你们,才来征求你的同意去出家。我并非有意逃避责任。父亲,就如你不能排解你自己心里的痛苦,你知道你同样不能把我心内的苦恼消除。”
大王站起来拉着他儿子的手,说道:“悉达多,你是知道我如何地需要你。你是我全部希望所在。请你不要离弃我。”
“我永远都不会离弃你。我只是要求你让我离开一段时间罢了。当我找到大道之后,我必定回来。”
净饭王痛心疾首。他没再多说,便回到自己的宫中。
稍后,乔答弥王后来与耶输陀罗共聚。而黄昏时分,悉达多的朋友乌达因,与提婆达多、阿难陀、跋提、阿耨楼陀、金芭娜和婆提一起到访。原来乌达因办了一个晚会,又聘请了城中最佳的舞团来表演。喜庆的火炬燃亮了整座王宫。
乔答弥告诉耶输陀罗,是大王曾召见乌达因,要他负责用尽方法让悉达多留下来。这个晚会就是他的第一个计划。
耶输陀罗吩咐侍从把一切款客的饮食都准备好,才和乔答弥退下,回到寝宫。悉达多亲自出来迎接宾客。这天正是八月的月圆日。当音乐开始时,月儿刚出现在东南面一行树梢上的天边。
乔答弥向耶输陀罗倾诉心声,直至很晚才离去。当她们一起行出露台时,刚好看到圆圆的月亮高挂在夜空中。宴会正进行得兴高采烈。宫内不时传来音乐和谈笑声。耶输陀罗陪乔答弥到大门后,便自行去找车匿。找到他时,他已在睡觉。耶输陀罗把他叫醒,轻声对他说:“太子今晚有可能需要你。把金蹄准备好给他策骑。你也为自己另备马匹。”
“太子妃,太子要往哪儿去?”
“请别问了。就照我说的去做吧,因为太子可能今夜要外出。”
车匿只好点着头走往马房,而耶输陀罗也回到宫里。她替悉达多准备好所有出行适用的衣物,放置在他的椅子上。跟着,她拿一薄被盖在罗睺罗身上,才自己躺到床上来。躺在床上,她听着外面热闹的音乐和欢笑声。这些声音持续了不知多久才渐渐消散。她知道客人已回到他们的房间了。耶输陀罗静静地躺在恢复了沉寂的王宫中。她等了很久,但悉达多仍没有回到寝室来。
坐在外面,悉达多凝望着明亮的月光和星星。千颗星星在闪耀。他决定当夜离开王宫。他终于回到房间,换上已等待着他的衣装。他拉开帏帐,望向床上。瞿夷躺在那里,应该是睡着了。罗睺罗在她的身旁。悉达多想与耶输陀罗说几句临别的话,但却踌躇。他已对她诉尽了要说的话。如果现在惊动她,反而会令他们的别离更难受。他放下帏帐,转头离去。他又踌躇了一会儿。再一次,他拉起帏帐,对妻儿望上最后一眼。他深深地看着他们,希望把这两张深爱和熟悉的脸孔印记于心。跟着,他放下帏帐,走出去了。
当他经过客堂,悉达多看到四周地毡上都躺着熟睡的跳舞女郎。她们的头发蓬松凌乱,嘴儿像死鱼般歪着。她们的手,跳舞时看上去是那么柔软和富有弹性,但现在却硬得像木板一样。她们的腿互相夹踏,仿如战场上的伤亡者。悉达多觉得自己像是经过一个坟场。
他去到马房时,发觉车匿没有睡。
“车匿,请你准备好马鞍,带金蹄来给我。”
车匿点头,他已准备好了一切。他说:“太子,我可否陪你去?”
悉达多点头后,车匿立即到马房取他自己的马。跟着,他们一起拉着两匹马到宫外。悉达多停了下来,抚扫着金蹄的鬃毛,说:“金蹄,今夜非常重要,你一定要为我这旅程尽力而为。”
他骑上金蹄,车匿也骑上了他的马匹。为了不张扬,他们只慢行着。守卫都已熟睡了。他们行出城门,全没问题。走出城外一段路,悉达多最后一次回头望向月色下的都城。这是悉达多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在这座城里,他经历过无数的欢喜与悲哀、忧虑与热望。在这同一座城里,现在正躺睡着他的至爱——父亲、乔答弥、耶输陀罗、罗睺罗和很多其他的人。他对自己细语说:“如果找不到大道,我是不会回来迦毗罗卫国的。”
他策马向南。金蹄迅即全速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