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在循环之流的渠道中出现自发而不连续的变化,以及这些对均衡的扰动,只会出现在工商业这个领域,而不会出现在消费者对最终产品的需求这个领域。凡是在消费品位出现自发而不连续变化的地方,商人当然要应对这种突变,很可能会萌生新的动机,或者发现新的机遇,而不是一味地逐渐调整适应,但其他行为本身不是这里要考虑的事。因此,这种情况能够引发的问题只有,自然数据的变化,或者新的处理方法。所以说,这种情况带来的问题和自然数据的变化没什么两样,不需要专门处理;这样,虽说消费者的欲望确有可能自发出现,但我们对此忽略不计,假定它是“给定的”。事实上,欲望自发出现的情况一般很少见,所以这个假设大致也说得通。严格说起来,我们应该从欲望满足入手,因为这是一切生产的终极目标,任何时候的给定经济形势,也都应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但经济中出现的创新,很少是因为消费者首先自发出现新的欲望,继而引得生产资料闻风而动。我们不否认有这种情况。但总的来说,生产者才是经济变化的发起人,必要的时候,他会引导消费者接受这些变化;这样一来,消费者要的新东西,或者和过去一直在用的不一样的东西,不是他们自己想要的,而是别人教他们这样做的。如果我们还在研究一成不变的循环之流,当然可以甚至有必要将消费者的品位看成独立的乃至是根本的因素;但我们现在研究的是经济的变化,那么就不能这样来看消费品位了。
我们在第一章说过,生产其实就是组合,是将人力所及的物质和自然力量组合起来。照此说法,生产新产品,或者以新方法生产老产品,其实就是以新的方式将这些物质和自然力量组合起来。过去的组合连续调整,不厌跬步,最终也可能变成“新组合”,这种情况当然也有变化,甚至还有增长,但它既算不上我们所说的新现象,也算不上我们所说的发展。但如果不是这种情况,新组合是间断出现的,那么发展所特有的现象就出现了。方便起见,我们说到生产资料的新组合,一律指的是后一种情况。这样,我们所说的发展,指的就是实施新组合。
实施新组合包括以下五种情况:(一)采用消费者还不熟悉的新产品。采用一种新性能也算在内。(二)采用新的生产方式,所在行业尚没有积累到足够的经验,来证明这种生产方式行得通;这种生产方式不一定非要有新的科学发明作为后盾;以一种新的商业手法来操盘某种产品,也算是这种情况。(三)开拓新市场,这个国家的特定产业以前从未进入过这个市场,至于这个市场是否存在,倒没什么关系。(四)开拓新原料或半成品供应基地,同样,这个供应基地是已经存在,还是首次开发出来,也没什么关系。(五)在任何产业中采用新的组织,比如说创造出垄断(如通过托拉斯),或者打破垄断。
有两个事实得先说一说,要不然,对实施新组合所产生的现象,以及其中包括的那些问题,我们的理解会出现偏差。先说第一个事实。实施新组合,意味着取代原有的生产或商业过程,实施新组合的人却有可能出自旧阵营;但无论是与不是,都无关紧要。事实上,实施新组合的主体,通常是一些新企业,这些新企业通常不是脱胎于老企业,而是在老企业以外新设立的企业。就拿前面列举的马车与铁路这个例子来说,铁路建设商通常不会出自车马行。这个事实,一方面从一个特殊角度证明了实施新组合所特有的不连续性,可以说造成不同于前面所说的另外一种不连续;另一方面也让人明白了,这个过程具有的另外一些重要特性是怎么回事。尤其在一个竞争社会,新组合意味着破旧立新,作为这种社会独有的活动,随之而来的是人事的浮沉、家族的兴衰;与此同时,其他一系列的现象都可以从中找到解释,比如经济周期,私人财富的形成。即使在交换不兴的社会,比如社会主义社会,新旧组合并存也是常有的事,但由此而来的经济结果往往都付之阙如,更不用说社会结果了。如果竞争的格局被大企业的兴起所打破一一这种趋势在当今列国益发明显一一发生在社会主义社会的这种情况,势必会逐渐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实施新组合也势必会逐渐变成同一个经济体内部考虑的事。差异真要大到这个地步的话,资本主义社会恐怕也要改朝换代了。
再来看第二个事实,说起来,它和前一个事实也没多大的关系。这个事实就是,实施新组合有可能会用到刚好闲置的生产资料,但这不是普遍情况。现实中固然不乏生产资料闲置的情况:无所事事的失业者,积压在手的原材料,闲置不用的机器设备。这些情况当然有利于新组合的涌现,有时甚至会起到刺激的作用。但是,生产资料的大量闲置,倘不是经济以外的事件造成的一一比如世界大战一一那就是我们现在研究的发展造成的,除此之外没有第三种可能。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能当成根本原因来用;而在一个处于均衡的循环之流中,是不可能有生产资料大量闲置的现象的。正常情况下生产资料会逐年增长,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因为一来这个增量有限,二来如果生产资料确有增长,循环之流也会以同样的比例增长,以相同的比例扩大生产,从而将增加的生产资料吸收殆尽。这样,作为一般情况,新组合必要的生产资料,一定是要从旧组合中抽调出来的。和前面的处理手法一样,我们也假设这是唯一的情况,为的是突出重点,免得将精力浪费在细枝末节上。经过这样的处理,实施新组合其实就只有一个含义:以新的方式来使用现有的生产资料。而这也可以当作我们所说的发展的又一个定义。传统的资本形成理论,已经有一些关于发展的纯经济理论雏形。说它们是雏形,概因它们仅仅将发展归结为逐年小幅增长的储蓄及投资,然后就止步不前了。单就这一点而论,它们说得没错,但未免只见树木未见森林。一国的生产资料及储蓄逐年缓慢的增长,的确是若干世纪以来经济演变的重要因素。但自从发展的主要模式变成以新的方式使用现有资源,生产出新的产品,无论这些资源增加与否,这样一来,前者就不值一提了。将这种情况放到更短的时间里看,就更是如此了。在过去的半个世纪,真正让经济出现脱胎换骨的变化的,不是储蓄以及劳动力的增加,而是资源使用的新方式层出不穷地出现。而人口以及储蓄的源泉之所以能出现前所未有的大幅增长,也要归功于人类以新的方式来使用现有资源。
接下来要说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要实施新组合,就得掌握生产资料。同样是获得生产资料,但对循环之流中的企业来说,情况就完全不一样。因为我们在第一章说过,这些企业要么已经获得了生产资料,要么用前一期的生产收入即刻购入生产资料。在循环之流中,收入与支出从根本上说不存在缺口,反而必定相等,且都等于别人提供的生产资料及别人买走的产品。一经启动,这个过程就自动进行。再来看交换不兴的社会。即使这样的社会也有新组合的实施,但不用操心如何获得生产资料这样的问题,因为权力机构,比如社会主义国家的经济部,有权随意支配这个社会的生产资源,无论是投入新的用途,还是投入原先的用途。这种新用途真要付诸实施,民众免不了暂时要节衣缩食,或者劳役更甚;权力机构也免不了要解决一些头疼的问题,比如从哪里腾出必要的生产资料;但在这样的社会,生产资料如何能不受经济部的支配呢?经济部哪里要操心获取生产资料这等鸡毛蒜皮的问题呢?再来看最后一种情况。即使在一个竞争社会,有人在实施新组合时,也不用操心如何去获得必要的生产资料,因为他们手头刚好有那些生产资料,或者他们有其他资产可以换取那些生产资料。光有财产还不行,还得有可随意支配的财产才行,比如可以直接用于实施新组合的财产,以及能够用来换取必要生产资料的财产。这种情况既不常见,也无足轻重。相反一一这种情况才是普遍的,也是我们真正关注的一一就算手头有财产,甚至富可敌国,要想实施新组合,一定要求助于信贷的支持,因为实施新组合不能像循环之流中的企业那样,从前一期的生产收入中获得后一期的生产资金。这种信贷的提供者,显然就是我们称之为“资本家”的那些人。很显然,凭借这种独特的方式一一这种方式重要到,仅凭它就可以将资本主义社会和其他社会区分开来一一资本主义社会迫使经济转入新的轨道,将生产资料转投到新的用途,相比之下,那些交换不兴的社会要实现这个目标,只需权力机构直接调动资源就行了。
在我看来,这些说法毫无争议之处。信贷的重要性,是任何一本教科书都大书特书的。如果不是因为有信贷,当代社会绝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那些商业奇才也根本不可能有白手起家的机会。这些结论,哪怕是最保持、最正统的经济学家,也是不能妄加否认的。信贷与实施新组合之间的这种关系一一容后细说一一也是不容置喙的。因为不仅理论上可以证明,历史经验也表明,信贷是实施新组合的首要因素,并通过新组合强行进入循环之流,一方面是因为,现在的老企业,也就是曾经的新企业,起初也是要靠信贷方能起家的,另一方面是因为,信贷一出现,其影响力并不局限于新企业,也扩大到老企业,其中的理由是很显然的。先看第一条也是理论上的理由。我们在第一章说过,对一个在传统渠道中运行的常规的循环之流来说,借贷不是生产不可或缺的因素,少了这个因素,一点也不影响我们理解这个循环之流的本质特征。只有在实施新组合时,“筹措资金”才变得不可或缺,理论上实践上都是如此。再来看第二条也是从历史经验中得出的理由,纵观历史,为经营而借贷,应该是晚近的事。在资本主义出现以前,借钱给别人一概和经营无关。曾几何时有过这样一些老板,他们担心借钱会让人倾家荡产,对银行及汇票一类的东西避之唯恐不及,这些土老冒儿至今还让人津津乐道。资本主义的信用体系,正是滥觞于为新组合筹措资金,可谓生于斯、兴于斯,各国无一例外,虽说兴盛的方式各有千秋(比如德国合股银行的诞生就极具特色)。再来看最后一条理由。凭什么我们不能说,只有收到“货币或替代货币”形式的信贷,才能实施新组合呢?这么说的时候,我们当然不是认定,仅凭硬币、纸币或银行存款就能从事生产,我们也没有否认,劳动、原材料和工具设备是生产者想要的东西。我们这里所说的,只不过是获得这些东西的一种手段而已。
我们在前面暗示过,我们的理论和传统理论从这里开始渐行渐远。传统理论觉得有必要追问,新的生产过程一一事实上任何一种生产过程一一需要的生产资料是怎么来的,这样一来,积累生产资料就成了一项独立的职能。但在我们看来,这个问题纯属子虚乌有,是分析有误的后果。循环之流完全没有这个问题,因为必须先有给定数量的生产资料,循环之流才能运转起来。事实上,实施新组合也没有这个问题,因为实施新组合需要的生产资料,是从循环之流中腾出来的,至于循环之流的这些生产资料是不是拿来就能用,还是要用我们手头有的其他生产资料先生产出来,这都没什么关系,因为反正都不需要积累。换言之,在这种情况下,生产者无须操心积累的问题,而只需要操心另外一个问题,即如何将(已用于某处的)生产资料从循环之流中腾出来,并分配到各种新组合中。有了信贷,这个问题立刻迎刃而解,因为在信贷的支持下,那些有志于实施新组合的生产者,可以通过竞价力压循环之流中的生产者一筹,获得需要的生产资料。尽管就其实质以及对象来说,这个过程确实是一些货物从传统用途流向新用途,但要是仅从货物这一面来描述这个过程,那就不免要忽视发生在货币及信贷领域某种本质的东西,靠着这种本质的东西,才能说清楚资本主义经济独有的一些重要现象。
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要是有志于实施新组合的人,刚好不巧没有需要的生产资料,他只能花钱来购买这些生产资料,那么,这笔资金出自何处呢?传统理论的回答很简单:出自两处,一是每年社会储蓄的增长,二是每年闲置的资源。在一战前,社会储蓄的年度增长量确实相当重要一一据估计,这个数量约占到欧洲及北美全部私人收入的五分之一一一再加上闲置资源的数量(很难精确统计出来),所以倒不好草率地认定这个回答在数量上站不住脚。从需求端说,到底有多少企业参与实施新组合,也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数字。甚至“储蓄”总量也不能用,因为用到这个数字,少不得要提到前一期的发展。储蓄总量的绝大部分并非来自节衣缩食,而是来自成功实施新组合的资金,我们在后面就会知道,这笔资金正是企业家利润。在循环之流中,人们没有像这样丰沛的储蓄源泉,更重要的是没有多大的储蓄积极性。循环之流中数得上的大宗收入,也就只有垄断收益以及大地主的租金了;至于储蓄的动机,主要是应对不测、赡养孤老,有时也会被肆意挥霍,至于说参与分享发展的成果,那是没有的事。这样说来,实施新组合需要的可自由支配的购买力,在这样的社会顶多只会零星地有一些,用自己的储蓄实施新组合的情况,只不过是例外情况。这样,货币一概用于流通,而且是在固定的渠道中循环流转。
如何获得实施新组合所用的资金,传统理论给出的回答倒也不算离谱,但真正让我们感兴趣的,是另一种获取资金的方式,因为这种方式没有前一种方式的前提条件,不需要从前一期发展积累资金,因此从严格的逻辑来说,这是唯一可行的方式。这种方式就是由银行创造出购买力。至于以什么形式来创造购买力,这倒是无所谓的事;大家都知道,如果发行的纸币数量超出回收的硬币数量,就属于这种情况,殊不知银行存款也有同样的功效,因为可支出总额随之增加了。我们还会想到银行承兑汇票,因为它在批发业务中就是被当成货币来使用的。这里所做的,不是将已有的购买力改头换面,而是无中生有,创造出新的购买力一一哪怕这部分购买力有对应的抵押信贷,但作为抵押物的有价证券本身不是流通媒介,所以也算是无中生有一一这部分购买力作为新鲜血液,注入原有的货币流通中。这就是新组合在目前获取资金的常见方式,假如任何时候都没有前一期发展积累的资金,这应该就是唯一的方式了。
这些信用支付工具,也就是始于放贷、用于放贷的支付工具,在交易中所起的作用和现款没什么两样,有些情况下可以直接使用,就算不能直接使用,也可以直接换成现款用于小额支付,或者支付给那些没有开列银行账户的人,特别是工薪阶层。凡是实施新组合的人,一旦有了这些信用支付工具,就能够染指现有的生产资料,或者向生产性服务的提供者支付款项,有了这笔钱,生产性服务的提供者就能够购买消费品。在这个过程中,绝不存在谁向谁提供信用这样的事,一是因为,收到这种信用支付工具的人,马上就会得到他的服务按货物折算的等价物,而不会只满足于拿到相应的要求权,因此这种信用支付工具没有提供信用这样的职能;二是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人必须预先积累生活必需品,以满足劳动者或地主,也没有人必须预先积累加工过的生产资料,这些东西一律拿生产的最终产品来支付。从经济角度说,这些为实施新组合而创造出来的支付工具,在本质上当然不同于循环之流的货币及其他支付工具。循环之流中的货币或其他支付工具,一方面可以看成是一纸证明,证明的是生产已经完成,社会产品为之增加;另一方面也可以看成是一纸命令或者要求权,要求的是瓜分一部分社会产品。为实施新组合而创造出来的支付工具,就不能看成是完成生产的一纸证明了。但它们仍然是一纸命令,因为用它们能直接买到消费品。只有先前提供了生产性服务,或者出售了某种产品,才有资格染指国民所得。这些支付工具目前还不具备这样的资格。只有等到新组合成功地得以实施,它们才获得这样的资格。这样一来,这种信贷同时也会影响到物价水平。
因此,银行家主要是“购买力”这种商品的生产者,其次才是这种商品的中介。但既然如今的储备基金和储蓄通常都汇集在他手中,人们对可自由支配购买力的全部需求一一无论是现有的,还是新创造出来的一一都集中在他身上,这样他要么取代了私人资本家,要么成为后者的代理人;他本人也成为一流的资本家。他像一座桥梁,一头连着有志于实施新组合的人,一头连着生产资料的持有者。从根本上说,他是随发展而生的现象,当然,是在没有中央权力机构发号施令的情况下。他促成新组合的实施,可以说,他是以社会的名义授权一些人实施新组合。他堪称交换经济的指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