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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拉祖莫夫先生这份稿件的源起与一起很典型反映出现今俄国现实特点的事件有关:一位杰出政治家被暗杀更反映出一个受压迫社会中的道德沦丧,人性中最崇高的抱负、对自由的渴望、赤忱的爱国心、对正义的热爱、悲悯的情怀、甚至淳朴思维表现出来的忠实顺从统统被仇恨和恐惧所蹂躏,而仇恨和恐惧恰恰与令人不安的专制压迫形影不离。

上面提到的这件事就是成功刺杀P先生,此人几年前担任臭名昭著的镇压委员会主席,同时也是手握大权的国务大臣。各类报章对这个性格疯狂,鸡胸,身着金边制服的人物鼓噪甚多,一张脸像烤焦的羊皮纸,戴着一副眼镜,目光呆滞,皮包骨的颈前挂着圣普罗科匹厄斯会 的十字架。曾经有一度,人们不会忘记,他的肖像几乎每月都会出现在欧洲某家图片报上。他为国效力的方式就是囚禁、流放、绞杀。他做这些事时,不论男女老少,一视同仁,不遗余力,不知疲倦。他对专制原则迷信膜拜,一心一意要把公共机构中与自由沾边的任何东西斩尽杀绝;对正在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进行无情镇压,不由使人觉得他志在毁灭自由本身的希望。

据说这个人渣想象力有限,还不知道自己激起了多大的义愤。这点实在不可思议,但他确实没有采取什么措施来防范自身安全。在为一家著名的全国性报纸撰写发刊词时,他这样宣称,“自由的念头从未存在于造物主的敕令中。人民的意见无非就是造反和动乱;而上帝创造出的世界讲究稳定服从,造反和动乱都是罪过。上帝的神圣旨意表达的不是理性,而是权威。上帝就是宇宙的独裁者……”此人既然说出这样的话,大概也就顺理成章地相信,看在他无怨无悔地在世间保卫独裁的分上,上天注定会保护他。

毫无疑问警方的警觉一再挽救了他的性命;但当真正的劫数降临,那些权力机关也无法对他示警。他们并不知道威胁大臣生命的阴谋,无法通过他们常用的情报渠道来了解任何阴谋策划的蛛丝马迹,没发现任何征兆,也没觉察到可疑行动和危险分子。

P先生当时正乘坐双马敞篷雪橇朝火车站驶去,随行的仆人和车夫坐在驾驶座上。雪已经下了一夜,在清晨这个时候还无人打扫,马走在路上非常吃力。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但是雪橇的行迹一定有人在注意和跟踪。正当雪橇左拐准备转弯时,大臣的随从发觉一个农民模样的人沿着人行道边缘缓缓走着,手插在羊皮袄口袋里,在飘落的雪花中,他的双肩耸到了耳根处。突然这个农民好像被什么控制住了,转过脸来,胳膊使劲一甩。一阵剧烈的震动陡然而起,在纷飞的雪花中发出沉闷的爆炸声;两匹马倒地毙命,被炸得血肉模糊,而车夫尖叫一声,从车座上摔落,身负重伤。仆人(逃过一劫)来不及看到穿羊皮袄的人长什么模样。后者掷完炸弹,随即脱身而去。但是,看到众人在漫天飞雪中从四面八方奔涌过来,冲向爆炸现场,他也许认为随同人群转身折回会更安全。

顷刻间,雪橇周围就聚拢起兴奋的人群。这位国务大臣兼镇压委员会主席从雪橇里爬出来,毫发未伤,站在深深的积雪里,身旁是痛苦呻吟的车夫。他用有气无力、失去音色的嗓音反复向人群哀求:“我求求你们闪开:看在上帝分上,求求你们这些好人闪一闪。”

两栋房屋开外,有个高个子年轻人一直静静地站在一个马车道入口处,这时他跨步上街,一边疾走,一边猛力将另一颗炸弹扔了过来。在这位大臣兼主席俯身探视垂死的仆人之际,炸弹飞过人群头顶,实实在在地砸中他的肩膀,落在他两腿之间,而后一阵猛烈的爆炸,眨眼间就炸死了他,也结果了伤者的生命,几乎炸烂了那辆空雪橇。随着一阵惊恐的喊叫,人群散开,四处奔逃;只剩下那些站得离大臣太近而被当场炸死或身受重伤、生命垂危的,还有一两个人没跑出几步就扑倒在地。

第一次爆炸像是具有某种魔力般迅速聚拢起人群,而第二次爆炸同样迅速地在方圆数百英尺的街面上制造出一片荒芜。透过纷飞的雪花,人们远远可以看到现场两匹死马残骸旁矮小的尸堆。尸体叠在一起,没人敢靠近,直到一群在马路上巡逻的哥萨克骑兵 策马赶到,下马开始翻检尸体。在第二次爆炸中遇难的无辜受害者被放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其中有一具尸体穿着农民的羊皮袄;但面部已无法分辨,在破旧衣服的口袋里什么也没发现,这是唯一一具无法确认身份的尸首。

那天拉祖莫夫先生和往常一样按时起床,上午在学校教学楼听课,又在图书馆看了一会儿书。下午两点他照例来到学生旅馆吃午餐,在餐桌上首次听到有关爆炸案的传言,可惜语焉不详。这类消息一般仅在私下口耳相传。在俄国,尤其作为学生,如果对某些传言兴趣过大,可不总是件安全的事。生活在一个心理不安、政治动荡的时代,拉祖莫夫和众人一样,本能地追求正常而踏实的日常生活。他清楚自己身处的时代给人造成的精神紧张;他甚至用某种模糊的方式对这种紧张进行回应。但平时他主要关心的还是工作、学业和他自己的前程。

无论是名义上还是事实上,拉祖莫夫都没有家庭(大祭司的女儿早已过世),因此他的种种观点和情感也就不受任何家庭影响。他活在世上就像一个人在深海里游泳一样孤独。拉祖莫夫这个名字仅是某个孤独个体的标签。任何地方都没有他在亲缘上归属的拉祖莫夫家庭。他是俄国人,要说他最亲密的父母那就是俄罗斯了。他想从生活中获得的一切东西都只能由这条纽带来裁夺是给予还是拿走。这一巨大的母体遭受着内部纷争的剧痛,而他在心理上是不愿卷入纷争的,就像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不愿在家庭内部争吵中明确站在任何一方。

在回住处的路上,拉祖莫夫思忖着,对于即将到来的考试已经准备停当,接下来他能够全力以赴地写作参评论文。他孜孜以求的银质奖章由教育部颁发;参评者名单将会提交部长本人。在高层圈子里,有资格参评本身就颇值得称道;而获奖者更将会在获得学位后有资格为自己在行政机构谋得一份较好的差事。作为学生的拉祖莫夫现在正踌躇满志,全然忘了给他奖励和职位的体制本身的稳定性正面临着各种威胁。而一想到去年的奖章获得者,拉祖莫夫,这个无父无母的年轻人,又变得清醒起来。记得去年那位得奖者收到官方正式的评估鉴定时,他和其他几个人正在此人的住处。这位获奖者是个沉默寡言的谦逊的年轻人:“不好意思,”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他的帽子,脸上带着些许歉意的微笑。“我要出去订一些酒。但首先我要给家人发一封电报。瞧瞧!老人们要不把方圆二十里的街坊邻居都请来热闹一番才怪呢。”

拉祖莫夫想,在世上他不会遇上这种事。他的成功与其他人无涉。但他对自己的贵族保护人并不心存怨艾,此人不是人家通常以为的某位外省要人。事实上他正是K亲王,一位当年曾煊赫一时的人物,如今风光不再,沦为一个身患痛风的上议院议员,过着依然豪奢但更居家的生活。他有妻子和几个年幼的孩子,和他本人一样一副贵族派头,傲气十足。

拉祖莫夫平生只被允许和亲王有过一次私人接触。

当时是在律师的办公室里,有点不期而遇的味道。那天拉祖莫夫按约定的时间进来时,发现里面站着一个陌生人,高个子,一身贵族气质,留着柔软光滑的灰色络腮胡子。秃顶、狡狯的小个子律师大声说:“进来,快进来,拉祖莫夫先生。”热情的语气中流露着讥诮。他接着转过身对气宇不凡的陌生人谦恭地说:“我的一个受监护人,阁下。是圣彼得堡大学他所在专业最有前途的学生。”

拉祖莫夫颇为惊讶地发现一只白皙好看的手朝他伸了过来。他懵懵懂懂地握住(这只手柔软而不带力度),耳畔同时传来高傲的低语声。他听不清楚,只听到“不错”和“刻苦”。最令拉祖莫夫感到惊讶的是,这只白皙好看的手在收回之前突然明显地一握:轻轻的一握,像一个暗号,包含着剧烈的情感。拉祖莫夫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当他抬起目光,发现这位贵族大人正示意小律师让开,自己开了门径直而去。

律师翻找了一会儿写字台上的文件,冷不防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拉祖莫夫的心此刻还在怦怦直跳,默默摇了摇头。

“他是K亲王。你一定奇怪,他到我这个法律界小人物的耗子洞里来做什么?这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和我们这些普罗罪人一样,也有他们多愁善感的好奇心。若换成是我,基洛·希多洛维奇,”他斜睨拉祖莫夫,故意在父姓上加了重音,继续说,“我不会到外面去吹嘘今天的这次相识。那样太不检点,基洛·希多洛维奇。哦不要那样做,否则会危及你的前途。”

年轻人的耳朵火烧火燎;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这个男的!”拉祖莫夫喃喃自语。“他!”

从那以后拉祖莫夫养成一个习惯,只要遇见蓄着灰色络腮胡子的陌生人,脑子里就念叨着这个单音节字。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每当走到较为繁华的地段,他就会留意印有“K亲王”标志的豪驹名车。有一回他看见K亲王夫人从车里出来——她在购物——身后跟着两个女孩,一个比另一个高出近一个头,两人的金发都按英国样式松散地披在背后;她们的眼睛里笑意盈盈,她们的大衣、手筒和小皮帽都一模一样,脸和鼻子被风霜冻得微微泛红,反而更显精神。她们从拉祖莫夫面前的人行道穿过,拉祖莫夫没有停下脚步,羞涩地微笑着。“他”的女儿们。她们长得像“他”。年轻人对这两位姑娘怀有一种温暖的情谊,尽管她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存在。她们不久就会嫁给将军或贵人,生下自己的儿女,而她们的子女只会把他视作一位年老的名教授,也许会冠以枢密院委员的名头,在俄国也算个光环——仅此而已。

但名教授也是个有脸面的人物。荣誉会把拉祖莫夫这个标签变为受人尊敬的姓氏。作为学生的拉祖莫夫渴望荣耀,这不奇怪。一个真实的人生,在他看来,就存在于他人出于尊重或血亲之爱赐予的看法里。拉祖莫夫返回住处的这天恰逢P先生遇袭,而他还在决心为银质奖章奋力一搏。

拉祖莫夫走进自己寄宿的房子,爬了四段又黑又脏的楼梯才上到自己的住处,他对成功充满信心。获奖者的名字将会刊登在元旦那天的各大报纸上。一想到“他”可能会读到自己的名字,拉祖莫夫不由得在台阶上短暂停顿片刻,为自己此刻的心情轻轻发笑。“这只不过是个幻影,”他心想,“但奖章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开端。”

拉祖莫夫脑海中装着发奋用功的念头,屋内温度也舒适宜人,催人奋进。“我要好好学上四个钟头,”他想。然而他还没关上房门,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薄暮时分,在屋内高大的白瓷砖煤炉炉火的映照下,一个陌生的身影黑乎乎地立在那里,穿着一件带裙边的棕色紧身棉大衣,腰间束带,脚蹬长靴,头上戴着一顶小阿斯特拉罕帽。这身影矫健而威武地朝他逼近。拉祖莫夫顿时惊慌失措起来。这人又靠近两步,沉稳严肃地问房子大门是否关好,拉祖莫夫这才回过神来,又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霍尔丁!……维克多·霍尔丁!……是您吗?……没错。外面的门关好了。可真没想到您在这里。”

维克多·霍尔丁也就读于圣彼得堡大学,在同辈人中岁数偏大。他不算是个勤奋苦读的学生。在课堂上几乎见不到他;校方对他的评语都是“不安分”、“不规矩”——非常糟糕的评价。但他在同学中享有极高的威望,能够影响他们的思想。拉祖莫夫和他从没有过亲密交往。他们有时会在其他学生住处举行的聚会上碰面,有次甚至还讨论了一番,话题是关于吸引青年人热血思想的几个首要原则。

拉祖莫夫本希望霍尔丁最好换个时间过来聊天。他感觉今天状态正佳,适合准备参评论文。但霍尔丁可不能轻易被打发,于是拉祖莫夫换用客套的口吻,招呼他坐下抽烟。

“基洛·希多洛维奇,”霍尔丁说,将帽子扔到一边,“我们也许不属于同一阵营。你的判断更具哲理。你平时话虽不多,但我至今还没见到有人敢质疑你的宽广胸襟。你性格坚强,这背后必定有勇气支撑。”

拉祖莫夫有些受宠若惊,羞涩地嗫嚅一番,感谢对方的美言。这时霍尔丁抓起了他的手。

“我刚才躲在下游河边贮木场时就是这么想的。”他继续说道,“我想‘这个青年有坚强的性格,他不随波逐流’。基洛·希多洛维奇,你的内敛一直吸引我。所以我努力记住你的地址。但瞧瞧——这里面也有一点运气成分。当时这幢楼的门房不在,跑到马路对面去和一个拉雪橇的聊天。我在楼梯口没遇到人,连个人影都没有。我上到你这层时发现女房东正从你房间出来。但她没看见我。她穿过楼道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我才趁机溜进来。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两个小时,每时每刻都盼着你回来。”

拉祖莫夫听得目瞪口呆;但他还没来得及张口,霍尔丁又一字一顿地补充道,“今天早晨是我把P先生除掉的。”

拉祖莫夫低低地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声。他这辈子粘上这样的罪行就算彻底毁了,想到这里,拉祖莫夫脑海中诡异地迸出一句不无调侃的话,“我的银质奖章没了。”

霍尔丁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

“你一言不发,基洛·希多洛维奇!你的沉默我能理解。我当然不会指望你用你那英国式的拘谨作风来拥抱我。但你不必在意举止。你有充分的良知,肯定能听到此人在这块土地上激起的切齿哀嚎。那足以使人抛弃所有迂执的期望。他正在摧毁幼苗。他必须被制止。这个人非常危险——一个冥顽不化的人。他再干上三年,我们就会被套上五十年的枷锁——想想那会浪费多少生命,失去多少灵魂啊。”

他简洁自信的嗓音刹那间不再铿锵有力,只是有气无力地补充了一句,“是的,兄弟,我宰了他。这可真是累人的活。”

拉祖莫夫跌坐进椅子里。时时刻刻他都感觉会有一群警察冲进来。现在外面一定有成千上万的警力在搜寻这个正在他房间里来回走动的男子。霍尔丁用克制平稳的语调再次开口,还时不时挥动手臂,但动作迟缓,也不兴奋。

他告诉拉祖莫夫自己如何花了一年时间筹划;如何一连数周都没好好睡上一觉。他和“那人”昨天晚上从“可靠人士”处得知大臣的行踪。他和“那人”准备好“家伙”并决定“事成”后再睡。他们带着“家伙”冒雪在马路上溜达。这个夜晚像一辈子那样漫长,他们彼此一言不发。遇到巡逻的警察,他们就挽起手臂,装成一对发酒疯的农民。他们跌跌撞撞,嗓音沙哑地说着醉话。除了发出这些奇怪的声响,他们一声不吭,继续前行。他们的行动方案早已定好。拂晓时分,他们赶往行动地点,知道这里就是雪橇的必经之地。当大臣乘坐的雪橇出现时,他俩小声道别,分头行动。“那人”待在街道拐角处,霍尔丁站在马路上一个稍远的位置……

扔完“家伙”他撒腿就跑,但很快就被第二次爆炸后惊慌逃窜的人群撵上了。他们惊恐万状。他还被推搡了一两下。他放慢步伐,好让人流越过他,然后向左拐进一条狭窄的街道。这时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自己都不敢想象能这么快地逃之夭夭。大功告成。他觉得难以置信。他竭力打消想躺在人行道上睡一觉的强烈渴望。但虚弱感——一种困倦的虚弱感很快就过去了。他加快步伐,前往城里的一个贫民区,去找一个名叫兹米安尼奇的人。

这个兹米安尼奇拉祖莫夫知道,算是城里的一个过得去的农民,有几辆不多的雪橇和马匹供出租。霍尔丁讲到这里故意顿了顿,赞叹道——

“磊落的心灵!坚强的灵魂!圣彼得堡最好的车夫。他驾驭着三套车……啊!真是条汉子!”

此人声称自己随时愿意将一两个人安全地带出城,转移到南下火车线的第二个或第三个站点。但前天晚上时间太紧,霍尔丁来不及和他事先打招呼。兹米安尼奇好像通常爱去位于城郊的一家寒碜的小餐馆。霍尔丁到了那里却没有找到他。人们估摸他晚间才会再来。霍尔丁只好心神不定地悻悻而去。

广阔荒寒的大路上厉风劲吹。霍尔丁瞧见贮木场大门敞着,便进去避风。砍好的大堆木材上覆盖着积雪,四四方方地堆砌在一起,宛若一间间乡村小木屋。起初看门人看见蹲在木材间的霍尔丁时说话还算客气。他是个干瘪的老头,里外套着两件破旧的军大衣;他的小脸干枯,用一块红色脏手帕系在下颌和耳朵之间,显得滑稽可笑。这时他沉下脸来,接着突然没头没脑、语无伦次地咆哮起来。

“你这个二流子还赖在这里干吗?你们这些工厂干活的我们都能认出来。全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年轻人。你都没喝高。你赖在这儿想干什么?你可吓不倒我们,贼眉鼠眼的,还不快滚。”

霍尔丁在坐着的拉祖莫夫面前停下来。他的身材轻盈,白皙的额头上一头金发直立,面容显得高贵而英武。

“他说我长得贼眉鼠眼,”他说,“所以我就……在这里了。”

拉祖莫夫努力用镇静的口吻提问。“可是,对不起,维克多·维克托维奇。我俩并不太熟……我不明白为什么你……”

“信任,”霍尔丁说。

这个词封住了拉祖莫夫的嘴唇,像是有一只手盖在了他的嘴上。但他的脑海中却翻江倒海,涌动着各种念头。

“于是——你就来到这里,”拉祖莫夫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对方并未察觉他话里的忿恨口气。想都没往这上面想过。

“对。没有人知道我在这儿。如果我被捕,你是最没有嫌疑的。要知道,这是一大优势。嗯,既然在和像您这样优秀的人交谈,我不妨将真相和盘托出。我主要考虑到无人依傍你——你无牵无挂,万一出了什么事不会有人为此痛苦。太多俄罗斯家庭因为这样的事情就毁掉了。但我感觉来你这里一路上应该没人知道。而且如果我被抓——无论他们怎么对我,我都知道该如何守口如瓶,”霍尔丁严肃地补充了一番。

拉祖莫夫仍然呆若木鸡地静坐着,而霍尔丁又开始走动起来。

“你是以为——”拉祖莫夫义愤难平,连说话的声音都发颤了。

“是的,拉祖莫夫。是的,兄弟。总有一天你们要为建设出力。你会以为我是个恐怖分子,现在——一个毁灭者。但请想想,真正的毁灭者毁灭的是进步和真理的精神,而不像复仇者这样仅仅杀死人类尊严迫害者的肉体。我们这些人终究要让位于你们这样内敛的思考者。好吧,我们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如果能成功,我也想逃生。逃生不是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而是为了保存力量。我不愿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哦不!拉祖莫夫,千万别犯傻。我这样的人不多了。还有,除此之外,这种事情,如果袭击者逃遁得无影无踪,会令压迫者更感恐惧。他们会在自己的办公室和皇宫里吓得瑟瑟发抖。我想让你做的就是帮我逃遁。那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要替我到今天早晨我去的那个地方找这个叫兹米安尼奇的人。只要对他说,‘你的熟人要你准备一辆配上好马的雪橇,在半夜十二点半时到往卡拉贝尼亚上游的第七个灯柱处,停在路的左侧。如果到时没人出现,就驾着雪橇沿着周围的街区转个圈,大约十分钟后再回原处。’”

拉祖莫夫纳闷自己刚才为何不早早打断谈话下逐客令。是性格软弱还是有其他原因?

他将此归结为一种良好的直觉。霍尔丁肯定已经暴露了。不可能没人发现这个第二颗炸弹投掷者的面孔和外貌。霍尔丁是个引人注目的人。上千警力用不上一小时就能获得关于他长相的描绘。现在每时每刻危险都在滋长。现在把他轰出去,他肯定落个束手就擒。

警察将会很快弄清有关霍尔丁的一切。他们将着手调查这起阴谋。所有霍尔丁认识的人都将深陷险境。平时那些口无遮拦的话,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都会被视为种种罪行。拉祖莫夫想到自己讲过的某些话,听过的那些演讲,参加的那些无关痛痒的集会——一个大学生要是对这些躲得远远的,是不可能不引起同伴的疑心的。

拉祖莫夫看到自己被羁押在一处要塞 ,遭受恐吓、盘问甚至凌虐。他看到政府的一道指令将自己放逐,他的人生就这样破碎、毁灭,被剥夺了一切希望。他看到自己——最好的下场——在警方的监视下,在某个外省小城度过残生,没有朋友帮忙料理基本生活,哪怕随便做点什么为自己排忧解难——像其他人有的那样。别人有父母,亲戚,弟兄,关系,都会千方百计想办法——他却无依无靠。就算那些当官的在上午给他判刑,日落前就会把他给忘了。

他看到自己的青春就将在孤苦伶仃,食不果腹中逝去——体衰力微,思想颓废。他看到自己在街头匍匐挣扎,形销骨立,衣衫褴褛,最后在某个逼仄污秽的房间或公立医院肮脏的床铺上奄奄一息,无人照看。

他不寒而栗。接着一股苦涩的镇定朝他袭来,心情反而平静下来。现在当务之急是想方设法阻止此人上街,一直等到他能瞅准机会逃跑时再摆脱他。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当然,拉祖莫夫明白,自己孤寂的生活从此以后将永远不得安宁。只要此人还活着,只要现在的体制继续存在,他今晚的所作所为就可能随时为自己招来祸患。此刻对于拉祖莫夫来说,它们显得既合情合理又坚不可摧。它们具有一种和谐的力量——与眼前这人代表的恐怖混乱形成鲜明对照。他恨这个人。他平静地对他说——

“好的,当然,我会去。你必须告诉我确切方位,其他的——交给我吧。”

“啊!你真是条汉子!镇静自若——冷静异常。一个标准的英国人。你的灵魂是如何修炼出来的?像你这样的人真不多。看看这里,兄弟!像我这样的人虽然无儿无女,但我们的灵魂不灭。人的灵魂永远不灭。它本身就能发挥重要作用——否则诸如自我牺牲、以身殉道、坚定信念和崇高信仰从何而来?这些都来自于灵魂。如果我注定难逃一死,——很快——也许非常快,我的灵魂会化作什么?我的灵魂将注定不灭。拉祖莫夫,千万别犯傻。这不是一起谋杀——这是一场战争。我的灵魂会借助某个俄罗斯人去继续战斗,直到把一切谬误从世间扫除。现代文明是谬误,但一场新的革命将在俄国爆发。啊!你还是一言不发。你是个怀疑主义者。我尊重你的怀疑精神,拉祖莫夫,不过请不要让这种怀疑触及灵魂。俄罗斯的灵魂存在于我们所有人的心中。它有着光明的前途。它担负着神圣的使命,我告诉你,不然的话我受什么驱使去干这种事——不计后果——像个屠夫——在一群无辜民众中——大开杀戒?我!我!……我平时连苍蝇也不会伤害的!”

“不要这么大声,”拉祖莫夫厉声警告。

霍尔丁突然坐下,头靠在自己交错的双臂上,热泪盈眶。他哭了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暮色渐浓。拉祖莫夫听着抽泣声,一动不动地陷入阴郁的狐疑中。

对方抬起头,站了起来,努力控制自己的嗓音。

“是的。像我这样的人不会留下子嗣,”他压低嗓音又重复了这句,“但我有个妹妹。她和我的老母亲在一起——我今年说服她们去了国外——感谢上帝!我妹妹是个不错的姑娘。她有着古往今来这世上最诚挚的眼睛。我希望她能找个好人家。她会生很多孩子——没准还是男孩。看看我。我父亲以前在外省做官,略有薄产。他是个淳朴的教徒——用他自己的方式去做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他有着驯服的灵魂。但我不像他。别人说我像我的大舅,一个军官,1828年被枪毙了。 你知道,那时是尼古拉一世在统治。我有没有告诉你这是一场战争,战争……噢,正义之神啊!这真是苦差事。”

拉祖莫夫坐在椅子上,他的头靠在自己手上,说话声音像是从地狱底层传来的。

“你信上帝吗,霍尔丁?”

“你们总是孜孜以求从某一处得来的话。这能怎样呢?有个英国人怎么说来着,‘万物皆有神性……’ 见鬼——我现在想不起来了。反正他讲的是实情。如果哪天你们这些思想者得势,请别忘了俄罗斯灵魂中也有神性——那就是逆来顺受。你们不安分的思想一定要尊重这种神性,不要让自己高傲的智慧毁掉这种神性在世间的使命。我现在和你说话,脖子上像套了个绞索。你如何看待我?一个叛乱分子?不。你们这些思考者才永远不安分守己。而我才是逆来顺受。一旦重任落在肩上,自己又明白不做不行——我是怎么做的?我欣喜若狂过吗?我引以为豪过吗?我考虑过后果和意义吗?没有!我逆来顺受。我只觉得‘上帝的旨意必被执行’。”

他把自己整个身子扑到拉祖莫夫床上,用手背遮住眼睛,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甚至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到。直到黑暗中拉祖莫夫阴郁地张口说话才打破房间里的死寂——

“霍尔丁。”

“嗯。”后者立即应了一声,但看不见他在床上,也听不到一丝动静。

“我该出发了吧?”

“好的,兄弟。”后者还在黑暗中躺着,听起来仿佛他在梦呓一般。“考验命运的时刻到了。”

他顿了顿,交代了一些清晰的方位,说话时像个怔怔出神的人,不带丝毫感情。拉祖莫夫没有应声便出发了。他离开房间时,声音从身后的床上传来——

“上帝与你同在,沉默的人。”

拉祖莫夫动作很轻地来到楼梯过道,锁好房门,把钥匙放进口袋里。 h5HkVT441xQv/gcTwCjk8Ot32Q2CXoHm+alGA23ylC4h0Dx84var2OdEK66d15F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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