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的这种性质常常引起人们的愤怒和不满。许多人指责美学家,说人民群众养着你们,养了两三千年了,你们却连张门票都拿不出,要你们有什么用!
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有时连我自己都怀疑,我们这个研究了几千年却仍然不知所云的学科,是不是在扯淡?我承认确实有不少“吃美学饭”的人是在扯淡,连我自己是不是在扯淡也没有把握。 所以我常常想,是不是干脆把它取消算了?不过这样一来,恐怕又会有问题。有什么问题呢?就是我们可以取消美学,却取消不了美。生活中充满了美,大家也都爱美,却又说不清美到底是什么。我们人类,这么智慧的一个物种,如果连“美是什么”这么个“起码”的问题都回答不了,也说不过去吧?那时候,恐怕又会有人嚷嚷:那些搞美学的呢?上哪儿去了?把他们找回来!
其实这也是美学的第一个作用,就是满足人类的一种好奇心,一种对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探索的愿望。在人类历史上,有不少工作,虽然并没有什么直接的用处,却为人类文化所不可或缺。对于这一类工作的评价,是不可以太急功近利的。我们民族有一个不好的传统,就是喜欢嘲笑那些忧天的杞人。杞人忧天当真就那么可笑?我看未见得。 至少,在并不确知天为何物的时候,你凭什么就敢肯定天一定不会掉下来?没错,它今天不大可能掉下来,明天大约也不会,但明天的明天呢?明天的明天之后的某一天呢?实际上,天体物理学家已经搞清楚了,我们这个宇宙是有年龄的,地球也是有年龄的。有出生的那一天,也有死亡的那一天。那时又该怎么办?这就要弄清楚天到底会不会掉下来,而不是想当然地认为不会。要弄清楚天会不会掉下来,就要先弄清楚天是个什么“东东”,它和地又是什么关系。这样一来,自然科学就建立起来了。其前提,则是杞人忧天。可以说,没有忧天的杞人,就没有科学的探索,也没有科学的精神。
实际上,许多表面上看起来没有用的东西,其实往往可能是最有用的。就说艺术,有什么用呢?好像没有。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早就说过,画出来的鞋子不能穿,画出来的苹果不能吃,诗人绘声绘色地描写骑术,自己却不会骑马。艺术有什么用?周谷城先生和梁思成先生在人民大会堂有一次对话。周先生问梁先生:“你说这壁画有什么用?” 梁先生大家知道啦,是清华大学建筑系主任,建筑大师,大家都以为他会说那壁画如何如何有用的。谁知道梁先生居然一笑说:“补壁。”周先生又问:“这屏风有什么用?”梁先生又答:“挡风。”周先生又问:“那九龙壁又有什么用?”梁先生又答:“避邪呀!”大家都笑了是不是?当时他们两人也相视而笑。那意思很清楚:没用!
表面上看,艺术这玩意确实是一点用都没有的。 艺术能当饭吃吗?能当衣服穿吗?能用来抵御强敌保家卫国吗?不能够吧?马克思早就说过,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的东西只能用物质来摧毁。说唱山歌就能把敌人都唱跑了,那是扯淡!艺术顶多也就起个辅助作用,鼓舞一下士气啦,动摇敌人军心啦。就这,也有限,还得碰上特殊情况,比如楚汉相争时的“四面楚歌”。
但是这个几乎一点用都没有的东西,却又是不可或缺的。你说世界上哪个民族没有艺术?哪个时代没有艺术?哪个阶级没有艺术?潘鹤有件雕塑作品,是长征路上的两个红军战士,衣衫褴褛,饥寒交迫,却在吹笛子。吹的人如痴如醉,听的人如醉如痴。战争年代尚且如此,和平年代就更不用说,歌舞升平么!
事实上,许多民族,经济不发达,科学很落后,人民生活水平低下,有的原始民族连文字都没有,但是无一例外地有艺术。达尔文,大家都知道啦,有一次他来到了一个荒岛, 看见一群土著光着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达尔文马上拿出一些红布,要他们做件衣服。谁知道这些土人立即将这些红布撕成布条,绑在手上、脚上和腰上,然后跳起舞来。这让达尔文大开眼界。原来他们宁愿没有衣服,也不能没有艺术,不能没有美。这样的例子是有很多的。事实上,在人类文化和文明中,艺术差不多是最早诞生的,比科学和哲学早得多,几乎仅次于工具。这说明什么?说明艺术必有大用!有什么用呢?这当然是美学要搞清楚的事情,但现在不能说。一说,就扯远了。请大家先想一想,好吗?
现在还是来说美学。美学也是没有用的。艺术已然无用,美学却连一张艺术的门票都整不出,岂非无用之极?如果说它也有大用,我们就很想知道是什么。
先说美学是干什么的。大体上说,美学是研究美和艺术的。人类有艺术,也有审美(包括美和美感),这没有问题,是吧?但人与动物不同,他遇到一个现象,就要提问题。 什么问题呢?总的来说,也就三个问题:是什么,为什么和怎么办。这就产生了各种学科。比方说,他看到天上有各种天体,有太阳,有月亮,有星星,他就要问:这是什么?这就有了天文学。他看到苹果熟了会从树上掉下来,月亮却不会,他就想知道为什么。这有了物理学。他看到有的人穷,有的人富,有的时候丰衣足食,有的时候通货膨胀,他就想知道应该怎么办。这就有了经济学。现在,他看到生活中有美,他就想知道美是什么;他看到同一个对象有的人觉得美,有的人觉得不美,甚至自己也有的时候觉得美,有的时候觉得不美,他就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还看到大家都爱美,他自己也想变得美一些,这就要知道应该怎么办。于是,就有了美学。
但是,要知道“怎么办”,就得知道“为什么”;而要知道“为什么”,就要知道“是什么”。所以,“美是什么”,就是美学的基本问题。
这个问题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很难。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写过一篇对话体的文章,叫《大希庇阿斯篇》。对话的两个人,一个是自以为是的希腊贵族希庇阿斯,还有一个就是柏拉图的老师、大哲学家苏格拉底。希庇阿斯这家伙是很有些牛逼哄哄不知天高地厚的。 所以,当苏格拉底问他“美是什么”时,他连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说,这个很容易的啦,美就是一位美丽的小姐呀!苏格拉底点点头说,是呀是呀,美丽的小姐当然是美啦!可是一匹母马呢?一匹身材匀称毛色光滑跑起来飞快的母马,难道不是美的吗?《荷马史诗》上说了,连神都赞扬过的,难道不是美吗?希庇阿斯也点点头说,是呀是呀,美是一匹美丽的母马。苏格拉底又问,那么一个陶罐呢?一个做得很好的陶罐,有两个耳朵,能装两公升水,难道不美吗?希庇阿斯只好又说,美是一个美丽的陶罐。苏格拉底就笑起来,说,你看,美是一位美丽的小姐,又是一匹美丽的母马,又是一个美丽的陶罐,那么,请问尊敬的希庇阿斯先生,美到底是什么呢?
这下子,希庇阿斯就答不上来了。
事实上,不但希庇阿斯,就连我们,也答不上来,如果不改变思路的话。实际上柏拉图很可能是在暗示我们,从感性具体的审美现象出发,我们永远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同学们或许要问,怎么,美难道不是感性具体的吗?没错,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见到的“美”,比如美丽的小姐,美丽的母马,美丽的陶罐,美丽的风景,美丽的音乐和舞蹈等等,都是感性具体的。不但小姐、母马、陶罐、风景、音乐、舞蹈这些审美对象是感性具体的,就连它们的“美”,也是感性具体的。世界上没有抽象的、不可感知的“美”,美不能作为概念而存在。审美对象也好,对象的美也好,都是感性具体的。
但是,当有人要我们明确说出小姐、母马、陶罐、风景、音乐、舞蹈的“美”究竟是什么的时候,我们很可能就答不上来了。你可以说小姐的眼睛很美,母马的毛色很美,陶罐的造型很美,但你不能说美就是眼睛、毛色、造型。如果美就是眼睛、毛色、造型,那么,为什么同样有眼睛、毛色、造型的别的小姐、母马、陶罐却不美?更何况,当你回答小姐的眼睛很美时,你其实已经跑题了。因为我们问的不是小姐美在哪里,或者小姐为什么美,而是问小姐的美是什么。总不能回答说是眼睛吧?如果是眼睛,那么,只要眼睛行不行?把她的眼睛放在别人身上行不行?还有,就算这位小姐美在眼睛,我们还是可以问:眼睛的美是什么?也许你会回答:她眼睛大呀!这又跑题了,又在回答“为什么”而不是“是什么”了。 何况,就算回答“为什么”,这个答案也不是没有问题的。眼睛大就美?牛眼睛倒挺大,为什么不美?
可见,美虽然离不开眼睛、毛色、造型这些感性具体的东西,却又不是,也不等于眼睛、毛色、造型。它是超越于眼睛、毛色、造型这些感性具体对象之上的。
超越于感性具体对象之上的,也就是抽象的。而且,正因为它是抽象的,这才具有普遍性。任何事物,不管它是小姐、母马、陶罐,还是风景、音乐、舞蹈,只要具有了这种抽象普遍的性质,就是美的,而那些并不具有这种性质的小姐、母马、陶罐、风景、音乐、舞蹈,则是不美的。美不美,全看他们或它们能不能获得被我们叫做“美”的这样一种性质或价值。能获得,哪怕只是一只陶罐,也是美的;不能获得,哪怕她是公主,也是不美的。美不美,与对象是公主还是陶罐,没有关系。
这样一种可以普遍用在小姐、母马、陶罐、风景、音乐、舞蹈等一切事物身上的性质或价值,显然只能是抽象的。不是抽象的,就不可能包罗万象,放之四海而皆准。但是美又不可能是抽象的。因为我们无法面对一个抽象的东西进行审美。在抽象的概念面前,我们什么美感都不可能获得,这就等于说没有美。一方面只能抽象普遍,另一方面必须感性具体,因此美是一个悖论。或者说,美是什么,是个悖论。
现在请大家说说,“美是什么”这个问题,是不是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