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好!从今天开始,我们讲美学。照例,先讲绪论, 就是讲“什么是美学”。大家觉得有点可笑是不是?我也觉得可笑。因为这很老套,而且有点呆气。现在不时兴这个了。现在时兴的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就像搞“一夜情”一样。可惜学术不是“一夜情”,它是“谈婚论嫁”。谈婚论嫁么,就得把对方的家底都弄清楚了。比如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有无兄弟,家财几何等等。要不然,嫁错了人,可得后悔一辈子。老话说,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当然,这是老话。现在不怕了。选错行可以改行,嫁错郎可以改嫁。不过改嫁总归是件麻烦事,再说,学术上嫁错了郎,也没人付你青春赔偿费。
学术为什么是“谈婚论嫁”呢?因为学术是这样一种工作,它主要是人类文化的积累与传承。当然学术研究也是要创新的。但它首先是积累与传承,在积累与传承的基础上创新。如果只是为了解决当下的问题,那么,有技术就行,用不着学术。技术当然也有一个积累与传承的问题。不过对于掌握技术的人来说,这个过程是可以压缩或者省略的。比如我们用手机,有iPhone Ⅹ就用iPhone Ⅹ,用不着从第一代iPhone用起。这是技术和学术的不同。人类之所以要有学术,就因为人类有文化,而文化是需要一点一点积累,一代一代传承的。学术要做的,主要是这个工作。所以它不能只求“曾经拥有”,还得追求“天长地久”。
同学们或者要说,你老先生有没有搞错?我们并不是要搞学术,要跟着你研究美学。我们来上美学课,是为了“学以致用”。 比方说,学会买衣服、挑对象,至少也要学会看电影、听音乐、欣赏绘画和雕塑什么的吧!我们用不着搞清什么是美学,也用不着知道美学的来龙去脉,你把结论直接告诉我们就行了,用不着那么麻烦啦!
如果是这样,如果你学美学,只是为了学会买衣服,挑对象,那么,我想你是走错门了。因为这个我不会。不光是我不会,我想其他的美学家,比如鼎鼎有名的朱光潜老先生,大约也不会。我见过朱先生的一张照片,衣服扣子都扣错了,他哪里会买什么衣服,挑什么女朋友?当然,朱先生是有太太的,但这和他是不是美学家没有关系。历史上最伟大的美学家康德就没有太太,一辈子单身,也不会欣赏女人或者艺术品。你要是向他打听这个,那可真是问道于盲。
至于看电影、听音乐、欣赏绘画和雕塑,这个事情,美学倒是要管一管的。不过它的管法,和电影学、音乐学、美术学不一样。比如一幅画画得好不好,好在哪里,不好又在哪里,这里头就有个标准问题。这些标准往往是很具体的,比如中国画的“笔墨”。很多人主张看国画要看笔墨。我们知道,中国画的工具和材料,主要是毛笔和水墨。笔可钩、勒、皴、点,墨有烘、染、破、积。笔立形质,墨分阴阳,这样就构成了中国画特有的视觉形象。所以中国画很讲究笔墨。如果你学会了看笔墨,那你就算是多少懂点行了。
但也有人反对,说“笔墨等于零”,也就是不要笔墨的意思。 另一派立即反唇相讥,说“没有笔墨等于零”。这样一来,笔墨就成了一个学术问题。可以争论,也应该争论。但这个问题不是美学的,而是美术学的。为什么不是美学的呢?因为美学不管这些具体问题。它不管国画要不要笔墨,也不管西画要不要笔触。它甚至不管色彩、线条、构图这些中西绘画都有的“共性”的问题。它不管这些“琐事”,只管一个带根本性的问题,即艺术标准是否可能和怎样可能。说得白一点,就是艺术品的鉴赏到底能不能有一个标准?如果能,那么,这个标准应该按照什么样的原则来设立?
还说笔墨。前面说了,一派说“笔墨等于零”,另一派说“没有笔墨等于零”。不管他们怎么争,都是美术学范围内的事。但是,如果有个人忽然跳出来说,你们说的这些都等于零!因为一幅画画得好不好,根本就没什么一定之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觉得好就好,觉得不好就不好,哪有什么标准?比如达·芬奇——顺便说一句,我们这位大画家的名字,准确地说应该是莱昂纳多·达·芬奇。因为“达·芬奇”的意思是“来自芬奇”或“芬奇人”,“莱昂纳多”才是他的名字。所谓“莱昂纳多 ·达·芬奇”,也就是“来自芬奇的莱昂纳多”,有点像我们中国把项城人袁世凯叫做“袁项城”,南皮人张之洞叫做“张南皮”。那时人们都这么叫,比如“佛罗伦萨来的米开朗琪罗”。所以,把莱昂纳多·达·芬奇叫做达·芬奇是不对的。要么叫莱昂纳多,要么全称莱昂纳多·达·芬奇。
不过大家这么叫惯了,约定俗成了,就不讲究了。我们还是回到刚才那个问题。比如有个人说,艺术根本就没什么标准。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我看就是狗屁!至少被杜尚画了胡子以后就是狗屁了。 杜尚这人大家知道吧?他是法国的艺术家,达达派的大师。1919年,杜尚在巴黎买了一张《蒙娜丽莎》的印刷品,用铅笔在那个美人儿的脸上画了两撇翘胡子和一撮山羊须,再题上几个缩写字母,就成了他的一件作品,叫《L.H.O.P.Q》,又叫《带胡子的蒙娜丽莎》。1939年,杜尚又画了一幅单色画,画面上没有蒙娜丽莎的脸蛋,只有上次画在她脸上的胡须,叫《L.H.O.P.Q的翘胡子和山羊须》。1965年,也就是杜尚去世前三年,他在纽约又买了一张《蒙娜丽莎》的印刷品。这回画家连胡子也懒得画了,只是标了一个新的题目:《L.H.O.P.Q的翘胡子和山羊须剃掉了》。于是,他又“完成”了一幅“传世之作”—剃掉了胡子的蒙娜丽莎》。
这很好笑是吧?可是很多人笑不起来。因为大家发现,当杜尚把那两撇翘胡子和一撮山羊须画上去以后,不要说艺术家,就连我们,也不觉得有什么突兀、别扭和不妥。那两撇翘胡子和一撮山羊须似乎原本就是长在那女人脸上的。这一下几乎所有的人都被震惊了:长期以来被视为标准美女的“蒙娜丽莎”,竟然其实不过是一个不男不女的家伙!
那么,艺术还有标准吗?
可见,当人们争论中国画要不要笔墨时,很难说会不会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来。不过,如果我们的讨论从要不要笔墨变成要不要标准, 问题的性质也就变了,就从美术学的变成美学的了。因为问题已经从具体的标准(笔墨),变成了艺术标准是否可能和怎样可能。它已经超出了美术的范围,因此只能是美学。
现在我们其实已经大体上知道美学是个什么“东东”了。美学是个什么“东东”呢?它是研究“问题的问题”“标准的标准”的。也就是说,它研究的,是艺术和审美中那些带有根本性和普遍性的问题。打个比方,美学好比是城市规划。它只管这个城市该有多大规模,多少人口,哪里修路哪里盖房子。至于这房子盖成什么样,它是不管的。当然,这个比方并不准确。城市规划是在建设之前,美学却是在艺术创作之后。而且城市规划一旦成为法规,那是要管事的。美学却什么事都管不了。艺术家并不按照美学家的“规划”来创作。他们可是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所以,和城市规划相比,美学就更加只是“纸上画画,墙上挂挂”。
正因为美学是这样一个东西,一个研究美和艺术最抽象最根本问题的东西,因此,它不提供直接通往艺术殿堂的通用门票。请大家注意我的表述了,一是不直接,二是不通用。 直接入门的门票有没有?有。门类艺术学就卖这种门票。比如音乐学、美术学、戏剧学、舞蹈学。它们都有一些入门的书,入门的道道。弄清这些道道,你就入门了。但是,它们的门票是不通用的。你不能拿着音乐的门票入美术的门,也不能拿着舞蹈的门票人戏剧的门,你甚至不能拿着戏剧的门票入电影的门,尽管电影也有戏剧性。
把音乐、美术、戏剧、舞蹈、电影等等统统管起来的只有美学,此外还有艺术学。 或者准确地说,一般艺术学。“一般艺术学”就是宏观整体研究各门类艺术共同规律的学科。它是美学和门类艺术学之间的东西。为了弄明白这个问题,我想说得再清楚一点。
大体上说,研究艺术的学问有三种。其中,和艺术实践最接近的是“门类艺术学”,比如音乐学、美术学、戏剧学、舞蹈学、电影学。它们是研究各门类艺术的,而且只研究自己这个门类,不研究别的门类,要研究也是拿来做比较。但艺术有个性,也有共性,要不然怎么都叫“艺术”?所以还要有一门把各类艺术都统起来进行研究的学问,这就是“一般艺术学”。一般就不是个别,不是特殊,因此“一般艺术学”就比“门类艺术学”抽象。
不过,“一般艺术学”还不是最抽象的。最抽象的是美学。 美学研究的,是艺术的根本问题,是艺术中的哲学问题或者哲学中的艺术问题。“一般艺术学”只是把各门类艺术总起来研究,美学却要研究这些总特征和总规律的总根子。所以美学又叫“元艺术学”。打个比方,美学好比艺术公司的董事长。他只处理原则问题,不管具体问题,也不管执行。执行是总经理的事。艺术公司的总经理是“一般艺术学”,而“门类艺术学”则相当于部门经理。不过,美学虽然什么都不管,却又什么都管。因为原则是从它那里来的。一般艺术学和门类艺术学在进行研究的时候,也常常要提到它。从这个角度讲,美学又是最“通”的。
但美学虽然“通”,却没有“用”,是“通而不用”。因为它不直接。你拿着它,一个门也进不去,根本就“没门”。实际上,说得彻底一些,美学根本就不卖门票。你见过董事长卖门票的吗?没有吧?一般艺术学也不卖门票。有总经理卖门票的吗?也没有吧?门类艺术学虽然卖门票,但只卖他们分公司的,不卖总公司的通票。所以,你想买一张直接通往艺术殿堂的通用门票呀,对不起,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