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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死胡同

比如实验美学。

实验美学大约是客观美学最后一个“原始部落”。而且,他们和第一个“原始部落”——毕达哥拉斯学派一样,也是把美归结为事物之属性的。不过,他们比较“科学”。因为他们不瞎猜,他们做实验。具体的做法,是叫一些人到实验室来,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问他们。为了保证实验不受外界干扰,也就是保证实验的客观性,我想这个实验室应该是比较封闭的,比较严肃的,没有七七八八的那些装饰品,像审讯室一样,只不过没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那条标语就是。

实验美学家们把实验者叫进来,让他们看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是一些纯粹的图形和色块,比如红色、黄色、蓝色、绿色,直线、曲线,长方形、正方形、三角形、圆。这也是为了保证实验的“科学性”和“客观性”。因为如果那圆形是一个女孩的脸蛋,事情就不好说了是不是。如果是一个纯粹的椭圆形,男男女女去看,感觉就都很客观。实验美学家就把这些图形和色块给他们看,问他们哪个美哪个不美。这样就可以得出一些数据。然后,取得分最高的为凭。请注意,是取得分最高的,不是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积累了一大堆数据以后,结论也就得出来了,比如椭圆形比圆美,最丑的是细长细长的长方形,黄金分割的比例最受欢迎等等。

我丝毫都不怀疑这些美学家是认真的。但我以为他们是在认真地扯淡。因为在现实的审美活动中,从来就没有什么抽象的椭圆形和长方形。所有的椭圆形和长方形都是具体的某一个东西。一个椭圆形的盘子也许是美的,一只椭圆形的甲鱼就未必美。发票上许多图章都是椭圆形的,怎么不美?相反,美国国旗上倒是有很多细长细长的长方形。按照他们的逻辑,岂非美国人都是“美盲”?

再说了,一个形状、一种颜色美不美,要看它用在何处,和谁搭配,怎样搭配。比如红配绿,是不好的。但“万绿丛中一点红”,却又很好。又比如,“红配蓝,狗都嫌”,但海上日出却又壮观。美,从来就不能孤立地存在。比如关羽的胡子是美的,美髯公嘛!武则天的眉毛也很美。骆宾王讨伐她的檄文里就说:“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可见武则天的眉毛也是很美的。但是你让他们两个换换?

唉,实验美学忙活了半天,有什么用呢?顶多不过说明客观美学已经黔驴技穷罢了。

再来说说中国的客观美学派。 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美学界的客观派人数是很多的。因为那时有个观念,就是认为主张美是客观的,是唯物主义,主张美是主观的,则是唯心主义。唯物主义是好人,唯心主义是坏人。大家都想做好人,所以大家都说美是客观的。

不过真正彻底的客观派,只有一个人,就是蔡仪先生。蔡仪先生这个人,我是很敬重的。我认为他是中国第一个有资格被称为美学家的人。中国的美学家当中,有两个人我特别敬重,一个是蔡仪先生,还有一个是宗白华先生。宗先生的著述并不多,影响最大的《美学散步》是个论文集。而且,集子里面一些文章,严格说来还不算论文,只能算是散文、随笔、笔记。要是搁现在,也是个评不上职称的。可是宗先生真正把握了美学的精髓。他那本小册子,不说一句顶一万句,一百句是顶得到的。有人说,宗先生一句话,李泽厚拿去可以写一篇文章;李泽厚一篇文章,有的人可以拿去写一本书,这话不假。

蔡仪先生相反。 蔡仪先生是正儿八经有著作的。这些著作,也都是自成体系逻辑严密的,是真正理论形态的东西。也就是说,蔡仪先生有自己的美学观点,不是人云亦云;有自己的内在逻辑,不是强词夺理;有自己的理论体系,不是东拉西扯。这在中国都不容易。

更不容易的是,蔡仪先生的理论是彻底的。说他彻底,是因为他不但认为美是客观的,而且还回答了是客观的什么,不像其他“客观派”,只是喊喊就算了。那么,蔡仪先生说美是客观的什么呢?是典型。什么是典型呢?典型就是物种的进化性。比如,人比猴子要更具有进化性,也就更具有典型性,因此最美的猴子和人相比,也是不美的。

这当然不错。但是梅花呢?梅花是植物,和是动物的苍蝇相比,应该比较没有进化性,为什么梅花比苍蝇美?还有,如果美就是典型,那么,典型的臭虫美不美?蔡仪先生回答说,臭虫是一种低级动物,没有典型性,大家都差不多啦!这当然不错,没有哪个臭虫是双眼皮的。那么,地主呢?有没有典型的地主?当然有的。于是有人便问:典型的地主美不美?蔡仪先生只好说,在地主阶级眼里是美的,在农民阶级眼里就不美。哈!美不是客观的吗?怎么可能有人觉得美有人觉得不美?

就算不讲阶级性,这话也有问题。比方说,典型的男人当然是美的。所谓美男子,就是最能体现男性性特征的人。我给大家说个笑话。有一天,四个美国老太太坐在一起吹牛。第一个老太太说,我的儿子是神父。他一走进来,所有的人都站起来说,噢,父亲!第二个老太太说,我的儿子是主教。他一走进来,所有的人都站起来说,噢,阁下!第三个老太太说,我的儿子是大主教。他一走进来,所有的人都站起来说,噢,殿下!大家都看着第四个老太太,心想你总不能说你的儿子是教皇吧?谁知第四个老太太说,我的儿子不是神父也不是主教,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伙子。可是他身材高大肌肉发达,非常性感。他一走进来,所有的女人都站起来说,噢,上帝!大家说说,典型的男人是不是美的?

同样,典型的女人也是美的。所谓美女,就是最能体现女性性特征的人。 像顾大嫂孙二娘那样五大三粗活剥人皮的,就不会叫做美女,美女都是典型的女人。那么,典型的不男不女呢?比如像太监那样的……

这些问题,蔡仪先生都不怎么好回答。我想,他是走进了死胡同。

还有一个马马虎虎可以算作客观派的,是李泽厚。 之所以说他马马虎虎,是因为他这个客观派,是不彻底的。他的观点是“美是客观性与社会性的统一”。这话逻辑不通!什么叫“客观性与社会性的统一”?要么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要么是自然与社会的统一,哪有什么“客观性与社会性的统一”?客观性和社会性不是一个层面上的概念,你让它们如何统一?这就好比说,某某是男孩与学生的统一,某某则是女人与老师的统一,原来美就是男同学、女教师呀?什么话嘛!

就算逻辑上讲得通,马马虎虎啦,这个说法同样也有问题。什么是所谓美的客观的社会性呢?李泽厚举了一个据说是很“通俗”的例子——五星红旗。他说,我们感到五星红旗美,并不是因为一块红布、几颗黄星本身有什么美。它的美,只在于它代表了中国,代表了这个独立、自由、幸福、伟大的国家、人民和社会,而这种代表是客观的现实。正因为这样,它才美。它的美,既是客观的(不依存于人的主观意识和情趣),又是社会的(不能脱离社会生活而存在)。美,是客观性与社会性的统一。

但我们要问,是这样吗?——同学们,顺便说一句,我希望大家以后不管听到什么说法,包括对我的观点,都要先问一句,是这样吗?现在我们也要问李泽厚:是这样吗?五星红旗的美,当真是客观的,是不依存于人的主观意识和情趣的吗?如果当真如此,那么,无论什么人,都会觉得它美了。我看未必吧!比方说,蒋委员长,大约就不会觉得它美。阿扁,恐怕也不会。他连一个中国的原则都不接受,还会觉得五星红旗是美的?笑话!觉得五星红旗美的,只能是李泽厚先生所说的“站起来了的中国人民”。五星红旗的美,就是依存于“站起来了的中国人民”的主观意识和情趣的,它怎么会是客观的?

就算是吧,我们还可以接着问,按照李泽厚先生的逻辑,一面旗帜,只要它代表了中国,代表了这个独立、自由、幸福、伟大的国家、人民和社会,它就是美的,是不是?那好,我们的国旗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并无关紧要,对不对?那又何必要选择要修改?我们知道,五星红旗原本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最早的方案,是大五角星在正中间,其他四个小五角星在四个角上。它不是也同样代表了中国,代表了这个独立、自由、幸福、伟大的国家、人民和社会吗?为什么要改?谁都看得出,现在这个样子更好看,连李泽厚也承认这里头有个“所谓形式美”的问题。形式美难道不是美?实际上,五星红旗代表和象征着什么,根本就不是美学问题,是政治学问题。五星红旗做成什么样子,那五颗星怎么摆,才是美学问题。李泽厚撇开美学谈美学,怎么能让人信服?

何况李泽厚自己也承认有形式美的问题,而在我看来,形式美恰恰是美学最重要的问题,至少也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因为对于美而言,形式是最纯粹的,内容则往往和非美学的问题(比如政治问题、伦理问题)混杂在一起。如果你连形式美这个最纯粹的美学问题都讲不清,你的美学就是可疑的。那么,请问形式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是什么,它的客观性和社会性又是怎么统一的?

不用狡辩说这个问题很复杂云云。你们走进了死胡同,只因为你们硬要说美是客观的。硬要说,又说不清,当然复杂了。

反倒是西方一些美学家头脑清醒。他们终于发现,坚持美的客观论,沿着“美是什么”这条路往前走,根本就此路不通。实际上,现在要坚持美的客观论,至少在西方已经是一件需要相当理论勇气的事情了。于是,相当一部分美学家将美的客观理论转变为美的主观理论,而美学本身也由“美的研究”一变而为“审美的研究”。 uZmhxbccZsGmZYdTqnJIKe1A+QgRGgBCz1l0dxILDlp3Znn8JsFZi9GNSPW0ZX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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