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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走向神学目的论

客观美学的第二个问题,就是它总是不可避免地要走向神学目的论。

就说苏格拉底。苏格拉底的美学观点我们知道啦——“美就是合适”。比如矛对于进攻是合适的,对于防守就不合适,盾则相反。所以,合适,是相对的,甚至是主观的。不过这只是我们的理解,苏格拉底并不这么看。在他看来,现实中的合适当然是相对的,但是,还有一种超越这一切相对合适之上的绝对合适,这就是人与神的合适。或者说,人的目的与神的目的相符合。而且,现实的人的目的性,只有在符合神的目的的时候,才是善的和美的,也才可能是善的和美的。因此,对于人来说是主观的合适,实际上却其实不过是客观地符合了神的目的;在人看来仅仅是有用的东西,在神那里却是艺术品般的和谐。难怪万事万物之间如此合适了,原来它们都体现了神的目的。

这样一来,原本属于主观的东西(合适),就变成客观的了。差一点就要走向主观的美学,又重新回到客观的宝座之上,这可真是“神来之笔”。

这也不奇怪,因为非如此不足以自圆其说。不要以为坚持客观论是一件容易的事。很不容易呢!就我所知,至少有两道难题过不了关。第一个,你得把美是什么说清楚。也就是说,你不能光说美是客观的,还得说清楚它是客观的什么东西,是张三是李四。如果认为美是主观的,这个问题就比较好解决,比如说美是一种感觉云云。这就对付过去了。第二个,你得把美的来历说清楚。也就是说,你不能光说美是客观的什么东西,还得说清楚它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就是美。如果认为美是主观的,这个问题也比较好解决。比如问一个丑小鸭为什么是美的,回答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也对付。但要坚持客观美学,就很困难。

古希腊的客观美学家们倒不认为第一个问题是问题,因为他们都做了回答,比如美的数与数的和谐,美是合适,美是理念等等。问题是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呢?它们为什么就是美呢?这就煞费了他们的精神。

亚里士多德进行了一番“科学”的努力。 亚里士多德这个人我们知道啦,他是柏拉图的学生,正如柏拉图是苏格拉底的学生。亚里士多德最有名的一句话就是“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所以他的美学,无论方法和观点,都和柏拉图颇不相同。

亚里士多德是一个冷静的唯智主义者。他的结论,都是通过科学研究和逻辑推理得出来的。同时,他又是一个现实的经验主义者,因此他不相信柏拉图的“想当然”。他有他一整套的科学研究方法。什么方法呢?首先,他认为什么理念之类的东西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是感性具体的个别事物。亚里士多德把它们叫做“第一实体”。科学研究应该从这些“第一实体”出发,然后找出它们的原因,这样来构成整个宇宙的现实图像。应该说,亚里士多德的这个方法,确实还是蛮科学的。

那么,事物的原因是什么呢?亚里士多德说,主要是两种。一个是质料因,一个是形式因。形式因当中,又包括致动因和目的因。就是这四个了。比方说,这里有一个矿泉水瓶子,是塑料做的。塑料,就是质料;瓶子,就是形式。形式显然比质料重要。因为我们并不管它叫塑料,而是管它叫瓶子,是不是?首先是瓶子,然后才是塑料瓶子,或者玻璃瓶子。所以,形式因,是最重要的原因。只有积极的、能动的形式,才能导致动力,实现目的,规范质料。所以形式因最重要。

形式也比质料高一等。比如砖头,是泥巴做的。对于泥巴来说,砖就是形式。砖头高于泥巴,所以形式高于质料。但是,对于房子来说,砖头又是质料,房子才是形式。可见形式与质料,处于一个不断上升的序列之中。低级事物的形式是高级事物的质料,它们也都有更高一级的形式。这样一级一级地追问上去,就一定有一个最高的绝对形式。作为致动因,它是“第一推动力”;作为目的因,它是“终极目的”。它是一切形式的形式,一切动力的动力,一切目的的目的,而且它本身肯定是没有质料的,是一种“纯形式”。那么,它是什么?或者说,它应该是什么,只能是什么?

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它就是神。

神是最高的形式,一切形式的形式,这就等于说,神是最伟大的艺术家。 因为艺术不是别的,就是赋形式予质料。比如一团泥巴,本来是一钱不值的。可是被一个泥塑艺人捏了几下以后,就是个东西,可以卖几个钱了。如果是被艺术家捏了,就可以卖很多钱,因为艺术家给了它形式,它变成了艺术品。可见,艺术就是赋形式予质料,并通过这形式,来实现人的目的。因此,但凡通过赋予形式来实现目的的活动,就都是艺术。这也是古希腊人的艺术观。在古希腊,不但雕塑、绘画是艺术,工艺、技巧是艺术,就连政治、法律也是艺术。后来,为了有所区别,就把雕塑、绘画、音乐等等叫做“美的艺术”,而把其他那些叫做“实用艺术”。

不过,再了不起的艺术家,也比不上神。因为神是一切形式的赋予者,神的目的是最高的目的。而且,神在实现他的目的的时候,做得非常完美。所以,神是最伟大的艺术家。宇宙万物都是神的艺术品,人则是这些艺术品当中最优秀的,是神最得意的作品。因为人和神一样,也能从事艺术创作。当然,人的艺术不能和神相比,但比起动物什么的来,水平还是高多了。因为人的艺术能够模仿神的艺术,也能够体现神的目的。神的目的是什么呢?就是和谐,就是万事万物的和谐发展,有机联系。这也就是美。

显然,美,就是神的目的,或者说,是实现了神的目的的东西。比方说,艺术品。又比方说,人。正因为它们实现了神的目的,才美,也才是艺术,是艺术品。神是客观的,神的目的也是客观的,所以美是客观的。

客观美学,是不是走向了神学目的论?

实际上,只要你把美界定为客观的,而且,你还想让你的理论彻底一点,不是那种“挂羊头卖狗肉”的客观论,那么,你就只有两条路好走——要么走向主观论,要么走向神学目的论,没有别的什么出路。为什么呢?因为如果美是主观的,那么,对于美,我们就可以进行社会学和心理学的解释。但是,如果你认定美是客观的,又要说清楚它是怎么回事,就非得做出科学解释不可。可惜科学并不万能。像幸福、自由、美这一类的东西,科学就解释不了。因为幸福、自由、美,既不能测量,又不能化验。你可以说一座山是高的(山高多少),一朵花是红的(波长多少),一只苹果是甜的(含糖多少),但你无法拿出数据来证明它们是美的。世界上没有什么美的原子、美的分子、美的细胞、美的度量衡,也没有什么幸福的分子,自由的分子。它们都不是科学所能解释的问题。

科学不行,哲学行不行?哲学当然行。幸福、自由、美,就是哲学问题。但是,你要说它们是客观的,同样得回答它们是客观的什么,这个客观的什么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本来就在那里等等。比方说自然美。自然美是客观美学的一个死结。说它是一个死结,是因为主张客观美学的人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然美怎么可能不是客观的。一位客观派美学家理直气壮地质问我:在人类诞生之前,辉煌的太阳,灿烂的朝霞,明媚的春光,难道不是客观地存在着的吗?我回答:太阳、朝霞、春光,确实客观地存在着。但它们是不是辉煌、灿烂、明媚,就不知道了。因为辉煌、灿烂、明媚,都是人的感受。自然界是无所谓辉煌不辉煌,灿烂不灿烂,明媚不明媚的。如果你认为自然界原本就有这种评价,你就得告诉我为什么它原本就有。同样,如果你坚持自然美是客观的,你就得回答,这个客观的自然美是怎样产生的,它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是从哪里来的呢?你不能说自然界本来就是美的。这等于没有回答问题。因为我们还可以说某个结论本来就是对的,某个事情本来就是好的,这就不要做任何研究了。只有在“文革”中人们才这样说话:“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一点道理都不讲。

我们不能这么讲话是不是?我们得讲出道理来是不是?可是,这个道理很不好讲。科学可以回答宇宙的起源、地球的起源、生命的起源、人的起源,却无法回答美的起源,无法回答为什么宇宙看上去是美的,地球看上去是美的,生命看上去是美的,人看上去是美的。你看,自然界确实很美,很和谐。天上有日月,地上有山川,清晨有绚丽的朝霞,夜间有皎洁的月光。白天过去是黑夜,冬天过去是春天,早晚晨昏,一年四季,各不相同。不但十分和谐,而且还不让你腻味。谁能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条呢?——上帝!

所以莱布尼茨说,世界是一架和谐完美的钟表,上帝就是钟表匠。

只有上帝能安排呀,只有上帝能解释呀,只有上帝能帮客观美学的忙呀!唉,“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真的,我们不知道,自然界为什么有那么多那么神奇的美,不知道为什么东海有如鼓的浪声,庐山有如诗的柔情,不知道为什么“林籁结响,调如竿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同样,我也不知道,在客观美学的范围内,所有这些,如果不归结为上帝的创造和安排,还有什么别的出路。

找不到出路,又不愿意或者不能够归到神的身上,那又怎么办呢?

大约也就只能走进死胡同了。 efYNtm7euyEe86zmrHEv6lrzfmvOac1YMzjyBo5jBudrESHTZhMY5Qi5Dr56rV+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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