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广告部,迟梨才发现,从前做编辑的平稳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每天拜访客户、参加各种活动不说,光是一个接一个的应酬就让她受不了。从前她在编辑部每天只和电脑、稿子打交道,穿着也随意些,如今天天外出,高跟鞋、裙子、淡妆是基本配备,若是要出席晚宴、酒会什么的,她还非得一身正装。
天天忙着,她倒顾不上感情的事了,温屿舟很少主动联系她,微信上也无一句问候,祁少恭倒是三天两头转发个段子、鸡汤文什么的博她一乐,但真正约她的次数也少了,即便约了,她也不会去。
家里打来的电话频繁起来,中秋遇上国庆,马上放长假了,父母急着让她回去,言辞虽然婉转,她倒也听出了主要内容:母亲的朋友乔阿姨的侄子留学回来,准备在玉市创业,年纪容貌都与她相当。趁着长假,两人见个面,到附近景区玩几天,说不定还能培养出感情。
第二天就是国庆,搁在以前,周四晚上一签完版,就算完事了,可如今不同,晚上九点十分,正准备洗澡睡觉的迟梨突然接到王海屏的电话,要她十分钟内带上和兰旭公司的合作协议赶到“钻石良宵”。听这意思,想必是和对方的合同谈成了。
她急忙穿衣打扮,合作协议书,家里的电脑上有,打印机也是必备的,她仔细地将合同又过了一遍,打印出来装订好,时间就已过去了十五分钟。
王海屏的电话再次打过来:“不是说了十分钟,怎么还没到?”
“马上,马上!”迟梨站在路边拦出租车,半天没遇到一辆空车,她赶忙又在手机上叫滴滴,正低头摆弄手机,眼前一辆车停下,红色的保时捷里探出一张倾倒众生的脸。
“是在等车吗?这会儿可不太好打车。”迟梨被那道柔中带脆的声音吸引,抬头只见一个黑衣短发、五官精致的女子冲她微笑,“上来吧,去哪儿,我送你。”
“你是……”迟梨迟疑片刻,脑子转了一转,想起了对方是谁——那次从凤泉山庄下山时,开车送温屿舟和她回家的女人。
“我叫叶弥。”女子歪头笑了一下,“上车再说吧,我又不是坏人。”
迟梨拉开车门,在后排座位坐下:“谢谢你,叶小姐。”
“去哪儿?”
“钻石良宵。”担心叶弥不知道位置,迟梨赶紧按照王海屏给她发的地址念道,“滨河路……”
“我知道那地方。放心吧,五分钟内保证把你送到。”叶弥说完,脚下用力,跑车嗡的一声飞蹿出去,果然是几分钟的工夫,迟梨就看到“钻石良宵”几个字低调却又奢华地闪着光芒。
“谢谢你,叶小姐,我叫迟梨,在《玉市晚报》上班,如果有什么帮得上的……”
她没有说完,便被对方微笑着打断:“不用了,看你应该有急事,快去吧,再见!”
“好的,再见!”迟梨轻点了一下头,下车飞快地奔进了夜总会。
这种地方总是喧阗沸腾的,音乐与酒精刺激着人们的神经,迟梨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的老板会选择在这种地方签合同,难道不会影响人的理性考量吗?
不过,现在她是乙方,能让人家乖乖把合同签了,估计以王海屏的作风,要他给人家喊爷爷,他都不会拒绝。
推开某间包厢的门,一阵刺鼻的烟味袭来,迟梨叫了声王总。
正搂着个姑娘喝酒的王海屏站起来,赶紧冲过来一把将迟梨揽住,手搭在了她的肩头:“来、来、来,给各位介绍一下,这就是我给各位提过的大才女、大美女迟梨。迟梨,给在座的老总哥哥们先敬杯酒!”
迟梨心里不爽,低声道:“王总,合同我拿给你,我今天不能喝酒……”
“别废话,让你喝就喝,好几百万呢。事要是黄了,看我怎么收拾你。”王海屏的手在她的肩头一掐,她浑身颤抖,瞬间后退半步,硬着头皮接住了王海屏塞进她手里的酒杯。
几个看上去四十岁以上的男人神色各异地看着她,她站在偌大的包厢中央,顿了一顿,道:“谢谢各位老总对王总和我工作的大力支持,这杯我干了。”
说罢,她仰头喝下那一杯味道辛辣浓郁的浅棕色酒液。
“好、好、好!美女爽快!不过,一杯可不足以表达心意啊,既然来了,就要玩得高兴。来,哥哥敬你!”说话的是一个身形肥胖、戴着大金链子的平头男人,只见他大手一抬,旁边的服务生迅速将一瓶马爹利分着倒入托盘上摆着的四个玻璃杯。男人举起一杯,使了个眼色,服务生有点迟疑,但还是把托盘端向了迟梨。
她忙摆手拒绝:“不,我喝不了这么多。”
王海屏也愣住,赶忙来打圆场:“程总开玩笑的,怎么会让你喝这么多,迟梨,你和程总碰一杯……”
“碰一杯倒也可以,不过,迟小姐,为了加深印象,你我喝个交杯酒吧?要合作,你们总得拿出点诚意吧!”被称为程总的胖子笑得不怀好意,这时周围闹起来,一群大老爷们儿起着哄。
迟梨尴尬不已,只好再次用求助的眼神看向王海屏,谁知那王八蛋却把头转向一旁,假装和邻座的美女聊天……
在选择跟胖子喝交杯酒和一口气喝四杯之间,迟梨掂量了一下,决定不自量力地试试后者。
手握住玻璃杯,胖子起身走过来,志在必得的笑堆在脸上,抬腕,靠近,几乎要将迟梨拥入怀中。
“程总——”迟梨抬肘挡住男人伸来的爪子,手一伸,端了一杯酒,将酒倒入口中。
胖子愣了一下,然后笑得有些尴尬:“呵,能喝,好啊,服务员,满上!”
酒杯再次斟满,胖子摩挲着杯沿,眯眼打量迟梨,一脸似笑非笑:“迟小姐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把盘子里的酒都喝了吧!喝了,咱们再说合同的事。”
有人起哄,有人吹起口哨,也有人嘲笑胖子:“程总,人家妹子纯情着呢,魅力不够,不要乱跟人家喝交杯酒啦……”
“滚犊子!”胖子恼得面红耳赤,大金链子在脖子的赘肉间翻滚。
他扭头骂了句后,又把举着酒杯的手伸到迟梨的面前:“交杯,还是不交杯?”
恶趣味的笑声顿时响彻包厢,迟梨浑身轻颤,死死地咬紧牙关,才克制住往胖子脸上甩耳光的冲动。
去他的几百万,去他的合同,迟梨转身欲走,马尾的发梢被人大力揪住,头皮顿时火烧般生疼:“臭婊子,装什么装……
砰,是木门撞击墙壁的闷响,紧接着一道冷厉的声音从包厢深处传来:“闹够了没有!”
顿时,音乐停掉,胖子的手松开又迅速收回放到身体两侧,迟梨的眼泪漫出眼眶又被强行憋回去。
一个男人从包厢内室走了出来,五十岁开外的样子,略显稀疏的黑发整齐地往后梳着,胡须花白,月白色真丝套装包裹着精壮、略显低矮的身材。
像是喝多了酒,男人两颊尚有酡红,但这丝毫不影响其不怒自威的气势,他一走出来,整个包厢变得静悄悄,方才闹成一片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男人的目光停在了迟梨的身上,过了几秒,竟忽然变得柔和起来:“是不是吓到你了,别跟这帮粗人一般见识。怎么样?喝多了,头晕不晕?我叫司机送你回去?”
迟梨搞不清楚状况,但看得出这个老头估计才是大BOSS,她长舒一口气,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道:“我把和兰旭公司的合同带来了,如果您是兰旭的老总,可以过目一下,看有什么细节……”
“不用看,程子!”他喊了一声,方才还耀武扬威的胖子忙不迭地点头哈腰走过来,唯唯诺诺地唤了句“曹董”,而后递上一支金色的钢笔。
“合同拿来吧。”男人扬眉,迟梨忙从包里拿出合同递到对方的手上,只见那人往沙发上一坐,扬手唰唰唰地在合同上签下几个大字“曹存风”。
“章子呢?”曹存风朗声问。
被唤作“程子”的胖子说“没带”,曹存风低声骂了句“废物”,把签好字的合同递给迟梨,颇带些歉意道:“明天找程总补盖个公章,你不必亲自跑,随便找个人去就行。”
“谢谢曹董。”迟梨接过合同递给王海屏,没理会他脸上颇为丰富的神情,只淡淡道,“王总,没什么事的话,我回家了。”
“等等——”
曹存风轻轻靠在沙发上,手指叩击桌面,笑得高深莫测:“刚刚在里面休息,他们那些混账话,我都听到了。这样,为表歉意,我请迟小姐吃夜宵如何?”
迟梨一怔,随即拒绝:“不用,谢谢,明天一早我还要赶高铁。”
“赶不上高铁也没关系,去哪里,我可以派车送你嘛。”曹存风还是笑,眉毛一抖一抖的,嘴角勾出深浅的纹路,眼睛深如古井,“我很少主动邀人,迟小姐看在我一把年纪的分上,可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曹某的脸哦!”
曹存风这个名字,迟梨从前并不知道,但进入广告部后听说过不少次,毕竟玉市有实力的龙头企业都是广告部的合作对象。据说,此人是在东南亚开矿发的家,改行后旗下的各类企业超过百家,像兰旭这样一次肯投几百万广告的公司也有十几家。可以说,在玉市,曹存风是个一般人得罪不起的人物。
包厢很大,容纳了七八个男男女女依然显得宽敞,但迟梨只觉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想必是方才的酒意上了头。
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被红尘俗世磨砺过的脸,有的幸灾乐祸,有的麻木不仁,有的无可奈何,却没有一个敢为一个陌生女子挺身而出。
包括她的直接上司王海屏,此刻他正垂着头蜷缩在暗影里,她匆匆一瞥,发出无声的冷嘲。
“好——曹董,谢谢您的好心,希望我们合作愉快。”她浅笑一瞬,转身先出门,在身后的人影跟上来前迅速拿出手机按亮屏幕。
她的手指刚触到通信录,声音便跟着一只手同时攀了上来:“迟小姐还需要给谁打电话吗?是不是不放心曹某?”
男人低笑,手在她的肩头拍拍:“如果迟小姐真这么想,那就是骂我呢。”说罢,他一脸失望地摇头。
迟梨忙收了手机:“怎么会,只是晚上十一点前不回去,我的家人会着急的,说不定还会报警。”
听到“报警”二字,曹存风扬了扬唇,眉头却浮出不悦:“小四,十一点前确保把迟小姐送回家,听到了吗?”
门口黑色沃尔沃里的司机点了下头。
车门大开,迟梨知道曹存风在等她上车,也知道如果上去有可能遭遇什么,如果刚才还强装镇定、心存侥幸的话,那这会儿她是真的慌了。
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四周,跟出来的都是曹存风的随从,那个该死的王海屏连个鬼影都瞧不见。
生死关头,还管他什么五百万,不如跑吧!
心念一动,迟梨的腿便迈开来,可没想到,脚底竟然是软的,头也忽然晕沉得不行。那洋酒的后劲此刻翻涌上蹿,她使劲地摇头,掐着自己的手背,可抑制不住天旋地转的感觉,整个人像掉进棉花堆里。残存的意识让她再次拿出手机,可啪嗒一声,五指失力,手机掉在地上,一只男人的脚随即踩在上面:“迟小姐,迟小姐……”
轻唤声入耳,有人将她拖入车中。
树影婆娑的不远处的路边,一辆红色保时捷静静地停着,车里有人,灯却暗着。驾驶座上的女子黑衣与暗夜融为一体,脸上的表情也被暗影全部遮掩了。
目送黑色沃尔沃在道路尽头消失,她发动车子,猛踩油门,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很快便融进了城市的浮躁与喧嚣里。
这些日子,温屿舟忙得焦头烂额。山南的项目进行得不太顺利,他不得不又飞了一趟西藏,等办完事情返回玉市,已经是九月三十日晚上的十点多。
司机把他和助理小满从机场接回位于市区玉带河畔的住宅,这时三层别墅楼下的草坪上正停着一辆拉风的红色保时捷跑车。
刚下车的温屿舟瞄了一眼跑车的车牌号,眼中立即泛起不悦,迎着灯光进门。院子里花木繁盛,各色菊花热烈绽放,管家七叔走过来帮小满提行李,身后一个娉婷的身姿立着,阴影里,那人指间一点红光轻闪。
他愈发厌恶,寒声提气:“七叔,是谁允许旁人在家里抽烟的!”
七叔五十多岁,一张被岁月磨砺、沉稳老成的脸上并不显得多么惊慌,大概是他明白,令主人不爽的或许并非抽烟这件事,而是抽烟的人。
“先生,是我的错。”七叔还是老老实实地道歉。
“阿舟——”尾音转了个弯,女子弹掉烟头,高跟鞋噔噔过去一脚踩灭,笑意堆上脸庞,“你不要骂七叔嘛,我不抽了,你不喜我抽烟,我便不抽嘛。”
叶弥的声音娇娇的,带着刻意,狐狸般狡黠的眼里却满是讨好的欢喜,她走上前轻扯他的衣袖:“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温屿舟冷冷地拂开她的手,随手脱掉外套,进了门仍是眉头紧锁:“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很累。”
“我当然看出来了呀。”叶弥紧跟着入门,曼妙的身材裹在收腰的黑色连衣裙中,堪堪转身,余香萦绕,她抬手扇动空气,“你闻,好闻吗?”
隐隐有香气浮动,客厅一角的金丝木几上,一只铜色香炉正袅袅升起轻烟,似檀香,又比檀香淡些,还带些清苦的味道,入鼻入脑,仿佛整个人都放松许多。
“我回了一趟新加坡,顺便跑到泰国找大师特意调的安神香。”察觉温屿舟渐渐舒缓的神色,叶弥的笑意更灿烂了一些,“用法我给七婶交代过,每晚睡前点上一会儿,保准治好你失眠、做噩梦的毛病。”
他抬了抬眼皮,嗯了一声坐在沙发上,随口道:“她还在医院,你去新加坡干吗?”
难得他主动跟她说话,她愈发开心,挨着他坐在沙发上,又不敢靠得太近,兴奋得像个孩子:“叶总让我去的呀,她说自己已经没大碍了,又有护工照顾。前几天不是我爸的忌日吗,她让我回去祭拜祭拜。”
“呵,好深的情意。”温屿舟一声冷笑扭过头,恰好瞧见胖胖的七婶端了刚煮好的山药安神粥出来,“哎哟,阿弥也来啦,正好一起喝粥。”
“好嘞,谢七婶。”叶弥跳起来去厨房端粥,出来的时候,温屿舟已坐在餐桌前。
他刚洗过脸,头发还有点湿,白衬衣卷起袖口,握着瓷勺的手白皙修长,叶弥瞧着那脸、那手,心中爱得发痛,却知这辈子都未必有机会去摸一摸、碰一碰。她放了碗,在桌边坐下,对面的人目不斜视地喝粥,她笑了笑,问:“阿舟最近没交新女朋友啊?”
勺子被扔在了碗里,温屿舟抬眼看着她,目光里明显带着厌烦。
她太明白在他眼里自己是什么样子,卑微、堕落、不值一提,连与他并肩而坐都是一种天大的奢侈。
但她仍笑得不以为然、没皮没脸:“没别的意思,今天路上捎了个女孩,你应该认得。就是上次从凤泉山庄下来,你拉着人家看烟花那个,叫什么,迟梨……”
一碗粥见了底,温屿舟起身,椅子挪动的摩擦声里,他听见“迟梨”二字。
顿了片刻,他脸上霜意更浓:“我跟她不熟,你最好别去招惹人家。”说罢,他就要上楼。
他清楚叶弥私底下的德行,以往身边的那些女人,有几个没被她刁难、戏弄过?只不过,看在她对叶芷云一心一意的分上,他不与她计较罢了。
叶弥举着勺子哦了一声,眼眸一转,笑道:“那就好,她让我送她去钻石良宵,后来,我看到曹存风把她带走了。”
说完,她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小口吃起粥,边吃,边哇哇叫:“七婶,太好吃了!下次来,你还给我煮,好不好?”
一只手猛地攥住她的胳膊:“你说什么?”
“我说粥,好吃。”叶弥盯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的眼睛,这个男人啊,从他十几岁到现在,她喜欢他已经十几年了,可是,眼看着他身边的女人走马灯似的换,他却从来不肯多看她一眼。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温屿舟放开她的手臂,折身去沙发上取了外套穿上,回头看她,眼里有恨意,“你又耍了什么鬼花样?好大的胆子,竟然把曹存风拉进来。”
叶弥愣住,眼底瞬间浮起水汽:“我没有。”
温屿舟冷笑一声:“不要以为你跟叶芷云一样姓叶,就可以参与我的人生,她宠你、信任你,把你当亲生女儿,我无话可说。不过,我警告你,如果被我知道你背地里跟曹存风沆瀣一气,耍什么花招,我绝对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大颗眼泪从叶弥的脸上滚落,她没有擦,倔强地任它直直地下坠,如落深渊。
温屿舟匆忙的背影已行至门口,又顿住折回,口气难掩焦灼:“你看到的时候是几点?”
“半个小时前。”她被泪水濡湿的眼睛望向他,“阿舟,你爱上她了,对吗?”
温屿舟没有回答,转身出门了。
夜风很凉,他的后背却一阵阵冒汗,顾不得叫司机,他自己开了车一路狂奔,边开车,边打电话,手机那头一遍遍说着“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他气得狠拍方向盘,油门猛踩,奔向钻石良宵。
迟梨自然是早就不在那里了,可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曹存风据点甚多,根本没人知道曹存风会把她带到哪里。他气恼地四处打电话:“不管用什么办法,给我找到曹存风!”
一个醉得东倒西歪的身影从钻石良宵走出来,温屿舟认出是王海屏,立马下了车,一把揪住对方的领口:“迟梨呢?”
无能的人幻想灌晕自己,就可以逃避良心的谴责,王海屏显然连来者是谁都已认不清,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突然捧住脸号啕大哭:“我竟然要靠女人在生意场上混,丢人现眼……我对不住你啊,小迟……”
温屿舟压着一腔怒火,恨不得给这个窝囊废两拳,他知道也问不出个什么,只好丢开王海屏,再去别处寻。
下台阶时,脚下踩到东西,他一低头,看到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正是迟梨的照片。
手机屏幕被踩了几脚,留下了几个脚印,显然,她不是在正常状态下被带走的。
回到车里,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这时,小满的电话打过来:“温总,东哥那里有信儿了,说是手下的人看到曹存风的车进了天鹅湾的二号会所。”
“继续盯紧,我马上过去。”
赶到天鹅湾,温屿舟下车,会所门外的路边停了一排车,为首一辆路虎中跑下来小满和一个身形高壮的男人。
“东哥,她在不在里面?”东哥大名白东野,玉市某搏击俱乐部的老板,退伍军人出身。他耿直、仗义、能打,外形上和温屿舟天差地别,私下里两人却是交情甚笃的老朋友。
东哥骂了句脏话:“这块是老曹的地盘,我们连会所的门都进不去!不过,你别急,内线刚传信来说,老曹正在打牌,没见着你说的那姑娘。”
见温屿舟蹙眉沉思,东哥摸了根烟递过去:“我看这架势,这姑娘就是个靶子,老曹故意冲着你来的吧。”
温屿舟也想到了这一点,这世间根本没有多少所谓的巧合,尽管他从没和迟梨明确地在一起过,可两人的事情还是传到了曹存风的耳朵里。
“这么多年了,老东西还是不肯消停。”夜风中,东哥吸着烟咕哝。
恩怨这东西,说不清楚轻重,可大多数世人都很难放下,在这一点上,温屿舟承认,他是个俗人。
“我进去看看。”曹存风摆这么一道,必定是要图点什么。
“得!”东哥甩掉烟头,脸色忽变,大手一挥,喊了句,“弟兄们,抄家伙!”霎时从一排车里齐齐跳出一排身形健壮的大汉,每个人手里都握着棍棒之类的器物。
温屿舟被东哥往身后推了一把,小满急急地扯着他上车。
这时,二号会所隐秘而结实的大门口鱼贯而出一群人影,一看那架势便是来者不善。
东哥气得大骂:“老东西还没完没了了!”他转头看车里沉着脸的男子,“屿舟,好不容易跟姓曹的楚河汉界安分了两年,里面那妞谁呀,值得咱们撕破脸干一场不?”
温屿舟灼灼的目光射出来,看得东哥心猛地一跳:“我女人。你说值不值?”
“我晕……”东哥二话不说,转身从后车座捞出一根钢管冲了过去。
乒乒乓乓的厮打声传入耳中,小满忙把车窗锁牢,隔绝出一块相对安全的空间,他真是怕温屿舟也冲出去跟外面那些人混战,不过,看起来他的老板并不是粗野的莽夫。
温屿舟静坐片刻,忽然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号码。
电话是打给曹存风的,他都不记得,他们有多久没有通过话了。
响了许久,电话被接通:“你好啊,阿舟。”那个声音亲热地叫着,就如同十几年前,曹存风第一次在棠安一中见到他时喊的那样。
那时,曹存风还是一个刚落户于玉市的商人,人看起来儒雅,跟叶芷云站在一起倒是比温屿舟那个走路一瘸一拐的父亲更配——可是,他知道,这个人一出现,他从前所拥有的一切,亲情、家庭、幸福,全都烟消云散。
“你究竟想要什么?”温屿舟开门见山。
那头沉默了一瞬,原本嘈杂的交谈声停止,曹存风幽幽的笑声传过来:“你还是那么聪明……阿舟啊,南区那块地,你拿到手有两三年了吧,怎么还没动静?”
原来是为南区的地,温屿舟想也不想,一口拒绝:“那块地我不会让给你。”
南区是玉市近两年才规划发展起来的新区,三年前,那里还是一片村庄时,温屿舟以每亩地一百万的价格拍下了一家化工厂的旧址。由于环保方面的问题,这块地一直被闲置,没想到,三年后,这里成了玉市炙手可热的黄金地段,一幢幢楼房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玉市的房价也以南区为风向标噌噌地上涨。
曹叶集团几年前在南区也拿到过地,楼也已盖起,就在化工厂边上,只不过占地面积小,曹存风想开发二三期工程,建设南区最大的高档住宅区,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化工厂的地一并拿过来。
“囤得差不多就行了,人不能太贪心。”曹存风长辈般循循善诱道,“转给我,每亩地给你双倍价钱。”
这只老狐狸!玉南新区如今寸土寸金,想以一亩两百万的价格拿走,简直是异想天开,温屿舟也是商人,忍不住冷笑:“不是价钱的问题,那块地没达到环保标准,现在开发是要出事的。”
“能出什么事!我自然有办法。”曹存风换成商量的口气,“我可以让你参股。”
“不敢——”温屿舟寒声道,“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说过,绝不和你,包括叶芷云有任何合作。这件事随后再说——”温屿舟深吸一口气,“把那女人还给我。”
“什么女人?我不懂你的意思。”曹存风想必也被激怒,口气变得嘲讽,“阿舟啊,等你年纪再大些,或许才能明白,再多的钱,有时也换不回一个真心爱的人。不过,你风流惯了,少了这个,明天还可以换别的嘛,老头子就不一样咯,难得碰着个能入眼的。算了,话不投机,再见!”
电话忽然被挂断,小满焦急地转头看他:“温总,警察要来了,让东哥撤吧!”
由远而近传来警笛声,温屿舟啪地将手机砸到脚下,拳头紧紧地握住又松开,片刻后,他发出指令:“小满,让东哥住手。”
小满战战兢兢地开了车门出去,过了一会儿,窗外声音渐小,双方战火平息,人员迅速各自撤走,路面上除了一些未干的血迹便无他物,东哥把车停在稍远点的隐蔽处,注视着这边的动静。
温屿舟再次拨通那个电话号码:“地可以给你。五分钟之内,把她送到门口。”
密不透风的房间里,迟梨做着一个怎么也醒不来的梦,头沉而痛,身体仿佛朝着万丈深渊不断地坠落。
莫名的悲伤充斥着她的胸腔,少年时期的孤独、成年后的落寞以及反反复复出现在脑海中的那张脸,像一张网将她罩住,她喃喃地呓语,不知内容,呕吐的欲望一阵阵冲撞着神经。
一只手在她的身上游弋,从腰至腿,从臀至肩,缓缓如蛇爬行。她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醒着,分不清自己是在记忆中,还是在现实里,只隐约看到那只手短而粗壮,像一截树枝,手背上有暴起的血管,食指戴着一枚花纹繁复却丑陋的红宝石戒指。
令人作呕的,或许正是这只手所带来的触感和战栗。迟梨想动,却面团似的柔软无力,连抬眼也成为一种负担。她半睁着眼,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弯下身,浓重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那只手从肩头抚向胸前,而后向上,攀到脸上,忽然狠狠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啊——
惊叫声终于冲破禁锢,被困住的身体也仿佛出笼的兽,她浑身湿淋淋地坐起,双手挥舞着挥开了眼前的那只手臂。
“咝。”温屿舟吃痛地皱眉,白净的小臂上竟被她的指甲划出一道血痕。
显然,床上的人并未完全清醒,口中叫着“走开,你这个恶心的东西”,同时拿起一个枕头狠狠地朝他砸去。
这已是第二天的清晨,阳光从未关严的窗缝里钻进来,打在温屿舟沉默如树的背影上。
“走开,走开!”迟梨依然发着疯,双手乱抓,泪眼模糊,忽然眼前大亮,耀眼的阳光照进来,她下意识地紧闭双眼,下一刻便被带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迟梨,是我。”
温屿舟把她拥在胸前,深深的自责、心疼以及一丝埋怨纠结在心口,他轻拍她的后背,声音温柔:“是我,是我……”
我是温屿舟。
怀里的人渐渐安静下来,迟梨从噩梦与宿醉中醒来,看到了眼前的一切:宽敞干净的卧室、大大的落地窗、阳光……还有他。
他身上有清新的香气,他鬓角的短发贴在她的脸上,惹得她脸庞发痒,当胸口那两颗心扑通扑通地跳成同一个节奏时,她终于完全清醒,轻轻地唤他:“温屿舟?”
听到声音的男人离开她的身体,对视了三秒钟,他脸上的柔情退去:“你有没有脑子?”
“我有没有说过女孩子喝多了酒难看?为了一份破工作,值得把自己搭进去?”
想起昨晚那一幕,他血直往头上涌,如果不是他最终答应转让化工厂的地,真不知姓曹的浑蛋会做出什么来。饶是过了一夜,他依旧意气难平,继续骂道:“你刚毕业吗?有没有一点社会经验?大半夜喝得烂醉跟老男人出去?是找虐,还是贱!”
迟梨被骂得怔住。
过了一会儿,她反应过来现在应该是在他家,她用力推开他,掀开被子下床,低头一瞧,双腿竟是光的,上身也只穿了件男式纯棉短袖T恤,她忙又缩回床上拉被子盖住,拿眼睛瞪着他,气呼呼道:“你又是什么好东西!趁人酒醉还不是脱了人家的衣服……”
她回想起梦中的感觉,浑身一阵战栗,鄙夷地瞪了衣冠楚楚的男人一眼:“还好意思凶我。”
“什么?”温屿舟一袭白衣,阳光将他的侧影镀上薄薄的金边,他面色阴沉地回瞪迟梨,“你吐成那样,还指望我碰你?洗澡、换衣服都是七婶帮你……”正说着,他的眉头猛地皱起来,语气凝重,“姓曹的碰你了?”
迟梨的胸口忽地一堵,巨大的羞耻感涌上来,令她紧闭双眼,但残存的记忆似乎不肯退去,那只手仿佛仍在腿上游走。她裹紧了被子,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瑟瑟发抖。
温屿舟的脸色越发难看。
他不再说话,默默地看着她。
“请你……出去……好吗?”她哆哆嗦嗦地说,苍白的小脸上,眼神空洞而无助,“我想穿衣服。”
温屿舟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七婶捧着一套崭新的女装进来:“来,孩子,这是先生一早让人送来的新衣服,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合不合身,她都不在乎,她需要用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齐,然后离开这个地方。
然而,门一打开,他身影如墙,挡在那里。
“对不起。”温屿舟面色亦是颓唐,“刚才我话说重了。”
迟梨垂首盯着脚尖,喉中苦涩如嚼黄连:“麻烦让开。”
面前人的屹立不动,却也不言语,只挡着她,不知要做什么。
迟梨终于慢慢仰起脸,缓缓笑得凄然:“既然将我看得一文不值,又何必救我?温屿舟,我是喜欢过你,也感激你,但……好歹请给我留一点颜面。”
她说完,从他身侧的空隙挤出,腿已迈开半步,身子却被拉了回去。
他再次抱住了她。
晨光熹微,七婶正在房里开窗。
男人身上沐浴露的清新味道沁人心脾,而下一瞬,笼罩在迟梨周身的羞愧与难过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吻驱散得一干二净,他急迫而略显粗暴地吻住她,舌尖长驱直入,将她贪婪而热烈地占据和包裹。
迟梨感到微微眩晕,她是喜欢这种感觉的,谁会不喜欢被心爱的人亲吻呢?他的手揽着她的腰,掌心隔着一层布料亦能感到火热。脑海中忽如闪电般闪过那只大手的触感,她心一缩,猛地将他推开。
哐当一声,是七婶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空水杯,温屿舟的目光投过去,七婶忙低头:“哎呀,我火上还炖着汤……”
七婶还没来得及出门,迟梨倒先冲了出去,她一路狂奔,夺门而出。
眼泪伴着晨间的风,干得快,却留下浮肿的红眼眶,刚跑到门口,她迎面险些撞上一辆浑身黑亮的摩托车,车上的人急急地刹车,取了头盔露出一张黝黑的脸,身后瘦小白皙的小满哟了一声:“迟小姐……”
话音没落,迟梨便径直往道路前方跑去了。
“这姑娘什么来头,舟子这回来真的?”东哥扭头问小满。
年轻的男孩故作深沉地摇头叹气:“什么来头,我不知道,不过,上次在西藏是直升机和一个亿,这次又是玉南新区的几十亩地……我光想着都肉疼,温总舍得在女人身上花钱倒没什么,只是,这种花法未免也太……”
小满作为温屿舟的第一助理,此刻颇有点对老板“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幽怨。
东哥也郁闷:“没觉得这女的有什么不一般的啊,除了白点儿、瘦点儿、漂亮点儿……”
两人进门,客厅里空无一人,阳光倾洒的花房里,温屿舟正垂头抽着烟,袅袅的烟雾将他的轮廓遮得不甚分明。
小满在客厅整理化工厂土地转让合同,东哥走进去,假装轻咳一声,温屿舟的目光投过来,落在他额角和下巴的创可贴上,问了句:“你怎么样?”
东哥在对面的藤椅上坐下,咧嘴憨厚一笑:“这算什么!”
温屿舟递一支烟过去,嘴角浅笑:“只是担心你被嫂子骂。”
提到自己的老婆,东哥的眼睛幸福地眯了起来:“不打紧,不过是多给她做一周饭而已,待会就找七婶教我做几道新菜。”
这就是传说中的硬汉柔情、公开虐狗吗?温屿舟咝了一声表示被酸倒,然后悠悠地道:“东哥,你和嫂子是怎么在一起的?我是说……两个人决定共度此生的时候。”
他看了一眼东哥,然后转头看向玻璃窗外的世界,花花草草,道路、汽车,他眼中似有万物,却又仿佛空空如也。
东哥咂了咂嘴,他和他老婆的故事,温屿舟是知道的。那时他刚从部队转业,温屿舟才从国外回来创办公司不久。那时他还只是温屿舟公司的一名普通保安,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他的身份,也改变了他们二人的关系。
外界都传温屿舟是靠富婆发的家,但只有东哥知道,事实绝不是这样。温屿舟刚回国时,的确有个女人常常帮他,给他资金、人脉,但他的生意做到今天,绝不仅仅靠那个女人,东哥亲眼看见过他有多拼。为了一个项目,他可以彻夜不眠,为了一个客户,他可以喝到胃出血……
没有一个成功者的背后不是血泪斑斑的,东哥觉得这句话放在温屿舟的身上非常合适。
东哥和他老婆的结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温屿舟是红娘。
那年冬天,温屿舟加班到深夜,刚从公司出门,车就忽然失控地撞到了道路旁的路灯柱子上,那晚恰好是东哥值班,他第一时间把满脸鲜血的温屿舟从车里拖出来,然后拨打了120。
事后,温屿舟称是自己疲劳驾驶所致,但东哥调查后发现是有人对车动了手脚。他凭着在部队当过侦察兵的敏锐与身手,终于逮住了作案者。然而,温屿舟却阻止他报案,说这是他和别人的私人恩怨,不愿警方插手。
温屿舟住院期间的责任护士,后来就成了白东野的老婆,他也从一个普通保安升职为保安部经理。再后来,他老婆生了孩子,温屿舟拿给他一笔钱说:“有了老婆孩子,就不适合再干这些玩儿命的活了,去做点什么吧。”
于是,他拿着钱开了家搏击俱乐部,可以说,如果没有温屿舟,他的人生绝对不是今天的样子。所以,无论温屿舟任何时候有需要,他都愿意肝脑涂地、毫无怨言。
“舟子。”东哥长温屿舟五岁,自打离开公司后便与他以兄弟相称,倒愈发亲切了。
东哥抽了一口烟,隔着烟雾看他:“我看出来了,你是真喜欢那姑娘。喜欢为什么不去大大方方地追?我看到姑娘哭着走的,你不会骂人家了吧?”
以东哥直线型的脑回路是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温屿舟费了老大劲把人弄回来,一大早又把人气走,大概也是病得不轻。
温屿舟扯了扯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哦。”东哥挠了挠后脑勺,笑得有些羞涩,“你是问我俩啥时候私订终身的吧!她家本来不是不同意嘛,不过后来我买了套房,房产证上就写了她一人的名字,拿给她一看,当场就哭着钻到我的怀里了。”
温屿舟扑哧轻笑出声,不可思议地睨他:“送房子……你可真够实在的。”
他实在得俗气,却也可爱,出乎温屿舟对爱情浪漫的想象,却满满都是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烟灰落到手指上,温屿舟弹了弹,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抽出花瓶底下的一张蓝色卡片,扬声叫道:“小满!”
小满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一脸发蒙地接过一张高铁票,听到吩咐:“一个小时后的车,你把票送到车站给她。”
玉市到棠安的高铁票,七婶在迟梨换下的衣服里发现的,东哥忙道:“多好的机会,干吗让小满去送,你自己过去,跟人家姑娘说两句好听的,这事不就结了?”
温屿舟站起身,目光里有淡淡的疲倦:“去吧。”
小满应声离开,东哥嘟囔着:“追个女人还这么别扭……”
温屿舟把手按到他的肩上,忽然特别郑重地叫了声“东哥”。
“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迟梨回了趟家,匆匆拿着提前收拾好的行李打车直奔高铁站,下车准备进站时才发现自己弄丢了车票。
更糟糕的是,她连手机也找不到了。
她无奈地跑到售票处,可窗口外排了老长的队,好不容易排到跟前,人家告诉她,没票了。
说好了下午赶回棠安,晚上要去外公家里吃饭,她找了个公用电话给家里拨了过去,果然,母亲急得跟什么似的:“丫头,你出什么事了?”
迟梨忙说只是手机弄丢了。
迟母却忽然沉默片刻,再开口,语气变得警觉:“迟梨,你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如果电话一直不通或者无人接听,迟梨的话倒也可信,只是,迟母没想到她十分钟前又拨打了一次女儿的手机时,接通了——接电话的是个男的。
而且那个男人彬彬有礼,开口便道:“阿姨,你好。”
他说自己是迟梨的朋友,她离开时把手机落在了他的家里。
“如果不是昨晚在那里过夜,你怎么会一大早把手机忘在朋友家里?”迟母语气严厉,“我不反对你交男朋友,只是,你怎么也应该告诉我们一声。这边乔阿姨的侄子还等着和你见面,如果你让人家知道你有男朋友,或者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这让爸妈的脸往哪搁!”
迟梨也很意外,其实,她根本不清楚手机掉在了哪里,又不能告诉母亲昨晚应酬喝多,只好一个劲地否认:“手机真的丢了,肯定是小偷看到来电的备注名是妈妈,所以才想骗你。妈,你千万别上当了!”
“好了!是不是骗子,我听得出来。你上车吧,我们在出站口接你。”迟母说完,挂了电话。迟梨心里哀号,没高铁票了,只好打车回棠安了。
“迟小姐——”她正愁眉不展着,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看到一个年轻的小伙冲她笑得腼腆:“我是温总的助理小满,这是你的票,温总让我给你送过来。”
离开车时间只剩下十来分钟,迟梨赶忙接了票,本想问问昨晚有没有看到自己的手机,又觉得不好意思,说不定自己昨晚酒后的德行都被温屿舟的助理尽收眼底了。
匆匆道了句谢,她忙进了检票口。
路上,迟梨回想母亲电话里说的那个接电话的男人,王海屏?曹存风?还是……温屿舟?
她越想越乱,索性打定主意,不管母亲怎么问,一口咬定手机是被偷了,接电话的是骗子。
列车到站已是中午,原本以为来接她的会是父亲,没想到她出了站台搜寻一会儿后,却发现母亲站在一辆白色的捷豹前,跟一位高高瘦瘦的年轻男子说话。
母亲满脸微笑,那男子闲闲地靠着车身,浅灰衬衫,干净儒雅的模样。
“妈!”迟梨喊着走过去,母亲仍沉浸在和对方的交谈中,倒是那男子先看过来,随即站直身体。
迟母终于察觉,嘿嘿地笑了一声,匆匆打量了迟梨一番,便皱起眉头:“怎么也不收拾一下,像个逃荒的。”
“我回个家还收拾什么。”迟梨咕哝着,扯了扯身上唯一光鲜的新衣服,做了个鬼脸,“东西被偷了,可不跟逃荒似的嘛。”
“不是我说你,你这丢三落四的毛病……”迟母还要唠叨,忽然想起身旁还有人,于是忙住口笑道,“你看我老糊涂的,来,认识一下,这位是我电话里跟你说过的乔阿姨的侄子,最近刚拜你外公为师。小乔,这是我女儿迟梨。”
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他道:“你好,迟梨,我是乔知繁。”
迟梨愣了一下,气愤和无奈在心头压下,草草伸手在对方的指尖蹭了一下便迅速撤离:“妈,我爸呢?”
乔知繁将手插回裤兜。
“哎呀,你爸在饭店点菜呢。这不是你和小乔都放假了吗,长辈们给你们接接风。”见乔知繁将车门打开,迟母推了女儿一下,“快上车。”
迟梨坐到后排,纵有万般不愿,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抱怨。
迟梨生着闷气,身旁母亲递过来一个盒子:“喏,你爸给你买的。”
最新款的苹果手机,迟梨心情顿时明媚,抱住母亲亲了一口:“谢谢爸爸妈妈!爱死你们了!里面装卡了吗?”迟梨迫不及待地拆包装。
“装了。回头你再把原来的电话号码补上,别影响正常工作。”
“嗯嗯。”
迟梨拿出手机,先拨了下自己原来的电话号码,电话通着,只是无人接听。她赶忙发短信过去:你好,我是机主,你能把手机还给我吗?我可以给你钱。
那边没有应答。
他们到了饭店,除了父亲迟坤,没想到外公也在,迟梨又惊又喜,丢下包就冲上去抱住了外公。虽说从小还是和爸妈在一起的时间多,但高三转入棠安一中后的那段时间,她一直住在外公家。每个周末,外公都会带她出去吃好吃的,陪她练练字、逛逛古玩街。
“我的新弟子怎么样?”满头白发的外公在她耳边悄声笑问。
迟梨嘟了嘟嘴,这场突如其来的相亲宴,她是真的不喜欢,但碍于外公在场,也只好哄他开心:“还不错啦!”
席间,迟母说起迟梨高三时在棠安一中读过一个学期,乔阿姨惋惜道:“知繁原本在棠安一中读书,正是高三才出的国,差一点两个人就是同学了!”
迟梨的手机震了一下,一条短信意外地跃入眼帘:好,地址发过来,过两天给你送去。
还有这等好事?莫不是骗子耍她吧!
迟梨忙回:你究竟是谁?
那头不回,良久才又收到信息:想拿回手机就别报警,地址发来,两天后见。
那人怕报警,看来是小偷无疑。
乔知繁是坐在她的旁边的,无意间瞄到信息,轻声问:“怎么了?”
迟梨觉得这种事没什么可隐瞒的,于是苦着脸道:“小偷说两天后把手机送过来。”
“别信。”乔知繁望着她,“一部手机而已,不值得冒险。”
“可里面有很多工作信息……我觉得没那么严重,我答应给他钱,找一个公共场所,应该没问题。”迟梨也回看着他,目光清澈而犹豫。
乔知繁好脾气地笑了笑:“好吧,到时我陪你去。”
一顿饭下来,迟梨吃得多说得少,长辈们在后面一边说话,一边走,她只顾往饭店外走。难得的好天气,秋阳灿烂,她站在院子里树荫下的停车场,乔知繁倒是跟了过去,正准备说什么,她的注意力被停在眼前的一辆车吸引了。
车上走下两个身影,一男一女,男的倜傥挺拔,女的娇小玲珑,男人搂着女子的腰,一扭头看到迟梨,脸上的笑容凝固住:“迟……迟梨?”
迟梨笑着摆摆手:“你好啊,祁总。”
大家都是棠安人,没想到长假第一天就在这里相见,祁少恭明显一脸尴尬,手又不敢松开怀里的未婚妻,只好干笑:“你好。”
迟梨笑得促狭:“原来有女朋友了,怪不得好久不请大家吃饭了。”
她把“有”字说得很重,祁少恭脸红:“回去一定请,一定请……”
“少恭,这位是……”
没等祁少恭的未婚妻说完,迟梨就拉住了身边人的手:“知繁,外公出来了,我们走吧。”
这个长假天公不作美,连续几天都是阴雨连绵,倒是刚好给了迟梨窝在家里的借口。母亲一直劝她和乔知繁出去玩儿,她只是蒙头大睡,谁叫也不肯出去。
转眼到了第三天的下午,手机上的一条信息让她从床上爬了起来:七点,莲语茶馆202房间,请我吃饭,还你手机。
这……哪能是小偷,绝对是有人恶作剧,而迟梨的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她莫名有些开心,欣悦之后又感到落寞,但不管怎么说,还是给了她爬起来的动力。洗澡、打理头发、换衣服、化妆,好久没有这么精心打扮过自己了,她坐在卧室的化妆镜前,听到客厅有人说话。
说话的人是乔知繁。
迟梨的眉头锁了起来,想来,她得尽早明确地找个理由拒绝,省得人家一趟趟跑,最后落得两家难堪。
母亲站在门口唤她:“小梨,知繁来了。”
“知道了。”
乔知繁长得是挺帅的,迟梨走出来与他面对面站在客厅。
迟母的脸快笑成了一朵花,她是怎么看都觉得乔知繁好,只可恨自己的女儿像根木头,拉着一张脸,连笑都不会。
“我爸钓的鱼,让送过来给叔叔尝尝。”他微笑着看着她,“要出去吗?”
迟梨嗯了一声,他替她拿起门口的包:“一起走吧。”
和父母道了别,进了电梯,乔知繁问:“小偷联系你了?”
迟梨又嗯了一声,随即又道:“我自己去就可以。”
“说好的我陪你。”他的口气不容拒绝。
好吧,迟梨无语,一些微妙的念头在心间一转,觉得未尝不可。
但是,当她坐上车告诉乔知繁见面的地方时,他一口断定:“绝对是骗子。”
莲语茶馆位于棠安市第一高级中学老校区的隔壁,是一家新开不久的会所,迟梨记得,这里从前是一家书店,她在这里读书时,偶尔会在没课的时候到这里来看小说。她记得有一次还在这里碰见了温屿舟,只可惜,自打两人那节课上有过短暂的交集,他似乎根本对她没任何印象。
在书店那次,她隔着书架悄悄地看他,穿着干净衬衫的男孩捧着一本书靠在窗台前,好像是春季,窗外的阳光和风都是温柔的,书店蓝色的窗帘漫卷,他干净的侧颜被阳光镀上一层浅金色,不过是一本计算机类的书,他却低头看得入迷。
迟梨也入迷,那个场景,那幅画面,时时在她的记忆里闪现。后来她看《情书》那部电影,其中柏原崇饰演的藤井树靠窗看书那段,几乎与她关于温屿舟的那段记忆完全贴合,直到如今,她最喜欢的日本影星依然是柏原崇。
嗅到记忆的味道,迟梨便有些心不在焉,进入茶馆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的乔知繁道:“你找个位置等着,我进去拿手机。对方要多少钱?”
“他没提钱的事。”迟梨道。
“骗子——”
乔知繁话音未落,一道声音在两人的耳边响起:“迟梨。”
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角落里有个笔挺的身影。待看清那道身影是谁,迟梨愣在原地,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屏保那张笑得傻乎乎的脸可不正是自己!
温屿舟走过来,打量了一下对面的两人,嘴角浮起一丝模糊的笑:“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温学长?”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人,乔知繁面露惊讶,随即伸出手,“几年不见,学长一切可好?我回国前,汤姆教授还提起你,说要让我们以你为榜样。听说你在国内创业很成功,学弟学妹们都把你当偶像呢。”
温屿舟嘴角的笑意更淡了,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不敢当。”
迟梨奇怪的是这两个人居然认识,于是将不解写在脸上。
乔知繁忙轻声解释:“我们留学时同校同系,不过,他大二时连跳两级,我们从同届变成了师兄弟。”
不是说他高考都没参加……
温屿舟神情冷淡,看起来并没有叙旧的欲望。
“你过来,我有事找你。”他向迟梨做了个歪头向里的姿势,嘴角泛起亲昵的笑,“你不是来取手机的吗?”
迟梨张口结舌:“捡到手机的人是你?”
“什么叫捡到,明明就在你晚上洗澡换下的衣服里,还有车票,都是我家阿姨找到的。”他浅笑着抬手,在她的脑门上温柔地一敲,语气亲昵,“逗你玩都没看出来?傻子。”
……
迟梨无语,转头去看乔知繁,帅哥风度尚在,只是笑容略显尴尬:“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不如一起吃顿晚饭。”
“不是朋友。”温屿舟看过来,目光锐利又淡漠,令乔知繁不由得想起留学时的温屿舟,那个孤冷沉默、气场却莫名强大、被老师称为天才的人,此时此刻正揽住本该是他的交往对象的腰,带着不容置疑的霸气与敌意冲他道,“你应当看得出来,迟梨是我女朋友。”
迟梨的耳朵嗡的一声,像是那一晚与温屿舟在山顶一起看一场烟花的绽放。类似的话,之前在咖啡馆帮她解围时,他也说过,但她感觉得到,此刻他讲这些话时的心绪与那时是不同的。她慌张地看着他,收到一道笃定的目光。
他的手将她的手指握住。
好在乔知繁风度不错:“那我应该恭喜二位。”他云淡风轻地抬腕扫了一眼时间,“既然如此,我先走,家里还有琐事。”
“慢走。”
“欸,知繁——”迟梨挣开温屿舟的手追到门外。
“今天的事,还请你暂时保密,我不想爸妈操心。”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出这句话。
乔知繁笑了笑:“那个人很好啊,比我优秀得多,你爸妈肯定满意。”
“我俩其实……唉,反正你别告诉我爸妈,求你了。”她眼巴巴地恳求。
乔知繁目光扫向门里目光幽深的男人,嘴角轻扬,点头:“如果你爸妈问起,我就说我们在交往,这样……你就可以继续和他约会了。”
他说完,开车离去,依旧儒雅不失风度。
包间里,菜已上桌,迟梨看了一遍,恰巧都是她喜欢的菜。
不是巧,是温屿舟让小满想办法接近迟梨的同事和朋友,旁敲侧击地弄清她的口味和喜好。
比如,她爱青绿色,喜酸甜味,最爱吃的一道菜是松鼠鳜鱼——虽然温屿舟一点也不喜欢。
她坐下,敲敲桌面:“喂,你这是干吗?”
温屿舟笑,眼睛里的溺爱满得要溢出来:“看不出来吗,我在努力……讨好你。”
迟梨哼了一声,扭头看向窗外。
“还在生我的气?”他语气诚恳,手越过桌子来拉她,“那天我不该骂你。对不起。”
迟梨转过头来看他,修长白皙的手半握着,像一个温暖的旋涡,她克制住陷进去的冲动,淡声道:“是我自己做错事,活该挨骂。”
那只手忽然在她的头上揉了揉,刘海被他揉得乱了,却听到温和又坚定的声音:“放心吧,只要有我在,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迟梨的心忽然变得柔软:“这是表白吗?”她眼睛里泛着光,又带着几分嗔怪。
他的手滑到她的眉梢眼角,食指轻柔,拨开她鬓角的碎发,英俊的脸庞渐渐凑近。他轻笑:“我也不知道。你觉得是便是,你要认为不是……那你做个示范给我,向喜欢的人表白,到底该怎么说?”
“那至少要说‘我喜欢你’‘我爱你’‘我们在一起好吗’之类的吧……”迟梨语调提高。
“好,我接受。”他淡淡地接了一句,凝视她的眼睛熠熠生辉,“你的表白我接受。那么,迟梨小姐,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人了。”
这果然是温屿舟的做事风格。迟梨忽然瞥见他一直放在桌上的右手臂上有一大片瘀青:“这是怎么弄的?”
她伸手去扯,却被他及时避开,他笑着说:“别转移话题,这还表白着呢。”
“不是都接受了吗。”迟梨没好气地瞪他,却忍不住笑,又板起脸,“伸手,我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温屿舟慢吞吞地将手伸过来。为了方便检查,迟梨从对面的位置坐到他的身边,解开他衬衫袖口的纽扣,把袖子卷上去一点后,发现他的整个手腕不但乌青,而且肿了起来。
“不小心扭了,没事。”他轻笑。
迟梨瞪他:“怎么弄的?打架?打球?”
他收了手,抿唇,睫毛低垂:“嗯……打球撞的。已经擦过药,过几天就好了。”
挨得近了,迟梨果然闻到淡淡的跌打水味。她还要说什么,他已经用另一只手将她圈进怀里,整张脸低下来凑近,目光深沉如水:“这几天我都在棠安,喂,女朋友,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
“补上次没做完的功课?”温屿舟坏笑着建议。
迟梨一口拒绝:“你想死!晚上不回家,我妈会杀了我!再说,她以为这会儿我正在和乔知繁约会呢。”
他脸上的笑意淡下来,但没说什么,迟梨察觉到气氛的冷凝,忙道:“过段时间,如果时机合适,再告诉爸妈你我的事。”
“无妨。”他揉揉她的头顶,神情愧疚,“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我的家庭比较特殊,有些事情,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亲密无间的两人,在涉及家庭这个话题时,忽然变得谨慎小心。迟梨顿了顿,握紧他的手,认真地说道:“温屿舟,我喜欢你,是因为你这个人,你的财富、家庭、流言蜚语,我都不管。我天生胆小,如今只想在爱情上勇敢大胆一回,我不管别的,只要你……只要你!”
她连说两遍“只要你”,温屿舟的目光晶亮,心里浪涛拍岸,忍不住再次紧紧地抱住她,深深地吻了上去。
“明天,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