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试用期结束了,奥利弗正式成为学徒。这时,正值疾病流行的糟糕季节,按商业上的说法是:棺材的价格正在上扬。在短短的几周内奥利弗取得了不少的经验。索尔贝里独出心裁的投机买卖的成功,甚至超过他最乐观的希望。最年迈的居民也回忆不起麻疹曾经有过如此猖獗,致婴儿于死命。一队队的送葬队伍由小奥利弗打头,丧服的黑帽带长及他的膝部,赢得了城里所有做母亲的难以形容的称赞和感动。
奥利弗也陪同他的主人参加大多数成年人的葬礼,以便可以获得一名职业殡仪员必不可少的镇定自若风度和高度的自持力。他有许多机会看到一些意志坚强的人忍受痛苦时的那种令人钦佩的逆来顺受和坚忍不拔。
譬如,索尔贝里承办过某位有钱的老太太或老先生的葬礼,这位老太太或老先生有众多的侄子、外甥或侄女、外甥女。这些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在死者患病期间是十分悲伤的。他们即使在大庭广众之下也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忧伤。但是他们自己却要多快乐就多快乐——相当快乐和满足——自由自在、快快活活地在一起交谈,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令他们烦恼似的。丈夫们也以最大的镇定来忍受他们的丧妻之痛。另一方面,妻子们为她们的丈夫带孝时,远非因悲痛的装束而感到忧伤,反而要让这种装束尽可能显得合身漂亮。葬礼期间处于极度悲痛状态的女士们和先生们,几乎一回到家就恢复过来,在茶点结束之前就相当镇静自若了。这一切看来是非常有趣和富于启迪的。奥利弗对此无比钦佩。
虽然,我是奥利弗的传记作者,但我也没有根据断言,奥利弗因这些有教养人士作榜样而逆来顺受。然而,我可以毫不含糊地说,好几个月来,他一直温顺地顺从诺亚·克莱波尔的支配和虐待。诺亚见新来的男孩手执黑手杖、头戴系黑缎带的帽子,老资格的他却依旧只有松饼状呢帽和皮短裤,便心生妒意。他待奥利弗比以前更不好了。因为诺亚待他不好,夏洛特也待他不好。而索尔贝里太太更是他确定无疑的敌人,因为索尔贝里先生看中他。因此,处于这三个对头和过多的葬礼之间,他压根儿还不如被错关在酿酒厂的谷仓里的那头饿猪来得舒服。
现在,我来谈谈奥利弗经历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我讲述的这件事,也许,表面上看是微不足道的,可是它间接地使他将来的生活产生了重大的变化。
一天,奥利弗和诺亚在通常用餐时间下厨房去享用一小块羊肉——一磅半最次的羊脖子——这时,夏洛特被叫走了,接着有一段短暂的工夫他们俩单独待在一起。诺亚·克莱波尔既饥饿又邪恶,认为这是耍弄小奥利弗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诺亚一心想拿奥利弗开心。他把双脚抬到桌布上,扯奥利弗的头发,拉他的耳朵,一口咬定他是个“告密者”,进而宣布他乐意看到奥利弗被绞死,无论这一称心如意的事何时发生。接着,他开始谈及其他种种琐碎的、令人恼火的话题,就像一个恶毒的、坏心眼的孤儿院中的男孩那样。可是,这些奚落未能产生使奥利弗哭泣的效果。
诺亚试图使出恶作剧的本领。诺亚就像比他名声大得多的巧舌如簧的那些家伙所做的那样——如果他们想要恶作剧的话,他开始对奥利弗进行人身攻击。
“济贫院小子,”诺亚说道,“你妈妈身体好吗?”
“她死了,”奥利弗回答道,“你别再对我提起她的事。”
奥利弗说这句话时脸涨得通红,呼吸急促起来,嘴巴和鼻孔奇怪地抽搐着。克莱波尔先生以为这想必是奥利弗放声大哭的先兆了。
因这一点判断,诺亚重新发起攻击。
“她是怎么死的,济贫院小子?”诺亚问道。
“悲伤过度而死的,我们那儿的一位老护士告诉我的,”奥利弗答道,他与其说是回答诺亚的问话,不如说在自言自语,“我想,我晓得那种死是怎么一回事。”
“嘟噜噜,跟着仙女走了,济贫院小子,”诺亚说道,这时,一滴眼泪从奥利弗的脸颊上滚落下来,“什么事让你现在浑身发抖?”
“不是因为你,”奥利弗匆忙拂去眼泪,回答道,“别以为是你。”
“哦,不是我,是嘛!”诺亚冷笑道。
“不,不是你,”奥利弗厉声说道,“好啦,够了,再也别对我提起她的事了。你最好不要再对我提起她!”
“最好不要!”诺亚大声喊道,“好哇!最好不要!济贫院小子,别厚颜无耻。你母亲也是!她是一个正经的人,是吧!哦!天啊!”这时,诺亚富有表情地点点头,尽其肌肉收缩的最大限度皱起了他的小红鼻子。
“你也知道,济贫院小子,”诺亚继续说道,奥利弗的沉默为他壮了胆。他以一种假装同情的嘲笑腔调——所有腔调中最恼人的腔调,说,“你也知道,济贫院小子,现在你是无能为力了。当然。当时你也无能为力。对此我感到遗憾。我肯定我们都感到遗憾,也非常同情你。可是,你必须明白,济贫院小子,你妈妈是一个十足的、彻头彻尾的坏女人。”
“你说什么?”奥利弗迅速地抬起头来问道。
“一个十足的、彻头彻尾的坏女人,济贫院小子,”诺亚冷冷地回答道,“她死了,济贫院小子,倒不是件坏事。否则,她就得在监牢里服苦役,或者被流放,或者被绞死。被绞死比前两种的可能性更大,不是吗?”
奥利弗因狂怒而涨红了脸。他突然站起来,推翻桌椅板凳,盛怒之下卡住诺亚的脖子猛摇。直到诺亚的牙齿直打战,然后,拼足全身的力气击出重重的一拳,把诺亚打倒在地。
一分钟以前,奥利弗看上去还是一个因虐待而变得文静、温和和沮丧的人。然而他的斗志终于被唤醒了。对他死去母亲的刻毒侮辱使他热血沸腾。他的胸脯上下起伏、身子挺直、目光炯炯发亮。这时,他站立着,怒视那个折磨他此刻却蜷缩在他脚下的懦夫,以一种前所未知的力量公然蔑视他。他和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他要杀我!”诺亚哭诉道,“夏洛特!太太!新来的男孩要杀我!救命啊!奥利弗疯啦!夏——洛特!”
诺亚的喊叫声得到了夏洛特的回应,又得到了索尔贝里太太更大声的回应。前者从边门冲进厨房,后者停在楼梯上,直到她确信没有任何生命危险了才继续下楼。
“噢,你这坏小子!”夏洛特尖叫道,使尽最大的力气揪住奥利弗。这股力量与一个受过良好训练的中等强壮男人不相上下,“噢,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杀气腾腾的、可怕的小坏蛋!”夏洛特在发出的每个音节中间都使尽全身力气揍奥利弗一下,为了掩人耳目,又伴随一声尖叫。
夏洛特的拳头已属不轻的了,可是,索尔贝里太太唯恐这样还不足以平息对奥利弗的怒气似的,她冲进厨房,用一只手帮夏洛特抓住奥利弗,另一只手去抓他的脸。诺亚在这有利的形势下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从后面用拳头狠狠揍他。
这项运动太剧烈了,以至于无法持久。当他们个个筋疲力尽,再也无法撕打时便把奥利弗拖进煤窖,将他锁在里面。奥利弗挣扎着、喊叫着,毫无惧色。这事干完之后,索尔贝里太太一屁股坐进椅子里,突然大哭起来。
“天啊,她快晕过去了!”夏洛特说道,“拿杯水来,诺亚,亲爱的,赶快!”
“噢!夏洛特,”索尔贝里太太由于呼吸不畅、浇了过多的冷水——诺亚将冷水倒到她的头上和肩上——气喘吁吁地说道,“哦,夏洛特,我们大伙没有全被杀死在床上,真是万幸啊!”
“啊,确实万幸,太太。”夏洛特回答道,“但愿此事对主人是个教训,再也不要搜罗这些可怕的家伙了。他们生来就是凶手和强盗。
可怜的诺亚!我进来的时候他差点儿被杀死,太太。”
“可怜的诺亚!”索尔贝里太太说道,同情地看着这个孤儿院男孩。
诺亚(其西装背心顶上的纽扣也许齐奥利弗的头顶高)得到这一番同情后,用双手腕部内侧揩着眼泪,然后又挤出了几滴动人的眼泪,抽了几下鼻子。
“怎么办呢?”索尔贝里太太大声地说道,“你们主人不在家,家里一个男人也没有,奥利弗过十分钟就会把那扇门踢倒的。”奥利弗狠踢那扇门,这种情况极有可能发生。
“天哪!我不晓得,太太,”夏洛特说道,“除非我们叫警察。”
“或者把士兵叫来。”克莱波尔先生建议道。
“不,不,”索尔贝里太太想起了奥利弗的那位老朋友,说道,“诺亚,跑去找邦布尔先生,叫他马上到这儿来,一刻也不能耽误。不用找你的帽子了!赶快!你边跑边用折刀按住你青肿的眼圈,这样可以消肿。”
诺亚停下来,二话没说,以最快的速度出发了。街上的行人大为惊讶,他们看到一个孤儿院男孩头上不戴帽子,用折刀按住一只眼睛,狂奔着穿过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