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科学出版社(莫斯科——彼得格勒)1964年版《屠格涅夫作品与书信全集·二十八卷集》(第七卷)译出
我那时25岁左右——恩·恩开始叙述,——确实这事已过去很久远了。我刚能自我做主,便出了国,并不像常言说的去“留学”,而只是想看看这上帝创造的世界。那时的我身体棒,人年轻,又快活,钱也不缺,麻烦事从未上过身——活得无忧无虑,随心所欲,总之,蛮阔绰。那时我脑子里从未闪过这个念头,即人非植物,不可能花季永存。年轻人吃着金黄的蜜饼,就以为这便是每日起码的食物;可讨块面包的时候也会来的。唉,说这没用。
我漫无目的,毫无计划地各处游玩着;在任何喜欢的地方停留下来,只要想瞧瞧新的面孔(我是指面孔),便马上又出发了。只有人才会引起我的兴趣;我讨厌那些有趣新奇的古迹和出色的收藏,向导的千篇一律只能引起我的烦闷和厌恶;在德累斯顿的绿色拱廊里我几乎烦得要疯了。我深受大自然的感染,可我并不欣赏它那些所谓的美景、奇山、悬崖和瀑布;我不喜欢它强加于我的东西,不喜欢它来打搅我。可是那些面孔,生动的面孔——人们的谈吐、举止和笑声——是我生活中须臾不可缺少的。在人丛中我总是感到特别轻松和兴奋;我喜欢到人多的地方,别人喧哗,我也跟着叫喊,同时还喜欢观察别人是如何叫喊的。这使我很开心……我甚至并不只是观察,我还高兴地、好奇而贪心地仔细端详他们。看我又扯远了。
20年前,我住在德国的一座小城——兹城,它位于莱茵河左岸。我寻求孤独:一个年轻寡妇最近刚伤了我的心,我们是在泉边相识的,她很漂亮又很聪慧,对所有人卖弄风骚——和我这个罪人也是如此。起初她鼓励过我,可后来,残忍地伤害我,抛下我,跟了一个双颊白里透红的巴伐利亚中尉。我得承认,我心中的伤痕其实不算深;可我认为应该度过一段忧郁和孤单的时光——有什么不能使年轻人开心解闷呢!——我便在兹城住了下来。
我很喜欢小城所处的位置,在两座高岗脚下,我喜欢它那颓败的城墙和塔楼,古老的椴树,横跨在清清河水上的陡桥——这小河流入莱茵河,最主要的是我喜欢那儿美味的葡萄酒。太阳刚一下山(这是在六月里),傍晚时分那些漂亮的德国金发女郎便沿着狭窄的小街漫步,碰到外国人时,她们便声音悦耳地说声:“Guten Abend!”——当月儿爬上那古老房屋的尖顶,路面的小石子被静静的月光勾勒得清清楚楚时,她们中的一些人还不愿意回家。我喜欢这时候在城里漫步;月儿仿佛从明净的天空凝视着小城;小城也似乎感到了这种眼神,在月光中敏感而宁静地矗立着,这宁静的月光在人们心中激起阵阵涟漪。那高高的哥特式钟楼上的定风针淡淡地闪着金光;黑亮的小河也泛起道道淡淡的金波;石屋顶下狭窄的窗里,细细的小烛(德国人十分节俭!)微微地摇曳;葡萄藤从石头围墙内神秘地舒展出它那卷曲的枝蔓;什么东西从三角广场古井旁阴影里跑了过去,守夜人那慵懒的口哨声突然响了起来,一条温良的狗低声吠着,空气轻拂着你的脸,椴树散发出甜蜜的芬芳,沁人心脾,“葛莱卿”这个字眼不禁又似惊叹、又似疑问地浮上了你的嘴边。
兹城离莱茵河两俄里。我常常走近那条庄严雄伟的河,在那棵孤单的大腀树下有一条石凳,我长久地坐在那儿,思忖着那口蜜腹剑的寡妇。一座小小的圣母雕像透过树枝悒悒望着远方,她有着孩童般的面容,胸口上一把剑刺穿了红心。对岸是勒城,比我住的这座小城大一点。一天黄昏时分我坐在喜爱的长凳上,忽而俯视河水,忽而仰望星空,忽而望望葡萄园。面前有一群淡黄头发的男孩子,他们攀着船舷爬上那条拖上岸的小船,船翻放着,上了油的船底朝天。几只小帆船悄无声息地驶过,那帆被风吹得微微鼓起;绿波窃窃私语着,泛起微微涟漪,从船边流过。突然飘来音乐声;我侧耳倾听着。勒城正在演奏着华尔兹;大提琴时断时续地低吟,小提琴婉转地唱着,声音不大清晰,只有长笛流畅而响亮。
“这是啥?”我问一个朝我迎面而来的老人,他身着绒背心,脚穿蓝袜子,皮鞋上系着搭扣。
“这个嘛,”他先把烟斗从嘴角移到另一边,答道,“是从布城来的大学生举行他们的宴会呢。”
“我得去瞧瞧,”我想,“况且我还没去过勒城呢。”便找了个船夫,划到对岸去了。
可能并非人人皆知,“大学生宴会”是怎么回事。这是一种特殊的庆祝盛宴,来自一地的大学生或同乡会(Landsman-nschaft)的成员聚集一堂。几乎所有参加宴会的人都身着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德国大学生服装:匈牙利骠骑兵式短上衣,大皮靴,小帽子——带着某种颜色的帽圈。学生们通常午餐前聚到一起。由会长主持,这盛宴一直持续到天亮,学生们喝酒、唱歌(唱的是landesvater和Gaudeamus)、抽烟、责骂那些庸人市侩;有时他们还租个乐队。
在勒城举行的正是这种宴会,它在挂着“太阳”招牌的小旅店前的花园里举行,花园临街。旅店和花园的上空旗帜飞扬,修剪过的椴树下的桌旁围坐着大学生们,一只大虎头狗躺在桌下;旁边常春藤编成的凉亭里,乐手们在卖力地演奏,时而喝点啤酒提神。矮矮的花园围墙外,聚集了一大群人:善良的勒城人不肯错过这种看热闹的机会。我也钻进这群看客里。很快活地看着这些大学生的面孔,看他们的拥抱,听他们的惊叹,看他们青春期天真的矫揉造作,那热烈的眼神,那毫无缘由的笑——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笑声——这种年轻鲜活生命喜悦的悸动,这股子勇往直前的劲头——不管冲向哪儿,只要向前——这种毫无羁绊的放纵使我感动,令我燃烧。“要不要到他们那儿去呢?”我自问……
“阿霞,看够了吧?”突然我身后响起了一个说俄语的男声。
“再待会儿。”另一个女声也用俄语答道。
我迅疾转过身……我的目光落在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身上,他头戴制帽,身着宽松的短上衣;手挽着位个子不高的少女,她头戴一顶半遮面的草帽。
“你们是俄国人?”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年轻人笑着道:
“是,是俄国人。”
“真没料到……在这种偏僻的地方。”我说。
“我们也没想到,”他接过话头,“那又怎样?不更好嘛。请让我介绍一下:我叫哈金,这位是……”他顿了一下,“我的妹妹。请教您的尊姓大名?”
我报了自己的名字,我们便聊起来。我得知,哈金和我一样借旅游休闲娱乐,一周前到了勒城,在这儿留了下来。说实在的,我不喜欢在国外结识俄国人。我老远就能从他们走路的姿势,衣服的式样,尤其是面部表情认出他们来。那种自高自大、鄙视、轻蔑常常还颐指气使的神情一下子变成了小心、胆怯……他们突然整个人都戒备起来,双眼不安地滴溜溜乱转……“我的老天,我是不是在瞎扯?他们是不是在嘲笑我?”这种警觉的眼神仿佛道出了这一点……过不一会儿——又恢复了肃穆的面容,偶尔又变得愚钝地不知所措。是的,我总躲着自己的同胞。可我立即就喜欢上了哈金,世上有这样一些幸福的脸庞:任何人都爱看它,就好像它能温暖你,爱抚你。哈金就长着这样一张脸,可爱而温存,柔和的大眼睛,软软的鬈发。你甚至不看他的脸,仅凭他说话时的声音,便能感受到他的微笑。
那个被他称为妹妹的少女,第一眼给我的印象是长得非常可爱。有着一张微黑的圆脸,挺秀的小鼻子,带着稚气的双颊,亮晶晶的黑眸,那张脸上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质。她婀娜多姿,不过好像还未完全发育。和她哥哥相貌迥异。
“到我们家去做客?”哈金对我说,“好像我们已看够了这些德国人了。要是我们的大学生啊,真的,会把玻璃砸碎,把椅子折断的,这些人太放不开了。好了,阿霞,咱们回家吧?”
少女点点头。
“我们住郊外,”哈金接着道,“在葡萄园的高处,一栋孤零零的小宅院里。我们那儿挺好的,您瞧瞧就知道了。房东太太答应给我们准备些酸牛奶。现在天快黑了。您在月色下渡过莱茵河感觉会更爽。”
我们出发了。经过矮矮的城门(鹅卵石砌的古墙从四周围着这座城,墙上的哨口还没被完全毁掉),我们步入田野,沿着围墙走了约一百步,在一扇窄窄的篱笆门前停下了。哈金打开门,领着我们顺着一条崎岖的小径上山。山坡的两边阶地上生长着葡萄;太阳刚刚落山,朦胧的霞光洒在葡萄绿色的藤蔓和高高的花蕊上,洒在布满大大小小砂石的干地上,洒在那所小宅院的白墙上,宅子有着斜斜的黑梁和四扇明亮的小窗,位于我们正在爬的山顶上。
“我们就住这儿!”当我们一走近那所小宅院,哈金便嚷道,“啊,房东太太端来了牛奶。Guten Abend, Madame!……我们现在就吃饭,不过首先,”他加了一句,“请欣赏一下四周……景色如何?”
景色确实美妙非凡。两岸一片郁郁葱葱,银色的莱茵河躺在我们的脚底;落日余晖映红了河水,泛起点点碎金。位于岸边的小城袒露出它所有的房屋和街道;大片的丘陵和田野绵延不断。脚下的风景很美,天上的景色更美:明净、深邃的天空,透明闪亮的空气,令我心旷神怡。清凉、轻盈的空气徐徐吹拂着,波浪般荡漾着,仿佛在高空它更飘逸自在。
“您真是选了座非常好的住所。”我说。
“阿霞寻的,”哈金答,“嗳,阿霞,”他接着说,“张罗张罗,叫把东西都端这儿来。咱们在户外吃饭。这儿音乐听得更清楚些。您觉察到没,”他转向我又道,“近处听华尔兹毫无趣味——俗气、声响粗糙,——可远远听来,就太美妙了!你所有浪漫的心弦都被拨响了。”
阿霞(她本名叫安娜,可哈金叫她阿霞,你们也得允许我这么叫她)——阿霞进了宅子,很快又和房东太太一起出来了。她俩捧着个大托盘,上有一罐酸牛奶,还有几个碟子、匙子、糖、浆果和面包。我们一一就座,进入晚餐。阿霞摘了帽子,她梳了个男式发型,浓密黑亮的鬈发落在脖子和耳边。起先阿霞在我面前怯生生的,哈金对她说:
“阿霞,别缩头缩脑的!他又不咬人!”
她微笑着,过了会儿便和我交谈起来。我没见过比她更好动的。她一刻都不肯歇,忽而起身,跑进房间,忽而又跑回来,低声吟唱,还常常古怪地笑着:好像她并不是因为听到什么,而是因为各种纷乱的想法而发笑。她的一双星眸大大的,直率、大胆地盯着你,有时又微微眯着,这时她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深邃而柔和。
我们闲聊了约两个小时。白昼已逝,暮色起初是一片红彤彤,然后变得明亮绯红,后来又转为淡而朦胧,这时已静静地融入了黑夜,我们依然絮絮地聊着,和睦而安宁,一如我们四周的空气。哈金吩咐拿瓶莱茵葡萄酒来,我们一口口地品着,音乐声依然飘到我们耳际,声音好像更温柔甜蜜了;城里已到了掌灯时分,河上也一片灯火。阿霞蓦地低下头,鬈发便挡住了她的双眼,她沉默着,叹了几声,而后对我们说她想睡了,便回房去了,不过我看她并未燃起蜡烛,只是久久地站在紧闭的窗前。末了月亮爬上来,莱茵河在月色下闪着粼粼波光,周围的一切明明暗暗,变幻不定,甚至我们棱面玻璃杯里的葡萄酒也闪着神秘的光泽。风住了,仿佛收起了翅膀,归于沉寂,从地里升腾起一股夜的温馨。
“该回去了!”我叫道,“否则连摆渡人都找不到了。”
“该回去了。”哈金重复道。
我们顺着小径下山。倏地身后石子纷纷滚落,阿霞赶上了我们。
“你还没去睡?”哥哥问她,可她并没回答,从我们身边跑了过去。
小旅店花园里大学生们点的最后几盏灯似灭非灭地闪烁,映着树叶,给叶儿平添一种节日的欢乐和奇妙。我们在岸边找到了阿霞:她正和摆渡人聊着,我跳上小船,和新结识的朋友道别。哈金许诺明天来看我,我和他握握手,然后又把手伸给阿霞,可她只是看着我,摇摇头。船儿离岸了,向急流飘去。矍铄的老船工用力划着桨,桨浸在黑黑的河水里。
“您钻进月光柱里了,您把它打碎了。”阿霞对我叫着。
我垂下双眼,黑黑的波涛在船舷边荡漾着。
“再见!”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明天见。”哈金接着道。
船儿靠了岸。我跳上岸回头望去,对岸一个人影也瞧不见了。月光给河面架起一座金桥。好像是为了道别,响起了兰纳的一支华尔兹老舞曲。哈金是对的,我觉得,我的心弦和着那甜腻腻的乐曲在颤动。我穿过黑黑的原野回家,慢慢呼吸着那沁人心脾的气息,我回到了自己的小屋,整个人变得慵懒,有一种空洞的、无尽期待的、甜甜的寂寞。我觉得自己很幸福……可又为什么呢?我什么也不希望,什么也不想……我是幸福的。
内心充盈着兴奋和快乐,我几乎要笑出声来,我倒在床上,合上双眼,可忽然想起今天一整晚我一点也没忆起我那心狠的美人……“这表示什么?”我自问,“难道我恋爱了?”可给自己提过这个问题后,我马上就入了梦乡,宛如孩子在摇篮里一般。
第二天清晨(我已醒了,还没下床)便听到窗下手杖的敲击声,有人在吟唱,我马上辨出是哈金:
你还在梦乡?我要用七弦琴
把你唤醒……
我忙去开了门。
“您好,”哈金一进来便说,“一大早就来打搅您了,可您瞅瞅,多美的清晨。清新,露珠,云雀在歌唱……”
他那一头卷曲的亮发,露出的脖子,白里透红的双颊,处处使他亦如清晨般清新。
我穿好衣服,一道去了花园,坐在长凳上,吩咐人送咖啡来,我们便扯起来。哈金对我谈起他对未来的计划:有笔颇为丰厚的财产,也不用依赖谁,他想全心投入绘画,只是后悔这么迟才想到这点,虚度了许多光阴,我也跟他提起了我的设想,顺口说了我的秘密——那桩不幸的爱情。他宽厚地听我说着,但我发现我的激情并未引起他多大的共鸣。出于礼貌他陪我叹息了两三声,而后哈金便建议一起去他家,看看他的画稿。我马上应了下来。
我们没碰上阿霞。房东太太说阿霞去“遗址”了。离勒城约两俄里处有一座封建时代古堡的遗迹。哈金给我打开了他所有的画稿,他的画里有许多生活真实的写照,有种奔放和辽阔,可没有一幅杀青,我还觉得那些画有些漫不经心、不准确。我坦诚地讲了自己的意见。
“对,对,”他叹息道,“您说对了,所有这些都不行,不成熟,怎么办呢!我没正经学过,而且这种斯拉夫人可恶的不羁性格总是显露出来。当你幻想工作时,如鹰般翱翔,你仿佛能震天撼地;可一旦着手工作,马上就松弛疲惫了。”
我开始给他鼓劲儿,可他把手一挥,把所有的画稿收成一堆,扔到了沙发上。
“要是我足够耐心的话,会成点气候,”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句话,“如果耐心不足,就只是个附庸风雅的纨绔子弟。咱们不如去找找阿霞吧。”
我们便出去了。
通往遗址的路在斜坡上蜿蜒着,指向细长、丛林密布的山谷;谷底的一条小溪从石间淙淙流过,仿佛急不可待地要归入大河,几座小山峰仿佛被劈开一样陡峭,黑黑的山影后,那条河静静地闪着粼粼波光。哈金让我注意几处流光溢彩的地方,从他的话里我们可以看出,他即使不是个画家,至少也算个艺术家。很快遗址便展现在我们面前,光秃秃的峭壁顶上矗立着一座四角塔楼,已呈黑色,但还很坚固,不过好像一条纵向裂纹把塔楼劈成了两半。长满青苔的墙毗连着塔楼,塔楼上爬着些常春藤,弯弯的小树从灰白的城垛和已倒塌的拱门上俯下身来。石子小径通向那座尚完整的大门。我们已临近大门,蓦地我们前面闪过一个女子的身影,她飞快地跃过一堆瓦砾,爬上了墙头,那儿正临深渊。
“是阿霞!”哈金叫道,“真是个疯丫头!”
我们进了大门,来到一个小院子。那儿给野苹果树和荨麻占了半壁江山。阿霞真的坐在墙头。她扭过脸冲我们笑着,可并没动窝儿。哈金伸出手指威吓她,我大声责备她不当心。
“够了,”哈金对我耳语道,“别招惹她。您不了解:她会爬到塔尖上去。您最好还是惊叹一下本地居民的机灵吧。”
我环顾四周。小木售货棚的一隅,老太太在织袜子,她透过眼镜睨视着我们。她向游客卖啤酒、蜜饼和矿泉水。我们在长凳上落座,喝着笨重锡杯里的冰啤酒。阿霞依然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双腿盘在身下,脑袋上包着薄纱头巾;她那婷婷的身姿在晴朗的天空的映衬下,显得分外鲜明、美丽,我没好气地望着她。昨晚我就注意到她的一些矫揉造作的姿态……“她想让我们惊叹,”我想,“为了啥?多幼稚的举动!”仿佛猜到我的心思,她忽然向我投来快速而又犀利的一瞥,又笑了起来,两下从墙上蹿下来,走近老太太,向她要了杯水。
“你以为我口渴吗?”她转向哥哥说,“不,墙上有些花儿,必须得滋润滋润。”
哈金没搭腔。她拿着水杯,又爬上那废墟,不时停下脚步,弯腰洒几滴水,那神态是既淘气又郑重,水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动作十分优美,可我依然对她感到不快,虽然我也不由得欣赏她的轻盈、灵巧。在一个危险的地方她故意大声叫喊,而后哈哈大笑……我更恼了。
“她像只山羊似的攀来攀去。”老太太把目光从袜子上移向她,嘟哝道。
末了阿霞把一杯水都倒光了,淘气地摇摇摆摆回到我们这儿。一种奇异的笑容洋溢在她的眉宇、鼻子和双唇之间、黑黑的眸子半放肆半快活地眯缝着。
“您认为我的举止不得体,”她的表情仿佛在说,“无所谓,我知道您欣赏我。”
“娴熟,阿霞,灵巧。”哈金低声道。
她突然好像羞涩起来,低眉顺眼怯生生地坐到我们身边,好像很惭愧似的。我第一次仔细端详她的脸,我从未见过这么善变的脸。过了会儿,她的脸渐渐失去血色,换上一种专心、几乎是悒郁的表情。我觉得她的容颜变得成熟些、端庄些、朴实些了。她完全静了下来。我们环遗址走了一圈(阿霞跟在后面),欣赏着风景。这时快到午餐时间了,哈金和老太太结账,又要了杯啤酒,转向我扮了个狡黠的鬼脸,嚷道:
“祝您的意中人身体健康!”
“他难道有——您难道有这么位女士吗?”阿霞突然发问。
“谁能没有?”哈金道。
阿霞真的坐在墙头。她扭过脸冲我们笑着,可并没动窝儿。
阿霞思忖了会儿,她的脸又换了个模样,显出一种挑衅的、几乎是不羁的笑容。
返家途中她笑得、闹得更欢了。她扯下一根长长的枝条,把它当枪扛在肩上,在脑袋上束上头巾。我还记得,我们碰上了一家古板的英国人,他们人数众多,全是一头金发;仿佛听到一声令下似的,他们全转过玻璃般呆滞的双眼,冷冷地,惊讶地望着阿霞,她也仿佛成心要跟他们作对,大声唱起歌来。回家后,她马上便回了房间,直到午餐时才出现,穿了自己最漂亮的连衫裙,仔细地梳理过头发,还戴了副紧紧的手套。在餐桌旁她表现得非常彬彬有礼,甚至是拘泥刻板,她几乎不吃东西,只从高脚玻璃杯里抿口水。她显然想在我面前扮饰一个新的角色——一个淑娴礼貌、有着良好教养的小姐的形象。哈金并不去管她,看来他在各方面都对她宠惯了,他时而温厚地看着我,微微耸耸肩,仿佛想说:“她还是个孩子呢,就别苛求她吧。”一吃完,阿霞便起身而立,向我行了个屈膝礼,戴上帽子,问哈金:她能不能去路易泽夫人那儿。
“你以前也这么问我的吗?”他脸上一直挂着笑,但此时有点窘迫,“你莫非和我们在一起很寂寞?”
“不,可我昨天许诺过路易泽太太要去她那儿的,而且我想你们两人一起更好些。恩先生(她指指我)又会给你说些什么。”
她出去了。
“路易泽太太,”哈金开口道,他竭力躲避我的视线,“是本地前市长的寡妇,一个和善,不过有点无聊的老太太。她很喜爱阿霞。阿霞酷爱结识地位低的人,我发现,是骄傲的缘故。您瞧,被我惯坏了,”他不响了,过会儿又说,“您说该怎么办?我对任何人都不会求全责备的,更不用说对她了。我必须宽容她。”
我沉默着。哈金说起别的来。我越了解他,就越被他迷住。很快我就懂得他了。他有着典型的俄罗斯灵魂,正直、公正、朴实,遗憾的是,有点萎靡不振,干事无常性,内心缺乏火一般的热情。在他身上青春并未如泉般喷涌,而是如静静的光笼罩着他。他很讨人喜欢,又很有智慧,我想象不出,当他完全成熟后,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会成为艺术家?……不经过长期艰苦卓绝的工作,是成不了艺术家的……看着他那柔柔的面容,听着他那不徐不疾的言谈,我想,“不,您是不会埋头工作的,您聚不拢自己的力量。”可您不能不喜欢上他:您的心被他勾住了。我们两个一起待了约四个小时,时而在沙发上坐坐,时而在宅子前慢慢踱来踱去。在这四个小时里,我们最终成了铁哥们。
夕阳西下,我也该回家了。阿霞还没回来。
“她真是个不听话的淘气孩子!”哈金道,“想不想我送送您?咱们顺路去一下路易泽太太那儿,我打听一下,她在不在那儿?不会走多少冤枉路的。”
我们下山进城,拐进一条曲曲弯弯的窄巷,在一座两扇窗宽、四层楼高的宅子前停下了脚步。宅子第二层比第一层更凸向街面,三四层楼比第二层更凸出。整个宅子都刻满了古旧的花纹,楼下有两根粗柱子,那尖尖的瓦屋顶,阁楼上鸟喙般凸出部分,都使这栋屋子看上去像只弓背的大鸟。
“阿霞!”哈金大声嚷道,“你在吗?”
三楼灯光摇曳的小窗响了一下,打开露出了阿霞黑黑的脑袋,身后是一张没有牙、视力很弱的德国老太太的脸。
“在这儿,”阿霞娇媚地把双肘支在窗台上说,“我在这儿好着呢。拿着,给你的,”她说着,扔给哈金一支天竺葵,“想象一下,我是你的心上人。”
路易泽太太笑起来。
“恩先生要走了,”哈金道,“他来和你告辞。”
“真的?”阿霞说,“那就把那枝花给他吧,我马上回家。”
她一下子关上窗,好像吻了吻路易泽太太。哈金缄默不语地把花递给我,我也悄然把它放进口袋,走到渡口,到了河对岸。
我记得,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空空如也,奇怪的是心中却沉甸甸的。突然一股浓烈、熟悉的香味使我大吃一惊,这香味在德国罕有。我停下脚步,看见路边有一小畦大麻。这种草原上的香味立刻使我忆起我的祖国,在我心底唤起刻骨的乡愁。我想呼吸俄罗斯祖国的气息,想在她的大地上漫步。“我在这儿干吗?我为何要待在这异国他乡和陌生人中间?”我大声叫喊着,我心中那毫无生气的沉重感忽然转为苦涩、灼热的冲动。我怀着和昨晚完全不同的心境回到家。我有些生气,久久不能平静。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沮丧笼罩着我。后来我坐下,回忆起那位滑头的寡妇(我的每一天都以想想这个女人为结束),拿出她的一张短简。可我甚至都没打开,思绪马上飞走了。我开始想……想着阿霞。脑子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哈金暗示过,有些难处使他不能回到俄国去……“她的的确确是他妹妹吗?”我大声问。
我脱去外衣,爬上床,尽量想入眠。可一个小时后,我又从床上坐起,胳膊撑在枕头上,又想起那个“顽皮任性、带着做作笑容的小姑娘……”“她就像法涅济纳宫里拉斐尔画的小加拉捷娅,”我喃喃低语,“是的,她不会是他的妹妹……”
那位寡妇的短简落在地板上,在月色中静静地闪着白光。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向勒城出发了。我自我安慰道,我是去看哈金的,可我内心却非常想看看阿霞会有什么举动,会不会像昨夜那样“闹出些古怪的事”来。他们俩都在客厅,而且真奇妙!——不知是否因我昨晚至今刻骨铭心地思念俄罗斯——我觉得阿霞完全是个地地道道的俄国少女,质朴得一如女仆。她身着一件旧连衣裙,头发拢到耳后,安详地坐在窗前,拿着绣花绷子绣着,既谦和又娴静,仿佛她这辈子除此之外没干过别的事。她几乎一语不发,静静地望着自己的绣品,脸上的表情平平常常,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家乡的卡佳、玛莎们。仿佛为了完全印证这种相似,她开始低声哼起《亲爱的老妈妈》。她低眉敛容,小脸黄黄的,我望着她,回想起昨晚的种种猜测,有些遗憾。天气绝佳。哈金跟我们说,今天要外出写生,我问能不能与他同行,会不会影响他。
“恰恰相反,”他说,“您可以给我提些好建议。”
他戴上一顶望·代克式的圆帽,身着短上衣,腋下挟着画板便出发了,我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阿霞待在家中。走前哈金让她留意一下,汤别煮得太稀了,阿霞答应去厨房看看。哈金到了我相识已久的山谷,坐在石头上,画起一棵树身满是窟窿的老橡树,它的枝枝蔓蔓伸出很远。我躺在草地上,掏出本书,可还没看上两页,他也刚刚胡乱抹了两笔。我们的话便越来越多,我认为,我们相当睿智、深入地讨论了——应当怎么工作,要避免什么,遵循什么,当代艺术家的自身价值是什么等。哈金末了觉得他今天“兴致不高”,便在我身边躺下,这么着,我们这种青春的闲聊便漫无边际,一泻千里,忽而炽热,忽而沉静,忽而欣喜万分,可我们说的几乎都是俄国人爱用的模糊语言。我们谈得心满意足,仿佛干了什么,干成了什么似的,便回家了。阿霞依然像我离开时那样,不管我怎么观察她——依然找不出一丝卖弄风情和做作的样子,这回可不能指责她不自然了。
“啊哈!”哈金说,“她在持斋忏悔呢。”
日暮时她毫不掩饰地打了几个呵欠,早早便回房了。我也马上和哈金道别回家,我什么也没想,这一天是在冷静的感觉中度过的。不过还记得,当我躺下时,情不自禁出声说:
“这姑娘真是个变色龙!”想了想,我又说,“可她到底不是他的妹妹。”
就这样过了整整两个礼拜。我每天去探望哈金他们。阿霞仿佛在躲开我,再也不像我们初识的那两天那么淘气了。她好像暗自伤心、不安,笑得也不多,我好奇地观察着她。
她的法语和德语说得都很好,可处处都显出,她打小时候起就没得过女性的眷顾,受到的也是一种不寻常、奇怪的教育,和哈金所受的教育完全两样。别看哈金戴着望·代克式的帽子,穿着短上衣,可他身上散发着大俄罗斯贵族的和善和一种文弱。而她一点不像贵族小姐,她的一切举止中都带着一种不安分,宛若刚嫁接的小果树,或者依然在发酵的葡萄酒。她生来害羞又胆小,可又懊恼自己的拘谨,因此强迫自己表现得舒展大胆,而又往往做不到这一点。几次我想和她聊聊在俄国时的生活和她的经历,她总是不乐意地回答我的问询。不过我了解到,出国之前她很长时间是在乡下度过的。我有次遇上她独自在看书,她两手支着脑袋,手指深深地叉进头发里,贪婪地读着书。
“好极了!”我道,走近她,“您多努力啊!”
她微微抬起头,一脸的端庄严肃。
“您以为我就只会笑。”她说着,便想离开。
我扫了一眼书名,是本法国小说。
“不过我不能夸您选的书。”我说。
“有什么别的可看的!”她叫着,把书往桌上一扔,又添了句,“还不如去开心闹闹。”便跑进花园了。
这天傍晚,我给哈金吟诵《格尔曼和多罗泰》。阿霞开始只是在我们旁边乱窜,后来忽然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着,悄悄坐到我身旁,一直听我读完。第二天我又认不出她了,一下子还没猜出,她是想学多罗泰的淑娴、端庄。总之,我觉得她是个谜。自尊、好面子到了极点,甚至当我跟她生气时,她依然吸引着我。只有一点我越来越确信——她不是哈金的妹妹,他待她并不像个哥哥,他对她太宠爱、太宽容,同时又有点无可奈何。
一桩怪事看来印证了我的猜测。
一个傍晚,我走近哈金住的葡萄园,发现篱笆门锁着。我以前就见到围墙有一处倒塌了,便没多想,从那儿跳了进去。离那儿不远处的小径一边,有一个金合欢编就的小凉亭,我到了那儿,刚要走过呢……突然阿霞的声音叫我吃了一惊,她边哭边热烈地吐出下面这段话:
“不,我谁也不想爱,除了你,不,不,我只想爱你一人——直到永远。”
“够了,阿霞,静一静!”哈金道,“你知道,我相信你。”
他们的声音从凉亭传来。透过不很茂密的枝叶亭栅,我瞅见他们两人。他们看不见我。
“你,就你一个人!”她再三地说着,扑上去搂着他的脖子,抽抽搭搭地哭着,紧偎在他的胸口。
“好了,好了。”他再三说着,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我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猛地一震。“去他们那儿吗?……绝不!”这想法在我脑海里一掠而过。我疾步走到围墙旁,跳回路上,几乎跑着回到家。我笑笑,搓搓手,这个突然使我的猜想变为确凿的事件还是让我大吃一惊(我从未怀疑过我的猜想),我心里很苦涩。“可是,”我想,“他们真会装佯啊!为了什么呢?他们干吗这么想愚弄我呢?我真没料到他会这样……这动人的解释又是为了啥?”
我睡得不安稳,第二天一大早便起来,对房东太太说晚上不必等我,便背了个小旅行背囊,步行进山了,我沿着流经兹城的那条河的上游走着。那些山是一座名为“狗背”山脉的支脉,地质学上认为它们是很有意思的,这里尤其以玄武岩岩层的规则和纯正而著称,可我没心思进行那些地质学上的探测。我自己也解释不清,到底在想什么,只有一种感觉很明晰:不想再见到哈金他们。我说服自己,突然对他们产生恶感的唯一原因就是对他们滑头虚伪的恼怒。是谁迫使他们装成亲属?不过我尽量不想他们,不慌不忙地在群山和谷地闲逛,在乡村小酒馆一坐就是好半天,和酒馆的主人、客人们融洽地闲聊,或躺在晒热的平石上望着天空,望着云儿如何飘过,好在天气出奇地妙。这么着,我尽情地过了三天——虽然心里时而隐痛。我的心境和这个小地方宁静的大自然正好很谐调。
我完全陷入到这种静静的游戏里,从中时而捕捉到各种印象,它们缓缓地变化着,从我心底淌过,最后留下一个总的感受,它蕴含了我这三天来所见所闻、所感受到的一切:森林中树脂的清香,啄木鸟的叫声和啄击声,清清的小溪絮絮私语,潺潺流过,斑斓的河鳟在铺满砂石的溪底嬉戏,群山的轮廓朦胧可辨,幽暗的峭壁,清洁的小村,非常古老的教堂和树木,草地上的鹳,安适的磨坊里急速飞旋的轮子,村民殷勤好客的笑容,他们穿的蓝坎肩和灰袜子,由肥马(偶尔是母牛)驾辕的大车吱吱作响,缓慢行进,长头发的青年徒步旅行者,沿着栽满苹果树和梨树的干净大道走着……
甚至至今每当我回想起那时的感受,依然惬意。向你致意,德国土地上那个朴素的角落,你有着质朴的富足,勤劳的双手无处不在,人们耐心从容地工作着,处处留下了这样的痕迹……我向你致意,祝你平安!
第三天夜晚我才回到家中。我忘说了,出于恼恨哈金他们,我试图唤回那个狠心肠寡妇的形象,可我只是枉然。我记得,当我又开始想起她时,我看见面前有一位五岁的农村小丫头,一张好奇的小圆脸,一双纯真瞪着的眼睛。她那么稚气,无邪地望着我……在她那纯洁的眼神面前我无地自容,我不想在她面前留下谎言,于是立即和我过去的恋人永别了。
家里我看到哈金留下的短简。他很惊诧于我那突如其来的决定,埋怨为什么没带他一同去,又让我一回来便上他们那儿。我不满意地读完这张便条,可第二天还是动身去了勒城。
哈金老友般迎接我。把我善意地大大责备了一番;可阿霞,仿佛是有意,一见到我便毫无缘由地哈哈大笑,和平日一样马上便跑走了。哈金露出一点窘态,冲着她的背影嘟哝说她简直疯了,请我别和她一般见识。我不得不承认,阿霞使我很不快。我本来就有点不高兴,这做作的笑声和古怪的忸怩作态则更令我扫兴。可我还得装出什么也没发现的样子,和哈金详细地谈起了这次短途旅行的见闻。他也跟我说起我不在时他干了些啥。可我们的谈话并不太顺,阿霞在这小屋进进出出,最后我说我有些急事要办,该回家了。哈金起初挽留我,后来凝神望望我,提出要送我。在前厅,阿霞突然走近我,向我伸出手,我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指,微微行了个礼道别。我和哈金渡过了莱茵河,经过我喜爱的地方——大腀树下的圣母小雕像时,我们在长凳上坐下来,欣赏这美景。在这儿,我们进行了一番特殊的交谈。
开始我们随便聊了几句,然后望着明净清澈的河水,都缄默不语了。
“请问,”哈金脸上依然挂着平日的微笑,突然问,“您认为阿霞怎么样?她给您的感觉一定有些古怪啰?”
“是。”我有点莫名其妙地答道,我没料到,他谈起她来。
“必须好好了解她后,才能评价她,”他说,“她心地非常善良,可又任性。难以和她和睦相处。不过,如果您了解了她的身世,就不会责怪她了……”
“她的身世?”……我急急打断他,“她难道不是您的……”
哈金瞥了我一眼。
“您以为她不是我妹吗?……不,”他并没注意到我的张皇失措,又接着说,“她确实是我妹妹,我父亲的女儿。请听我说。我信任您,把一切都跟您说了吧。
“我父亲心眼很好,有头脑,很有教养——可又不幸。命运待他并不算薄,可他连命运的首次打击都忍受不了。因为爱情的缘故,他很早就结了婚,他的妻子——我母亲不久便去世了,那时我还只有六个月大。父亲把我带到乡下,一住便是十二年,哪儿也没去过。他亲自对我进行教育,如果不是他的哥哥——我大伯到乡下我们这儿来,我父亲永远都不会和我分离。我这大伯一直住在彼得堡,担任要职。他说服我父亲,把我交给他,因为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离开乡下。大伯对我父亲说,我这样年龄的男孩在一个完全孤单的环境里有害,只和父亲这样一位总是沮丧悒郁、沉默寡言的老师待在一起,我一定会落后于那些同龄孩子,而且性格也会扭曲。父亲一直听不进大伯的规劝,直到最后才让步。我哭着和父亲分别,我爱他,虽然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一丝笑容……可我一到彼得堡,便马上忘了那晦暗、郁闷的家。我进了士官学校,后来又编入近卫军联队。每年我都回到乡下待几周,每次都发现父亲更愁闷、更自闭、思虑到了畏葸的地步。他天天去教堂,几乎连话都不会说了。有一次我回家时(那时我二十出头),头一回在家中见到一个瘦瘦的小姑娘——阿霞,她约十岁,乌溜溜的眼睛。父亲说她是个孤儿,便领来抚养了——他是这么说的。我并未特别留心她。她像小动物似的腼腆羞怯、敏捷麻利,还不爱说话,当我一走进父亲最喜欢的那个幽暗的大房间时——我母亲就在那儿去世的,那儿甚至白天也得燃起蜡烛,阿霞便马上躲到父亲那把伏尔泰式的椅子后,或者书柜后。后来有那么三四年,因为工作我没回乡下。每月收到父亲的一封短信,他很少提到阿霞,即使提也是捎带一笔。他已经五十开外了,可看上去依然很年轻。所以你可以想象得出我当时是多么惊骇:突然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收到管家的一封信,上面禀告我父亲病危,说如果我还想见他一面的话就要赶紧回去。我拼命赶回家,父亲还活着,可已是奄奄一息了。见到我他格外高兴,用枯瘦的双臂拥抱着我,久久凝望着我的眼睛,那眼神既似审视,又似祈求,在我答应一定完成他最后的请求时,他吩咐老仆带阿霞进来。老人把她带了进来:她全身颤抖着,几乎站不住了。
“‘这儿,’父亲使出最后一点劲说,‘我把我女儿——你妹妹交付给你。你可以从雅科夫那儿了解到一切。’他指指老仆,补充道。
“阿霞号啕痛哭着,扑倒在床上……半个钟头后父亲故去了。
“以下就是我打听到的事:阿霞是我父亲和母亲从前的女仆塔季扬娜生的女儿。塔季扬娜的影子还历历在目,我记得她亭亭玉立的身姿,漂亮、端庄、聪慧的面容,还有那双黑黑的大眼睛。她被公认为高傲、难以接近。我从雅科夫那恭恭敬敬、吞吞吐吐的话中了解到,我父亲和塔季扬娜是在我母亲过世几年后才好上的。那时塔季扬娜已不住在老爷的宅子里了,而是和出嫁的姐姐——一个饲养员住在小木屋里。我父亲非常钦慕她,在我离开家后,甚至想娶她,可她不管父亲如何请求,也不同意正式嫁给他。
“‘逝去的塔季扬娜·瓦西里耶夫娜,’雅科夫站在门旁,双手背在后面,向我报告道,‘她是个审慎理智的人,一点儿不想拖累令尊。她说,‘相对您我是个什么妻子?是个什么样的太太呢?’她就是这么说的,当时我也在场,少爷。’
“塔季扬娜甚至不想搬到我们家,她还是带着阿霞住在自己姐姐那儿。儿时每逢节日,我在教堂才看得到塔季扬娜。她系着条黑头巾,披着一条黄色披肩,总是站在窗边的人群中——她那庄重的侧影清清楚楚地映在透明的玻璃窗上——她温顺、庄重地祷告着,照老规矩深深鞠躬。我大伯带走我时,阿霞不过两岁,9岁时她就失去了母亲。
“塔季扬娜一过世,父亲便把阿霞带回家。以前他就表示想把她领回家,可塔季扬娜就是不同意。您可以想象,阿霞被带回老爷家的心情。她至今也忘不了第一次穿上丝绸衣裙,手给人吻的情景。母亲在世时,对她管教非常严格;而在父亲这儿她享有彻底的自由。他是她的老师,除他之外,别的男人她一个也没见过。他并不娇纵她,也就是说并不溺爱她,他强烈地爱着她。从不禁止她干任何事,他从心底里对她有种负疚感。阿霞很快便明白,她是家里的头号人物,主人是她父亲。可她很快也知道了作为私生女的尴尬处境,自尊和怀疑在她内心膨胀着,滋生了不良习惯,也失去了质朴。她想(有次她自己向我承认这点)让全世界都忘掉她的出身,她既为母亲感到羞愧,又因此而自卑,同时又为母亲骄傲。您瞧,她知道许多,同时现在还在了解不该在她这个年龄知道的事情……可难道这是她的错吗?青春的力量在她内心澎湃,血在沸腾,而旁边又没有一个人指点纠正她。她在一切方面都完全自己做主!可难道这是很容易承受的吗?她不想落后于其他贵族小姐,于是便扑向书本。可这些毫不中用!始于错误的生命,其形成便是一个错误,但她的心灵并未扭曲,也依然那么聪明。
“这样,我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便得抚养这个十三岁的小丫头了!父亲刚过世的那几天,一听到我的声音,她就发抖,我的怜爱反而引起她的愁思,她渐渐地习惯我了。确实,后来当她确信,我的确承认她是我的妹妹,像对妹妹般地爱她时,她便热烈地仰慕我,她的任何感情都是全身心投入的。
“我把她带到彼得堡。和她分离使我心疼——可我无法和她住在一起,便把她送到一所最好的寄宿中学去。阿霞明白我们必须分开,却生起病来,几乎死去。后来她习惯了,在寄宿学校一待就是四年。可我的期待落了空,她几乎和以前一样。校长经常在我面前抱怨,‘不能处罚她,’她说,‘可爱抚她也不成。’阿霞有很强的领悟力,学习很出色,比谁都强,可她怎么也不肯和一般人一样,脾气犟,又孤僻……我不能太责怪她,处于她那个地位,她要么巴结,以讨欢心;要么害羞,怕见生人。在同学中,她只和一个不漂亮、怯懦、贫穷的姑娘要好。其他一起上学的姑娘,大部分是名门闺秀,她们不喜欢她,尽可能地嘲弄她,挖苦她,阿霞丝毫也不让步。一次神学课上,老师说起恶德。‘阿谀奉承和胆怯懦弱——是最大的恶德。’阿霞大声说。总之,她继续走自己的路,只是她的举止好一些了,尽管在这方面她的进步也不大。
“后来她到了十七岁,再待在寄宿学校是不可能的了。这时我才发现我遇上了好大的麻烦。我突然想出个上策:退职,带阿霞出国,待上一两年。想好了——便这么办,就这么着,我们两个来到了莱茵河畔,我想在这儿搞搞绘画,可她……依然像以前一样胡闹,举止古怪。现在我希望,您对她不要太苛刻了,虽然她佯装什么也不在乎——其实她珍视每个人的意见,特别是您的意见。”
哈金又静静地微笑着。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就是这么回事,”哈金又说,“和她一起我也真是倒霉。她是个真正的火药桶。至今她还没爱上过谁,可如果爱上谁了,可算是糟糕呢!我有时也迷惘,不知该怎么待她才好!近两天她想起个花样:突然对我说,我待她比以前冷淡了,她只爱我一个,永远只爱我一个……同时哭得很厉害……”
“原来是这样……”我刚说一句,便突然停下了。
“那请告诉我,”我问哈金(我们彼此之间已很坦诚了),“难道真的至今她还没喜欢上过谁?在彼得堡她可见过不少小伙子吧?”
“她一点也不喜欢那些人。不,阿霞需要一个英雄,一个不平凡的人——或是画上才有的山谷中的牧人。不过,我跟您聊得时间太长了,耽搁您了。”他边说边站了起来。
“这么着吧,”我开口道,“我们去您那儿,我不想回家了。”
“那您要办的事呢?”
我没搭腔,哈金会心地笑了,我们又返回勒城。见到熟悉的葡萄园和山顶白白的小屋,我感到一种甜蜜——心底的甜蜜,蜜确实悄悄地流进了我的心田。听了哈金的述说,我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
阿霞在门口迎接我们。我又等着她笑呢,可她朝我们走来时,脸上毫无血色,默默无语,低垂着眼帘。
“他又回来了,”哈金道,“值得一提的是他是自己想来的。”
阿霞用一种探询的神情望着我。我先伸出手,这一次紧紧地握着她那冰凉的小手指。我非常怜惜她。以前她那些把我弄得糊里糊涂的事,到现在我才恍然大悟:她内心的躁动,不会把握自己,希望显示自己——这些我都明白了。我看透了这颗灵魂:一种隐藏的压抑一直是她的负担,那个毫无经验的自尊心惶恐不安地挣扎着,乱作一团,但她整个人都追求着真实和正义。我明白为什么这个古怪的少女吸引了我,并不仅仅因为她那纤弱身躯里散发出的近乎野性的美,我还喜欢她那颗心。
哈金开始翻着自己的画稿。我向阿霞提议,一起去葡萄园散散步。她马上高兴而温顺地答应了。我们走到半山腰,坐在一块大石板上。
“没我们您不觉得寂寞吗?”阿霞开口道。
“没我你们寂不寂寞?”我问。
阿霞瞥了我一眼。
“寂寞,”她答道,“山上很好吧?”她马上又说下去,“那些山高吗?比云彩还高?跟我说说您的见闻。您对哥哥说了,可我什么也没听见。”
“谁让您故意走开呢?”我说。
“我走开……是因为……我现在不会走了,”她声音里透着信任和娇媚,又添一句,“您今天生气了。”
“我?”
“是您。”
“为什么您这么以为,哪能呢……”
“不知道,可您是生气了,气鼓鼓地走了。我很遗憾,您就这么走了。也很高兴,您又回来了。”
“我也很高兴,又回来了。”我说。
阿霞耸耸肩,孩子们快活时,常这么做。
“啊,我会猜!”她接着说,“以前,爸爸在隔壁房间咳嗽一声,我就知道,他对我满不满意。”
这天以前,阿霞从未对我提起过父亲。这让我很吃了一惊。
“您爱父亲吗?”我问,可令我异常懊恼的是,我的脸蓦地红了。
她没搭腔,脸上也泛起红霞。我们两个都沉默不语。远处莱茵河上,一艘轮船飞驶而过,冒出腾腾烟雾。我们望着它。
“您怎么不说了?”阿霞低语道。
“为什么您今天一见到我,就大笑起来?”我问。
“我自己也不知道。有时我本想哭,可却笑起来。您不能根据……我的举动来推断我。啊,顺便问问,洛列莱是个什么童话?那看得见的,便是她的悬崖吗?据说,她使所有见到她的人都沉入水底,可一旦她爱上了谁,便自己投入了水中。我喜欢这个传说。路易泽太太给我讲各种神话和故事。路易泽太太有只黄眼的黑猫……”
阿霞抬起头,晃晃那一头鬈发。
“啊,我觉得真好。”她说。
这时,一种单调的、时断时续的声音飘到我们的耳际了。千百个声音带着抑扬的节奏反复齐唱着赞美诗:一群朝圣者拿着十字架和神幡,沿我们下面的那条路鱼贯而行……
“真想和他们一起去。”阿霞侧耳倾听逐渐弱去的歌声,说道。
“难道您这么笃信上帝吗?”
“真想去某个远方祈祷,建立些很难完成的功勋,”她接着说,“否则日子一天天溜走,生命一天天逝去,可我们做了些什么?”
“您对荣誉看得很重,”我说,“您不想白白地活着,您要在身后留下足迹……”
“难道这是不可能的吗?”
“不可能。”我几乎脱口而出……可我望着她那双明亮的黑眸,只是说:
“您试试吧。”
“请您告诉我,”阿霞沉默了一会儿,那时她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使她的脸显得更加苍白,“您很喜欢那位太太吧……还记得吧,就是我们相识的第二天,我哥哥在遗址为她的健康举杯祝福的那位。”
我笑了起来。
“您哥哥是开玩笑,我哪位太太也没喜欢过,至少现在没有一位叫我喜欢的。”
“那您喜欢女人身上的什么优点呢?”阿霞把头往后一仰,天真好奇地问。
“好古怪的问题!”我大声叫着。
阿霞略略有点发窘。
“我不该向您提这种问题,对不对?对不起,我习惯想什么就说什么。正因如此,我也怕说话。”
“看在上帝的分上,说吧,别怕,”我道,“我很高兴,您终于不怕我了。”
阿霞垂下眼帘,轻轻柔柔地笑起来。我从未听她这么笑过。
“好吧,请您说点什么吧,”她说着,抚平连衣裙的下摆,使它垂到脚边,仿佛要坐上很久似的,“请说点什么,或读点什么吧。您记得,就像那次您给我们朗诵了一段《奥涅金》……”
她忽然默默地思索起来……
如今哪儿有座十字架和一片绿荫,
覆盖在我可怜的母亲的墓上!
她低声朗诵着。
“普希金的诗里可不是这样写的。”我说。
“我多想当塔季扬娜呀,”她依然深思地说,“请说点什么吧。”突然她又活跃起来。
可我顾不上讲故事。我望着她,她全身笼罩着明媚的阳光,娴静而温柔。周围的一切——包括脚下和头顶上的——天空,土地和水都快乐地熠熠生辉,甚至空气也似乎充满了光泽。
“看,多美!”我情不自禁压低了嗓门。
“是的,太美了!”她并没看我,同样轻轻地答道,“如果我们是鸟儿——我们会如何冲入云霄,展翅高翔啊……我们会如何融入这片蔚蓝里啊!……可惜我们不是鸟。”
“不过我们会长出翅膀来的。”我反驳道。
“怎么会?”
“您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有一些感情把我们从地面托起。别担心,您会长出翅膀的。”
“您已有过了?”
“怎么跟您说呢……好像,我至今还没飞翔过。”
阿霞又陷入了冥想。我微微向她俯过身去。
“您会跳华尔兹吗?”她突然发问。
“会。”我有点迷惑地答道。
“那走吧,走吧……我请哥哥给我们奏一曲华尔兹……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我们在飞翔,我们已经长出翅膀了。”
她朝宅子跑去。我跟在她后面跑——过了一会儿,我们便在甜美的兰纳舞曲的伴奏下,在那窄窄的房间里飞旋起来。阿霞的华尔兹跳得非常棒,而且很陶醉。一种温柔的女性神采突然透过那少女端庄的仪容显露出来。很久以后,我的手臂仿佛还留有她那娇嫩的身躯的余温;很久以后,我仿佛还听到她那近在咫尺的急促呼吸,很久以后,我依稀还见到她那张没有血色但又精神饱满的脸,鬈发活泼地披下来,一双几乎闭上,没有转动的黑眼眸。
这一天过得十分惬意。我们如孩童般玩耍着。阿霞非常讨人喜欢,又很质朴。哈金望着她很高兴。这天我回家回得很晚。当船驶到莱茵河中央时,我请船夫让船顺流而下。老船夫收起桨——于是这壮观的河流便载着我们向前奔流。环顾四周,我倾听着,回忆着,突然感到心底有一种隐秘的骚动……我抬眼望星空——那夜空也并不安宁:繁星点点,夜空一直在微微抖动着,旋转着,摇晃着;我俯身望着河水……在那儿——那幽暗又冰凉的深处,星星也在摇曳、颤动;我感到到处都蕴含着不安的兴奋——那种不安在我心底也扎根发芽了。我倚在舷边……风儿的窃窃私语拂过我的耳际,船尾那淙淙水声刺激着我,浪涛清新的气息也没能使我冷静下来,岸边的夜莺唱起来了,那歌声中甜蜜的毒素感染了我。我不禁热泪盈眶,可这并不是盲目欣喜的泪水。不久前我心灵坦荡,灵魂也在歌唱,觉得它什么都了解,什么都爱,那时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朦胧的,无所不包的渴望,可现在这种感觉已经逝去……不,我心中燃烧着对幸福的热望。我还说不清——可这是幸福,这已是彻底的幸福——这正是我想要的,使我备受折磨的幸福……船儿依然顺水飘着,老船夫坐着,倚着桨打起盹来。
第二天去哈金那儿时,我并未扪心自问,是不是爱上了阿霞,可我很多时间都在想她,关注她的命运,对我们这次出乎意料的亲近感到高兴。我认为,只是从昨天起我才了解了她,那之前她总避开我。而当她最终向我敞开心扉时,她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多么迷人的光环中,她这个形象对我是多么新鲜,她羞答答地散发出一种多么神秘的魅力……
我精神抖擞地走在那熟悉的路上,不停地望着远处那发白的小宅,我不仅不想将来——甚至连明天也不去想,我很快活。
当我走进房间时,阿霞的脸上泛起两朵桃云。我发现,她又是盛装华服,而她的神情和服饰并不和谐:她有些悒悒寡欢。可我是多么愉快!我甚至觉得她又要像往日一样跑开,可又勉为其难地待了下来。哈金处于艺术家那种情绪高涨、狂躁的特别心态中,如那帮艺术的初入门者,当他们认为(如他们自己所述的)成功地“抓住了大自然的尾巴”时,就会有这种心态的爆发。哈金头发乱蓬蓬的,全身沾满了油彩,站在画布前,狂放地挥着画笔,他向我重重地点了点头,退后一点,眯缝着双眼,又扑到了画布上。我便不再打搅他,坐在了阿霞身边。她那双乌黑的眼眸慢慢转向我。
“您今天不像昨天那样了。”我几次想逗她微笑,都是徒劳,便这么说。
“是,不是昨天那样,”她声音低沉,缓缓地说,“这没什么。我睡得不好,想了整整一个晚上。”
“想什么?”
“哦,想了许多。这是我从小的习惯,还是从和妈妈生活在一起时就开始的……”
她很吃力地说出这个字眼——“妈妈”,然后又重复道:
“当我和妈妈生活在一起时开始的……我在想,为什么一个人就不能预先知道他将会发生什么事;而有时你看到了灾祸——却无法避开;为什么总也不能说出一切真话?……后来我又想,我什么也不懂,我必须用功学习。我必须重新再受教育,我受的教育太糟了。我不会弹钢琴,不会画画,甚至连刺绣都绣不好。我一无所长,和我一起一定很枯燥。”
“您对自己太苛求了,”我反驳道,“您书读得很多,有教养,还聪慧……”
“我聪慧吗?”她幼稚好奇地问道,我不由得笑出声来,可她甚至连一丝微笑都不挂。“哥哥,我聪慧吗?”她问哈金。
他什么也没说,高高举起手,继续画着画,不断换着画笔。
“有时我自己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阿霞依然那样沉思地说,“我有时都怕自己,老天!啊,我真想……女人真的不该读很多书吗?”
“不需要读太多,不过……”
“请告诉我,我该读什么?请告诉我,我该干什么?您告诉我干什么,我就全都照办。”她带着稚气的神情,信赖地转向我,又说。
我一下子不知如何作答。
“您和我一起,不会觉得枯燥无聊吧?”
“怎么会呢?”我开口道。
“唔,谢谢!”阿霞说,“我还以为,您会觉得无聊呢。”
她那热乎乎的小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嗯!”这时哈金叫道,“这个背景是不是太暗淡了?”
我走向他。阿霞起身走了。
一小时后她又回来了,站在门边招手叫我过去。
“您听我说,”她道,“如果我死了,您会舍不得我吗?”
“您今天怎么会有这个想法!”我大声叫道。
“我认为我很快就要死了。有时觉得,我四周的一切都在和我道别。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啊!您别这么瞧我。我,确实没装假。否则我又要怕您了。”
“难道您怕过我吗?”
“如果我那么奇怪,确实不是我的错,”她说,“您瞧,我笑都笑不出了……”
一直到晚上她都是那么哀愁伤感,忧心忡忡。我不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她常常盯着我,在这谜一般的目光下,我的心微微缩紧了。她好像安定下来——可我望着她,还是想对她说别激动不安了。我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她,在她那发白的面容上,在她那犹豫不决、迟缓的动作中,我找到了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魅力,她不知为何,觉得我心情不好。
“听我说,”在我告辞前不久,她说,“有个想法折磨着我,就是怕您认为我轻浮……以后我跟您说的您都要相信,只是请您也对我坦诚相待;我向您保证,我永远对您说真话……”
这“保证”二字又让我笑出声来。
“哎呀,您别笑,”她活泼地说,“否则我要把昨天您的问题再推给您了:‘您为什么发笑?’”她沉默了会儿,又说,“还记得您昨天讲的翅膀吗?我的翅膀已经长出来了——只是没地方飞。”
“哪能呢?”我说,“所有的道路都为您敞开……”
阿霞凝神直视着我的双眼。
“您今天对我的看法不好。”她皱着眉头说。
“我?对您?看法不好……”
“你们怎么都像掉进水里的?”哈金截断我的话,“想不想我像昨天一样给你们奏曲华尔兹?”
“不,不想,”阿霞紧紧绞着自己的手说,“今天什么也不想!”
“我并不强迫您,安静点……”
“什么也不想!”她面色发白地重复了一遍。
“莫……非她爱上我了?”我走近莱茵河时想道,那幽暗的波涛汹涌着。
“莫非她爱上我了?”第二天一觉醒来,我便自问道。我不想审视自己。我感到她的形象——“带着勉强笑容的少女”形象已钻进了我的灵魂,我无法和它分离。我去了勒城,在那儿待了一整天,可只匆匆看了一眼阿霞。她不舒服,头疼。她下楼只待了几分钟,前额敷着东西,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人瘦瘦的,眼睛几乎闭着。她虚弱地笑笑,说,“会过去的,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是不是?”说完便走了。我觉得寂寞无聊,还有点愁闷,心里空空荡荡的;可我依然不想离开,又待了好久,也没再见到她,回到家已很晚了。
第二天早上我宛若还在梦中。我想着手工作——可干不了;我想什么也不做,也不想……这也没法办到。我在城里闲逛,又回家中,然后又出了门。
“您是恩先生吧?”突然我身后响起了孩子的声音。我回头一望,眼前站着个男孩。“这是安内特小姐给您的。”他递给我一张便条,说道。
我打开便条——认出是阿霞不规范、一挥而就的笔迹。“我一定要见见您,”她写道,“今天四点请您到遗址附近路上的小石教堂来。我今天干了一件很冒失的事……请您务必来,看在上帝的分上,您会了解到一切的……对送信人说‘是’就可以。”
“您有回信吗?”小男孩问我。
“就说‘是’吧。”我回答。
男孩跑走了。
我回到自己房间,坐下沉思起来。我的心怦怦跳着。把阿霞的便条读了好几遍。看看表,还不到十二点。
门被推开——哈金进来了。
他脸色阴沉,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他好像很激动不安。
“您怎么了?”我问。
哈金端过椅子,坐在我的对面。
“三天前,”他勉强一笑,顿了顿又说,“我的故事让您惊讶,今天我会更让您大吃一惊。对其他人,我大概不会下决心说得这么……直截了当……不过您品德高尚,您是我的朋友,对不对?请听我说,我妹妹阿霞爱上了您。”
我浑身一抖,欠起身来……
“您妹妹,您说……”
“是,是,”哈金抢过我的话头,“我跟您说,她疯狂了,引得我也要发疯。好在她不会说谎——而且信任我。啊,这丫头有着怎么一颗灵魂啊……她会害死自己的,一定的!”
“您没搞错吧。”我开口道。
“不,绝对没错,昨天,您知道,她几乎躺了一整天,什么也咽不下去,不过,并没抱怨……她从不抱怨。我并不担心,虽然傍晚前她有点热度。今天夜里两点,房东太太叫醒我:‘您赶紧去看看妹妹吧,她情况不太好。’我直奔阿霞的房间,见她还没脱去外衣,全身像打摆子似的发抖,一脸的泪水。她的头很烫,牙齿上下格格叩击着。‘怎么了?’我问,‘病了吧?’她扑上来抱住我的脖子,哀求我把她带走,越快越好——如果我想让她活下去的话……我什么也不明白,尽力安慰她……她号啕大哭得更厉害了……突然透过这哭声我听出来……嗯,一句话,我听出来她爱上了您。您和我都是很明智的人,我向您保证,我们不可能想象得出,她有着多么深的感情,这些感情以多么不可思议的力量在她身上体现出来,如同电闪雷鸣,在她身上爆发得多么出其不意,多么不可避免。您非常可爱,”哈金接着说,“可为何她如此地爱您——我得承认,我不明白。她说,她对您一见钟情。因此她前几天哭着让我相信,除我之外她谁也不想爱。她以为您轻视她,以为您大概已了解她的身世。她问我是不是把她的身世告诉您了——我,当然说没有,可她敏感得可怕。她只希望一点:离开,马上离开这儿。我一直陪她坐到天明。她要我保证,明天我们就不在这儿——这样她才睡着。我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跟您谈谈。我认为,阿霞是对的,上策——就是我们两人离开此地。要不是我突然冒出这么个想法,今天就带她离开了。我想,可能……谁知道呢?——您也许喜欢我妹妹?假设果真如此,我干吗要带她走呢?我于是便决定抛开一切廉耻……而且我自己也发现了……我决定……决定问问您……”可怜的哈金窘迫不安。“请原谅,”他又说,“我是不习惯这种波折的。”
我抓起他的手。
“您想知道,”我毅然回答,“我喜不喜欢您妹妹?是的,我喜欢她……”
哈金望着我。
“不过,”他顿了顿又说,“我想您不会娶她吧?”
“您叫我怎么回答呢?您自己想想,现在我怎么能……”
“我知道,知道,”哈金截断我的话头,“我没有任何权利要求您明确答复,我的问题——已是不成体统……可您说我该怎么办?人是不能玩火的。您不知道阿霞,她会患病,会逃走,会和您幽会……换作另一个姑娘会把这一切隐藏,等待时机——可她不会。这在她是头一次——这才糟糕呢!如果您能看见她今天在我脚下如何痛哭的话,就会明白我的顾虑担忧了。”
我沉思起来。哈金所说“她会和您幽会”刺痛了我的心。我觉得若不用坦诚来回报他的绝对坦诚的话,就太不好意思了。
“是的,”我末了说,“您是对的,一小时前我收到了您妹妹的便条。喏,这就是。”
哈金拿起便条,快速扫了一遍,手垂到了膝上。他脸上那表情惊讶得滑稽,可我没心思笑。
“您,我再说一遍,品德高尚,”哈金说,“可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她自己想离开,又给您写信……又自责不谨慎……她啥时写成的这个条子?她想从您这儿得到什么?”
我使他激动的心情平息下来,我们开始竭力冷静地详谈应对措施。
最终我们商定:为了避免不幸,我应该前去践约,和阿霞坦诚地解释明白;哈金就待在家中,装作对此毫不知情;晚上我们再见面。
“我全指望您了,”哈金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请您怜悯怜悯她,还有我吧。不过不管怎样我们明天还是要走,”他立起身又说,“因为我想您是不会和阿霞结婚的。”
“给我点时间,晚上再说吧。”我说。
“好吧,可您是不会和她结婚的。”
他走了,我扑到沙发上,合上双眼。我的头发晕,一下子各种各样的感受蜂拥而至。我抱怨哈金的坦诚,对阿霞也感到不满,她的爱情使我既高兴又窘迫。我不明白,是什么促使她对哥哥和盘托出了这一切。马上,几乎是瞬间就得拿出决定,这事折磨着我……
“娶一个17岁的少女,又有着她那种性格,怎么可能呢!”我立起身说道。
我如约渡过莱茵河,在对岸碰上的第一张面孔,便是早上走近我的那个小男孩,看来他在等我。
“安内特小姐给您的。”他细声说道,给我另一张便条。
阿霞通知我幽会的地点改变了。一个半小时后,我得去路易泽太太家,而不是小教堂,我得敲那所宅子下面的门,然后上三楼。
“又是‘是’?”男孩问。
“是。”我重复了一遍,沿着莱茵河畔走着。
回家是来不及了,我不想在街上闲逛。城墙外有一座小花园,园中有为九柱戏准备的遮阳棚及为啤酒爱好者准备的桌子。我走进园中。几个已逾中年的德国人在玩着九柱戏,木球伴着撞击声滚动着,间或传来喝彩声。一个泪光盈盈的漂亮女招待给我端来一杯啤酒,我望了望她的脸。她掉头很快走开了。
“是的,是的,”坐在一边的红脸膛胖先生说,“我们的汉卿今天很忧伤:她的未婚夫要入伍了。”
我看了看她,她缩在角落里,一手托腮,珠泪涟涟,顺着手指滚落下来。有人要啤酒,她便端给他一杯,然后又回到那个老地方。她的忧伤影响了我。我想起那迫在眉睫的约会,可我的思虑既不安,又不快。我心情有些沉重地去赴约,等待我的并非由于彼此爱慕而引发的幸福的陶醉,而是去完成一个诺言,履行一次艰难的义务。“和她是开不得玩笑的。”——哈金的话利箭一般刺入我的心。三天前在那顺流而下的小船上,对幸福的渴望不是正煎熬着我吗?当幸福降临时——我却动摇了,我疏远它,我必须得疏远它……它突然的降临使我犹豫不决。阿霞,她那火一般的个性,她的身世,她所受的教育,这个迷人而又怪异的姑娘——我得承认,她使我却步。这些感觉在我内心挣扎了好久。约定的时间近了。“我不能娶她,”我最终下了决心,“她不会知道我也爱上了她。”
我站起身,把一块三马克的银币放到可怜的汉卿手中(她甚至都没谢我),便动身去路易泽太太的宅子。已是日暮时分,天已有些朦胧,幽暗街道的上空,那一道狭长的天空被晚霞映得通红。我轻轻地叩门:门马上开了。我迈过门槛。里面伸手不见五指。
“这儿来!”响起一个老太太的声音,“等着您呢。”
我摸索着走了两步,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领着我的手。
“您是路易泽太太吧?”我问。
“不错,”那个声音答道,“是我,我英俊的小伙子。”
老太太领着我顺着一条陡陡的楼梯走上去,我们在三楼停下脚步。凭借从一扇小窗透进的微弱光线,我看到市长寡妇那皱纹密布的脸。她那塌陷进去的双唇咧开,露出一种肉麻而虚伪的微笑,一双昏花的小眼睛眯缝着。她向我指指小门。我手抖抖地,猛然把门一开,进去后,砰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我走进的那个小房间非常幽暗,因此并没马上看见阿霞。她裹了个长长的披肩,坐在窗旁的椅子上,她宛若受惊的小鸟,脑袋扭过去,几乎是藏了起来。她呼吸急促,全身都在颤抖。我特别地怜惜她。我走近她,她却把头扭得更远……
“安娜·尼古拉耶夫娜。”我说。
她突然整个身子坐直了,想看看我——却没做到。我抓住她的手,把那冰凉的死人般的手握在我的掌心。
“我希望……”阿霞开口说,她努力想绽开笑容,可惨白的双唇不听使唤,“我希望……不,我不能。”她说着便默然不语了。确实,她说话一字一顿地。
我坐到她旁边。
“安娜·尼古拉耶夫娜。”我重复了一遍,也不知说什么好。
一片寂静。我依然握着她的手,望着她。她依然瑟缩着,喘着粗气,轻轻咬着下唇,以免哭出声来,不让盈盈的泪珠滚落下来……我望着她:她怯生生地静坐在那儿,显出一种楚楚动人的无助模样,仿佛她由于很疲惫,刚挪到椅子前,便颓然倒在上面了。我的心融化了……
“阿霞。”我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她缓缓抬眼望着我……啊,恋爱中的女人的眼神——有谁向你描述过?它们在祈求、在探询,表示出一种信赖,一种顺从……我无法抗拒它们的魅力。一股细细的火苗如炽热的钢针穿透了我全身,我弯下腰吻着她的手……
响起一个颤颤的声音,宛如若断若续的叹息,一只软弱无力,如风中摇曳的树叶般的手轻轻触摸着我的头发。我抬头看着她的脸。她的容貌突然改变得如此厉害!恐惧的表情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的目光变得悠远朦胧,我也不由得给吸引了过去,她的双唇微启,前额惨白得如大理石,一头鬈发如临风中,向后披散着。我忘记了一切,把她拉向自己——她的手温顺地服从着,整个身子也顺势被拉了过去,披肩从肩头滑落,她的头轻轻地贴在我的胸口,贴在我炽热的双唇下……
“您的……”她耳语道,低得几乎听不清。
我的双手已滑过了她的身躯……可我突然想起了哈金,如一道闪电,使我清醒过来。
“我们干了什么呀!……”我叫着,猛然向后一退,“您哥哥……他一切都知道了……他知道我和您见面的事。”
阿霞倒在椅子上。
“是的,”我站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角,说着,“您哥哥全都知道……我只能把一切都告诉他。”
“只能?”她惶惑地问。看来,她还没完全清醒,没全明白我的话。
“是的,是的,”我有些冷酷地再三说,“这是您一人的错,您一个人的。您为什么和盘托出了自己的秘密?是谁迫使您把一切都告诉您哥哥的?他今天亲自到我那儿去了,把您和他的谈话都告诉了我。”我竭力不看阿霞,大步在房间里走着,“现在一切都毁了,一切的一切。”
阿霞想从椅子上站起身。
“别动,”我大声嚷着,“请您别动。您是在和一个诚实的人打交道——是的,和一个诚实的人。可是,上帝啊,是什么使您心潮澎湃?难道您发现我有什么变化?您哥哥今天来找我时,我不能瞒着他。”
“我在说些什么呀?”我暗自想,我成了个毫无道德的骗子,哈金知道我们的约会,所有的都走样了,所有的都暴露无遗——这些想法在我的脑子里轰鸣。
“我没叫哥哥去,”阿霞惶恐地低声道,“是他自己去的。”
“您瞧,您干了些什么,”我往下说,“现在您想离开……”
“是的,我必须离开这里,”她依然那么细声细气,“我请您来这儿,只是为了和您道别。”
“那么您认为,”我说,“和您分开我心里就轻松吗?”
“可您为什么告诉了哥哥?”阿霞疑惑地问。
“我跟您说——我别无选择。如果您不是自己先吐露的话……”
“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她天真地说,“我不知道,房东太太那儿还有一把钥匙……”
这天真的道歉,此时出自她的双唇——真叫我快生气了……可现在我一回忆起,就非常感动。这可怜、正直、真诚的孩子!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又开口道,“一切。现在我们只能分离。”我偷偷望了一眼阿霞……她的双颊一下子变得绯红。我感到,她既羞怯又害怕。我自己在房间徘徊着,激昂地说,“您不让刚开始成熟的感觉再发展发展,您自己扯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您不信任我,对我产生怀疑……”
当我说话时,阿霞的身子越来越往前倾——突然跪了下来,把头埋在手心,失声痛哭起来。我走近她,想把她拉起来,可她不肯。我受不了女人的泪水:一见到女人流眼泪,便马上惊慌失措。
“安娜·尼古拉耶夫娜,阿霞,”我再三说,“请……求您了,看在上帝面上,别哭……”我又抓起她的手……
可令我震惊的是,她忽然跳起来——如飞速的闪电,奔到门边消失了……
过了几分钟路易泽太太进了这间小屋——我依然站在房间中央,如受天打雷轰一般。我不明白,我们的约会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这么傻乎乎地结束了——我想说的话连百分之一还未倾吐,该说的话还未表白,这一切在我自己还不知道如何解决时,它已结束了……
“小姐走了?”路易泽太太问我,她那黄眉抬得高高的,一直抬到假发边。
我傻乎乎地瞪着她——走了出来。
我费力地走出城,直奔田野。懊丧,一种极度的懊丧啮咬着我。我对自己大加数落和责备。我怎会不明白使阿霞不得不改变约会地点的原因呢?我怎会估计不到,她是花了多大的代价来到这个老太太家里的呢?我怎么没挽留她呢!和她单独在那密不透气、几乎没有亮光的房间里,我居然有力量、有心情把她从自己身边推开,甚至责怪她……可现在她的容颜萦绕在我的心头,我请求她的原谅。她那毫无血色的脸,那怯生生、水汪汪的双眸,那低下的脖子上披着的头发,她的头轻轻贴在我的胸口——这些回忆灼烧着我。“您的……”我又听到她那柔声细语。“我是凭着良心的。”我说服着自己……这不是真的!难道这样的结局是我希望的吗?难道我真的能失去她吗?“疯子!疯子!”我恶狠狠地反复念叨……
这时夜幕降临。我大步走向阿霞的宅子。
哈金走出来迎接我。
“您见到我妹妹了吗?”他老远就朝我叫道。
“怎么,她没在家?”我问。
“没在。”
“她还没回来?”
“没有。是我的错,”哈金接着说,“我无法忍耐下去,便违反了我们的约定,去了小教堂。可她不在那儿,可能她没去吧?”
“她不在小教堂。”
“您也没见到她?”
我只能承认见到她了。
“在哪儿?”
“路易泽太太那儿。一小时前我和她分的手,”我又加了一句,“我还以为她回家了。”
“等等吧。”哈金说。
我们进屋坐下。两人都默然无语。我们两个都觉得有些尴尬。不停地回头望门,竖起耳朵听着。末了哈金站起来。
“这太不成样子!”他叫道,“我的心跳得不正常。她折磨死我了,天呐……我们还是出去找找吧。”
我们出了门。外面已是一片昏暗。
“您和她说了些什么?”哈金边把帽子拉下来挡住眼睛,边问我。
“我们见面只待了约五分钟,”我答,“我把我们约定好的跟她说了。”
“我想,”他说,“我们最好分头行动,这样我们能早些碰上她。不管怎样,我们过一小时回这儿。”
我急急地走下葡萄园,进了城。我匆匆走遍了所有的街道,四处张望,甚至还望了望路易泽太太的窗子,我又回到莱茵河畔,沿岸跑着……女人的身影不时落入我眼帘,可依然没看见阿霞。这时已不是懊丧啮咬着我——而是一种隐隐的恐惧在折磨我,我感到的不仅是恐惧……不,还有懊丧,还有万分的后悔,还有爱情——是的!最温柔的爱情。我搓着手,在愈来愈浓的夜色中呼唤阿霞,开始声音很低,后来越来越大;我千百遍重复着说我爱她,发誓和她永不分离;只要能再握着她那冰冰凉的小手,听到她那低柔的嗓音,再看见她,我愿抛开世上的一切……她曾和我那么近,那么坚决地来到我身边,带着一颗那么纯洁天真的心灵和感情,捧给我的是她那纯贞的青春……我却没有把它紧紧贴在胸口,我使自己失去了那无上的幸福——看见她那可爱的脸绽放出既欣喜又宁静的表情……这些想法令我疯狂。
“她能上哪儿呢?她会对自己干些什么?”我在一种无力的绝望和忧郁中大声叫着……河畔上突然闪过一个白色身影。我知道那个地方,在那个约70年前淹死的男人的坟墓上,立着一个石制十字架,它一半埋入地下,上面还刻着古老的墓志铭。我的心停止跳动……我奔到十字架旁:那白色身影消失了。我叫道:“阿霞!”那狂野的叫声连自己都吓住了——可无人应声……
我决定回去问问哈金找到她没有。
我急急忙忙地沿着葡萄园的小路走着,看见了阿霞房间的灯光……这使我稍稍放了点心。
我走近宅子,底下的门锁着,敲了敲,一楼没点灯的那扇小窗被小心地打开了,露出了哈金的脑袋。
“找到了?”我问。
“她回来了,”他低声答道,“她在自己的房间换衣裳呢。一切正常。”
“谢天谢地!”我带着莫名的狂喜叫着,“谢天谢地!一切都好了。可我想,我们应该再谈谈。”
“下次吧,”他说着,把玻璃窗轻轻掩上,“下次吧,现在再见吧。”
“明天见,”我说,“明天一切都会解决。”
“再见。”哈金又说,窗子关上了。
我几乎想敲敲那扇窗了。当时就想告诉哈金,我要向他妹妹求婚。可是这么求亲,在这么个时间……“明天吧,”我想,“明天我就幸福了……”
明天我就幸福了!可幸福没有明天,它也没有昨天;它既不记得过去,也不幻想未来;它只有现在——而且也不是一整天,只是一瞬间。
我不记得是如何回到兹城的。仿佛不是靠我的脚,也不是靠小船的运动;而是一双大大的,有力的翅膀托着我。我走过灌木丛,那儿一只夜莺在歌唱,我停下脚步,听了很久,我觉得它在歌唱我的爱情,我的幸福。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走近了那熟悉的小宅,令我惊讶不已的是:所有的窗户都大大地敞开着,门也敞着,门槛前乱扔着些纸片,里面走出一个提着扫帚的女仆。
我走近她。
“他们走了!”她贸然冲口而出——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呢:“哈金在不在家?”
“他们走了?……”我又说,“怎么走了呢?去哪儿了?”
“今儿早六点走的,没说去哪儿。等等,我想您是恩先生吧?”
“是,我是恩先生。”
“女主人那儿有封您的信。”女仆上楼拿来一封信,“喏,先生。”
“可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我开口道。
女仆愣愣地望了望我,开始扫地。
我打开信。是哈金写的,阿霞一个字也没留。开头他请我别因他的不辞而别而生气。他深信,经过深思熟虑后,我会赞同他的决定。由于处境可能变得棘手而危险,他实在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了。“昨晚,”他写道,“当我们两人沉默不语地等着阿霞时,我就确信我们必须分离了。有些成见我是尊重的,我明白,您不能娶阿霞。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为了使她平静下来,我只能同意她一再强烈的恳求。”信的末尾他表示很遗憾,因为我们相识不久就只能分离,末了他祝我幸福,友好地握我的手,求我不要费劲寻找他们。
“什么成见哪?”我叫道,仿佛他能听到我说的话,“真是胡扯!谁给的权利把她从我这儿抢走……”我两手捧着自己的脑袋……
女仆开始大声唤女主人:她的张皇使我清醒。只有一个念头在我心中燃烧:寻找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们。我不能就这么接受这个打击,顺从这个结局。我从房东太太那儿得知,他们乘早上六点的轮船,沿莱茵河顺流而下了。我赶到售票处,得知他们买的是去科隆的票。我向家走去,想马上收好东西,坐船追他们。正当我路过路易泽太太家……突然听见有人在叫我。我抬起头,就在昨天我见到阿霞的那间房的窗口,出现了那个市长的寡妇。她带着一种令人不快的微笑叫我。我转身想走,她在后面喊着,说有东西转交我。这句话让我停住脚步,走进她的宅子。再见到这个小小的屋子,我真不知该做何感想……
“真的,”老太太说着,递给我一张小纸条,“本想等您自己来我这儿时,再给您,不过您这么好的小伙子,拿去吧。”
我接过来。
在一张小小的纸片上,是用铅笔急急忙忙写下的几句:
再见了,我们再也不会重逢了。我不是因为高傲而离开——不,我别无选择。昨天我在您面前痛哭的时候,如果您对我说一个字,哪怕就一个字——我就会留下来。您却没说出这个字。看来这样更好……永别了!
一个字……噢,我真是个疯子!这个字……昨晚我噙着泪重复了多少遍,我临风白白地诵了多少回。在空旷的原野我呼喊过多少次……可我没对她说出这个字,没对她说,我爱她……那时我连这个字的音都发不出来。我在那决定命运的小房间和她相见的时候,还没有明晰地意识到我的爱情;当我和她哥哥茫然难堪地默然相对而坐时,爱情在我心底还未醒来……几分钟后,当我被可能发生的不幸而吓住时,当我开始寻觅她,呼唤她时,爱情才以无法遏止的力量爆发了……可为时晚矣。“可这是不可能的!”有人会对我这样说,我不清楚这是不是可能的——可我知道这是事实。如果阿霞身上有一丝卖弄风情的影子,如果她的处境不是那么尴尬的话,她是不会离开的。她不能忍受任何别的女孩所能承受的,这一点我没明白。在那灯光已灭的窗前我最后一次见到哈金时,我的魔鬼阻止我说出已到唇边的表白,我本可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便从手中滑脱了。
就在这天,我带着收拾好的行李返回勒城,坐船去科隆。我还记得轮船离岸时,我在心底默然向那些我永世不忘的街道和各个角落道别——我看见汉卿,她坐在岸边的长凳上。面无血色,可并不显得忧郁;一个英俊倜傥的小伙子站在她身旁,笑着和她说着什么;莱茵河的对岸,那老腀树的一片浓浓的绿荫中,我那座小小的圣母像依然那么忧郁地望着远方。
在科隆我寻觅着哈金他们的足迹,打听到他们已去伦敦,我追到伦敦,可在伦敦,依然一无所获。我很长时间都不愿承认这个结果,一直坚守着,但我最终只得完全放弃要找到他们的念头。
我再也没见到他们——没见到阿霞了。有关她的一些流言传到过我耳中,可对于我她永远地消失了。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几年之后,有一次我在国外,瞥见车厢里一个女人的面容,她的脸使我鲜活地忆起那不可磨灭的容颜……可我大概是被偶然的相似欺骗了。阿霞在我记忆中依然是个少女,一个在我风华正茂时认识的少女,依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的样子,斜靠在低低的木椅椅背上。
不过,我也应当承认,我并不曾为她而伤感好久;我甚至以为,命运没有让我和阿霞结合,是一个好的安排;我安慰自己,可能我和这样一个妻子生活也不见得会美满。那时我还年轻——将来,短暂如流水的将来,对我而言似乎是无限的。“难道过去了的一切就不会再来,不会更好,更美妙吗?……”我想。我认识了其他一些女人——可被阿霞唤起的那些感觉,那炽热、细腻、深沉的感觉已经不复再来了。不!没有一双眼眸可以替代那对曾深情款款望着我的眼睛,没有一颗贴在我胸口的心,使我的心那么快乐,那么甜蜜得发慌!我注定要无家可归,孤苦伶仃,过着无聊寂寞的日子,可我像保存圣物一般,收藏着她那些小纸条和一朵枯萎的天竺葵——就是她那次从窗口扔给我的那朵。这朵花至今仍散发着淡淡的馨香,可那只抛花于我的手,那只我仅此一次紧紧贴在双唇的手呢,也许早就在坟墓里腐烂了吧……我自己呢——我自己又怎么样呢?我留下了什么?那些怡然幸福和忧虑不安的日子,那些自由奔放的理想和追求又留给我什么?那枝小小的草花散发出的淡淡馨香比人的所有喜悦和哀伤存在得更久——也比人本身存在得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