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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恋

献给B·安年科夫

根据科学出版社(莫斯科——彼得格勒)1965年版《屠格涅夫作品与书信全集·二十八卷集》(第九卷)译出

客人早已散去。钟已敲过十二点半。屋子里只剩下主人、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和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

主人按铃,吩咐仆人收拾餐桌。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他说,点上雪茄抽起来,把身子更深地陷入扶手椅内,“我们每个人都要讲讲自己的初恋经历。您先讲,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

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长得胖胖的,一张圆脸,浅色头发,他先瞅一眼主人,然后抬眼仰望天花板。

“我没有初恋,”他末了说,“我直接从第二次恋爱开始。”

“怎么会这样?”

“是这样的。我第一次追求一位非常可爱的小姐时,才18岁;可我在向她大献殷勤时,觉得这事并不新鲜:和我后来追别的女人时的感觉一样。老实说,我的初恋和最后一次恋爱是六岁左右爱上了自己的保姆;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之间的细节我早已遗忘,即使我还记得,谁又会感兴趣呢?”

“那怎么办?”主人开口道,“我的初恋也没什么趣儿;在认识我现在的妻子——安娜·伊万诺夫娜之前,我谁也没爱过,——我们之间一切都很顺利;双方父亲保的媒,我们很快便爱上了对方,不久就结婚了。我的故事三言两语就可说完。我得承认,先生们,我提出‘初恋’的话题,是希望听听你们这些中年单身汉们的高见。您难道不能给我们说说您的趣闻,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

“我的初恋确实有点不寻常,”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稍稍有点结巴地说,他40岁左右,一头黑发中依稀可见零星的白发。

“噢!”主人和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同声道,“那更好……请讲吧。”

“让我想想……哦不!我不打算讲;我不是讲故事的高手:要么讲得简短枯燥,要么冗长虚假;如果你们许可,我把我记得的一切都写在小笔记本上,然后念给你们听。”

朋友们起初不答应,而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固执己见。两周后他们又聚到一起,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亦如约而至。

下面就是他笔记本里所记载的:

那是在1833年的夏天。我那年16岁。

我住在莫斯科,和父母在一起。他们在涅斯库奇内公园对面的卡卢日卡门附近租了栋别墅。我在准备升大学,可很懒散,也不怎么忙。

没人限制我的自由。我随心所欲,尤其是和我最后一个法国家庭教师分手以后,他一想到自己像个“炮弹”似的掉到俄国,就不舒服,整天脸色凶凶地在床上闲躺着。父亲待我和气又淡漠;母亲几乎不注意我,尽管我是她的独生子:其他的烦心事把她给吞没了。我父亲还很年轻英俊,和母亲结婚是有财可图;母亲比父亲大10岁。我母亲的日子过得比较惨:她总是激动不安,猜忌生气——可又不在父亲面前流露出来;她非常怕他,而他总是那么严峻、冷淡、疏远……我没见过比他更镇定、自信和独断专行的人。

我永远忘不了在别墅过的头几个礼拜,天气非常美妙。我们是5月9号从城里搬到别墅的,那天正是圣·尼古拉日。我有时在别墅的花园里散步,有时在涅斯库奇内公园,有时到城门外去走走;随身揣着本书——如凯达诺夫编著的教材,可我很少翻它,而是常大声朗诵脑海里记得的诗,我能背出不少;血在沸腾,心隐隐作痛——那么甜蜜而又可笑:我总在期待着什么,担心着什么,而又对什么都诧异,全身心地准备迎接着什么;我想象着,这种幻想总是快速地萦绕着一些同样的东西,就像雨燕在晨曦中绕着钟楼飞翔;我深思,忧郁,甚至哭起来;可即使透过由吟唱的诗句,透过由日暮之美所引起的泪水和忧伤,青春及沸腾的生命亦如春草一样疯长起来。

我有一匹骑用的小马,我常常自己给它备鞍,骑着它独自向远处飞驰,幻想中自己成了中世纪比武中的骑士——风在我耳边多么愉快地歌唱!我抑或抬头望望天空,把那灿烂的阳光和一片蔚蓝映入我敞开的心扉。

我还记得,那时女人的形象,女人爱的幻影在我的脑海中还只是模模糊糊的;可我所思所感受到的一切中,已隐隐约约透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莫名甜蜜的女性形象的预感,一种半朦胧、羞涩的预感。

这预感、这期盼浸透了我的全身:我呼吸着它,它存在于每一滴血里,流遍了我的每一根血管……它注定很快要实现。

我们的别墅是一栋带圆柱、木制的豪华宅子,有两个低矮的厢房。左厢房是个做廉价糊墙纸的小小作坊……我多次到那儿去过,看那十多个瘦瘦的小男孩,他们头发乱蓬蓬的,穿着油腻腻的长袍,小脸枯瘦,不时地在压着印刷机矩形架的木杠杆上跳来跳去,借自己瘦弱身体的重量,压印出糊墙纸的五彩花纹。右厢房还闲置着,待租。一天——5月9日过了三周多吧,这间厢房的护窗板开了,露出了女人的脸——有家人搬进来了。我记得那天午饭时,母亲问管家我们的新邻居是谁,听到是扎谢金娜公爵夫人,她起初还不无敬意地说:“啊!公爵夫人……”可后来又补充道,“肯定是位穷的。”

“他们租了三辆马车来的,太太,”管家恭敬地上菜,说道,“他们自己连马车都没有,太太,家具也是最简朴的。”

“哦,”母亲道,“那还好些。”

父亲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她便沉默不语了。

扎谢金娜公爵夫人确实不富裕:她租的那间矮小的厢房看上去那么破旧,稍微殷实点的人家也不会住在那儿。不过当时我听了只当耳旁风。我并不在意公爵的封号,我刚读过席勒的《强盗》。

我有个习惯,每天傍晚拿着枪在花园里徘徊,专待乌鸦。我早就恨上这种谨慎、贪婪而又滑头的鸟。就在我提到的那一天,我依旧去了花园——不过在所有小径白走了一遭(乌鸦已认识我了,只是远远地不时地叫上几声),我偶然走近了那道把我们的花园同右厢房后的一块窄带似的园子(那是属于这间房的)分隔开的栅栏。我低头走着,突然听到了人声,隔着栅栏望去——我怔住了……我见到一种奇异的景致。

离我几步远的地方——草地上,绿色马林果丛中,有位姑娘,亭亭玉立,她身穿条纹的玫瑰红衣衫,头上包着块白帕子;她被四个小伙子簇拥着,用一些我叫不上名,但孩子们很熟悉的灰色小花轮番敲着他们的额头:这些花的形状宛如小口袋,当敲在硬东西上时,它们就会喀嚓一声爆裂开来。小伙子们那么惬意地伸出额头——而在姑娘的动作中(我从侧面见着她),有些许迷人的、颐指气使的、爱抚的嘲弄及可爱的意味,我几乎要惊喜交加地叫起来了,我觉得只要这美妙的手指敲一下我的额头,我会马上把世上的一切都抛弃。我的枪滑到了草地上,我忘掉了一切,贪婪地凝视着那挺秀的身材、颈项、纤纤玉手、白帕子下略微散乱的金发,那半闭的慧眸,那睫毛,还有睫毛下柔柔的脸颊……

“小伙子,哎,小伙子,”突然我身边响起了一个声音,“难道能这么望着陌生的小姐吗?”

我全身一抖,怔住了……我身边栅栏的另一面,站着一个短短黑发的男人,正嘲弄地瞅着我。这一瞬那个姑娘也向我转过脸……那张活泼灵动的脸上镶嵌着一双灰色的大眼睛——这张脸突然微微颤动了一下,她笑了起来,一口皓齿在闪亮,眉毛有趣地往上一抬……我面红耳赤,从地上抓起枪,身后传来一阵善意的哄然大笑,我跑回自己的房间,扑到床上,用双手把脸捂起来。心怦怦地跳着,我既羞涩又很快乐,我感到从未经历过的激动。

我休息了会儿,然后梳洗好,下楼去喝茶。那少女的身影又萦绕着我,我的心跳得不再那么快了,可又那么令人愉快地紧缩着。

“你怎么了?”父亲突然问我,“乌鸦打着了?”

我本想全告诉他,可还是忍住了,只是暗自笑笑。就寝时,自己也不知为何,金鸡独立旋转了三四次,把头发抹上油,然后倒下,整夜睡得很香。清晨前我醒了一会儿,抬头欣喜地环顾一下周围,又睡着了。

“怎么和他们认识呢?”我早晨一醒,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早茶前我去了花园,可并没十分靠近那道栅栏,谁也没看见。早茶后,我又在别墅前的街上绕了几圈——远远望着那扇窗……我好像觉得她的脸就在窗帘后面,便立刻惊慌失措地逃开了。“我非得认识她不可,”我想着,在涅斯库奇内公园前的沙地上踯躅着,“可怎么才能认识呢?这倒是个问题。”我搜索起昨日相遇的种种细节:尤其清晰地记着她对我的嫣然一笑……不过就在我激动地设想着各种办法时,命运已来眷顾我了。

在我出门后,母亲收到了一封我们新邻居用棕色火漆封口的信,内有一张灰色信笺,那火漆只有在邮局通知单及廉价葡萄酒瓶塞上才常用到。在那封文理不通、字迹潦草的信里,公爵夫人希望得到我母亲的保护:我母亲——据公爵夫人说,和一班要人很熟,而她和孩子们的命运都由这班人决定着,因为她有些非常重大的诉讼案件。“我以一个,”她写道,“我以一个贵妇人的身份向另一位贵妇人寻求帮助,并且很高欣(兴)能有这个机会。”信的末尾,她请母亲允许她来拜访。我回家正遇上母亲心里不痛快:父亲不在家,她无人可商量。不答复“贵妇人”,况且还是位公爵夫人的信,就太失礼了,可怎么答复——母亲又犯愁了。写法文信不妥,俄文拼法她又不太在行——她心里很清楚,不愿损坏自己的名声。见到我回来,她很高兴,马上让我到公爵夫人家走一趟,口头转告她,说我母亲随时准备竭力为公爵夫人效劳,邀请她下午一点到我们家来。我秘而不宣的愿望这么快就要实现,真叫我又喜又惧;不过我一点也没显出内心的惊慌不安——就先回到自己房间,系上新领结,穿上新礼服:我在家还穿短上衣和小翻领衬衫,尽管觉得它们太累赘。

走进那所厢房既拥挤又不整洁的前厅时,我不由得浑身颤栗起来,迎面碰上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仆,长着一张古铜色的黑脸膛,一双阴郁的猪眼睛,额头和两鬓刻着那么深的皱纹,我从未见过。他端着盘啃光肉的鲱鱼脊骨,边用脚掩上通往另一个房间的门,边生硬地问:

“您有啥事?”

“扎谢金娜公爵夫人在家吗?”我问。

“沃尼法季!”一个刺耳颤抖的女声在门里叫起来。

仆人一言不发转过身来,露出制服已磨得很旧的后背,制服上只有一颗已褪成红褐色、带纹章的扣子,他把盘子往地上一搁,进屋了。

“警察局去了吗?”那个女声又问。仆人含糊地说了点啥。“啊?……来客人了?……”又传来那个女声,“邻居家的少爷?嗯,快请进。”

“请到客厅去,少爷。”仆人出来对我说道,边从地上拾起盘子。

我整了整衣服,进了那间“客厅”。

“客厅”并不大,也不太清洁,摆着几件好像匆忙撂在那儿的家具,家具也挺寒碜。窗边掉了一把扶手的椅子上坐着位五十岁上下的老太太,她并不漂亮,没戴帽子,穿件绿色旧衣衫,脖子里围着条粗毛线的五彩三角围巾。一双小而黑的眼睛死死地朝我盯着。

我走上前去向她行了个礼。

“我能荣幸地跟扎谢金娜公爵夫人说几句话吗?”

“我就是,您想必就是弗先生的少爷?”

“正是,太太。我来是受母亲之托。”

“请坐。沃尼法季!我的钥匙在哪儿,你见到了吗?”

我向扎谢金娜公爵夫人转告了母亲的答复。她边听边用胖胖的红手指敲着窗棂,我说完后,她又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很好,我一定来,”她末了说,“您真年轻!可以问问吗,您多大了?”

“16岁。”我不由自主地结巴起来。

公爵夫人从衣兜里掏出几张写满字、油乎乎的纸,拿到自己鼻子下,逐一翻阅着。

“多好的年龄,”她突然说道,坐立不安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噢,请您别客气,我这儿很随意的。”

“太平常了。”我想着,不无厌恶地打量着她难看的体形。

这时客厅的另一扇门蓦地开了,门槛上站着昨晚在花园见到的那位姑娘。她举起一只手,脸上掠过一丝讥笑。

“是我女儿,”公爵夫人用肘指着她道,“济娜伊达,这是隔壁弗先生家的少爷,请教您的大名?”

“弗拉基米尔。”我站起来答道,激动得有些吐字不清。

“那您的父称呢?”

“彼得罗维奇。”

“啊!我认识的一位警察局长也和您同名同姓。沃尼法季!别找钥匙了,在我兜里。”

少女依然那么笑着看着我,稍稍眯着眼,头也略微一偏。

“我已见过麦歇沃利代马尔,”她开口道(她银铃般的嗓音,如一股蜜意凉凉地掠过我的全身),“您允许我这么称呼您吗?”

“当然呐,小姐。”我小声含糊道。

“在哪儿见到的?”公爵夫人问。

小姐没答她母亲的话。

“您现在忙吗?”她盯着我道。

“一点事都没有,小姐。”

“那您帮我缠缠毛线可以吗?来我房间吧。”

她朝我一点头,出了客厅。我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

我们进的那房间,家具强一点,摆得也有品位多了。不过这时我几乎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像在梦中飘浮,全身有种傻乎乎的、紧张的愉悦感。

公爵小姐落了座,拿出一绞红毛线,指着对面椅子示意我坐下,她用心地解开那股毛线,把它放在我手上。她一语不发地做着这些,带着点可笑的慢条斯理,微启的双唇露出一抹开朗狡猾的笑容。她把毛线缠在一张折起来的扑克牌上,突然她双眸生辉,那么清澈迅疾地扫了我一眼,使我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她平时常半眯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使她的容颜也完全变了:满脸容光焕发。

“您昨天对我什么印象,麦歇沃利代马尔?”过了会儿她问,“您可能责备我了吧?”

“我……公爵小姐……我什么也没想……我怎么能……”我发窘地说。

“哎,”她道,“您还不了解我,我很古怪,我希望别人永远对我说实话。听说您16了,而我已21岁,瞧,我比您大多了,因此您该永远对我说实话……而且听从我,”她补充道,“看着我——为什么不看我?”

我更窘了,不过还是抬头瞅着她的眼睛。她微笑起来,不过不是刚才的那种笑容,这微笑包含着一种鼓励。

“望着我,”她温柔地压低嗓门说,“我心里不会不舒服……我喜欢您的脸;我们会交上朋友的,我有这个预感。可您喜欢我吗?”她狡黠地又加了一句。

“公爵小姐……”我开口道。

“第一,叫我济娜伊达·亚历山德罗夫娜;第二,这是小孩子的,”(她自己马上又纠正)“年轻人的啥习惯呢——自己的感受不直说?成年人才好这样。您喜欢我吗?”

虽然我很高兴她那么坦诚地跟我交谈,可我也感到有些尴尬。

她把毛线缠在一张折起来的扑克牌上,突然她双眸生辉,

我想让她明白,她并不是和个小孩子在打交道,我便尽量显出从容自如、郑重其事的样子说:

“当然,我很喜欢您,济娜伊达·亚历山德罗夫娜,我不想掩饰这一点。”

她慢慢摇摇头。

“您有家庭教师吗?”她冷不丁问道。

“没有,我早就没家庭教师了。”

我说了句谎话,我和那个法国教师分开还不足一个月。

“噢!我看得出——您完全是大人了。”

她轻轻敲敲我的手指。

“请把手伸直!”说完便专注地缠起线团来。

借她低头的机会,我细细打量着她,起先是偷偷地,而后胆子越来越大。我觉得她的容颜比昨晚更迷人:她脸上一切都那么清秀、聪慧、俊俏。她背窗坐着,那儿挂了幅白色的窗帘,阳光透过窗帘射进来,光线柔柔地洒在她蓬松的金发、洁白无瑕的脖子、那对削肩及柔嫩、宁静的胸脯上。我凝视着她——她和我有多么亲密、接近!我仿佛和她相识已久,而在这之前我好像对一切都懵懵懂懂,什么也没经历过……她身着一件暗色旧衣衫,围了条围裙,我多想爱抚那衣衫和围裙的每一道皱褶。从她的衣衫下露出了鞋尖,我多想拜倒在这双鞋下……“现在我和她相对而坐,”我想,“我已和她相识了……上帝啊,真幸福!”我欣喜地几乎要从椅子上蹦起来,不过只微微晃了晃脚,宛若个孩子得到了好吃的东西一般。

我高兴得如鱼得水,我愿永远不走出这间房,守着这个地方。

她的眼睑缓缓抬起,那双明眸又在我面前温柔地闪亮——笑意又写在了她脸上。

“您别这么看我。”她慢吞吞地说着,用手指吓唬了我一下。

我的双颊腾地红了起来……“她一切都明白,全都看到了,”我脑海里浮出这个想法,“她怎会不明就里,视而不见!”

突然隔壁房间什么东西碰撞了一下——是马刀的响声。

“济娜!”公爵夫人在客厅叫着,“别洛夫佐罗夫给你带了只小猫来。”

“小猫!”济娜伊达叫着,呼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将线团朝我膝盖上一扔,冲了出去。

我也站起来,把那绞毛线和线团搁到窗台上,走进客厅,便犹疑地停下了脚步。一只花条纹的小猫四爪朝天地躺在房间中央,济娜伊达跪在小猫前,小心翼翼地托起它的小脸。公爵夫人旁立着位淡黄鬈发的年轻骠骑兵,他面色红润,一双凸出的蛤蟆眼,一个人就恨不得将两扇窗户间的间壁全遮住。

“真逗!”济娜伊达一再说,“它长着双绿眼珠,而不是灰色的,耳朵这么大。谢谢您,维克托·叶戈雷奇!您真可爱。”

我认出来了,那个骠骑兵就是昨晚那群小伙子中的一个,他微笑着行了个礼,同时踢马刺“喀嚓”一响,马刀吊环也“叮”的一声。

“昨天您随便一提,想要只大耳朵的、带花条纹的小猫……瞧,我搞来了,小姐。您的话就是——法律。”说罢他又行了个礼。

猫咪软软地尖叫着,开始嗅起地板来。

“它准是饿了!”济娜伊达叫道,“沃尼法季!索尼娅!端点牛奶来。”

一个身着黄色旧衣裙的女佣端着一小盆牛奶进来了,她脖子上还围着条褪了色的帕子,她把那盆牛奶搁在猫咪面前。猫咪哆嗦了一下,眯缝着双眼舐了起来。

“它粉红色的小舌头好可爱呀。”济娜伊达说,她的头几乎俯到了地板上,从猫咪一侧查看着它的鼻子下面。

小猫填饱肚皮,喵喵地叫着,装模作样地动着爪子。济娜伊达站起来,转向女佣淡淡说道:

“拿走吧。”

“为这猫——请伸给我您的小手。”骠骑兵咧嘴笑着道,他那严严实实裹在新制服里的强健身躯动了一动。

“两只。”济娜伊达说着把两只手伸给他。他俯吻着这双手时,她越过他的肩头瞅着我。

我在原地一动不动站着,不知该笑笑呢,说点什么呢,还是就这么保持缄默。突然透过前厅大敞的门,我们家仆人费奥多尔的身影扑入眼帘。他朝我做了做手势。我无意识地走出来到他的身边。

“怎么了?”我问。

“您母亲派我来找您,”他低声细语道,“她在发脾气,您还没把口信带回去。”

“莫非我在这儿待了挺长时间?”

“一个多小时了。”

“一个多小时!”我不由自主地重复道,回到客厅,“喀”的一碰脚跟向主人行礼告别。

“您去哪儿?”公爵小姐从骠骑兵身后望着我说。

“我得回家了,小姐。那么我就和家母说,”我转向老太太又道,“您下午两时光临寒舍。”

“行,就这么说吧,少爷。”

公爵夫人急急忙忙拿出鼻烟壶,那么大声地嗅了一下,使我不由得一抖。

“就这么说吧。”她又说了一遍,含泪眨巴眨巴眼睛,呻吟了几声。

我又鞠了一个躬,转身走出了房间,后背如刺针芒,那是非常年轻的人,当他知道后面有人望着他时的感觉。

“以后再到我们这儿来吧,麦歇沃利代马尔。”济娜伊达嚷着,又笑了起来。

“她怎么总在笑?”我想着,在费奥多尔的陪伴下回家,他一言不发,只是不满意地跟着我。母亲把我数落了一通,而且她还感到惊讶:我有什么事要在公爵夫人那儿待那么久?我根本没搭腔,返回自己的房间。我突然觉得非常忧伤……我尽力忍住不掉眼泪……我嫉妒那个骠骑兵。

公爵夫人如约前来造访我母亲,可母亲并不喜欢她。她们见面时我不在家,不过在餐桌上母亲对父亲说,她觉得这个扎谢金娜公爵夫人是个une femme très vulgaire,她一个劲地请求母亲在谢尔盖公爵面前说说情,使得母亲都厌烦了,这人还总有些官司要打——des vilaines affaires d'argent——那么她一定是个非常爱诉讼不休的人。不过母亲又加上几句,说她已请她和女儿明天来吃午饭(听到“和女儿”,我便埋头吃饭),因为她好歹是我们的邻居,是个贵族。这时父亲对母亲说,他现在想起这个公爵夫人是谁了。他年轻时认识已过世的扎谢金公爵,此人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又头脑空空,又荒唐,又爱抬杠,由于他在巴黎生活了很久,社交界便称之为“1eparisien”;他原本很富,可把财产输了个精光——不知为何,也许仅为金钱的缘故吧,“不过,他本可以选个更好的,”父亲加上一句,冷冷一笑,“仅为了金钱吧,他娶了个小官吏的女儿,而婚后他又搞投机生意,最终彻底破产了。”

“但愿她别来借钱。”母亲说道。

“这很可能,”父亲静静地说,“她会说法语吗?”

“非常糟。”

“哼。不过这倒无所谓。你好像说也请了她的女儿。我听说,这姑娘倒很讨人喜欢,又有教养。”

“啊!那么说,她并不像母亲。”

“也不像父亲,”父亲说道,“那个也很有教养,却很愚蠢。”

母亲叹了口气,陷入沉思。父亲也缄默了。这场谈话过程中,我一直觉得很不自在。

午饭后,我没拿枪便到花园去了。我暗自发誓不再靠近“扎谢金娜家的花园”,可一种无法抵御的力量还是把我吸引到那儿去了——我没白来。我还没走近栅栏呢,就已看见济娜伊达。这次她独自一人。手里捧着本书,沿着小路缓缓走着。她没发现我。

我差点和她错过了;不过我突然醒悟过来,咳嗽了一声。

她转过头并未停下,只是用手把圆草帽上的天蓝色宽带子撩开瞥了我一眼,淡然一笑便又埋头于书本了。

我揭下帽子,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便心里沉沉地走开了。“Que suis-je pour elle?”我用法语(上帝知道为什么)想着。

我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扭头一望——父亲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向我。

“这便是公爵小姐?”他问。

“是。”

“你莫非认识她?”

“我今儿早上在公爵夫人家和她见过一面。”

父亲停下脚步,鞋跟很快一转,往回走去。和济娜伊达走齐的时候,他礼貌地鞠了个躬。她也这么还了个礼,不无惊奇地垂下书。我看见她一直目送着父亲。父亲穿着一向非常雅致,有自己独特的风度及简约;可我从未感到他的体态像今天这么挺拔,从未感到那顶灰帽和他稀稀疏疏的鬈发那么般配。

我刚向济娜伊达走去,可她甚至没瞧我一眼,便举起书本走开了。

整晚和第二天早上我都郁郁寡欢,无知无觉。我想着还要学习,便拿起凯达诺夫的那本著名教科书——可书上大字印刷的行行、页页在我面前白白掠过。我连读了十次这句“尤利·恺撒以作战英勇无畏著称”——可什么也没弄懂,便把书一扔。午餐前我又往头上擦了油,穿上常礼服,系上领结。

“这是干吗?”母亲问,“你还不是大学生,天知道你能不能考上。况且你的短上衣做了很久吗?可别把它扔了!”

“要来客人。”我几乎绝望地嘟囔道。

“瞎扯!这是什么客人!”

只好屈服。我换下常礼服,穿上短上衣,不过没摘领结。午餐前半小时公爵夫人和女儿到了;公爵夫人在我熟识的那件绿衣裙外披了条黄披肩,戴了顶有火红丝带的老式包发帽。她马上就说起自己的“期票”,不断地长吁短叹,哭穷诉苦,可她一点也不讲礼节:还是那么大声嗅鼻烟,那么随意地在椅子上转来转去,坐不安稳。她好像都没意识到,自己是个公爵夫人。可济娜伊达的举止却非常矜持,几乎可以说是高傲,真正的公爵小姐风度。她的脸上显出冷冷的娴静和高傲——我都认不出她了,认不出她的目光,她的微笑,虽然她这种新样子,我也觉得非常标致。她身着由轻柔的巴勒吉纱罗做成的带浅蓝花纹的连衣裙;头发照英式梳成一绺一绺的鬈发,长长地垂在脸颊两边,这种发式很符合她冷淡的表情。午餐时,父亲和她相邻而坐,以他特有的优雅和从容,彬彬有礼地照顾着自己的邻座。他偶尔看看她——她也偶尔看看他,那么奇怪、几乎是敌意地瞅着他,他们之间用法语谈话。我还记得,济娜伊达发音的纯正令我惊讶。在餐桌旁,公爵夫人还是那么不讲究,吃得很多,夸菜做得好。看得出母亲对她腻味透了,带着种愁闷的轻慢应酬着她,父亲偶尔微微皱皱眉。母亲也不喜欢济娜伊达。

“这真是个傲慢的女人,”第二天母亲道,“想想吧——她有什么值得骄傲的——avec sa mine de grisette!”

“你显然没见过‘格里泽特卡’。”父亲道。

“感谢上帝!”

“当然,感谢上帝……只是你怎么能这么指责她们呢?”

济娜伊达一点也没注意我。午餐后公爵夫人很快便告辞了。

“我就指望您二位的保护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彼得·瓦西里伊奇,”她拖长腔调道,“怎么办呢!有过好日子,可现在都已过去。我现在虽然有爵位,”她带着令人不快的笑声说,“可要食不果腹,虚名又有何用。”

父亲谦恭地向她行了个礼,送她到前厅的门口。我穿着那件太短的上衣站在那儿,望着地板,就像被判死刑的囚犯。济娜伊达的态度把我彻底击溃了。因此当她走过我身旁,双眼依然那么温柔,快速低声对我说话时,我有多么诧异。她说:

“八点上我们家,听见了?一定……”

我刚两手一摊——她已把白围巾披到头上走了。

我身着礼服,把头发梳得高高的,整八点走进了公爵夫人的前厅。老仆阴郁地瞅着我,不乐意地从长凳上立起身。客厅里传来欢声笑语。我推开门,惊讶地后退了一步。房间中央椅子上站着公爵小姐,手里拿着顶男式礼帽;椅子四周围了五位男子。他们都尽力把手放到帽子里,可小姐高高地举着帽子,使劲摇着它。看到我,她叫道:

“等等,暂停!新客人来了,该给他一张签,”她轻巧地从椅子上跳下,抓住我礼服的袖口,“来吧,”她道,“您干吗站着?Mes sieurs,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麦歇沃利代马尔,邻家少爷。而这位呢,”她转向我依次指着客人道,“马列夫斯基伯爵,卢申医生,诗人迈达诺夫,这位是退伍大尉尼尔马茨基,这位是骠骑兵别洛夫佐罗夫,他您已见过了。希望你们彼此欣赏。”

我很窘迫,甚至忘了跟别人行礼,我认出那个皮肤最黑的先生便是卢申医生,他那晚在花园里无情地奚落过我;其他人我不认识。

“伯爵!”济娜伊达接着说,“请给麦歇沃利代马尔写张签。”

“这不公道。”伯爵带着波兰口音反驳道,这是个穿着考究的黑发英俊男子,一双含情的褐色眼睛,窄小的白鼻子,小嘴上精致的小胡子。“他还没和我们玩过摸彩游戏呢。”

“不公道。”别洛夫佐罗夫和那据称是退伍的大尉也重复道,大尉40岁左右,满脸麻子,一头鬈发像个黑人,背有点驼,罗圈腿,敞着穿件不带肩章的军装。

“跟你们说,还是给他写张签吧,”公爵小姐重复道,“干吗要反对呢?麦歇沃利代马尔是头一回和我们玩,今天他可以不守规则。别唠叨了,写吧,我想这样。”

伯爵耸耸肩,顺从地低下头,用白皙的戴满嵌宝石戒指的手拿出笔,撕下一小片纸,写了起来。

“至少请允许我向麦歇沃利代马尔先生解释一下,我们在干什么,”卢申嘲讽地说,“否则他完全不知所措了。看见了吧,小伙子,我们在玩摸彩游戏。公爵小姐是发奖人,谁拿到好运签,就有权吻她的玉手。清楚了吧?”

我瞥了他一眼,依然迷迷糊糊地站在原地,公爵小姐又跳上椅子,开始晃动帽子。所有的人都挤向她——我也紧随其后。

“迈达诺夫,”公爵小姐对一个高个年轻人说——那人面容消瘦,有一双暗淡的小眼睛及一头特别长的黑发,“您作为诗人,该大度点,把您的签让给麦歇沃利代马尔,这样他就有两次机遇了。”

可迈达诺夫摇摇头,连头发也在起伏。我在最后把手放进帽子,拿出并打开签……上帝啊!当我看到纸上写着“亲吻”,我如在云里雾里。

“亲吻!”我不由大声叫道。

“好!他中彩了,”公爵小姐接过话头,“我真高兴!”她从椅子上下来,那么明澈、柔柔地望着我,我的心狂跳不止。“那您快活吗?”她问。

“我?……”我嗫嚅着。

“请把您的签卖给我,”别洛夫佐罗夫突然在我耳边贸然道,“我付您一百卢布。”

我怒冲冲地扫了骠骑兵一眼,使得济娜伊达击掌称快,而卢申叫道:“好样的!”

“不过,”他接着说,“我是司仪,有责任监督所有规则的执行情况。麦歇沃利代马尔,请单腿跪下。我们的规矩就是这样。”

济娜伊达站在我面前,仿佛为了更好地看清我,头微斜着,庄重地向我伸出手。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想单腿跪立,却把两条都跪下了——我难为情地把嘴唇轻轻碰碰她的手指,甚至让她的指甲把我的鼻尖轻轻擦了一下。

“好啊!”卢申嚷着,扶我站起来。

摸彩游戏继续进行。济娜伊达让我坐在她旁边。她想出了多少“中彩”的方式啊!其中一次她扮“雕像”——选丑男人尼尔马茨基当基座,叫他伏着,甚至把头要扎到胸前。笑声一直不断。我这个在孤独严厉的管教中长大的孩子,又生活在一个有身份的贵族家庭里,这种喧哗和吵闹,这种不拘礼节甚至纵情欢乐,这种从未经历过的和陌生人的交往,都让我兴奋得头晕目眩。我如饮甘醴般的醉了。我哈哈大笑,吵得比别人声音还大,甚至连坐在隔壁房间的老公爵夫人也出来瞧我,她原本在跟一个从伊韦尔斯基门请来的小官员谈事的。可我感到那么有福气,以至于对别人的嘲笑和不满的目光,像俗话所言“满不在乎”了。济娜伊达继续对我表现出偏爱,不让我离开她。有一次“中彩”,我和她坐在一起,蒙着一块绸布,我应当对她说出自己的秘密。我还记得,我们两个的头忽然在一种窒闷、朦胧、馨香的幽暗中,她的双眼亲近、柔媚地闪亮,双唇启开,兰气微吐,露出一口皓齿,她的发梢使我发痒,燃烧着我。我沉默不语。她隐秘狡猾地微笑着,末了低声问:“嗯,是什么呢?”我满脸通红,笑着转过头,几乎喘不上气来。我们厌倦了摸彩——又开始玩小绳游戏。天哪!当我看得出神时,她猛击了一下我的手指,我感到多么狂喜!后来我又故意尽量装出发呆的样子,她都只是戏弄我,再也不碰一下我伸出的手了!

我们这晚什么没玩过啊!我们弹钢琴,唱歌,跳舞,模仿流浪的茨冈人群。尼尔马茨基被打扮成一只熊,被迫喝盐水,马列夫斯基伯爵给我们表演了各种纸牌魔术,最后一个是“惠斯特”,自己把所有主牌从被洗乱的牌中拿出来,这样卢申便有“祝贺他的荣幸”了。迈达诺夫给我们朗诵了他的长诗《凶手》的片断(当时正是浪漫主义的顶峰时期),他准备把这本书印成黑色封面,书名用血红的大字出版;我们把帽子从伊韦尔斯基门请来的小官员的膝上偷走,然后让他跳哥萨克舞来赎回帽子;我们给老沃尼法季戴了顶女人的便帽,而公爵小姐自己则戴了顶男人的帽子……玩的花样都数不过来了。只有别洛夫佐罗夫常皱着眉,生气地待在角落里……有时他双眼充血,面红耳赤,好像马上就要向我们猛扑过来,把我们撕成木屑,四处乱扔,可公爵小姐望着他,用手指威吓着指着他,他便又隐回自己的角落了。

我们最后都精疲力竭了。公爵夫人说她对这些也很在行,她不怕任何吵闹,不过她也觉得累了,想休息。夜里十二点开了晚饭,一块有点陈的干奶酪,几个碎肉馅的冷馅饼,可我却觉得比任何酥皮大馅饼都美味;只有一瓶有些古怪的葡萄酒:大口黑瓶,酒泛玫瑰红,不过谁也没动它。我疲惫不堪,幸福得一塌糊涂地走出了这所小宅,和我告别时,济娜伊达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又谜一般地微笑了。

闷湿的夜气拂过我热热的脸,好像要下雷雨。乌云涌来,在天空飘荡,明显地变幻着自己如烟的身姿。微风不安地抖动着黑黑的树林,仿佛在远远的天边响起几声闷闷的令人胆战的炸雷。

我从后面台阶进自己的房间。可我的老仆在地板上睡着了,我不得不跨过他:把他给惊醒了。他见到我便禀报,说母亲又对我很生气,又要派人去找我,可让父亲挡住了。(我睡觉前,都要和母亲道晚安并请求她的祈福。)这次可无计可施了!

我对老仆说,我自己脱衣上床——然后吹熄了蜡烛。可我既没脱衣,也没上床。

我久久地坐在椅子上,着迷了一般。我所感受到的一切是那么新鲜而甜蜜……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对什么都视而不见,缓缓地呼吸着,当回忆起什么时,才静静地笑笑,我有时想我恋爱了,意中人便是她,这就是爱。这想法叫我内心激动得发冷。幽暗中济娜伊达的脸在我面前萦绕——飘来飘去便飘不走了;她的双唇依然浮现出谜一般的微笑,眼睛稍稍斜望着我,询问地、如梦地、柔媚地……就像我和她道别时一个模样。我终于站起身来,踮着脚来到自己的床前,没脱外衣,小心翼翼地把头放到枕头上,仿佛生怕大动作会惊扰了我内心洋溢的感受……

我只是躺着,眼睛都没合上。很快我发现我的屋子不断洒进微弱的反光。我微欠起身,望着窗外。窗棂和神秘莫测、模糊发白的窗玻璃清晰分开。“雷雨。”我想,的确下过雷雨,可它是在很远的地方,雷声都听不见;天空只是不断闪烁不晦暗的、长长的、宛如分成一绺绺的电光:它们不像在闪烁,更像垂死小鸟的翅膀一样抖动痉挛。我起身走到窗前,在那儿一直站到黎明……闪电一直没住,那是民间所谓的“雀夜”。我盯着静寂的沙地,瞅着涅斯库奇内公园里黑黢黢的一大片,眺望远处建筑物发黄的门面,它也仿佛在每一次闪烁的微光中颤栗……我盯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无声的闪电,这些瞬间的闪耀,仿佛呼应着我内心同样沉默、隐秘的情感闪电。黎明降临,出现了点点火红的朝霞。随着旭日冉冉升起,闪电渐渐变白稀少,终于在明媚的霞光中消遁……

我内心的闪电也已逝去。我感到非常疲倦和静寂……可济娜伊达的影子依然在我心里得意洋洋地飘来飘去。只是这个影子本身也显得很娴静:如同一只飞出沼泽水草的天鹅,与周围的龌龊有天壤之别,我快入眠时,最后一次以惜别、信任的心情跪拜在它的面前……

啊,这份温馨的感觉,这种软绵绵的话语,美丽恬淡下一颗悸动的心,初恋那令人陶醉的欢乐——你们在哪儿?在哪儿?

第二天早上当我喝茶时,母亲数落了我——不过比我想象的要轻些,她要我说出昨晚我是怎么度过的。我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略过了许多细节,尽量说得一切正常。

“不管怎么说,他们不是comme il faut,”妈妈说道,“你别去他们那儿溜达了,该好好准备入学考试,学习学习才是了。”

因为我知道,妈妈对我学习上的关心也只限于口头上说说而已,便没反驳她。可早茶后,父亲却挽着我的手一起去了花园,让我把在扎谢金娜家的所见所闻统统说出来。

父亲对我有种很奇特的影响力——而且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很奇异。他简直不管我的教育,可从来也没伤害过我的自尊心;他尊重我的自由——甚至可以说,他待我彬彬有礼……只是他不允许我亲近他。我爱他,欣赏他,认为他是个男人中的典范——而且,天啊,如果不是时时感到他那推开我的手,我会多么热烈地恋着他!而且他愿意的话,只需用一句话,一个动作,便马上唤起我对他无边的信任。我的心扉对他敞开——我对他喋喋不休,像对智友,对宽厚的导师一般……然后他又突然抛下了我——他的手又把我推开,虽说是温柔地、轻轻地,可还是推开了。

他有时快活,那时就如孩童般和我嬉戏淘气(他喜欢各种重体力运动)。有一次——仅此一回!他那么温存地爱抚着我,让我几乎落下泪来……可他的快乐和温存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并未使我对未来抱任何希望,我宛若梦中经历了这一切。有时我端详着他那睿智、英俊开朗的面容……我的心颤抖着,我全身心地想扑向他……他仿佛觉出了我的想法,顺手在我脸上抚爱地拍了拍……然后或者走开,或者着手干点什么,或者突然变得冷漠,这是他独有的态度,我也就马上缩成一团,冷了下来。他对我寥寥数次的抚爱从来都不是因为我不言而喻的恳求引起的:它们都是意料之外的。后来我想想父亲的性格,断定他顾不上我,也顾不上家庭生活;他喜欢别的,并且从中得到完全的享受。“你自己去拿能够着的,别让别人控制你;做自己的主人——生活的实质就在于此。”他有次对我这么说。另一次我以一个年轻的民主主义者的身份和他谈论自由的问题(那天他正是所谓“和蔼的”,那么可以和他随便谈什么)。

“自由,”他重复道,“那你知道吗,什么可以给人自由?”

“什么?”

“意志,个人意志,它给人比自由更好的权力。你意志坚定——就得到自由,可以对别人发号施令。”

我父亲首先超乎一切地想活着——也经历了一切……可能他预感到不能长久地享受生活的实质:他四十二岁就去世了。

我详细地跟父亲说了在扎谢金娜家里的所见所闻。他坐在板凳上,用手杖尖在砂地上画着,似注意似漫不经心地在听我说,偶尔露出一丝笑容,眼睛微微发亮地、有趣地瞅着我,用短短的问句和反驳逗我说下去。我开始连济娜伊达的名字都说不出口,可终于忍不住,开始对她大加溢美之词,父亲依然微微笑着,然后陷入沉思,又伸个懒腰,站起身来。

我想起来,我们走出家门时,父亲吩咐过给他的马备鞍。他是个出类拔萃的骑手——比列里先生更厉害,能驯服最野的马。

“我和您一起骑马去,行吗,爸?”我问。

“不,”他答,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和温和,“如果想去,就自己去吧,跟马夫说说,我不去了。”

他转身很快走了。我目送着他——他很快便消失在门外了。我看见他的礼帽沿着栅栏在移动:他到扎谢金娜家去了。

他在那儿待了不到一个小时,然后马上进城去了,直到傍晚才返家。

午饭后我独自一人进了扎谢金娜家。在客厅里我只碰到了公爵夫人。看到我,她用编织针尖挠着包发帽下的头发,突然提出,我能不能替她抄一禀帖。

“非常乐意为您效劳。”我答道,在椅子边坐了下来。

“就是请把字体写大点,”公爵夫人把那张油乎乎的纸递给我时,说道,“今天行吗,少爷?”

“今天就抄,夫人。”

隔壁房门开了条缝,那里现出济娜伊达苍白、沉思的面容,头发随意披在脑后:她那双大眼睛冷冷地扫了我一眼,轻轻把门合上了。

“济娜,哎,济娜!”老太太叫道。

济娜伊达没搭腔。我拿走老太太的禀帖,抄了整整一晚。

我的“狂热”始于那一天。我记得,我当时的感觉就和新工作的人的感觉一样:我已不再是个孩子了,我在恋爱。我说过,我的狂热始于那一天;我还得加上,我的痛苦也始于那一天。没有济娜伊达的时候,我痛苦不堪: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事也干不了,整天只念着她……我郁郁寡欢……可在她面前我也不轻松。我嫉妒,承认自己的渺小,我愚蠢地生气,傻傻地卑躬屈膝——可还是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力量把我吸引到她身边,当我跨进她的门槛时,不由自主幸福地颤栗着。济娜伊达马上猜出,我爱上了她,况且我也并不想掩饰这一点;她拿我的狂热开心,愚弄我,宠爱我,又折磨我。由于专制和不负责任,成为别人最大快乐和最深痛苦的唯一源泉,对她而言是很甜美的——我成了济娜伊达手中的一块柔和温顺的软蜡。然而,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爱上了她:所有去她家的男人,都被她迷住——一个个拜倒在她的脚下。她一会儿逗起他们的冀盼,一会儿又使他们担忧,任意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她谓之让他们互相碰头)——可他们想都没想过违抗她,都乐滋滋地服从她。她活泼而漂亮,集狡黠与无忧无虑、矫情与朴实单纯、娴静与爱玩爱闹于一体,显得格外迷人;她一切的所作所为,她的一举一动,都散发出一种柔柔的、轻盈的魅力,处处都显示出她独有的勃勃生机。她的脸时时变幻,时时散发着神采:嘲讽、冥想与激情交织在一起。各种大相径庭的感受,像有风的晴日里云彩的阴影,轻快地在她的双眸及唇际时时掠过。

她需要每一个崇拜者。她有时称别洛夫佐罗夫为“我的野兽”,有时又仅称“我的”,——为了她,他可以赴汤蹈火,他对自己的才智及其他优点不甚自信,因而总在向她求婚,暗示其他人不过是在说空话。迈达诺夫符合她诗意的心弦:他非常沉着,和所有的作家一样,他竭力使她深信不疑,可能也是使自己信服,他把她奉若神明,他不断写长诗颂扬她,用一种有点矫情、又真诚的欣喜给她朗诵。她同情他,又有点拿他取乐;她并不相信他,听完他倾诉衷肠后,她让他读普希金的诗,说是要清洁一下空气。卢申这位爱嘲讽人、说话厚颜无耻的医生,比谁都了解她——也比谁都爱她,虽然常在背后或当面责骂她。她尊重他,可也不放过他——有时以一种特别幸灾乐祸的快感让他觉得,他在她掌心握着呢。“我卖俏,我没有心,我天生是个戏子,”她有次当我在场时对他说,“啊,好!把您的手给我,我用别针刺它,当着这个小伙子您会觉得羞愧,您会感到疼,可您,这位老实的好好先生,还是得笑笑。”卢申脸红了,掉头咬着双唇,末了还是把手给了她。她用别针刺它。他也真的笑了……她也启唇微笑,把针刺得很深,盯着他那双徒然想逃避的眼睛……

我最不明白的是济娜伊达和马列夫斯基伯爵之间的关系。他英俊、机灵、睿智,可有一种令人起疑的、伪善的东西,连我这个十六岁的孩子都感觉到了,因此我很惊奇,济娜伊达居然没有觉察。也可能她已觉察到这种虚伪,只是并不厌恶它。她所受的非正规的教育,奇怪的交际和习惯,母亲一直在身边、贫寒及家里没有秩序——所有这一切,自从少女时代享受自由起,就使她意识到自己比别人优越,从而发展成一种瞧不起人的刻薄和大大咧咧的习惯。不管发生什么事——或是沃尼法季来禀报,说糖没了,或是什么难听的流言蜚语传开了,或是客人们吵起来了——她只是摇摇鬈发,道:“小事一桩!”她也一点不为此伤神。

但每次当马列夫斯基伯爵狐狸般狡猾地轻轻晃到她身边,优雅地倚着她的椅背,带着洋洋自得而又阿谀谄媚的微笑在她耳边窃窃私语——而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认真地凝视着他,摇摇头微笑着,这时我就气得血往上涌。

“您为什么这么乐意接待马列夫斯基先生呢?”有次我提出这个问题。

“他有那么美妙的小胡子,”她答,“这您可管不着。”

“您别认为,我爱他,”另一次她对我道,“不,我不会爱上一个我要居高临下俯视的人。我要一个能征服我的人……感谢上帝,我可不要碰上这种人!我不要落入别人的掌中,不要!”

“那么,您永远不爱了?”

“可您呢?难道我不爱您吗?”她说着,用手套的指尖在我鼻子上打了一下。

是的,济娜伊达真是拿我在取乐。三周里我天天见到她——她什么没和我玩过啊!她极少上我家来,我也并不想让她来;在我们家她又变成了矜持的公爵小姐——因此这时我见着她就躲。我害怕在母亲面前暴露自己;她一点也不赏识济娜伊达,常不友好地观察着我们。我并不那么怕父亲:他好像并不理会我,和她说得也很少,可说得又那么智慧而有韵味。我不再用功,不再读书——甚至也不到四周漫步,也不再骑马了。就像一只被捆住脚的甲虫,我不断地在这所心爱的厢房周围徘徊着:仿佛永远待在那儿就好……可这是办不到的;母亲埋怨我,济娜伊达有时也撵我回家。那时我便锁在自己的房间里,或走到花园尽头,爬上高高的石制暖房完整的废址,让腿从临街的墙上垂下来,在那儿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我目光呆滞,一片茫然。我身边落满灰尘的荨麻上,懒懒地飞舞着白蝴蝶;离我不远处半坏的红砖上,一只胆大的麻雀愤愤地鼓噪着,不断转动着小身子,展开小尾巴;依然疑心重重的乌鸦,立在高高的桦树顶上,不时地呱呱叫着;阳光静静洒在稀疏的桦树枝条上,微风轻轻拂过;顿河修道院的钟声时时传来,悠扬又凄凉——而我坐着,望着,听着,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受,它包含了一切:忧愁、喜悦,对未来的憧憬,期望及对生的恐惧。可我当时一点也不明白,一点也说不清我心中掠过的这一切,我倒不如把这一切用一个名字来称呼——济娜伊达。

而济娜伊达一直在戏弄我,就像猫玩耗子一样。她有时对我卖弄风情——让我陶醉得心潮澎湃,有时又突然把我推开——我不敢靠近她,不敢看她一眼。

我记得,她连着几天都对我冷冰冰的,我完全羞怯起来,瑟缩地走到她们的厢房,不管老公爵夫人正在大骂着谁还是在叫嚷,我都尽量待在她身边:她“期票”的事很不顺利,已和警察分局局长解释过两回了。

有次我顺着花园那条熟悉的栅栏漫步——见着济娜伊达:她两只胳膊支着,静静地坐在草地上。我本想悄无声息地离去,可她突然抬起头,做个命令手势让我过去。我原地怔住了:没马上弄懂她的意思。她又向我重复了手势。我马上跳过栅栏,兴奋地朝她跑去,可她用目光止住我,指指离她两步远的小路。我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便跪在小路旁。她的脸色苍白如雪,显得那么痛苦、悲哀,那么疲惫不堪,我的心缩紧了,不觉低声问:

“您怎么了?”

济娜伊达顺手扯了一片草,嚼了一下又扔得远远的。

“您非常爱我?”她末了问,“是不是?”

我没开口——而且我为什么要答?

“是,”她又说,像以前一样看着我,“是这样的。也是这样一双眼睛,”她补充道,思忖着,用两手捂住脸,“我厌倦了一切,”她低语,“我不如到世界的尽头,我顶不住了,招架不了……我有什么奔头!……哎呀,苦恼透了……天哪,我真痛苦!”

“究竟怎么了?”我怯怯地问。

济娜伊达只是耸耸肩,并没搭腔。我依然跪着,怀着深深的苦闷瞅着她。她的每一句话都使我心如刀绞。这一刻我恨不得献出自己的生命,只要她不再难过。我瞅着她——依然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痛苦,不过能清楚地想象出,她突然遇上了难以忍受的悲哀,便走到花园,颓然倒在草地上。四周一片亮汪汪的绿色,风儿摇动着树叶,发出沙沙声,偶尔晃动着济娜伊达头顶上那长长的马林果枝条。鸽子不知在何处咕咕叫着——蜜蜂在稀疏的草地上嗡嗡低飞。天空蓝得那么醉人——我却那样忧愁……

“给我念点诗吧,”济娜伊达喃喃道,用胳膊肘支着身子,“我喜欢听您吟诗。朗诵起来像唱歌,不过没事儿,这是年轻的缘故。给我念《格鲁吉亚的山上》吧。还是先请坐下来。”

我坐下来,吟起这首诗。

“‘它要不爱也办不到’,”济娜伊达重复了一遍,“这就是诗歌的美妙之处:它能告诉我们生活中不存在的事,甚至它不仅比现有的事更美,而且更像真理……‘它要不爱也办不到’——它想不爱,可又办不到!”她又沉默了,突然身子一抖,然后站起身。“走吧,迈达诺夫在妈妈那儿,他给我带来了自己的诗,可我把他一个人扔那儿了。他现在也很难过……有什么法子!您总会明白的……只是别生我的气!”

济娜伊达急急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向前跑去。我们返回厢房。迈达诺夫开始给我们朗诵自己刚出版的《凶手》,可我并没听他朗诵。他大声拖长腔念着自己那个四韵脚抑扬格的诗,韵律像小铃铛空洞、大声地交换响着,我一直盯着济娜伊达,总想弄清她最后几句话的含义。

或许,一个秘密的情敌,

出乎意料地征服了你?——

迈达诺夫的鼻子里忽然冒出这样的诗句——我的眼神和济娜伊达的正好对上了。她垂下眼帘,脸上飞起一抹红霞。那红霞使我怕得浑身发冷。我老早就嫉妒了,可直到这一瞬间,脑海里才掠过“她喜欢谁”这个念头。“上帝啊!她究竟爱上谁了!”

真正折磨我的痛苦就始于那一瞬。我绞尽脑汁思忖着,前思后想——而且纠缠不休地、尽量隐秘地观察着济娜伊达。她身上起了变化——这是显而易见的。她常独自出门溜达,而且一走就是好半天。有时她不见客,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几个钟头一动不动。以前她可不这样。我突然变得——或者我自己觉得变得——特别敏锐了。“是他吗?莫非是他?”我自问,忐忑不安地把她的崇拜者一个个猜了个遍。我暗自认为马列夫斯基伯爵(虽然我替济娜伊达羞于承认这一点)的危险性更大一些。

我只留意于鼻子尖底下的事,心中的秘密大概谁也没瞒过,起码卢申医生很快把我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最近他也起了变化:人消瘦起来,还是经常笑,只是笑得好像更低沉,更恶毒,也更短促——一种情不自禁的、神经质的易怒代替了往日轻快的揶揄及装出的厚颜无耻。

“您怎么总上这儿来呀,小伙子?”有次当扎谢金娜家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二人时,他对我说。(此时公爵小姐散步还没回来,顶楼上传来公爵夫人的尖叫:她在大骂女仆。)“您应当用功读书——趁着还年轻——可您干了些什么?”

“您怎么知道我在家用不用功?”我有点傲气,又有些局促不安地反驳道。

“您用的什么功!您脑子里可不是这么想的。好吧,我不和您争……在您这个年龄这是很正常的。可您的选择完全错了。您就看不出这是个什么人家?”

“我不明白您的话。”我说。

“不明白?对您而言就更糟。我自认为有义务提醒您。我们这些老单身汉可以来这儿:我们会碰上什么事呢!我们曾经饱经沧桑,任何事情也无所畏惧,可您的皮肤还嫩呢,这儿的空气对您有害——相信我,您会被传染的。”

“怎么会这样?”

“就是这回事。您自以为现在健康吗?您的状态正常吗?难道您感受到的对您有益吗?”

“可我感受什么了?”我嘴上虽不服,可内心也不得不承认医生可谓一语中的。

“哎,小伙子,小伙子,”医生接着说,看他的表情,好像对我感到极大的遗憾,“您干吗强词夺理?谢天谢地,您的心思都在脸上写着呢。可是,我说这些干吗?我自己也不该到这儿来,如果我(医生咬紧牙关)……如果我不是这么个怪人的话。不过让我吃惊的是:您这么个聪明人,还没看出,您周围发生了啥事吗?”

“什么事啊?”我异常警觉地接过话头。

医生嘲讽、遗憾地望着我。

“唉,我到底是个好人,”他仿佛自语道,“我得跟他说说。一句话,”他提高嗓门又道,“我再跟您重复一遍:这儿的气氛对您不适宜。您在这儿觉得惬意,可有什么用呢?暖房虽然气味芬芳——可不能住人。唉!听劝吧,还是读您的凯达诺夫去吧!”

公爵夫人进来,跟医生说自己牙疼。然后济娜伊达露面了。

“哎,”公爵夫人又说,“大夫先生,您数落数落她吧。她整天喝冰水,这对她虚弱的胸部好吗?”

“您为什么这样?”卢申问。

“这又怎么啦?”

“怎么啦?您会因着凉而死去。”

“真的?是吗?那有什么——再好不过了!”

“原来是这样!”医生嘟囔道。

公爵夫人走了出去。

“原来是这样,”济娜伊达重复道,“难道这么活着快乐吗?瞧瞧四周吧……怎么——好吗?抑或您以为我不明白,感受不到这个?喝冰水给我带来愉快、满足,您真的能说服我,要珍视生活,不值得为瞬间的满足而冒险吗?——我已不谈幸福了。”

“噢,是,”卢申道,“任性和特立独行……这两个词概括了您:它概括了您性格的全部。”

济娜伊达神经质地笑了。

“您已落伍,我亲爱的医生。您观察得不对,您落后了。戴上眼镜吧。我现在哪里任性;我拿你们开心,也愚弄自己……这有什么快乐!——至于特立独行呢……麦歇沃利代马尔,”济娜伊达蓦地跺起脚说,“别做出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我可受用不起别人的同情。”她很快便离开了。

“这里的气氛对您没好处,没好处呀,小伙子!”卢申又对我说。

十一

那晚在扎谢金娜家集会的依然是平日的那些客人,我也忝列其中。

我们聊起迈达诺夫的长诗,济娜伊达诚心诚意地赞美它。

“您知道吗?”她对他道,“如果我是个诗人的话,我就会选择别的情节。可能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可当我天亮黎明前睡不着,天空变成玫红及灰色时,我的脑子里便会转着一些奇怪的想法。我会,比如说……你们不会嘲笑我吧?”

“不,不会!”我们异口同声嚷道。

“我会想象出,”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眼睛转向一旁,接着说,“月夜静静的河面上,一大群少女坐在一条大船上。月光洒在河面,她们身着白衣,头戴白色花冠,唱着歌,你们知道,就是颂歌之类的。”

“知道,知道,您接着讲。”迈达诺夫饶有意味而又梦幻般地说。

“突然——岸上传来喧闹声,笑声,铃鼓声,燃起了火把……原来是酒神的女祭司们唱着、叫着跑过来了。描写场景可是您的事了,诗人先生……只是我希望,火把很红,烟雾腾腾,酒神的女祭司们的双眼在花冠下熠熠生辉,而花冠应该是深色的。还别忘了那些虎皮及酒杯——还有金子,许多的金子。”

“这些金子该在哪儿呢?”迈达诺夫把长长的直发甩到脑后,张张鼻孔问。

“在哪儿?她们的肩头、手上、脚踝,到处都有。据说古代妇女脚踝上还戴金环呢。女祭司们把船中少女叫过来。少女们不唱自己的颂歌了——她们无法再唱下去——可她们纹丝不动:河水把她们送到岸边。突然有一个少女静静站起身……这儿要好好描述描述:她如何在月光中静静站起来,她的朋友们又是如何被吓坏了……她跨过船舷,女祭司们围住她,拉着她急急地跑进了夜色,跑进了一片幽暗之中……这儿您描写一下一团团的烟雾和这一片混乱。只听到她们的尖叫声,还有那个少女的花冠遗留在岸上。”

济娜伊达又沉默了。(“噢!她爱上谁了!”我又如此想道。)

“就这些?”迈达诺夫问。

“就这些。”她答。

“这还不能作为一首长诗的情节,”他摆着架子说,“不过我会用您的想法写一首抒情诗。”

“浪漫主义风格的?”马列夫斯基问。

“当然了,是浪漫主义风格,拜伦式的。”

“可依我看,雨果比拜伦强,”这位年轻的伯爵漫不经心地说,“比他有趣一些。”

“雨果是一流的,”迈达诺夫道,“我的朋友通科舍耶夫在他的西班牙小说《埃利·特罗瓦多尔》中……”

“哎,就是那本凡是问号都翻过来写的吗?”济娜伊达插嘴道。

“是,西班牙人习惯这样。我想说,通科舍耶夫……”

“好了,你们又要争论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了,”济娜伊达再次截断了他的话头,“还是来玩……”

“摸彩?”卢申接着说。

“不,‘摸彩’我都厌倦了,玩‘比喻’吧。”(这个游戏是济娜伊达想出来的:说出一个物品,每个人都尽量把它比作什么,那个比喻最恰当的便是胜者,有奖。)

她来到窗前。太阳刚刚落山:天边高悬着大片火红的晚霞。

“这些晚霞像什么?”济娜伊达问,不等我们搭腔,便说,“我认为它们像克列奥帕特拉去接安东尼时乘的金船上的紫帆。您记得吗,迈达诺夫,您不久前跟我讲过这个典故?”

我们所有的人都像《哈姆雷特》里的波隆纽,认为这些晚霞的确很像紫红船帆,我们再也想不出比这更恰当的比喻了。

“那时安东尼多大?”济娜伊达问。

“好像还是个小伙子。”马列夫斯基说。

“是,是很年轻。”迈达诺夫不容置疑地说。

“很遗憾,”卢申大声道,“那时他已40开外了。”

“40开外。”济娜伊达重复着,迅疾瞥了他一眼。

我很快就回家了。“她恋爱了,”我情不自禁地低声道,“可爱上的是谁呢?”

十二

日子一天天流逝。济娜伊达越来越奇怪,越来越不可理喻。有次我去她那儿,她坐在藤椅上,头紧紧靠着桌角。她坐直……一脸泪痕。

“啊,是您!”她狞笑着说,“到这儿来。”

我走近她,她把手放到我的头上,突然抓住我的头发拉扯着。

“疼……”我终于说道。

“啊!疼!可我不疼吗?不疼吗?”她说了好几遍。

“哎呀!”见揪下了我一小绺头发,她便叫道,“我干了什么呀!可怜的麦歇沃利代马尔!”

她细心地把那小绺头发捋平,绕着指头缠成个指环。

“我要把这个放在项链的圆盒子里,然后挂上它,”她说,双眼又泪光盈盈了,“这可能给您带来些许安慰吧……不过现在我们还是告别吧。”

我回到家正碰上不痛快的事。母亲和父亲在解释着什么:她指责他,而他依然和平日一样,冷淡、谦恭地保持缄默——而且很快便走了。我没听清母亲说的是什么,我也顾不上听;我只记得,事后她把我叫到她屋里,十分不满地数落我,为何常去公爵夫人家,照她的话说,公爵夫人是个une femme capa-ble de tout。我走近吻她的手(每当我想中断谈话时就这么做),回自己的房间了。济娜伊达的眼泪完全把我搞糊涂了,我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只想掉泪:尽管我已16岁了,可还是个孩子。我已不再去想马列夫斯基伯爵,虽然别洛夫佐罗夫变得越来越可怕,虎视眈眈地盯着狡猾的伯爵,我谁也不想,什么也不考虑了。我沉湎于想象中,总是找个偏僻的地方待着。我尤其喜欢暖房的遗址。爬上高墙坐下来,感到自己是个不幸、孤单又忧伤的少年,不禁顾影自怜起来——这种伤感对我是多大的乐趣,又使我多么陶醉!……

有次我就这么坐在墙头上,极目远眺,听着钟声……突然什么东西从我身边擦过——似微风,似颤栗,更像是什么气息轻轻袭来,像有人走近……我向下俯视。路上,济娜伊达身着一袭轻盈的灰衣,撑一把玫红阳伞,急急地走着。她见到我便停下脚步,把草帽檐一推,抬起丝绒般温柔的眼睛瞅着我。

“您坐这么高干吗?”她怪怪地笑着说。“瞧,”她接着说,“您总信誓旦旦说爱我——那就跳到路上我这儿来吧,如果真爱我的话。”

济娜伊达的话音未落,我便纵身跳了下去,像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似的。这墙约二俄丈高。我脚先着地,可震动太强烈了,我站都站不稳:倒在地上,瞬间便不省人事。当我恢复知觉时,还没睁开双眼,就感到济娜伊达还在我身旁。

“我亲爱的孩子,”她俯下身子说,声音里透出惊惶的柔情,“你怎么能这么干呢?你怎么能听我的呢?……要知道我爱你……起来吧。”

她的胸部在我身边起伏,手轻轻摩挲着我的头,突然——我当时的感觉都说不清了!——她柔软的红唇吻遍了我的脸……它们滑过了我的双唇……虽然我双眼还没睁开,济娜伊达已从我脸上的表情猜出,我已清醒过来,她急忙欠起身,说:

“好了,起来吧,您这小顽皮,还躺在土里干什么?”

我站起身。

“把我的伞给我,”济娜伊达说,“瞧,我把它扔哪儿了。别这么瞧着我……多傻!您没碰伤吧?大概,给荨麻扎伤了?给您说了,别这么瞧我……可他什么也不明白,也不回答我,”她好像在讲给自己听,“快回家吧,麦歇沃利代马尔,回家洗洗,可别跟着我——否则我生气了。我再也不……”

她话音未落便匆匆离去,我在路旁坐下……我双脚无力,站不起来。手被荨麻扎伤了,后背也隐隐作痛,脑袋昏昏沉沉;我这时体验到的极端幸福,在我的一生中是绝无仅有的,我的全身都沉湎于这种甜蜜的苦痛中,最后转为欣喜的欢蹦乱跳和大喊大叫。毕竟我还小。

十三

这一整天我都是那么高兴和自豪,济娜伊达的吻依然那么鲜活地保留在我的脸颊,我欣喜若狂地颤栗着回忆起她的每一个字,我是如此珍视这突如其来的幸福,甚至有些害怕,不想见到她,这个给我新感受的人。我觉得我对命运没有其他奢求了,现在该“好好呼吸最后一次,然后就死”。然而第二天当我又走进那厢房时,感到非常窘迫,我竭力把自己装扮得从容自如、文质彬彬一些,装扮成看上去能够守住秘密的那种人,可这一切都是白费。济娜伊达非常平静自如地接待了我。只是用手指吓唬了我一下,问我身上有没有受伤的青斑?我的无拘无束和神秘感顿时消失殆尽,我的窘迫也随之顷刻瓦解。当然,我本来并没什么特别的冀盼,可济娜伊达的安详给我迎头一盆冷水。我终于意识到,我在她眼中还是个孩子——我非常伤心!济娜伊达在房间里徘徊着,目光一触到我,她便很快笑笑;可心不在焉,我看得很明白……“要不要和她谈谈昨天的事,”我想,“得问问她,昨天急急忙忙去了哪里?方能打听出来……”可我只是挥了挥手,坐到房间的一隅。

别洛夫佐罗夫走了进来,见到他我十分惬意。

“我还没给您找好一匹温顺的马,”他声音低沉严肃地说,“弗赖塔格保证给我找一匹——可我不信。我怕。”

“怕什么?”济娜伊达道,“请问。”

“怕什么?要知道您还不会骑马。上帝保佑,可别出什么乱子!您怎么突然想入非非的?”

“嗯,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的野兽先生。要不我还是去求彼得·瓦西里耶维奇……”(我父亲叫彼得·瓦西里耶维奇。我很吃惊,她那么随意、轻松地提起他的名字,好像她确信他一定为她效劳似的。)

“噢,原来如此,”别洛夫佐罗夫道,“您打算跟他一块去骑马了?”

“跟他或跟别人——和您无涉。只是不会跟您。”

“不跟我,”别洛夫佐罗夫重复道,“您爱怎样就怎样吧。好了!我给您把马送来。”

“还得注意,我要的可不是母牛。我提醒您,我要纵马驰骋。”

“驰骋吧……谁和您做伴,马列夫斯基吗?”

“有什么不妥吗,我的武士?嗯,放心吧,”她又说,“别瞪着我。也带上您。您知道吗,马列夫斯基现在对我而言算什么东西——呸!”她把头一摆。

“您这么说,只是想宽慰宽慰我。”别洛夫佐罗夫埋怨道。

济娜伊达眯缝起双眼。

“宽慰您?噢……噢……噢……武士!”她末了说,好像找不出其他字眼了。“您呢,麦歇沃利代马尔,跟我们同去吗?”

“我不喜欢……很多人在一起……”我垂下眼帘喃喃道。

“您更喜欢tête-à-tête?……好吧,那就各得其所……”她叹口气道,“赶紧地,别洛夫佐罗夫,帮着张罗张罗吧。我明天就要一匹马。”

“嗯;可钱从哪儿出?”公爵夫人插了句嘴。

济娜伊达蹙起眉头。

“我不找您要,别洛夫佐罗夫相信我。”

“相信,相信……”公爵夫人唠叨着,突然大声叫道:“杜尼娅什卡!”

“妈,我送过您一个铃铛。”公爵小姐道。

“杜尼娅什卡!”老太太又叫道。

别洛夫佐罗夫行礼道别,我也和他一同出来。济娜伊达并没挽留我。

十四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起床了,给自己削了根手杖,便到城外去了。我说是去解闷散愁。天气绝佳,晴朗又不太热,欢乐清新的微风拂过大地,恰到好处地喧哗着,翩翩起舞,吹拂了一切却又丝毫不乱。我久久徜徉在山冈林间;离家时,我就有意让自己沉湎于一种苦闷之中,然而青春的活力,美妙的天气,清新的空气,漫步的乐趣,独自躺在繁茂草地上的怡然自得——带来了一切美好回忆:那些难忘的话语,那些接吻的场景又涌上心头。我惬意地想起,济娜伊达总不能漠视我的果敢和勇气吧……“她可能觉得别人都比我强,”我想,“让他们去吧!其他人只是光说不干,而我做了!还有什么我不能为她做呢!……”我又开始想象了。我幻想如何把她从敌人手中夺回,如何浑身是血地把她从监狱劫出,如何死在她的脚下。我记起挂在家中客厅里的一幅画:马列克·阿杰利带走马蒂尔达——这时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啄木鸟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正沿着细细的桦树干急急往上爬,同时还不安地从树后探头张望——左顾右盼,就像音乐家从大提琴颈部探头张望一般。

随后我唱起歌来,唱了《不是白雪》,还有流行情歌《我等你,在西风吹起时》;后来我高声吟诵霍米亚科夫悲剧中叶尔马克面对星星提出愿望的片段;我还想尝试写一首哀怨的抒情诗,甚至已想好全诗的结尾:“啊,济娜伊达!济娜伊达!”可诗却没构思好。将近午餐时分,我走下山谷,一条窄窄的砂石小径绕着山谷,曲折蜿蜒通向城里。我沿着小径走着……身后传来低沉的马蹄声。我转头望去,不觉停下脚步,摘下帽子:是父亲和济娜伊达并排策马过来。父亲用手撑着马脖子,整个身子侧向她,和她说着什么,父亲微笑着。济娜伊达一语不发地听着,矜持地垂下眼帘,双唇紧闭。我先只看见他们两个;可过了一会儿,在山谷拐弯处出现了别洛夫佐罗夫,他身着配着披肩的骠骑兵制服,骑一匹热汗腾腾的乌骓。这匹好马晃着脑袋,鼻子喷着气,像在跳慢步舞:骑手勒住它,用马刺踢它驱它向前。我闪到一旁隐蔽起来。父亲勒勒缰绳,离开济娜伊达,她缓缓抬眼瞅着他——两人又向前疾驰……别洛夫佐罗夫跟着他们飞奔,马刀铮钅从作响。“他脸红得像只大虾,”我想,“可她呢……她脸怎么那么惨白?骑了一早上——脸色居然那么苍白?”

我加快步伐,到家正赶上开饭。父亲已换好衣服,梳洗完毕,精神焕发,他坐在母亲的扶手椅旁,用平静、洪亮的声音给她读《Journal des Débats》上的小品文,母亲漫不经心地听着,见到我便盘问这一整天我的行踪,又说她不喜欢我常去些乱七八糟的地方,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就我独自在散步。”我本想这么回答,可望望父亲,自己也不知为何沉默了。

十五

接下来的五六天我几乎没见着济娜伊达:她说她病了。但这并不妨碍那些常客来,照他们说的来值班——所有的人都来了,单缺迈达诺夫,他只要没场合乐呵乐呵,马上便会垂头丧气,觉得百无聊赖。别洛夫佐罗夫沉着脸坐在角落,衣服扣得紧紧的,面红耳赤;马列夫斯基伯爵清秀的脸上不时掠过一丝恶意的微笑,他确实在济娜伊达那儿失宠了,因而格外起劲地向公爵夫人大献殷勤,陪她乘出租马车去将军省长那儿。不过这次出行并不成功,马列夫斯基甚至遇上不顺心的事:省长问起他和几个工兵军官闹的什么乱子,他只好解释说那时年轻、没经验。卢申每日来两次,都待得不长。我们那次交谈过后,我一直有点怕他,又打心眼里喜欢他。他有次和我一起在涅斯库奇内公园漫步,当时非常和蔼可亲,跟我解释各种草和花的名称和特性,突然像俗话所言“风马牛不相及”地拍打着额头嚷道:“哎呀,我是个傻瓜,以为她是个卖弄风情的女人!看来,对于另一些人来说——自我牺牲是件甜蜜的事。”

“您这话怎么讲?”我问。

“我并不打算跟您说什么。”卢申生硬地说。

济娜伊达在躲着我:我的出现——我不可能看不出来——令她不快。她下意识地回避我……下意识地,这真令我悲伤,叫我心碎!无奈中——我只得尽量不出现在她眼前,远远地瞅着她,这也不是总能办到的。她又依旧发生了不可理喻的变化,她的脸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和从前判若两人。一次在一个和煦静寂的黄昏,她的那种改变使我大吃一惊。当时我坐在接骨木繁茂的树丛下一张低矮的长凳上;我喜欢这个角落:从这儿望得见济娜伊达房间的窗子。我坐着,头顶上一只小鸟在开始发黑的枝叶丛中蹦来蹦去;一只灰猫伸个懒腰,悄悄地溜到花园里,新生的甲虫在朦胧透亮的空气中浅唱低吟。我坐着,盯着那扇窗,等待着,看窗子是否会打开:果然开了,济娜伊达出现在那儿。她身着一袭白衣——她自己,她的脸,肩和双手都惨白如雪。她静静地在那儿站了很久,皱着的眉头下的一双秀目凝神望着。我从未见过她那种目光。后来她双手紧握,把它们送到唇边、前额——一下子又松开指头,把头发从耳边撩开,晃晃头发,毅然决然地将头使劲一点,把窗砰的一声关上。

三天后我们在花园相遇。我想躲到一边去,可她叫住了我。

“把您的手给我,”她依然温柔地说,“我们好久没聊聊了。”

我望着她:她的双眼静静地闪亮,脸上带着朦胧的笑意。

“您的身体还没好吗?”我问。

“不,现在全好了,”她说着,采了一朵不大的红玫瑰。“我有点累,不过这很快就会过去。”

“那么,您又像以前一样了?”我问。

济娜伊达把玫瑰举到脸上——我感到,仿佛是鲜艳的花瓣落到她脸上发出反光一般。

“莫非我有什么变化?”她问我。

“是,变了。”我小声答道。

“我对您冷淡过——我知道,”济娜伊达启口道,“可您不应该介意……我只能这样……唉,说这些干什么!”

“您不希望我爱您,就是这么回事!”我情不自禁冲动起来,忧郁地大声道。

“不,可以爱我——可别像以前那样。”

“那怎么样呢?”

“让我们成为朋友吧——就这样!”济娜伊达把玫瑰给我闻,“听着,要知道我比您大多了——可以做您的阿姨,真的;嗯,不是阿姨,也是大姐。可您……”

“您把我当小毛孩。”我打断了她。

“嗯,是的,不过是个讨人喜欢又聪明的好孩子,我很喜欢他。您知道吗?我从今天起封您为我的‘侍童’,而您可得记住,‘侍童’得和他的女主人寸步不离。这是您新称号的标志,”她说着便把玫瑰别到我上衣的扣眼里,“我宠信您的标志。”

“我以前还从您那儿得到过别的宠爱。”我低声含糊道。

“啊!”济娜伊达说着睨了我一眼,“他的记性真好!好吧,我现在就……”

她俯向我,在我的额头印下一个纯洁安宁的吻。

我瞅着她,她转身道:“跟我走吧,侍童。”便往自己家走去。我跟在她后面——依然困惑不解。“难道,”我想,“这个温柔、深明事理的姑娘还是我认识的济娜伊达吗?”我觉得她的步态更徐缓——她的整个体态显得更端庄、婀娜了……

啊!天哪!我的内心,爱情又以多么新的力量燃烧起来!

十六

午饭后,小宅里又聚集了客人——公爵小姐也露面了。客人一个不缺,和我永世难忘的第一晚一样,甚至尼尔马茨基也蹒跚地走来了,这次迈达诺夫比大家都来得早——他带来了新的诗作。我们又玩起“摸彩”游戏,可再也没有以前那些五花八门的恶作剧,再也没有那种胡闹和喧哗——那种茨冈人的气氛荡然无存。济娜伊达给我们的聚会带来新的意趣。我以“侍童”的身份坐在她身旁。其中一次,她提议胜者谈谈自己的梦,可这并没取得什么效果。梦要么无趣(别洛夫佐罗夫梦见用鲫鱼喂自己的马,马却长了个木头脑袋),要么不真实,像编的。迈达诺夫给我们讲起整部中篇小说:那里有坟墓,有弹竖琴的安琪儿,有会说话的花儿,还有远处飘来的声音。济娜伊达不容他说完,便道:

“既然是虚构,那么我们就每人都讲一个完全杜撰出来的故事吧。”

头一个轮到别洛夫佐罗夫。

年轻的骠骑兵一脸窘态。

“我什么也编不出来!”他大叫。

“别扯淡!”济娜伊达说,“那么,想象一下,比如说您结婚了,跟我们说说,您和夫人怎么过日子。您把她锁在家里吗?”

“我倒想这样。”

“您自己和她待在一起?”

“一定。”

“好极了。嗯,如果她厌倦了,她背叛了您?”

“我就干掉她。”

“那如果她逃走了呢?”

“我就去追,还是要干掉她。”

“是这样,嗯,假设一下,如果我是您夫人,您会怎么办?”

别洛夫佐罗夫片刻不语。

“那我就自杀……”

济娜伊达笑了。

“看得出来,您的作品长不了。”

第二个是济娜伊达中彩。她抬眼望着天花板,沉思了片刻。

“嗯,你们听着,”她末了开口道,“我是这样编的……想象一下,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夏夜那儿举行一个非常盛大的舞会。是年轻的女王举办的。到处是金子、大理石、水晶、丝绸、灯光、钻石、鲜花、熏香,要多奢华有多奢华。”

“您喜欢奢华?”卢申打断了她。

“奢华很美,”她道,“我喜欢一切美的事物。”

“奢华与美妙相比,您更爱前者了?”他又问。

“这问得有点滑头,我不明白。别打岔。这是个非常盛大的舞会。来了许多客人,他们都年轻,潇洒倜傥,英勇,所有人都爱上了女王,为她神魂颠倒。”

“客人中没有女性?”马列夫斯基问。

“没有——等等——有。”

“都不漂亮吗?”

“不,都很可爱迷人。可所有的男人只爱女王。她亭亭玉立,黑黑的头发上戴一顶小小的金王冠。”

我瞧了瞧济娜伊达——这一瞬,我觉得她比我们大家都高贵多了,从她白皙的前额和宁静的眉宇之间,可以看出她有多么清晰的头脑,显得多么威严,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你就是那个女王!”

“所有人都聚集在她身旁,”济娜伊达接着说,“全都用最谄媚的话来极力赞美她。”

“那她喜欢阿谀奉承啰?”卢申问。

“您真讨厌!总打断我……谁不喜欢听好话呢?”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马列夫斯基问,“女王有丈夫吗?”

“我倒没想到这一点。不,为什么要有丈夫?”

“当然了,”马列夫斯基说,“为什么要有丈夫?”

“Silence!”迈达诺夫用法语叫道,他法语说得很蹩脚。

“Merci!”济娜伊达对他道,“这么着,女王听着这些奉承话,听着音乐,可她对哪个客人都不屑一顾,六扇窗户从顶开到下,从天花板一直到地板,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嵌着许多大的星星,黑黢黢的花园里长着许多大树。女王望着花园。那儿的大树旁有一个喷泉,暮色中它闪着白光——长长的,长长的如幽灵一般。透过谈话及音乐声,女王听到泉水轻轻的飞珠溅玉声。她瞅着,想道:你们这些先生都是气度不凡,都很聪明,富有,你们围绕着我,珍视我的每一个字,你们都准备死在我的脚下,我控制着你们……可在那个喷泉旁,在那涓涓的泉水边,立着一个等我的人,那是我爱的人,支配我的人。他没有华美的衣衫,没有贵重的宝石,没人知道他,可他在等我并且坚信,我会去——我会去的,没有一种力量能够挡住我,当我想去他身边,和他待在一起,和他一起消逝在花园的暮色里,消逝在树叶的沙沙声和泉水的涓涓声中的时候……”

济娜伊达沉默了。

“这是虚构的吗?”马列夫斯基狡猾地问。

济娜伊达甚至都没扫他一眼。

“先生们,”卢申突然说,“如果我们也位列于那些客人之中,我们也认识喷泉旁那个幸运的人儿,我们会怎么办呢?”

“等等,等等,”济娜伊达打断他的话,“我来告诉你们,你们每个人会怎么干。您,别洛夫佐罗夫,会向他提出决斗;您,迈达诺夫,会写首短诗讽刺他……不过——您不会写讽刺短诗;您还是给他写一首抑扬格巴尔比耶体的长诗吧,可以在《电信》上发表;您,尼尔马茨基,会跟他借钱……不,您还是借高利贷给他;您,医生……”她住了口,“我不知您会怎么办。”

“我作为御医,”卢申答道,“会劝告女王,如果她没心思接待客人,就别举行舞会……”

“可能,您是对的。而您呢,伯爵……”

“我吗?”马列夫斯基不怀好意地笑着,重复了一遍……

“您会给他端来下过毒的糖果。”

马列夫斯基的脸稍微有点抽搐,马上又换上犹太人的表情,然后哈哈大笑。

“说到您呢,麦歇沃利代马尔……”济娜伊达接着说,“不过,也说够了,还是玩别的游戏吧。”

“麦歇沃利代马尔作为女王的侍童,当女王跑到花园里时,应该手提她衣服的曳地长后襟。”马列夫斯基刻毒地说。

我勃然大怒,可济娜伊达急忙把手放在我的肩头,欠起身,声音略微颤抖地说:

“我从没给阁下这种无礼粗鲁的权利,因此请您离开这儿。”她指着门。

“对不起,公爵小姐。”马列夫斯基含糊嘟囔道,脸变得煞白。

“公爵小姐说得对。”别洛夫佐罗夫大声叫着,也站了起来。

“我发誓没料到会这样,”马列夫斯基接着说,“我的话里好像并没什么……什么要侮辱您的意思……请原谅。”

济娜伊达向他投去冷冷的一瞥,冷笑一声。

“好吧,您待这儿吧,”她漫不经心地摆摆手道,“我和麦歇沃利代马尔也是白生气。您乐意刺痛我们……就请吧。”

“请原谅,”马列夫斯基重复道,而我回味起济娜伊达的举动,不由自主又想道,即使真正的女王也不会比她更威严地指着门,让无礼放肆的人出去。

这个小插曲过后,我们又玩了一小会儿“摸彩”游戏。所有的人都有些尴尬,这种尴尬与其说是由刚才那件事引起的,倒不如说是由另外一种模糊而沉重的感觉引起的。谁也没说起这个,可每个人都意识到它在自己及别人身上的存在。迈达诺夫给我们读起他的诗来——马列夫斯基过分热烈地对这些诗大肆吹捧。“他现在多想显示自己是好人哪!”卢申对我耳语道。我们很快便四散回家。济娜伊达突然又沉湎于冥想中;公爵夫人派人来说她头痛;尼尔马茨基也开始说起他的风湿症……

我很久不能入眠,被济娜伊达的故事迷住了。

“难道这里有什么暗示吗?”我自问道,“暗示谁呢,她又暗示什么呢?如果真在暗示什么的话……我又该怎么办?不,不,不可能。”我喃喃地说,翻了个身,从一边滚烫的脸颊转到另一边……我又回味起济娜伊达讲故事时的神情……回忆起卢申在涅斯库奇内公园脱口而出的惊叹,想起她对我突然改变的态度——这些都使我揣摩不透。“他是谁?”这几个字仿佛写在黑暗之中,立在我眼前,好像有一片不祥的低云压在我头顶——我感到了它的压迫,等待着,它马上就要变成倾盆大雨。最近这段时间我已习惯了许多事,在扎谢金娜家见到了许多。她们家的无秩序,脂油制的蜡烛头,折了的刀叉,沉着脸的沃尼法季,破衣烂衫的女佣,公爵夫人的举止——凡此种种稀奇古怪的生活已不叫我吃惊……可是我现在在济娜伊达身上朦胧觉察到的——我还不能习惯……“女冒险家。”有次母亲这么对我称呼她。女冒险家——她,我崇拜的偶像,我的上帝!这个称呼灼痛了我,我竭力不去想它,把头埋在枕上,我很生气——可同时又琢磨,假如我能成为喷泉边那个幸运儿,我什么不能答应,什么不能牺牲啊!……

我满腔热血燃烧着,喷涌着。“花园……喷泉……”我想着。“现在就去花园。”我匆匆忙忙穿上衣服,溜出家门。四处黑漆漆的,树木偶尔窃窃私语着,凉意袭人,从菜园里飘来莳萝的清香。我将所有的小径踏了个遍,轻轻的脚步声使自己都感到不安,又令自己精神大振;我停下脚步,等待着,倾听着,心怦怦地狂跳不已。末了,我走近那道栅栏,倚在细细的栏杆上。突然——抑或是我的幻觉?——离我几步远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我凝神向黑暗中望去——大气不敢出一口。这是什么?是我听见了脚步声——还是我的心跳声?“谁在这儿?”我以勉强能听清的声音问道。这又是什么?一种抑住的笑声?……抑或树叶的簌簌声……还是谁在我耳边的叹息声?我觉得恐怖……“谁在这儿?”我声音更轻了。

瞬间便起了轻风,空中划过一道火光:流星飞逝。“济娜伊达?”我想问,可声音被锁在我的双唇之间。突然四周一片静谧,如午夜时分一般……树丛中的螽斯甚至都停止了鸣叫——只有某处的窗户嗒地响了一声。我站着站着,过了一阵子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回到自己已冷的床上。我感到一种奇怪的激动:就像我去约会——可独自一人待在那儿,从别人的幸福边擦过!

十七

第二天我对济娜伊达只是匆匆一瞥:她和公爵夫人坐出租马车到某处去了。不过我见到了卢申,他勉强和我打了个招呼,我还见到马列夫斯基。年轻的伯爵咧嘴笑着,和我友善地攀谈起来。厢房的客人中只有他能钻进我们家,而且母亲还很喜欢他。父亲瞧不起他,对他冷冰冰的,近乎侮辱。

“Ah, monsieur le page!”马列夫斯基开口道,“很高兴见到您。您那位美妙迷人的女王在干什么?”

他那容光焕发、英俊的面孔这一刻在我眼里是那么讨厌——他带着揶揄的鄙夷眼光望着我,以致我根本没搭理他。

“您还生气?”他接着说,“生气也是枉然。要知道并不是我叫您侍童的,可女王一般都有侍童。不过让我提醒您一句,您的职责可没完成好。”

“怎么了?”

“侍童应该和他的女王形影不离,女王干什么,他们都应该知道,他们甚至应该监视女王,”他压低嗓门,加了一句,“不管白天还是夜晚。”

“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我好像说得很清楚了。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白天还凑合,亮堂堂的,人又多;可晚上——那就等着灾祸降临吧。我建议您晚上别睡觉,观察,竭尽全力好好监视。请记住——晚上,花园里,喷泉旁——那是需要警戒的地方,您应对我说声谢谢呢!”

马列夫斯基笑着,转身背对我。他,可能并没把给我说的话赋予什么特殊含义。他素来以特别会故作玄虚、愚弄他人而著称,并且在化装舞会戏弄别人是出了名的,他全身浸透着的那种几乎是无意识的虚伪,更使他的诈术炉火纯青……他不过想戏弄戏弄我,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如毒药般沿着血管流遍我全身。血直往上涌。“啊!原来是这样!”我跟自己说,“好!那么,我昨天的预感是正确的!那么,我并不是毫无缘由地被引到花园里去的!怎么能这样!”我大声嚷着,一拳打在自己的胸口,虽然我自己也不知——什么不能这样。“是不是马列夫斯基自己去了花园呢?”我想(他可能不假思索地暴露了自己:他是有这种恬不知耻的劲头的),“还是别人呢(我们的花园围墙很低,翻进来很容易),只是谁要落入我手里,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谁也别碰上我!我要向全世界和那个负心女人(我居然叫她作‘负心女人’)证明,我是要复仇的!”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从书桌里抽出一把新买的英式小刀,试了试它锐利的刀刃,蹙眉冷静果断地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仿佛我干这种事并不奇怪,也并非头一回。我满腹仇恨,心硬如铁,直到夜里,我也没有舒展过眉头,双唇一直紧闭,常常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用手握紧口袋里已发热的刀,早早地准备着应付什么可怕的事。这些新的、从未有过的体验攫住了我,甚至使我感到愉快,以至都很少想到济娜伊达这个人了。我仿佛一直看到这样的景象:阿乐哥和年轻的茨冈人——“去哪儿?你这英俊的年轻人——躺下来……”然后:“你被溅上一身血!……啊,你干了些什么?……”“没干什么!”我面带多么无情的微笑,重复了一遍:“没干什么!”父亲不在家;最近总在生闷气的母亲,注意到我那副听天由命的模样,晚饭时对我说:“你怎么气鼓鼓的?像掉进米堆里的老鼠?”我只是故作大度地笑笑,心里想:“如果他们知道的话!”十一点敲过了,我回到卧室,没有解衣宽带,等候午夜的降临,终于敲了十二点。“是时候了!”我低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把衣服扣得严严实实的,卷起袖口,往花园走去。

我事先已选好看守的位置:在花园尽头,把我们家花园同扎谢金娜家花园隔开的栅栏边,两边的一段公墙旁孤单地生长着一棵云杉。站在它低低茂密的枝条下,我可以在朦胧的夜色里看清四周,这儿有一条我始终觉得神秘的小径:它蛇般曲曲折折地穿过栅栏底下,伸向前方,这一段栅栏上留下了人爬过的脚印,小径还伸向一座由一片密密匝匝的金合欢编成的圆形凉亭。我走到云杉边,倚着树干,便开始警戒。

夜依然那么静谧,如昨天一样,不过天上的乌云少了些——因此灌木的形状,甚至高高的花朵都看得更清晰些。刚开始等待的那一会儿很难熬,甚至是可怕的。我把所有的都想到了,只是想象着:“怎么动手呢?”要不要大吼一声:“哪里走?站住!招出来——不然死路一条!”还是就这么致命一刺……每一个声响,每一下沙沙簌簌声对我而言都有其含义,都非同一般……我准备好了……我俯身向前……可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我的血已静下来,冷下来;我觉得,我冤枉做了这一切,甚至有些滑稽,马列夫斯基不过在戏弄我——这些念头不知不觉涌上心头。我离开了我的隐藏地绕着花园走了一趟。好像有意作对似的,四周一片寂静,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一切都休憩了;甚至我们家的狗也蜷作一团,在小门边睡着了。我爬上暖房的遗址,望着眼前辽远的田野,回想起那次和济娜伊达的不期而遇,不由得深思起来……

我浑身一抖……仿佛听到门打开的吱吱声,然后是树枝折断时轻微的喀嚓声。我两步跳下遗址——在那儿待住了。花园里清晰地传来一阵急急的、轻轻的,而又谨慎的脚步声。这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了。“准是他……准是他,终于来了!”这个念头在我心里一闪而过。我猛然从口袋里掏出小刀,颤抖着把它扳开——我眼冒金星,又怕又恨,头发都竖立起来了……脚步直冲我走来——我俯下身,探头迎向他……一个人出现了……上帝啊!是我父亲!

我马上认出了他,尽管深色斗篷将他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帽子一直拉到了脸上。他踮起脚尖从我身边走过。虽然没什么东西遮住我,他还是没发现我,我拼命瑟缩着,把身子缩成一团恨不得贴在地皮上了。忌妒、准备血刃的奥赛罗突然变成了小学生……父亲的意外出现,使我大惊失色,以至起初都没注意他打哪儿来,又要去何处。当四周又归于静谧时,我才直起身子,想道:“父亲干吗晚上到花园里来?”由于害怕,我把刀掉在了草地上,可我连找都没找:我觉得非常羞愧。我一下子清醒过来。返家途中,我还走到接骨木下那条长凳前,瞅了瞅济娜伊达卧室的窗户。朦胧夜色中,那些小小的、稍稍凸起的窗玻璃闪着幽幽的蓝色。突然——它们的颜色变了……窗后——我看得很清楚——小心地、轻轻垂下了白色窗帘,一直垂到窗台上——才静止不动了。

“这是怎么了?”当我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情不自禁出声道,“是梦,是巧合,还是……”各种推断突然都涌入脑海,那些推断那么新奇、古怪,以至于我都不敢多想它们了。

十八

早晨起来,我头痛欲裂。昨天的激动消失殆尽。它变成了一种沉沉的疑团和破天荒的忧愁——仿佛我身体里什么部分死去了。

“您怎么瞧上去像被掏了半只脑子的兔子?”卢申碰到我时说。

早餐时,我偷偷地一会儿瞧瞧父亲,一会儿瞅瞅母亲:父亲依旧平静自如,母亲照例暗自恼怒。我等待着,看父亲会不会像有时那样跟我和善地说说话……可他连素日那种冷淡的爱抚都没敷衍一下。“要不跟济娜伊达倒出一切?……”我想,“要知道反正无所谓——我们之间已完全结束了。”我去了她那儿,可不仅什么也没跟她说——甚至真要跟她谈也办不到。公爵夫人十二岁的儿子从彼得堡来此度假,他是中等军官学校的学员,济娜伊达马上把弟弟委托给我。

“喏,现在,”她说,“我亲爱的沃洛佳(她头一回这么叫我),您有伙伴了。他也叫沃洛佳。我想您会喜欢他的,他还很腼腆,但很善良。带他去看看涅斯库奇内公园吧,和他一起散散步,照顾照顾他。您会这么做,是不是?您也是多么善良!”

她温柔地把双手按在我肩头——我完全张皇失措了。这个小男孩的到来把我也变回了孩子。我默不作声地瞧着这个中等军官学校的学员,他也一言不发地凝视我。济娜伊达哈哈笑了起来,把我俩推到一起。

“孩子们,你们拥抱啊!”

我们彼此搂了一下。

“我带您去花园,好吗?”我问这个军校学员。

“好,先生。”他声音嘎哑地答道,一种真正中等军校学员的声音。

济娜伊达又笑了起来……这时我才发现,她脸上泛起多么美妙迷人的桃云,是前所未有的。我跟这个军校学员一起出了门。我们花园里竖着一座旧秋千。我让他坐在窄窄的薄板上,摇起来。他身着镶有宽金绦带的厚呢新制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紧紧地抓住绳子。

“您还是解开领口吧。”我说。

“没事,先生,我们习惯了。”他说着,清了清嗓子。

他长得像他姐姐,特别是眼睛。为他效劳我深感惬意,同时那种恼人的忧伤静静地咬啮着我的心。“现在我确实是个小孩子了,”我想,“可昨天……”我想起昨天是在哪儿丢掉小刀的,便找了回来。中等军校学员朝我借刀,扯了根圆叶当归的粗茎,把它削成一支笛子,吹了起来。奥赛罗也吹起笛子来。

可当日暮时分,济娜伊达在花园的角落找到他,问他为何如此忧伤时,他——这位奥赛罗在济娜伊达的双手中哭了起来,我泪如泉涌,把她吓了一跳。

“您怎么了?怎么回事,沃洛佳?”她反复问道,见我不回答,还在落泪,便想起来吻我湿湿的脸颊。

可我扭过脸,抽抽搭搭地低语道:

“我都知道,您为何耍我?……您要我的爱情干什么?”

“对不起您,沃洛佳……”济娜伊达道,“哎呀,我实在抱歉……”她攥紧双手又说,“我身上有许多坏的、阴暗的、罪过的东西……可我现在并不是在耍您,我爱您——您也别怀疑,为什么,怎么这样……不过您知道了什么呢?”

我能对她说什么?她立在我眼前,凝视着我——只要她望我一眼,我便从头到脚都属于她了……一刻钟后,我便和济娜伊达姐弟俩你追我赶起来;我不哭了,笑了起来,尽管笑的时候红肿的眼皮还常落下泪来;我把济娜伊达的缎带当作领结系在自己的脖子上,当我成功地搂住她的腰时,兴奋得大嚷大叫。她和我打打闹闹,无所顾忌。

十九

如果让我详谈一下那次不成功的午夜探险后一周内我心底的感受,我会觉得困难重重。那是个奇怪、狂热的时期,是一种杂乱无章,其中包含着完全矛盾的各种感觉、想法、猜疑、希望、高兴及苦楚,它们如旋风飞舞着;我害怕探测自己的内心(如果一个16岁的孩子能够探测自己的内心的话),无论什么事情我都害怕前思后想,唯愿白昼快点结束;夜晚我就上床入睡……少年的轻率救了我。我不想弄明白,有没有人爱我,自己也不愿承认没人爱我;我回避着父亲——可躲开济娜伊达却办不到……在她面前,我如同火燎……可我何苦弄清,什么火在燃烧我,熔化我——既然我觉得熔得甜蜜,烧得甜蜜。我完全陷入这种种感受里,欺骗自己,避开回忆,闭起双眼不去想预料之中的事……这种疲惫与烦恼大概不会持续很久……一声霹雳响过,一切都告结束,我被抛向一条新的轨道。

有天我散步很久才回家吃午饭,我惊奇地发现,只有我独自一人吃饭,父亲走了,母亲身体不适,没有食欲,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从仆人的脸色我猜到,出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事……我不敢仔细打听,不过我有个朋友——饭厅里伺候吃饭的仆人菲利普。他非常迷恋诗歌,还是个吉他高手,我便问他。从他那儿得知我父母大吵了一架(在女仆的房间听得很清楚,他们多是讲法语,可女仆玛莎在一个巴黎来的女裁缝家待过五年,她都听明白了)。我母亲指责父亲不忠,和邻家小姐交好,父亲起初还替自己申辩表白,然后勃然大怒,说了些“好像关于他们的年龄”之类的残酷的话,以致母亲哭了起来,母亲也说起期票,好像是给了公爵夫人,她把公爵夫人母女大大地批评了一通,这时父亲便威吓她。

“这整个灾祸的源头,”菲利普接着说,“来自于一封匿名信,这信是谁写的——不清楚,否则,这些事是不会公开的。”

“莫非真有这回事?”我艰难地说着,同时手脚冰凉,心底也涌起一股寒意。

菲利普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

“有的。这些事是藏不住的。您父亲这次虽然很小心,可要知道,他总得……比如租马车,或别的什么……没别人可不成。”

我支走了菲利普,便一头扎到床上。我并没抽泣,也没绝望,也没自问事出何时。我并不吃惊,怎么我以前早没料到,——我甚至不抱怨父亲……我所了解的,我已无力承受:这件事的突然公开把我彻底击溃……一切都完结了。我的心灵之花被人一下子拔去,四处乱扔,任人践踏,倒在我身边。

二十

第二天母亲声明要回城住。早上父亲进了她的卧室,和她单独待了很久。没人听见他对她说了些什么,可母亲已不再落泪,她心境平和些了,叫人送饭进去——可她并没出来,也不改主意。我记得,这一整天我四处游逛,就没进花园,也没朝那厢房望上一眼。晚上我见证了一桩怪事:父亲扯着马列夫斯基伯爵的胳膊,从大厅走到前厅,当着仆人的面,对他冷冷地说:“几天前某家人对阁下下过逐客令,现在我不想多解释,可我要荣幸地禀报您,若您再来舍下,我就把您扔出这窗户。我不欣赏您的字体。”伯爵低着头,紧咬牙关,瑟缩着溜了出去。

我们开始准备搬回城,阿尔巴特街有我们的宅子。父亲大概也不想再留在别墅了,不过显然,他已恳求了母亲别把这事张扬出去。一切都从容不迫、静悄悄地进行着,母亲甚至差人去问候了公爵夫人,向她致歉,说她因身体小恙,恕不前来亲自辞行。我像个傻子似的四处乱窜——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我脑子里始终盘旋着这样一种想法:她,一个年轻姑娘——公爵小姐——明知我父亲是个有妇之夫,她本人还有,比如说,跟别洛夫佐罗夫结婚的可能,却依然要走这一步呢?她希望得到什么?她难道不怕自毁前途吗?我想,是,这就是爱情,这就是热烈的爱慕,这就是忠贞不渝……我又想起卢申的话:对某些人来说,自我牺牲是很甜蜜的。有次我偶见小宅的一个窗口露出白色的一小片……“这是不是济娜伊达的脸呢?”我想……的确是她的面庞。我忍不住了。我不能没有跟她辞行便离去。我找个恰当的时间,去了那厢房。

公爵夫人在客厅里,依然用平常不讲究的散漫迎接了我。

“怎么,少爷,你们这么早就慌着搬回去?”她边说边把鼻烟塞进两只鼻孔。

我瞧着她,心里轻松许多。菲利普所说的“期票”这个字眼折磨着我。她什么也没怀疑……至少我当时这么认为。济娜伊达从邻屋出现了,她身着黑衣裙,脸色惨白,头发披散着。她不言不语拉着我的手,领我走了出去。

“我听见您的嗓门,”她开口道,“便立刻出来了。您居然能这么轻易地离开我们,您这坏孩子?”

“我是来和您告别的,公爵小姐,”我答,“可能,是永别。您大概也听说了——我们要搬走了。”

济娜伊达凝视着我。

“是,听说了。谢谢您来辞行。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请别记着我的坏处。我有时使您痛苦,可我并不是您所想象的那种人。”

她转身倚着窗子。

“真的,我不是那种人。我知道,您对我的看法很不好。”

“我?”

“是的,您……您。”

“我?”我伤感地重复了一遍。我的心又像以前一样在她那无法抵御、难以描绘的魅力下荡漾着。“我?请相信,济娜伊达·亚历山德罗夫娜,不管您做过什么,不管您怎么使我痛苦过,我依然爱您,崇拜您,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她飞快地向我转过身,张开双臂,搂住我的头,紧紧地、热烈地吻着我。天晓得这个诀别的长吻是为谁,可我贪婪地享受着它的甜蜜。我清楚它一去不回。

“别了,再见。”我再三地说着……

她脱身走了。我也离开了。我无法表达离开时的感觉。我不希望它再出现,不过如果我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就会觉得自己很不幸。

我们回了城。过了一阵我才摆脱掉往事,用起功来。我的伤口慢慢愈合了,可确实,我对父亲没有任何恶感。相反,他在我眼中仿佛更伟岸了……让心理学家竭其所能来解释这种矛盾吧。有一次我沿着林荫道漫步时遇到卢申,令我喜出望外。我喜欢他那直率、真挚的秉性,由于他唤起了我的许多回忆,使我觉得弥足珍贵,我奔向他。

“啊哈!”他说着,皱起眉头,“是您啊,小伙子!让我瞧瞧。您还是脸色发黄,不过好歹眼睛里已没有以前的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了。看上去像个大人,而不是只宠物狗了。这就好,嗯,怎么样?在用功吗?”

我叹了口气。我不想扯谎,可又羞于说出真话。

“嗯,没关系,”卢申接着说,“别胆怯。主要是要过正常的生活,别陷入激情及风流韵事中。否则有什么好处?不管浪头把您打到哪儿——还不是很糟糕,一个人就是站在一块石头上,也会立得稳的。啊,我得咳嗽一下……别洛夫佐罗夫——您听说他的事吗?”

“什么事?没听说。”

“他杳无音信了,听说,去了高加索。这是给您的教训,小伙子。这都是因为不会及时摆脱,扯破罗网。您好像成功地脱身了。只是要注意,别再陷进去。再见。”

“不会再陷进去了……”我想,“我不会再见到她了。”可命中注定我还会再次见到济娜伊达。

二十一

父亲每日出去骑马。他有一匹灰色的英国好马,有着棕红斑点,长长的细脖子,长长的腿,不知疲惫,勇猛异常。它名叫“蓝灰”。除了父亲谁也不敢骑它。有一次,父亲兴致勃勃地(这好久都不曾有过了)到我跟前,他正打算骑马去,连马刺也戴上了。我便求他带我同去。

“那我们还是玩跳背游戏吧,”父亲答道,“否则你骑自己那匹短脚德国马,怎么也赶不上我。”

“赶得上!我也戴上踢马刺。”

“那好吧。”

我们出发了。我骑一匹鬃毛长长的乌骓,脚力很健,跑得很快。确实,当“蓝灰”飞驰的时候,我的马就得全力奔跑,可我好歹没落下。我没见过像父亲那么棒的骑手,他骑在马上姿势那么优美,那么随意而敏捷,他胯下的马仿佛也感到了这点,以他为荣了。我们驰过所有的林荫道,到了处女地,跃过了几座围墙(起先我怕跳,可父亲鄙视懦夫——我也就不再怕了),两次跃过了莫斯科河——我已在想,我们该回家了,何况父亲也说我的马累了,可他突然绕开我,拐到克里米亚浅滩边,沿着河岸驰骋起来。我紧跟其后。他跑到一堆堆得高高的旧圆木堆旁,麻利地从“蓝灰”背上跳下,吩咐我也下马来,把自己那匹马的缰绳交给我,让我在木堆边等他,然后自己便拐进一条小巷不见了。我便牵着这两匹马沿岸走来走去,呵斥着“蓝灰”,它边走边不时地晃晃脑袋,抖抖身子,鼻子喷气,嘶鸣;而每当我停下来,它便用蹄子刨地,尖叫嘶鸣着咬我那匹小马的脖子,一句话,它的举止显示出是一匹被宠坏的pur sang。父亲还未回来。河面飘来一股讨厌的湿气,绵绵细雨静静地落下,在那堆难看的灰木料上溅出了许多小小黑点,我已在那堆木料边徘徊许久了,它们让我都看得厌透了。寂寥攫住了我,可父亲依然没有回来。一个全身灰色装束的芬兰族巡警走近我,他头戴一顶大大的、瓦罐形高筒旧军帽,手持一杆斧钺(我纳闷,怎么莫斯科河畔有这样的巡警!),他把那张皱得像老太婆似的脸转向我,说:

“您在这儿牵着马干吗,少爷?让我来牵吧。”

我没搭腔,他又找我要烟。为了摆脱他(而且我等得也不耐烦了),便朝着父亲离去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我走到了小巷的尽头,拐了个弯,停下脚步。离我四十步远有座临街小木宅,敞开的窗前父亲背对我站着;他胸部倚在窗台上,宅内坐着一个黑衣女人,她半个身子被窗帘拦住了,正在和父亲交谈;她便是济娜伊达。

我呆若木鸡。要承认,这是我做梦也没料到的。我的第一个动作便是逃走。“父亲一回头,”我想,“我就完了……”可一种奇怪的感觉,比好奇、忌妒、恐惧更强烈的感觉,止住了我的脚步。我张望着,竖起双耳倾听着。大概父亲在坚持什么。济娜伊达不赞成。我现在仿佛还看见那张脸——悲哀、庄重、俊俏,一种说不出的忠贞不渝、忧郁、爱慕及绝望——我找不出其他合适的字眼了。她说的是单音字词,垂着眼帘,微笑着——温顺而固执。仅凭这个微笑我便认出了我从前的济娜伊达。父亲耸耸肩,整整礼帽,这往往是他不耐烦的标志……后来我听到以下这句话:“Vous devez vous sepa rer de cette……”济娜伊达直起腰,伸出手来……忽然我眼前发生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父亲蓦地举起那根正在拍打礼服下摆灰尘的马鞭——我听到马鞭打在她那裸露到肘的手臂上刺耳的声音。我几乎克制不住要大声叫起来,可济娜伊达只是哆嗦了一下,悄无声息地望着父亲,慢慢把胳膊举到唇边,吻着那发红的伤痕。父亲把鞭掷到一边,急忙跑上门廊的台阶,闯进宅子……济娜伊达转过身,伸出双手,将头往后一仰,也离开了窗口。

我吓得屏住气息,心中充满莫名的恐惧,便往回跑——跑出了小巷,返回河边,还差点让“蓝灰”跑丢了。我什么也弄不清。我了解,我那冷静而克制的父亲有时也会暴怒,可我看到的,我怎么也搞不清楚……不过那时就感到,我今生永远不会忘记济娜伊达的动作、眼神和微笑,而且她的形象,这个突然在我面前出现的新形象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中。我呆呆地望着河水,不觉眼泪直淌。“她挨了打……”我想,“她挨了打……挨了打……”

“哎,你怎么了——把马给我!”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

我机械地把马缰给他。他跳上“蓝灰”……冻坏了的马儿立起后腿,向前跃出一俄丈半……可父亲很快驯服了它;他用马刺刺它肚皮,又用拳头击它的脖子……“唉,马鞭没了。”他低声含糊道。

我回忆起刚才那马鞭的呼啸和落下的声音,抖了一下。

“您把它搁哪儿了?”过了会儿我问。

父亲没搭腔,纵马驰骋。我追上去,一定要看看他的脸。

“我不在,你都等烦了吧?”他从牙缝挤出这句话。

“有点。您把马鞭丢哪儿了?”我又问。

父亲飞快扫我一眼。

“没弄丢,”他道,“是我把它扔了。”

他低头陷入冥想……这一瞬我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看见他那端正的面容流露出多少温存和懊悔。

他又向前飞奔,可我再也追不上了,比他到家晚一刻钟。

“这便是爱情,”晚上我坐在已放上书本的书桌前,又自言自语道,“这是激情!……否则怎会不愤怒,怎能承受任何人的打击……从最亲爱的手落下的!啊,显然如果你在恋爱,便能够这样……可我呢……我还以为……”

这一个月来我长大了许多——可是那种载着我所有激动与痛苦的爱情,在另外一种我不知、几乎猜不出的东西面前,在如一张漂亮而威严的陌生面容(我竭力想在一片昏暗中看清,却无法看清)般令我恐惧的东西面前,显得多么渺小,多么幼稚,多么贫乏……

这晚我做了一个奇怪而又恐怖的梦。梦见我走进一间矮矮的、黑黑的小房间……父亲手拿马鞭站着,气愤地跺着脚,济娜伊达紧紧地缩在一角,她的额头,而不是手臂上有一条红红的鞭痕……在他俩身后,浑身是血的别洛夫佐罗夫站起来,张开毫无血色的双唇,愤怒地威胁着父亲。

两个月后我进了大学,过了半年我父亲在彼得堡过世了(由于中风),那时我们一家刚搬去不久。去世几天前他收到一封来自莫斯科的信,这使他分外激动……他去向我母亲请求了什么,听说,甚至还哭了,他,我的父亲!中风的那天黎明,他提笔给我写一封法文信。“我的儿子,”他写道,“小心女人的爱情吧,小心这种幸福,这种毒物……”母亲在他过世后往莫斯科寄了一笔不菲的款子。

二十二

光阴荏苒,四年过去了。我刚告别大学校园,还不太清楚我该如何开始,该去敲开哪一扇大门:我暂时无事闲逛。一个美妙的黄昏,我在剧院碰上了迈达诺夫。他都结了婚工作了,可我在他身上并未找到什么变化。他依然是莫名地高兴一阵,又突然地垂头丧气。

“您知道吗?”他对我说,“顺便提一句,多利斯卡娅太太在这儿。”

“哪位多利斯卡娅太太?”

“您莫非忘了?就是以前的扎谢金娜公爵小姐,我们都爱过她,您也如此。记得吧,在涅斯库奇内公园附近的别墅里。”

“她嫁给了多利斯基?”

“是。”

“她也在这儿,在剧院里?”

“不,在彼得堡,她这几天才来的,准备上国外去。”

“她丈夫是个什么人?”我问。

“非常好的人,有一笔财产。我在莫斯科时的同事。您知道,那件事后……您应该了解得一清二楚(迈达诺夫颇有深意地笑笑)……她要找个合适的丈夫也不容易了;凡事都有后果……不过凭她的智慧一切都不成问题。去去她那儿吧:她一定很高兴见到您。她更美丽动人了。”

迈达诺夫把济娜伊达的地址给了我。她住在德穆特旅馆。旧日的回忆在我心头翻腾……我拿定主意第二天去看看我的昔日“情人”。可碰上了一些事,过了一周,又过了一周,当我最终到德穆特旅馆问起多利斯卡娅太太时——才得知,她四天前因难产突然去世了。

仿佛什么东西在我心头撞了一下。我本可以见到她,却没有见到,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这个苦涩的念头无法辩驳地谴责着我,强烈地噬咬着我的心。“她死了!”我重复着,木呆呆地望着守门人,慢慢挪到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昔日的一切,一下子涌到我面前。这就是那个年轻、热情、辉煌灿烂的生命的所谓归宿,所努力激动追求的最终目标吗?我想着,揣摩着那迷人的容颜,那眼睛,那鬈发——如今都在那狭小的棺木里,在地底下潮湿的黑暗中——离现在活着的我不远,也许离我父亲只有几步路……我想着这一切,极力发挥想象力,而同时:

从淡漠的双唇我得到她的死讯,

我也淡漠地聆听着这音讯——

在我心底回旋。啊,青春!青春!你什么也不在乎,你好像拥有全宇宙的宝藏,连哀愁也赋予你安慰,连忧郁也和你相宜,你自信而桀骜不驯,你说:“唯我一人才是活着——瞧吧!”可你的时光也在飞逝,消逝得无影无踪,什么也没留下,你身上的一切也如同日头下的蜡和雪一样,融化得干干净净……也许,你所有可爱之处的秘密就在于,你并不能够做到任何事情,但你可以认为自己能做任何事情;在于你费尽了自己也不会用到别处去的力量;在于我们每个人都真心以为自己是挥霍者。真以为他有权说:“噢,如果我不白白浪费时间,能干出多少事来呀!”

我亦如此……当我勉强以一声叹息,一种忧郁的感觉告别我那转瞬即逝的初恋的幻影时,我冀盼过什么,期待过什么,又预见了什么璀璨的前景呢?

而我冀盼的,又有什么实现了呢?现在当日暮的阴影已侵入我的生命之时,还有什么比对转瞬即逝的朝日春雷的回忆更不可磨灭,更弥足珍贵呢?

可我是白白诋毁自己了。虽然在那个轻率的年轻时代,对那些向我发出的凄凉的声音,从坟墓里传出、飞到我耳边的激昂的声音,我也并未置若罔闻。我记得,当我得知济娜伊达的死讯之后过了几天,由于我自身强烈的冲动,在一个贫困老妇人弥留之际,我去看了她,她和我们住同一栋宅子。她身上盖着破衣烂衫,躺在硬木板上,枕着布袋子,死得很痛苦,令人难以忍受。她的一生都是在苦苦地为果腹而挣扎着,没有体验过欢乐,没享受过幸福的甜蜜——好像,她不该不为死亡——她的解脱和长眠而感到高兴吧?可当她那衰弱不堪的身体还能支持时,当她那放着冰冷的手的胸口还在痛苦地起伏时,当最后一丝力量还未离开她时——老妇人还一直画着十字,喃喃低语道:“主啊,饶恕我的罪过。”——她眼里流露出的濒死的恐怖和畏惧是和她意识的最后一星火花一同消逝的。我记得,在那老妇人的床前,我为济娜伊达感到可怖,我想为她,为我父亲——也为自己祈祷祈祷。 +j/qiNFYjHQ5eRjU8L9sO9ImwFzIQAhAySR7oPDPWz5f4cpsU0s3EdvAMdtDhe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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