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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美国著名作家亨利·詹姆斯曾说屠格涅夫“是一位天生的小说家”。的确,在小说这片艺术天地里,屠格涅夫孜孜不倦地工作了40年,写下了数十大卷的作品,其中包括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自传体小说、日记体小说、书信体小说、笔记体小说等等。可以说,小说创作是他一生最主要的成就。

西方传统小说的样式,在普希金之前就已基本定型了,俄国的文学发展是较晚的。屠格涅夫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精通西方几种主要语言,并熟悉西方文学,承袭了西方小说艺术的优秀传统;同时,作为一个俄国人,他也继承了从卡拉姆辛开始经过普希金、莱蒙托夫,到果戈里的俄国小说的成就,而这两股遗产在他身上融合并加以发展,形成了一种比较稳定的格局。这种格局长期以来,在19世纪一大部分俄国小说作家的作品中,在苏联现当代小说中,甚至在中国和某些西方现当代小说中都一定程度地表现了出来。屠格涅夫作为一个现实主义小说家,是有世界性地位和贡献的。在屠格涅夫为现实主义传统小说所制定的格局中,作者大体上是以一个幕后主持者的身份在操纵全局,由他把各个人物在作品中定位,加以描述,给以议论;情节在作品中起重要的作用,而又往往是遵循着“起、承、转、合”的规律发展的,不排斥使用倒叙、插叙等手法;人物肖像的刻画,环境气氛的烘托,自然风景的描绘,尤其是人物内在心理状况的交代,是小说中主要的表现手段。他这种现实主义小说的类型与18、19世纪俄国和西方的其他流派作品有着明显的区别:同浪漫主义作品不同,它力求符合现实社会本来的面貌;同古典主义作品不同,人物有其复杂的多方面的性格、关系和内心世界;同自然主义作品不同,它能够通过概括化和典型化,深刻地反映现实的某些规律性。总之,它好像一面忠实、洁净、明亮、透彻的镜子,力求把生活本身从里到外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真挚、诚实是屠格涅夫小说创作态度上的一个重要特点。他在《文学回忆录》中说:“准确地、强有力地再现生活的真实和现实,对于文学家来说,是莫大的幸福,即使这种真实与作家自己的同情并不相符。”这可以说是他一生艺术创作的原则。而屠格涅夫一生的作家生涯和艺术实践证明他的确办到了。屠格涅夫为人真挚、诚实,怎样想就怎样说,只要他认为对的,他便去做。他跟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和赫尔岑等人的关系便是这样。尽管他不能接受他们的革命立场,但对他们追求革命事业的精神满怀尊敬。他终生把别林斯基奉为良师,并把他致果戈里的那封著名的公开信称为自己的“宗教”。他跟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曾为《前夜》有过激烈的争论,这主要因为他的自由主义政治立场,然而他自始至终高度评价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俄国文学的果戈里时期概况》,对杜勃罗留波夫的才能和一些论文的观点与文采一直很是欣赏。他曾经与赫尔岑一度绝交,跟冈察洛夫法庭相见,并且还曾经要跟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决斗,然而他在艺术上不但承认他们,而且尊重他们。在个人生活方面,他终身不娶,钟情的对象是一位异国的歌女,只因相见恨晚,结识时对方已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也许他这些表现会被今天的人们认为是有些荒诞,而在当时世路坎坷、黑白颠倒、真伪难辨的俄国社会里,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他这种诚实的为人态度,表现在文学创作上,便成为一种极其可贵的现实主义的品质。早在40年代末,他便敢于出来正面歌颂农奴人物,把他们一个个描写得远比当时文学中那些贵族主人公高大可爱,还把他在本阶级内,甚至自己亲人身上看见的丑恶,也毫不留情地如实写出。《猎人笔记》中一个残暴的老地主写的是他的外祖父,而《木木》中那个专横的地主婆写的是他自己的母亲。在他的许多中篇爱情小说中,他坦率地把自己青年时代的身影表现在书中男主人公身上,而又无情地对之加以批判。《阿霞》中的恩先生和《春潮》中的萨宁,都是这样的形象。从他一生的创作活动中,我们看见,他所选取的正面男女主人公,也都是些灵魂纯洁,敢于对邪恶进行斗争和维护社会利益的真诚的人。他的真挚诚实的艺术态度,也说明为什么作为一个站在自由主义立场上的“西方派”,能够写出带有强烈进步政治倾向性的《前夜》和《父与子》这种作品。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之间,虽然矛盾不少,但托尔斯泰对屠格涅夫作为一个艺术家的真挚诚实这一特点,是认识很深的。他在1884年1月写给亚·尼·培平的一封信中说:“屠格涅夫对我们文学的影响是最好的,最富有成果的。他生活、寻找,并且在自己的作品中说出他所找到的东西。他不把自己的天才……用来掩盖自己的灵魂,像其他人一向所做的那样,而是用它来暴露自己整个的灵魂。他无所畏惧。”这种评语加在艺术家屠格涅夫的身上,是很中肯的。

敏感是小说家屠格涅夫艺术眼光上的又一重要特点。唯真挚才能敏感。因为不为私利所蔽,勇于追求真理的人,才会留意去发现真理。所以说,屠格涅夫艺术眼光上的敏感,是和他真挚诚实的态度分不开的。关于这一点,我们在他整个创作过程的每一阶段上都可以见到。早在19世纪40年代便能从农奴身上看见俄罗斯民族优秀品质的是他;继普希金和莱蒙托夫之后,写出俄国新一代多余人的新特征的是他;看出农奴制必然崩溃,首先出来为贵族阶级唱出一曲哀怨动人的挽歌的是他;当50年代到60年代俄国生活中刚刚出现平民革命者的身影时,又是他第一个及时把他们真实的典型形象描写出来,即使到了他已是暮年的60年代末到70年代,那时他已经长久地侨居国外,仍然力图把握俄国现实生活的脉搏,并尽量迅速忠实地把它反映在自己最后的两部长篇小说中。所以文学史上几乎一致认为屠格涅夫的六部长篇小说是俄国19世纪40年代到70年代的“社会编年史”。如果说,文学的使命是推动生活向前进,那么,正是屠格涅夫艺术上的敏感这一突出特点使他的作品具有了良好的社会影响和浓烈的政治色彩,起了推动生活前进的作用。

屠格涅夫是一个善于从大处着眼的人,他所敏锐地发现并及时反映在作品中的往往是整个社会的动态和方向,是关系到国家前途和命运的重大问题。他的敏感是一种可贵的政治敏感。然而,他又不仅是一个能见“舆薪”的有大目光的人,而且也能“明察秋毫之末”,敏锐地注意到事物的细小之处,并且能从小处入手去描写。屠格涅夫是一个身材魁梧健壮的男子,然而他的描绘却往往细致入微,如女性般细腻。他在艺术上的这种细腻,其实也是他高度的敏感性和锐利的观察力的表现。他能见人之所未见,把握瞬间即逝的变化和一些细小的但是本质的特征。由于观察力的敏锐,他不仅能描写得细腻,而且描写得非常准确。即使有时故作夸张,也令人觉得恰如其分,真实可信。比如,在《草原上的李尔王》这篇他晚期创作的中篇小说中,他在刻画主人公的那幅肖像时,说“他的脊背有两个阿尔申宽,足有四尺多”,说他说话的声音也“叫人联想到装了铁条的运货马车经过崎岖不平的道路时所发出的叮当声”。那段数百字的描绘不仅写出了这个怪人的每一处外部特征,而且也令人透彻地了解了这个“一头公牛一样”的人的内在品质。如果没有高度锐利的观察力,是无法做出这样入木三分的、细腻的、虽然夸张但又非常准确的描绘。我们知道,这种描绘细节的手法,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现实主义典型形象的价值和艺术力量。

屠格涅夫文笔的简练,体现了他作为一位天才小说家的一个杰出的艺术本领。亨利·詹姆斯说,这一特点是“他的伟大的外在标志”。屠格涅夫的作品结构严谨,情节紧凑,没有多余的枝蔓,不复杂烦琐,也不故弄玄虚。他具有出色的长话短说的本领,善于用最少的篇幅来表达最多的内容。他的长篇小说,是世界文学史上最浓缩、最紧凑的长篇作品。托尔斯泰说屠格涅夫和19世纪俄国另一位作家列斯科夫的不同是:他永远也不过分,能处处做到恰如其分,正因为这样,所以才能叫作简练。屠格涅夫的这一特点,也是来自俄国文学的传统。车尔尼雪夫斯基曾经说:“俄罗斯诗歌从一开始就带有一种不喜欢机械地描写细节和拖拉情节的特点。”我们在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的散文中所领略到的那种简洁精练的风格,在屠格涅夫笔下,带着这位新一代伟大作家本身的全部独特性,又重新显现了出来。在他的小说中,往往都是只有一两个中心人物,其他人物都是围绕着这一两个人物而安排的,并且为表现这些中心人物而服务。他的作品一般不采用多条情节线索的描写方法,他不追求广大宏伟的历史背景的描述,也不喜欢太多地正面谈国家大事。他只是描写一个人或几个人,写他(她)们的生活、思想、爱情、痛苦、欢乐,而通过描写这些,来反映时代的气息和生活的脉搏,并且往往可以写得相当辽阔、相当长远;写得深刻而概括,而这可以从他那六部不朽的长篇小说中见到。我们还可以举一个中篇小说的例子,他在70年代初期所写的一部中篇小说《普宁与巴布林》,从思想水平上看,虽然算不上上乘之作,然而在情节和布局上很有他的特点。在一篇短短70来页的小说中,写了前后30年间的事,让人隐隐看见了农奴改革时俄国社会数十年中的许多变化,从农村写到城市,从知识分子写到农民和地主,从浪漫主义者写到地下的革命小组。屠格涅夫小说的每一篇情节都是发展迅速的。比如《父与子》,开始不过五六页,巴扎罗夫已经和帕维尔吵架了。整个这部小说以人物间的交锋作为情节发展的契机,主次分明,条理清晰,情节发展迅速、出人意料而又毫无忸怩之感。又比如,罗亭这个言语的巨人、行动的侏儒的主要性格特征,在作品一开头,他刚一出现在拉松斯卡娅家的客厅时,就立即生动地显现了。但是屠格涅夫的小说又绝不是靠异常的情节取胜的。一部《基督山伯爵》情节离奇,变幻无穷,但是经不住人们用生活逻辑对它进行推敲。而屠格涅夫作品的情节尽管简练却有其内在的合理性,所以他反映生活更真实,更能吸引人和说服人。

屠格涅夫还非常善于选取一个场景,通过不同人物在同一事件上不同的反应、态度和关系,深刻揭示出各种人物的本质。这种手法可以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以一举数得,而又最省笔墨。《父与子》中有一个不大为人注意的场面,即巴扎罗夫与费涅奇卡在凉亭中相遇并且接吻的那个场面,可以作为一个通过场景、一个事件的刻画来描写许多人物,并且展开情节、深入揭示矛盾的好例子。当时,除了巴扎罗夫和费涅奇卡两人之外,凉亭旁的花丛中还躲着一个帕维尔。这部作品的主要矛盾存在于巴扎罗夫和帕维尔之间,而费涅奇卡在某些方面发挥了两人矛盾交接点的作用。屠格涅夫让巴扎罗夫和费涅奇卡两人在凉亭相会,让巴扎罗夫在刚刚失去奥金佐娃的爱情的情况下,既是出于爱怜又多少有些唐突地吻了费涅奇卡一下,而同时费涅奇卡这个寄人篱下的可怜女人,她从巴扎罗夫这个乡村医生的儿子身上感觉到一种自然的亲和力。她实际上已经在爱着他,只不过在这以前,她出于自己淳朴的天性只把这种爱当作一种信任的感情来解释而已。于是,她这时便也半推半就地让他吻了自己,并且让他紧紧拥抱自己,一吻再吻。而那个躲在花丛后的帕维尔又是一个用贵族阶级的骄傲与堂堂的仪表和绅士派头掩盖住他内心不能见人的东西的人,他手边正缺少一个把柄让他来打垮他的对手巴扎罗夫,他也一向在寻找一个机会让自己以英雄的姿态出现在费涅奇卡面前,今天他总算抓住了一个可以一举两得的机会。于是这一吻便使作品情节得到了一种别开生面的新发展,使人与人之间的各个矛盾得到了一个突然间冲突的机会。表面看来,这仅仅是一个从来不曾真实尝过爱情滋味的可怜少女和一个鲁莽然而又怀有真情的乡村医生的儿子之间一次感情撞击的火花,然而通过它却激化了作品中革命民主主义者和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两个对垒阵营之间的冲突和斗争,并且也显示了与此相关的各方面人物的感情、思想、情操和处境。这种写法真可谓天衣无缝。有人认为巴扎罗夫吻费涅奇卡是一种“调戏”,是作者通过费涅奇卡责备巴扎罗夫;还有人认为这一吻仅仅是巴扎罗夫的一时冲动,是巴扎罗夫辜负了费涅奇卡对他的尊重和信任,并且认为若不是这一吻,便不会带来巴扎罗夫和帕维尔决斗的后果等等。这些分析也许是把这些人物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了解得过于简单了,并且没有看出这一场描写在艺术处理上的别具匠心。实际上,巴扎罗夫与费涅奇卡的这一吻是有深刻的社会基础、感情基础和心理基础的。即使没有这一吻,巴扎罗夫与帕维尔的决斗也不可避免。这一吻正是屠格涅夫的写作妙处,是他非常善于抓住一点、带动全局的简洁精练的高明表现。

屠格涅夫还是一位心理描写大师。出色的心理描写技巧和他敏锐细腻的艺术观察和描写能力结合起来,使他笔下的人物获得不朽的生命,并为他赢得世界声誉。他从不为哗众取宠或故弄玄虚的目的而描写人物心理。在他的笔下,心理活动不是偶然一时的喜怒哀乐,而是人物稳定的性格特征的表现,而且往往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他的那些表面看来是儿女情长的故事,却往往都能有重大的社会政治意义,其秘诀之一在于他善于在描写人物心理时,把带有广泛社会意义的东西表现出来。我们常见有人引用他致列昂节耶夫的信中的一句话:“诗人必须是一位心理学家,但却是一位隐蔽的心理学家,他必须知道并且感觉到现象的根源,但是又只能描写这些现象本身。”描写具体生动的心理状态,通过形象去显示“根源”,这样的心理叙述才是艺术,才是文学。比如,《阿霞》中所塑造的恩先生和阿霞的哥哥哈金这两个多余人形象,作家对他们一举百动所反映出来的内心活动的描写,即使在细小处,都往往能耐人寻味地和俄国这一代青年人的共同特征联系起来。

屠格涅夫的心理描写和他简洁凝练的艺术本领相结合,使他所描写的人物心理一针见血,具有深刻的典型意义,同时也使我们从这种心理描写中见到这位作家炉火纯青的艺术修养和功底。如他的中篇小说《初恋》,在这部诱人的小说中,女主人公济娜伊达一次脱口而出地把深深依恋她的那个少年唤作“小孩子”,但是话音未落,她又马上改了口叫他“年轻人”。这一改口,表示了多少复杂的人物内心活动!她已经21岁,过惯了与男性厮混的风流生活,而他才16岁,对她的依恋是他这一生中第一次品尝到女性的滋味,她出于习惯把他当作一个跟别人(甚至跟他父亲)一样的男性来和他调情,但内心里又的确感到他还是一个天真的孩子。她愿意把他吸引在身边,使自己多一个追求者,以满足自己的虚荣,而同时又深切地感到他和她周围的其他追求者是多么的不同,他的淳朴、诚实和天真给她那可悲的轻浮生活带来多少亲切的暖意和甜美。她喜欢他,然而从年龄、从社会地位、从他可能为她的家庭带来的经济利益这些角度上,她又觉得他还够不上做她的情人,但是她又珍惜他对她的这份真挚的恋情,并且在内心里对他暗暗产生一种尊重和爱怜,不愿意伤害他的感情。而就是在这样一些极其复杂的思想和心理活动下,她才会在叫了他一声“小孩子”以后,又立即改口叫他“年轻人”的。济娜伊达的所有这些心理活动,我们从整个作品的生活逻辑中都可以客观地分析出来,而作家却只用了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便把这些复杂的东西表露无遗。这的确是一种极其出色的本领。

风景描写是俄罗斯文学史上许多作家的共同特长,而屠格涅夫尤其擅长于描写风景。在他的笔下,俄罗斯美丽的山川、草原、树林、河流都展现出了它们丰姿多采的面貌。比如,在短短的一篇《树林与草原》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从清晨到傍晚的景色变化,从晴天到阴天的景色变化,而且可以看到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的景色变化。那俄罗斯大地上的春天的欢悦、夏天的沉闷、秋天的肃杀、冬天的洁白,读过之后我们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些景色。屠格涅夫当然不是为风景而写风景,他很懂得文学是“人学”的道理,他笔下的风景描写,都是为写人而服务的。即使是像《树林与草原》这样的完全描写大自然的作品,他实际上也是在写人,写人心目中的大自然,写大自然和人的关系。并且他的风景描写是严格服从作品的主题和情节的需要的。比如《父与子》中的巴扎罗夫这个人不爱自然风景,作品中就很少提到大自然在他眼中的反映。屠格涅夫的风景描写又和作品主人公的心理描写紧密结合,因此充满了感情色彩。比如《贵族之家》中拉夫列茨基在丽莎家的花园里静坐的那个夜晚;《罗亭》中罗亭和娜塔莉娅去幽会的那个黎明;《父与子》中巴扎罗夫和费涅奇卡在凉亭中接吻的那个7月的清晨;《幽静的田园》中玛丽亚朗读普希金诗歌时的夜景等。屠格涅夫的风景描写之所以受读者重视,根本原因在于这些描写从来都不是冷漠的、纯客观的,其中浸透了作家本人对所描写事物的观点感情。

屠格涅夫喜欢并且擅长描写风景,自然风景的描写在他的作品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从历史渊源上看,卢梭的“回返自然”的口号,对于屠格涅夫有很大的影响,屠格涅夫的思想中有着某种类似卢梭的自然神论以及宿命论的东西。在屠格涅夫笔下,大自然中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都好像有与人类相似的生命和命运。在描写一棵树时,他会这样写道:“新近砍倒的白杨树悲哀地横卧在地上。”描写一匹马时,他会这样说:“人家在卖它,仿佛事情与它无关似的,……其实,谁来打它,在它还不是一个样!”所有这些好似人一般的自然物,在屠格涅夫作品中还往往会表现为一种客观存在的力量和对象。比如,白净草原上那香甜的俄罗斯夏夜的气息,那清晨升起的鲜红的,后来是大红的,再后来是金黄的一轮朝阳,那大滴大滴的辉煌闪耀的露珠,那迎面传来的清彻明朗的晨钟,以及日落时那一幅大自然昏昏入睡前的画面,都好似有它们自己的容貌和心情、形体的变化,好似一个个独立存在的实体,并且拥有一种人所没有甚至能左右人的威力。《猎人笔记》中富有哲学家风度的农民卡西央,白净草原上那群可爱的农家孩子,他们的气质,性格和思想,都好像是大自然成功塑造的。屠格涅夫对于大自然的观念,已经接近于一种神秘的超社会力量的观念。在他后期的爱情中篇小说如《爱的凯歌》中,这种对于自然力量的描写表现得尤其明显。

屠格涅夫还善于塑造女性形象。他的作品好似一个女性形象的画廊,一个接一个把自己美丽的身影和灵魂展现在我们面前。《罗亭》中的娜塔莉娅,那种纯洁、忠实、勇于自我牺牲而又多少带些狭隘和幼稚的特征,令人觉得她好像是一块小小的翠绿的碧玉;《贵族之家》中的丽莎,她柔美、和蔼、深沉、雅丽、宛如一块温润的琥珀;《烟》中的依琳娜是个轻浮的、风骚的、聪明的、妖艳的女子,她花枝招展,引诱人、玩弄人而自己又供人玩弄,她心里也饱含着泪水,不妨把她比作一枝婀娜多姿的珊瑚。《前夜》中的叶琳娜是屠格涅夫笔下最崇高的女性形象,她坚贞、美丽、开朗、亭亭玉立,体现了19世纪中叶俄国青年一代思想品质的高度和深度,体现了俄国广大人民向往自由的精神和民族意识的觉醒,在她身上充满了纯洁和高贵,她晶莹而坚贞,好像是一块剔透的水晶。《父与子》中的奥金佐娃是另外一种类型的女性,她也很美丽,很明亮,但她不会是晶莹和透明的,也绝不会像石头一样顽强,她的光亮是靠她身上的一层釉子发出的,她的美更多的是来自人工的修饰和描画。她虽然表面上是坚硬的,然而绝对经不起考验,一落地便会摔得粉碎,因此我们说她就像是一件瓷器。屠格涅夫笔下还有许多各具特色的女性形象,比如:《猎人笔记》中那个吉卜赛女郎玛霞,像一只贝壳不失其天真而又伤痕累累、饱经风霜;《阿霞》中的阿霞,好似一粒玲珑的珍珠。就连他作品中的一些次要人物,如《幽静的田园》中梅列霍娃的风流和爽朗;《初恋》中济娜伊达的包藏着率真和辛酸的风骚;《春潮》中吉玛的异国情调的美、忠诚和真实。凡此种种,无不生动鲜明,使人铭记在心。

值得注意的是,屠格涅夫非常善于在一种富有诗意的感情的紧要关头上来描写他的女性。比如:娜塔莉娅的真诚,是在那天她和罗亭在阿夫杜馨池边相会时最深刻地感觉到的;阿霞的纯洁、好幻想和任性,是在她突然提出要和恩先生幽会时最深刻地感觉到的;叶琳娜的忠贞和高贵,是在她决心冒雨去找英沙罗夫、不顾一切守在他的病床前,并且终于嫁给他时最深刻地感觉到的。而奥金佐娃的浅薄也恰恰在巴扎罗夫向她表示爱情时她的反应中看得最清楚,她虽然很需要这个野性人的爱,好像一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很需要吃点蔬菜吸取维生素一样;但是,当巴扎罗夫突然说出自己对她的恋情时,她害怕了。毕竟还是躺在软和的床上,看微风怎样轻轻掀动丝织的窗帘,对她更合适也更安全些。据说后来她嫁给一个有钱有势的人物,一辈子过着舒适安逸,却毫无爱情的生活。即使对男主人公,屠格涅夫也往往是用他对女性的爱情做试金石来加以考虑的。罗亭的软弱和徒尚空谈正是在娜塔莉娅决心离开家庭跟他私奔而他不敢接受的时候暴露出来的;《阿霞》中的恩先生,他的“多余人”的全部本质恰恰暴露在阿霞面前而没有暴露在其他人面前;巴扎罗夫这个硬汉子居然会拜倒在奥金佐娃的石榴裙下,原来这个硬汉子也有他不硬的一面。当然这里边有屠格涅夫对新人的偏见。对于舒宾、柏尔森涅夫和英沙罗夫,叶琳娜是他们三人共同的从思想到行动,从灵魂到外表的一个试金石。在屠格涅夫的时代,生活中各方面的主动权一般都是掌握在男人手中,爱情也是一样,而在屠格涅夫描写爱情的作品中(不妨说,屠格涅夫的全部作品都是在描写爱情。当然他是通过描写爱情而描写社会,并不是为写爱情而写爱情)。读者往往是通过男主人公对待女主人公的态度,更深刻地看见这些作为“当代英雄”的男性的灵魂。比如,雅可夫·巴辛可夫这个屠格涅夫对他偏爱有余批判不足的多余人的内心世界,我们是通过华尔华娜、索菲雅和玛莎这三个女性的不同性格、不同观点、不同教养、跟他不同的关系才看得明显的。似乎在人类的男女两性中,屠格涅夫显得更喜欢女性,他认为女性比男性思想更深沉、品质更纯洁、对爱情也更忠贞,认为女性身上有更多的人的本性。

作为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屠格涅夫一再强调他从不凭空创造,而总是写有原型的人物和事件。这一点在他的《关于〈父与子〉》和《六部长篇小说总序》以及《文学回忆录》等文章中都曾明确表示过。别林斯基在《一八四七年俄国文学一瞥》中就极具眼力地肯定了屠格涅夫早期作品中已出现的这一特点。在稳稳扎根于现实土壤这一创作原则下,屠格涅夫所使用的现实主义典型化手法大致可以归纳为三种类型:第一种是《猎人笔记》式的写法;第二种是六部长篇小说式的写法;第三种是那些带有自传性质的中篇爱情小说的写法。

六部长篇小说的典型化手法和前一种很不相同。作者在生活中接触到一个素材,便以此为出发点和核心,把生活中所感受、所观察、所理解到的东西集中到这个事实上来,对这一原始素材进行补充、改造,使它最终成为完整的艺术作品。这类实例最明显不过的是《前夜》和《父与子》。根据作家在《六部长篇小说总序》中和《屠格涅夫全集》的编者在附录和注释中所提供的材料,《前夜》的素材本来是他的一个名叫卡拉节耶夫的邻居所提供的自身恋爱故事,其中仅讲到他过去的一位女友因为爱上了另一位更值得她爱的革命家,便抛弃了他。这本是生活中常见的事情,然而作家根据他对现实生活的深刻理解和对生活动向的敏锐把握,大大地拔高了这位女主人公的思想境界和灵魂,并且给她周围另外安排了好几个代表着现实生活中不同的阶层和方面的典型人物。他使这位女主人公积极地对待生活,主动去寻找理想的爱人。而同时把英沙罗夫描写成一个被她找到的英雄,而不是一个把她从庸俗生活中引导出来的拯救者。这样叶琳娜的形象便具有了更深刻的历史概括性。《父与子》也是如此,从作家最初在火车上碰见的乡村医生开始,到作品写成后的那个巴扎罗夫为止,中间经过的加工制作并不比《前夜》更少。

至于第三类的典型化手法,可以说是前两类的结合。大都运用在他的一些中篇恋爱故事中。《阿霞》《浮士德》《初恋》《春潮》等中篇小说都和屠格涅夫自己早年的恋爱生活有所联系。从选材的角度看,这些作品有类似于《猎人笔记》的写法,但又绝不是作家本人的传记,作家把他在生活中观察到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多余人”的性格特点也添加进去,达到深刻反映现实本质的目的。如《阿霞》一篇,它虽然是从屠格涅夫早年恋爱经历中的一个片断发展而来的,但是它又是采用了类似六部长篇小说那种广泛吸收在生活中观察和理解到的事实来进行加工改造的方法。

总之,屠格涅夫是一位罕有的文学的天才,一位有杰出成就和世界声誉的小说家,是一位“小说家之中的小说家”。他为人类做出了不朽的贡献。后世人应该永远记住他,并向他学习,继承他的遗产。

华东师范大学外国文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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