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约瑟夫·K莫名其妙地被逮捕了,准是有人诬陷了他。每天一早八点钟,女房东格鲁巴赫太太的厨娘总会给他送来早点,今天却没有来。这种事还从来没有发生过。K倚着枕头向窗外望,发现住在对面楼上的老太太异常好奇地注视着他。K饿着肚子,也感到很奇怪,便按响了铃。随即有人敲了敲门,一个他在这栋楼里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走了进来。这人长得修长,但看上去却很结实。他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衣服,上面有各种褶线、口袋和纽扣,还有一条束带,显得特别实用,活像一个旅行者的装扮。但K并不明白这一切是派什么用场的。“你是谁?”K从床上欠起身子问道。但是,这人并不理睬K的问话,好像他的出现是理所当然的。他只是问道:“是你按的铃吗?”“安娜该给我送早点了。”K说完便不作声了;他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心里琢磨着,竭力想弄清楚来者到底是什么人。然而,这人不大一会儿就避开了他打量的目光,转身走到门口,打开一条缝,向显然紧站在门外的人报告说:“他说要安娜给他送早点来。”旁屋随之响起一阵短暂的哄笑声,听声音也弄不清屋里有几个人。虽然这陌生人并没有从笑声中悟出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却像转达通知一样对K说:“不行。”“简直不可思议,”K说着从床上跳起来,匆匆穿上裤子,“我倒要瞧瞧,隔壁屋里都是些什么人,看看她格鲁巴赫太太怎么来给我解释这莫名其妙的打扰!”但是,他立刻意识到,他不该大声这么说,这样做不就等于在一定程度上承认了陌生人对他的监视权了吗?到了现在这份儿,他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但是,陌生人毕竟不是那样想的,因为他问道:“难道你不觉得待在这儿更好吗?”“如果你不说明你来干什么,我就不愿意待在这里,也不想搭理你。”“我可是好意。”陌生人说着便有意把门打开。K走进隔壁房间,脚步慢得出乎他的意料。一眼看去,屋子里的一切似乎像头天晚上一样依然如旧。这是格鲁巴赫太太的客厅,满屋子都是家具、陈设、瓷器和照片。也许客厅的空间比往常大了一些,但是一进屋是看不出来的,更何况屋里的主要变化是有一个正坐在敞开的窗前看书的男人。他抬起头来望着K。“你应该待在自己的屋子里。难道弗兰茨没有告诉你吗?”“说过,你究竟要干什么?”K一边说,一边把目光从这个刚认识的人身上移向站在门旁的弗兰茨,然后又移了回来。穿过敞开的窗户,K又看见了那个老太太。她面带老态龙钟的好奇走到正对面的窗前,想再看看眼前发生的一切。“我要见格鲁巴赫太太——”K边说边挥舞着两臂,仿佛要挣脱开两位站得距他还很远的人走出去。“不行,”坐在窗前的那个人说着将手里的书扔到桌上,站了起来,“你不能走开,你已经被捕了。”“原来是这样,”K说,“那么究竟为什么呢?”他接着问道。“我们不是来告诉你为什么的,回到你的屋子里去等着吧。你已经有案在身,到时候你自会明白的。我这么随随便便跟你说话,已经超越了我的使命。但愿除了弗兰茨以外,谁也别听见我说的话。弗兰茨自己也违反规定,对你太客气了。你遇上我们这样的看守,算你走大运了;如果你还继续这样走运的话,就可以有好结果。”K打算坐下来,可是他看了看,屋里除了靠在窗前的一把椅子外,没有地方可坐。“你将会明白,这些都是真心话,”弗兰茨说着和另外那个人同时朝K走过来。那人要比K高大得多,他不停地拍着K的肩膀。两人仔细地看着K的睡衣说,他得换件普通的睡衣,他们愿意保管这件睡衣和他的其他衣物。一旦他的案子有了圆满的结果,再一一还给他。“你最好把这些东西交给我们保管,可别交到仓库里,”他们说,“因为仓库里经常发生失窃的事;另外,到了仓库里,过上一段时间,不管你的案子有没有结果,他们都会把你的东西统统卖掉。天晓得像这样的案子会拖多久,近来就更说不准了!当然,你最后从仓库里也能拿到变卖来的钱,不过这钱到了你手上已经少得可怜,因为拍卖时不管叫价的高低,只看贿赂的多少。其次大家都清楚,这样的钱一年一年地转来转去,每经一道手都要雁过拔毛。”K对这些话几乎毫不在意;他并不看重他或许还有权支配自己所有的东西。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弄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然而有这帮人在身边,他简直无法思索。第二个看守一直用肚皮顶着他的身子——只有看守们才会这样,似乎显得很亲热。但是,K抬起头来一看,只见一副又干又瘪的面孔,一个大鼻子歪向一边,这面孔与那肥胖的躯体毫不相配。他正在K脑袋上方与另外那个看守商量着什么。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们在谈什么呢?他们是哪家的人?K不是生活在一个天下太平、法律刚正的法治国家里吗?谁竟敢在他的寓所里抓他呢?K一向喜欢对什么事都尽量抱着满不在乎的态度;只有当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时,他才会相信真的是这个样;不到灾祸临头,他根本不会去替明天操心。可是此时此刻,他觉得这种态度并非可取,也就是说,他可以把这一切当作是一场玩笑,当作是银行里的同事跟他开的一场不大高明的玩笑,只是他不明白其中的原由罢了。也许是因为今天是他三十岁的生日吧,这当然是可能的。也许他只消心照不宣地朝着这两个看守的脸笑笑,他们准会一同笑起来。也许他们就是在街道拐角处干活的搬运工——他们的样子倒很像。尽管如此,他从一看见那个叫弗兰茨的看守时起,就打定主意,不放弃他面对这两个人可能占有的优势,哪怕是一丝一毫的优势。即使尔后有人会说,他连开玩笑都不懂,他也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是,他大概回想起了——他向来就没有吸取教训的习惯——几桩说来无足轻重的往事,因为不听朋友的劝告,一点儿不考虑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草率行事,结果不得不去自食其果。那样的事不能再发生了,至少这一次不能重蹈覆辙。如果这是一场喜剧的话,那我就要奉陪到底了。
他还是自由的。“对不起,”他说,随之从两个看守中间穿过去,急匆匆地回到他的屋里。“他好像挺能沉得住气。”他听到身后有人这样说。他一到自己屋里,立刻拉开写字台的抽屉,里面的一切摆放得井井有条,可是由于情绪激动,他恰恰要找的身份证件一时却找不见。最后,他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车牌照,打算拿去出示给看守,可是又觉得这玩艺儿太不管用。他继续翻来找去,总算找到了出生证。当他再回到隔壁房间时,对面那扇门打开了。格鲁巴赫太太正好也想进去。她一瞧见K的那一刹那,显得十分窘迫,K差点儿还没有看出她来,她说了声对不起就消失在门后,而且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进来吧!”K还来得及说的就是这句话。可是,他拿着身份证件,站在屋子中央,眼睛只是直望着那扇再也不会打开的门。看守们一声喊叫,才使他醒悟过来。他发现他们坐在窗前的小桌旁瓜分着他的早点。“她为什么不进来呢?”K问道。“不许她进来,”高个子看守说,“就是因为你被捕了。”“我究竟怎么会被捕呢?如此的莫明其妙?”“怎么,你又来劲啦,”那看守一边说,一边把一块涂着黄油的面包放到蜂蜜罐里蘸了蘸,“我们不回答这样的问题。”“你们必须回答,”K说,“这儿是我的身份证件,现在让我看看你们的,首先是拘捕证。”“哎呀,我的天哪!”那个看守说,“你不能老老实实地听命于自己的处境,你好像存心要惹我们发怒,别白费气力了。我们现在可能比任何人对你都要好!”“一点儿不错,你要相信这个,”弗兰茨说。他手里端着咖啡杯,没有送到嘴边,久久地注视着K。他的目光看上去意味深长,可是令人费解。K很不情愿地与弗兰茨对视着。然后,他拍着手中的证件说:“这儿是我的身份证件。”“你的证件关我们什么事?”高个子看守喊道,“你的表演让人讨厌,连个小孩子都不如。你究竟想干什么?你凭什么身份证件和拘捕证跟我们这些看守纠缠不休,难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使你这桩讨厌的案子早点结束吗?我们不过是地位卑微的职员,哪里管得着什么身份证件之类的事。我们不过是每天看管你十个钟头,拿工钱罢了,和你的案子毫不相干。这就是我们能做的一切。可是话说回来,我们也能看得出来,我们为之服务的当局在下这样的拘捕令前,都会十分审慎周密地弄清拘捕的理由和被捕人的情况。这可是不会有错的。就我所知——当然我只是了解最低一级的官员,我们的官员们从来是不会错罪良民,而是按照法令行事,哪里有犯罪,就派我们这些看守去那里。这就是法律。怎么会弄错呢?”“这种法律我可不懂,”K说道。“那你就更糟了,”那个看守答道。“想必法律也只是存在于你们的脑袋里,”K说道。他极力想弄清楚这两个看守的想法,使他们的想法为自己服务,或者使自己去适应他们。可是那个看守不容K再说下去。他说:“将来会有你好受的。”这时,弗兰茨插嘴说:“你瞧,威勒姆,他承认说他不懂法律,可是他又声称自己是无罪的。”“你说得很对,不过你根本没法让他这样的人明白道理,”另外那个看守说。K不再去搭理他们。“难道说,”他心想着,“我非得叫这些最下等的官员——他们自己承认是这样——的一派胡言乱语搞得神魂颠倒不可吗?他们喋喋不休的东西,至少连他们自己也一窍不通。他们的愚蠢才会使他们这么自以为是。要和一个与我水平相当的人交谈,只消说几句话,一切便一清二楚,而要跟这两个家伙就是没完没了地谈下去,也弄不明白什么。”他在屋子里的空地上来回踱了几次,看见对面楼上的那个老太太扶着一个年纪还要大得多的老头走到窗前。K觉得该让这场闹剧收场了。“带我去见你们的上司,”他说道。“那要等他下命令,先别这么着急,”那个叫威勒姆的看守说。“我倒要奉劝你,”他接着说,“回到你的房间去,安安静静地等着你的发落。我们劝你别再白费气力胡思乱想,神魂不安,还是集中精力为好。你将面临的是举足轻重的审讯。我们对你可是好心好意,而你待我们却不这样好。你别忘了,不管我们是什么人,现在比起你来,至少我们是自由的,这可不是微不足道的优势。不过,如果你有钱的话,我们乐意给你从对面的咖啡店里拿些早点来。”
K没有理睬他们所说的,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如果他去打开隔壁的房门,或者甚至打开前厅的门,也许这两个家伙压根儿就不敢来阻拦,也许整个事情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可是,也许他们会来抓住他。一旦他栽到他们手里,那他现在在某些方面对他们还保持着的优势便会完全失去。因此他觉得不可操之过急,宁可稳妥,顺其自然。于是,他和看守们没有再说一句话,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他躺到床上,从洗脸架上拿来一个大苹果,这是他昨天晚上为早点准备好的。现在,这苹果就是他唯一的早点了。他吃了几大口,确实觉得挺可口的,怎么说也比那两个看守好心地要去那家肮脏不堪的通宵咖啡店里买来的东西好多了。他感觉精神不错,而且满有信心。虽然他今天耽搁了银行一上午的工作,但是凭着他在那里的地位,随便说说也就过去了。他要不要把不能去上班的真实理由讲出来呢?他打算这么做。如果他们不相信他的话在这种情况下是可以理解的,那么,他就可以让格鲁巴赫太太作证,或者也可以让住在对面的那两位老人作证,他们现在也许要走到对着他的窗前来。K觉得奇怪,至少他对那两个看守的想法感到诧异:他们居然把他赶回屋里,让他单独待在里面,使他大有自杀的机会。不过,他同时又从自己的思路出发扪心自问,他有什么理由自杀呢?难道是因为坐在身旁的这两个家伙侵吞了他的早点吗?自杀是多么的愚蠢呀;即使他想自杀,也不会这样做。这样做未免太愚蠢了。要是这两个看守不是如此赤裸裸的蠢笨的话,那么他真会以为,连他们也同样确信自杀是愚蠢的,所以才觉得让他一个人待在屋里不会有什么危险。现在,他们想怎么监视随他们的便。他走到酒柜前,取出一瓶上好的烧酒,斟满一杯,一饮而尽,用来弥补早点,接着斟上第二杯,为了给自己鼓鼓气;有这么一杯垫底,必要时可以应付不测。
这时,隔壁屋里传来一声呼叫,他吓了一大跳,牙齿碰到酒杯上格格作响。“监督官叫你去,”有人这样喊道。正是这声叫喊使他感到十分吃惊。这是一声短促破碎、军令式的叫喊,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看守弗兰茨发出来的。可是他盼的就是这个命令。“总算等到了,”他回敬了一声。他关上酒柜,立刻赶到隔壁屋里。然而,站在那儿的两个看守却走上前来又逼着K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你这样子来干什么?”他们呵斥道,“你穿着件衬衫就想去见监督官吗?他非得让人狠狠地揍你一顿不可,连我们也要跟着倒霉!”“放开我,见鬼去吧!”K大声喊道。这时,K已经被推到他的衣柜前。“你们从床上把人抓起来,还要他穿得衣冠楚楚,岂有此理。”“说这些都没有用,”两个看守说。K的嗓门越来越高,他们却变得非常平静,甚至有些沮丧,想借此把他搞糊涂,或者在某种程度上使他理智起来。“荒谬的讲究!”他气呼呼地说。可是他说着从椅子上拿起一件外衣,用两手提着展开来,好像是让这两个看守瞧瞧行不行。他们摇了摇头。“一定要穿黑衣服,”他们说。K随手把这件衣服扔到地板上说:“这还不是主要的审判。”他自己也不明白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两个看守笑了笑,可是依然坚持他们的意见:“一定要穿黑衣服。”“如果我这样做能使案子审理得快些,那我也就觉得值得了。”他自己打开衣柜,在里面翻腾了半天,选出了他那套最好的黑衣服。这是一套腰身考究的西装,凡是见过的人都赞不绝口。然后,他又挑了一件衬衫,开始精心地穿戴起来。他暗暗地庆幸两个看守居然忘了要他去洗一下澡,因此而加快了整个案子的进程。他默默地注视着两个看守,看他们还会不会想起来让他去洗澡。但是,他们哪里会想到这事。相反,威勒姆倒没有忘记让弗兰茨去报告监督官,K正在换衣服。
他一穿戴完毕,就得穿过已经没有人影的隔壁房间,走向紧邻的那间屋子。威勒姆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这间屋子的两扇门已经打开。K知道得很清楚,这屋里住着一个叫毕尔斯泰纳的小姐,是个打字员,前不久才搬来这里住。她通常很早就去上班,很晚才回家,K跟她不过是碰上面打打招呼而已。现在,她的床头柜已经搬到屋子的中央当审判桌,监督官就坐在审判桌的后面。他跷着两腿,一只手搭在椅背上。
在屋子的一个角上站着三个年轻人,观看着毕尔斯泰纳小姐别在墙布上的照片。窗户敞开着,把手上挂着一件白衬衣。那两个老家伙又倚靠在对面的窗前,而且他们的圈子扩大了,在他们身后还站着一个又高又大的男人。那人穿着一件汗衫,敞着怀,手指在那发红的山羊胡子上捋来捋去。“你就是约瑟夫·K吗?”监督官问道。他也许只是想把K心不在焉的目光引到他身上来。K点了点头。“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一定让你受惊了吧?”监督官一边问,两手一边不住地摆弄着小桌上的几样东西:蜡烛、火柴、一本书和一根针,仿佛这些东西是他审讯时必不可少的。“那还用问,”K回答道,他禁不住感到了莫大的轻松,终于碰到了一个明理的人,能够跟他谈谈自己的事了。“不用说,我是受了惊,不过也绝非是什么大不了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监督官问道,他说着把蜡烛放到小桌子中间,把其他东西摆在蜡烛的周围。“也许你误解了我,”K赶紧解释说。“我是说,”K话没说完就停住了,他朝四下看了看,想找一把椅子。“我想我可以坐下来说吧?”他问道。“这可没有先例,”监督官回答道。“我是说,”K没有再停下来,“我当然受惊不小,不过一个在世上活了三十多年的人单枪匹马闯荡搏击,注定不会为意外的事所左右,也不会把它看得那么严重。对今天这件事尤其是这样。”“为什么对今天这件事尤其是这样呢?”“我并不是想说,我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当作在开玩笑;要这么说的话,我就觉得为此所做的准备显得太周全了。那么公寓里所有的人,以及你们几位都得参与了。这样的玩笑未免太过分了。我确实并不是想说,这是一个玩笑。”“一点不错,”监督官一边说,一边查看着火柴盒里有多少根火柴。“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K接着说下去,他扫视了一下在座的,甚至想把那三个观看照片的人的注意力也吸引过来,“但是,从另一方面说,这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这么说当然是有根据的:有人指控了我,但是我一点也找不出我犯了什么别人可以用来指控的罪过。不过这是无关紧要的,主要的问题在于是谁指控了我?什么样的机构来审理这个案子?你们是法官吗?你们没有一个人穿着制服,如果你的衣服,”他说着转向弗兰茨,“也不算作制服的话。而你的衣服倒更像旅行者的打扮。这些问题我要求得到一个明确的解释。我相信,只要事情说清楚了,我们就会十分愉快地互相分手。”监督官把火柴盒往小桌上一扔。“你完全弄错了,”他说,“对你的案子来说,在座的几位先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物。其实我们对这案子也是一无所知。我们是可以穿上最正规的制服,你的案子丝毫也不会变得更糟。我也绝对不可能说有人指控了你的话,或者更多类似的话,我并不知道是否是这种情形。你被捕了,这是毫无疑问的,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或许看守对你唠叨了些什么别的事,那不过是瞎说说而已,即使说我答复不了你提出的问题,不过,我倒可以忠告你一句:少在我们身上打主意,少想想你将会怎么样,最好还是多想想你的处境。别再这么大声嚷嚷你是清白无辜的,这反而会损坏你在其他方面给人留下的还不错的印象。你也要少开口为好,你刚才所说的那一番话,谁都会认为是你的态度的表露。难道你少说几句不行吗?再说你那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K目不转睛地看着监督官。难道他就听着一个可能比自己还年轻的人振振有词地来教训吗?难道他要为自己的坦诚而遭受斥责吗?难道他无法得知为什么被捕和下令逮捕的幕后人吗?他禁不住激动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谁也不阻拦他。他摸摸袖口,又摸摸胸前的衬衫,捋了捋头发,走过那三个人身旁时说:“真是荒唐!”这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和善而严肃地打量着他。最后,K又在监督官的桌前停住脚步。“哈斯特尔律师是我的好朋友,”他说,“我可以打电话给他吗?”“当然可以,”监督官回答道,“不过我不明白给他打电话会有什么意义,除非你有什么私事要跟他商量。”“你还问有什么意义?”K喊了起来,与其说是大动肝火,倒不如说是惊慌失措,“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口口声声问我有什么意义,而你自己在做的不正是这世上最无意义的事吗?这未免太荒唐了吧?你们先是闯进我的屋里来抓人,现在围在这儿,坐的坐,站的站,而且要让我像表演高超的骑术一样来给你表演。既然你们声称我被捕了,那么跟律师打电话还有什么意义呢?好吧,我不用打电话了。”“你爱打就打吧!”监督官边说边伸出手指向前厅,那里放着电话,“请便,去打吧!”“不,我不想打了。”K说着走到窗前。对面楼上,那几个人依然守在窗前袖手观望。当K出现在窗前时,他们似乎才有点不好意思。两个老家伙想起身走开。然而,站在他们后面的那个人让他们别在意。“那边也有这样看热闹的,”K手指向外一指,对着监督官大声说道。“走开,”他接着朝对面吆喝一声,那三个人立即往后退了几步,两个老家伙竟退到了那男人的背后,他用魁梧的躯体遮挡住他们。看他嘴唇嚅动的样儿,准是说了些什么。只因相隔太远,无法听见。但是,他们并没有完全走开的意思,好像在等待着时机,再悄悄地回到窗前来。“死皮赖脸、肆无忌惮的东西!”K说着身子又转回屋里。他向旁边瞥了一眼,似乎发现监督官可能也是这样想法。但是,监督官也可能根本就没有听,因为他把一只手紧紧地按在桌子上,好像在比较着这手指的长短。两个看守坐在一个用绣花布罩着的箱子上,在膝盖上摩来摩去。三个年轻人手插在腰间,漫不经心地四下张望。屋子里静悄悄的,好像在一间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好吧,我的先生们,”K大声说,一瞬间,他觉得好像是在座的沉重地压在他肩上似的,“看你们的神色,我这案子或许该结束了。依我看,最好别再追究你们的行为合法不合法,这事握手言和就算了结了。如果诸位也是这么想的话,那么就请便了——”他说着就走到监督官的桌前,伸出手去。监督官抬起头来,咬了咬嘴唇,望着K伸过来的手。K始终以为他会握住这只言和的手的。然而,那家伙站起身来,拿起放在毕尔斯泰纳小姐床上的硬圆帽,双手把它小心翼翼地戴在头上,好像是在试戴新帽似的。“你把一切想得是多么简单!”他对着K说,“你以为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你的案子结了吗?不,你想错了,这确实办不到。另一方面,我说这些话也绝对没有要你不抱希望的意思。不能放弃,为什么要放弃希望呢?你只不过是被捕了,别的什么都没有。我奉命来通知你被捕了,我这样做了,也看到了你的反应。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们现在可以告别了,当然这只是暂时的告别。我想你可能要到银行去吧?”“去银行?”K问道,“我想我不是被捕了吗?”K的发问带有几分挑衅,因为他并不在乎他提出握手言和不被理睬,只觉得越来越跟这帮家伙没有什么好说的,尤其从监督官起身要走以后更是如此。他在耍弄他们。他盘算着,如果他们要走的话,他就一直追到大门口,让他们干脆逮他走就是了。因此,他便重复道:“我不是被捕了吗,又怎么能够去银行呢?”“啊呵,原来如此,”已经走到门口的监督官说,“你误解了我的意思。你被捕了,确实如此,但是,这并不妨碍你的工作,也不会妨碍你的日常生活。”“这么说来,被捕并不是很坏的事,”K说道,并且走近监督官。“我从来都不认为这是坏事,”这家伙说。“但是,照你这么说,似乎我被捕一事,根本就没有什么通知的必要了。”K说着更加靠近了监督官,其他人也靠上前来。现在,大家都挤在门旁那一小块地方上。“这是我的义务,”监督官说。“一个愚蠢的义务,”K毫不让步地说。“也许吧,”监督官回答道,“不过,我们别这么争来争去浪费时间。刚才我以为你要去银行。既然你老是咬文嚼字吹毛求疵,我就再补充一句:我并不强迫你去银行;我只是猜想你要去。为了你方便起见,为了让你尽量不惹人注意地回到银行去,我留着三位先生在这里,他们都是你的同事,随时听候你的吩咐。”“什么?”K喊了起来,十分惊奇地注视着这三个人。在他的印象里,这三个如此不起眼的、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始终不过是那几个观看照片的人。现在他才发现,他们确实是银行里的职员,说是同事,则言过其实,这也露出了监督官无所不晓的破绽。但是,无论怎么说,他们确实是银行里的低级职员。K怎么会视而不见呢?他一个劲儿地只顾跟监督官和看守周旋,竟没有认出这三个人来:一个是呆板的拉本斯泰纳,他习惯于挥动双手,一个是眼眶深陷、满头金发的库里希,另外一个叫卡米纳,他脸上患有慢性肌肉劳损病,总是挂着令人难堪的笑容。“早晨好!”K停了一会儿说,并且向这三个彬彬有礼、躬身致意的年轻人伸过手去,“我一点儿也没有认出你们来。不说啦,我们现在上班去,好吗?”三个年轻人听了满面笑容,频频点头,仿佛他们就是为了得到这个机会才等这么久。当K要回房间去取他的帽子时,他们争先恐后地跑去拿,这样免不了有几分尴尬。K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他们穿过两道大开的门跑进去,落在最后的当然是不开窍的拉本斯泰纳,他只不过是迈着轻快的小步子跑了进去。卡米纳把帽子递了过来,K像在银行里一样,不得不一再自言自语地提醒自己,卡米纳的笑脸不是故意做出的,就是他真的想笑,也无法笑得出来。前厅里,格鲁巴赫太太给这几个人打开了大门,看来她并不很感到愧疚。像往常一样,K低头看着她的围裙带,它深深地勒进她那肥胖的腰间,深得让人莫明其妙。到了楼下,K看了看表,决定叫一辆出租车,以免再耽误时间,因为他已经迟了半个钟头。卡米纳跑到巷口去叫车,另外两个显然竭力想分散K的注意力。就在这时,库里希突然指向对面的大门:只见那个蓄着发红的山羊胡子的高个子男人出现在大门口。一瞬间,他露出了整个身子,显得有几分窘迫的样子。他又缩了回去,倚靠到墙边。那两个老人可能正在下楼。库里希让他去注意那男人,K感到很恼火,其实他自己早就看见了,而且也料到了他会出现。“别看那边了!”K按捺不住地喊了出来,也顾不上去考虑面对独立自主的男人这样讲话是多么的出乎寻常。不过,也不必去解释了,因为就在这时,出租车叫来了,他们便坐上车走了。这时,K想起了他没有注意到监督官和看守们是怎样离开的。刚才他只注意了监督官,竟没有认出这三个职员来;现在他又只注意了这三个职员而忘记了监督官。这说明他不够沉着镇定,K决心在这方面要多加小心。想着想着,他便不由自主地转过身,从车子的后篷望过去,兴许还能看到监督官和看守。但是,他马上又转回身来,舒舒服服地靠在车座一侧,丝毫不想再去寻找任何人。虽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可是,或许他现在正是需要听几句安慰话的时候,然而这三个年轻人好像都懒得开口;拉本斯泰纳向右望出车外,库里希向左看出去,唯有卡米纳挂着他那难堪的笑脸听候他的吩咐。可惜的是,出于人道的考虑,这张笑脸不能作为谈笑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