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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商人布洛克
—解聘律师

K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让那律师代理办案了。这么做是否合适,他依然疑虑重重,可是,他深信非得这么做不可。在要去见律师的那天,为了下这个决心,K耗去了很多精力;他办起事来特别缓慢,不得不在办公室里待了很久,直到十点钟,才好不容易来到律师的门前。在按门铃前,他还在思考着是不是打电话或者写封信给律师谈解聘的事要好些。当面谈这样的事,未免让人太难堪了。尽管这样,K还是不愿意放弃面谈;换个别的方式来解聘,律师要么无声无息地默认,要么冠冕堂皇地回几句话接受,而K除非可能从莱尼那儿探听到一点情况,否则就永远不会知道,律师对解聘有什么反应。照律师的看法,K这么做又会对自己招来什么样的后果呢。律师的意见,不可小看啊。然而,如果律师跟K面对面谈起来,他会对解聘的事感到诧异,即使他藏而不露,K观其神色和举止,也能够轻而易举地琢磨出他想要说的一切。甚至也不排除:他会被说服,还是觉得委托律师辩护为好,再把解聘收回来。

跟往常一样,K第一次按响律师的门铃后,里面没有反应。“莱尼不应该这么拖拖沓沓,”他心想着。不过,如果没有第二个人插进来,这可是好事。平常总有人爱管闲事,无论是那个穿睡衣的男人,还是别的什么人,跟着凑上来,挺扫兴的。K第二次按响门铃时,扭头朝另外一扇门瞥了一眼。这一回,那扇门却依然关得严严实实。终于有两只眼睛出现在律师门上的观察孔前,但不是莱尼的眼睛。有人打开了门上的锁,却还暂时用身子堵着门,朝里屋喊了一声:“是他来啦!”然后才敞开了门。K逼到门前,已经听到在那人身后,有钥匙在另一间房门上的锁孔里匆匆旋动的响声。门一打开,他便冲到了前厅,正好瞥见莱尼穿着睡衣穿过房间的通道溜走了。开门人刚才的警告声就是传给她的。他盯着莱尼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来,打量起开门人。他身材矮小,瘦骨嶙峋,蓄着一把络腮胡子,手里举着一支蜡烛。“你在这里做事吗?”K问道。“不是,”这人回答道,“我不是这儿的人,律师是我的代理人,我是为一桩诉讼案子来找他的。”“来这里连外衣都不用穿吗?”K一边问,一边打着手势,指着他那洋相百出的衣着。“啊哈,请别见怪!”这人说,他打着烛光照了照自己,仿佛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是这副样儿似的。“莱尼是你的情人吧?”K直率地问道。他稍稍叉开两腿,双手背在背后,拿着一顶帽子。面对这个干瘪的矮家伙,一件裹在身上的厚实大衣已经给了他居高临下的感觉。“噢,天啦,”这人说着举起一只手遮在面前,十分吃惊地予以否认,“不,不是,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你看来像是个老实人,”K微笑着说,“不管怎么说,——走吧。”K挥着帽子向他示意,让他走在前面。“你叫什么名字?”他们往里走去时,K问道。“布洛克,商人布洛克,”矮个子转过身来自我介绍说,K却不让他停住步子。“这是你的真名吗?”K接着问道。“当然是,”对方答道,“你为什么不相信呢?”“我是在想,你可能会有隐姓埋名的原因吧,”K说。他现在觉得是如此的自由自在,就像一个人到了异国他乡,和一伙卑贱的人讲话时才会这样。对于自己的一切可以藏而不露,却一味泰然自若地谈论着他们的轶闻趣事,以此在自己面前抬高他们,但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弃之于不顾。当他们走到律师书房门口时,K停了下来,打开门,叫住老老实实往前走着的布洛克:“别那么急着往前走!过来照一照这儿!”K心想莱尼可能会躲在这儿,他让商人照遍了每个角落,可是,办公室里连个人影也没有。K走到那幅法官画像前时,从背后拉住商人的背带,把他拽了回来。“你知道这人是谁吗?”K用食指指向高处问道。商人举起蜡烛,眼睛一眨一眨地朝上看去,随之说道:“是一位法官。”“一位高级法官吗?”K问道,他闪到商人一旁,想看看他对这幅画有什么反应。商人毕恭毕敬地仰头看去。“是一位高级法官,”他说。“你的眼力不大好啊,”K说,“他是低级预审法官中最低一级的。”“噢,我想起来了,”商人把举着烛火的手放下来说,“我也听到人家这么说过。”“那当然啦,”K大声说道,“我居然会忘记,你当然一定听说过了。”“可是,到底为什么呢?为什么说我一定听说过了呢?”商人问道,这时,他被K用手推着朝门口挪去。走到外面过道上时,K说:“想必你知道莱尼躲在什么地方吧?”“什么躲不躲?”商人说,“不,她可能在厨房里给律师做汤呢。”“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呢?”K问道。“我本来想带你去那儿,而你却把我叫了回来,”商人回答道,似乎给这矛盾重重的要求弄得摸不着头脑。“你大概以为自己很会玩把戏,”K说,“那么你就带我去吧!”K从来还没有到过厨房,里面大得惊人,陈设富丽堂皇。就说那炉灶,有普通炉灶三个那么大。其他东西不可能看得仔细,因为只有一盏小灯,挂在厨房进门的地方。像往常一样,莱尼穿着白围裙,站在灶台旁边,正往放在一个酒精炉上的锅里打鸡蛋。“晚上好,约瑟夫,”她扭过脸来,瞥了一眼说。“晚上好,”K说,他摆摆手叫商人坐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去,他顺从地坐了过去。但是,K却走上前去,紧贴在莱尼的背后,伏在她的肩膀上问道:“这人是谁?”莱尼一只手搅着汤,另一只手搂住K,把他拢到自己面前说:“他是个可怜巴巴的家伙,一个不幸的商人,名叫布洛克。你只消瞧瞧他那副样子就明白了。”他们俩都回过头去看了看。商人坐在K指给他的椅子上,吹灭了手上的蜡烛,现在也没有必要再点着它了,他又用手捏灭烛芯,免得冒起烛烟。“你就这样穿着睡衣,”K说着把莱尼的脑袋又扭回到灶台上。她一声不吭。“他是你的情人吧?”K问道。她正要伸手去端汤锅,可是K却抓住她的两手说:“回答我!”她说:“去书房里,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不行,”K说,“我就要你在这里说给我听。”她依偎在他的身上想去吻他,却让K挡开了,并且对她说:“我不想让你现在来吻我。”“约瑟夫,”莱尼说,她用央求而坦率的目光正视着K,“我想你不会去猜忌布洛克先生吧。——卢迪,”她然后转身对商人说,“你倒帮我一把呀,你不看看他怀疑起我了,把蜡烛放下。”人们或许会以为这商人心不在焉,可是,他对莱尼的话却心领神会。“我也弄不明白,你有什么好猜忌的呢,”他平平淡淡地说道。“说实在的,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呢,”K说,他看看商人笑了笑。莱尼顿时哈哈大笑,趁着K一时不在意,挽住他的胳膊悄悄地说:“现在别再提他,好吧!你不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吗?我对他客客气气,因为他是律师的一个主要委托人,没有任何别的原因。可你怎么样呢?你今天晚上还打算跟律师谈吗?他今天身体很糟糕。不过,你要谈的话,我就去告诉他。可你今晚一定要留在我这儿。你可是好久没有来我们这儿了,连律师也问起了你。千万别耽搁了你的案子!我也听到了各种风言风语,有些话要对你说。不过,你先把大衣脱掉再说吧!”莱尼帮他脱下大衣,接过他手里的帽子,拿去挂在前厅里,然后又跑回来看看煮在锅里的汤。“我是先去说你来了,还是先把汤给他送去?”“你先去告诉他吧,”K说。他气鼓鼓的样子;他本来打算跟莱尼认认真真地谈谈自己的事,尤其是解聘律师这个伤脑筋的事,可是,商人出现在这儿,使他要谈的兴致一扫而光。但是,他忽然又觉得自己的事太重要了,怎么能受一个小小的商人的干扰呢?于是他又把已经走到过道里的莱尼叫了回来。“你还是先给他送汤去吧,”他说,“喝了汤,他才会有精神跟我谈话,他也需要这样。”“原来你也是律师的一个委托人,”商人坐在角落里低声说道,好像得到了证实似的。可是,他的话却惹得对方很不高兴。“这关你什么事?”K说。莱尼随之插了一句:“你别多嘴好不好。”接着她又对K说:“好吧,我这就先给他送汤去,”说着她把汤盛在碗里,“只怕他一会儿睡着了,他总是吃完饭后很快就睡觉。”“我要对他说的,会叫他睡不着觉的,”K说,他始终有意装作要让人家看出他打算跟律师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期盼莱尼先来询问是怎么回事,到时候才向她问主意。可是,莱尼只是一丝不苟地按照他的吩咐去做。她端着汤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故意含情脉脉地推推他,悄悄地说:“他一喝完汤,我马上就告诉他说你来了,好让你尽快地回到我身边来。”“去吧,”K说,“快去吧。”“亲切点儿好不好,”她说道。莱尼端着汤走到门口时,又一次完全转过身来。

K望着她的背影。现在,他要解聘律师的事最终成了定局,事先再没有可能跟莱尼谈了,这样也许要好些。她对整个案子哪里会有足够的了解呢?但她一定会来劝阻他,说不定也会使K这一回真的放弃解聘的打算。那么,他就会继续遭受重重疑虑和寝食不安的折磨,而过不了多长时间,他的决心最终还得付诸实施。这个决心实在不可抗拒。而这个决心实施得越早,他就越少遭受痛苦。再说,或许商人对这事会有什么真知灼见。

商人一发现K转过身来,立刻好像要站起来。“坐着吧,”K说着拽去一把椅子坐到他的身旁。“你是这个律师的老委托人了,是吗?”K问道。“是的,”商人说,“委托关系由来已久了。”“他当你代理人到底有多久了?”K问道。“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事情,”商人说,“我是做谷物生意的,开了一家谷物商行。在商务上,打我接手这个商行以来,律师就一直代理我的法律事务,算来有二十个年头了。要说我的案子吧,这大概就是你所指的,他也是从一开始就是我的律师,到现在已经五年多了。噢,远远超过五年了,”他接着补充说道,并且掏出一个旧笔记本来,“我把一切全都记在这里。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把确切的日期告诉你。这些要全部记在脑子里可不那么容易。我的案子可能还早得多,是在我妻子死后不久就开始的,已经五年多了。”K挪动椅子凑近他。“这么说来,这律师也接受一般的诉讼案件?”K问道。他觉得法院与法学的这种结合对他是极大的安慰。“当然啰,”商人说。接着他又对K悄声说了一句:“人们甚至说,他办起这样的诉讼案子来,比办别的案子还要来劲。”但是,他似乎马上后悔不该扯得太远,于是一只手搭到K的肩膀上说:“请手下留情,可别把我卖出去。”K拍拍他的大腿安慰说:“不会的,我可不是那号人。”“你不知道他就爱报复人,”商人说。“我想他肯定不会得罪像你这样一个忠实的委托人,”K说。“噢,可别这么说,”商人说,“他要是给惹火了,还分什么青红皂白。再说,我其实对他也并不忠实。”“为什么这么说呢?”K问道。“难道要我透露给你吗?”商人疑惑地问道。“我想你说出来也无妨,”K说。“好吧,”商人说,“我可以把我的秘密透露给你一些,可是,你也得让我知道你的一个秘密,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律师面前彼此不存戒心。”“你可真小心,”K说,“不过,我会讲给你一个秘密听的,也好让你彻底放下心来。你说说,你哪里对律师不忠实?”“怎么说呢,”商人吞吞吐吐地说,仿佛他在招认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除了他以外,我还有别的律师。”“这有什么大不了的,”K说,他略显失望的样子。“可是,他要是知道了,事情就糟了,”商人说,他一敞开心底,就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可是K这么一说,才鼓起了他的信心。“这样做是不允许的。名义上有这样一个律师,还去找别的小律师,那就更加不允许了。而我偏偏在这么做。除了他以外,我还有五个小律师。”“五个!”K不禁叫了起来,一听这个数字,他大吃一惊,“除了这位,还有五个律师?”商人点点头接着说道:“我还正在跟第六个谈着呢。”“可是,你要这么多律师干什么用呢?”K问道。“个个对我都有用,”商人说,“你愿不愿意给我说说为什么呢?”K问道。“当然愿意,”商人说。“首先,我就不想输掉这场官司,这无疑是不言而喻的事。正因为这样,我岂敢放过任何可能对我有用的机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哪怕只有一线可以带来好处的希望,我也决不放弃。因此,我为这桩案子倾注了我所有的一切。比如说,我把做生意的钱全部搭进去了。过去,我的商行办公室差不多就占了整整一层楼,现在我和一个伙计在背街的楼上只需要小小一间房子就够了。当然,我的生意之所以每况愈下,并不仅仅因为是我把钱都抽了出来,而更重要的是因为我把精力都花在了案子上。当你想方设法为自己的案子奔走时,哪里还有精力顾得上其他事情呢?”“这么说来,你自己也是在法院里跑来跑去了?”K打岔说,“我正好想听你讲讲这方面的情况。”“要听这个,我可没有什么多说的,”商人说,“开始的时候,我确实也试图去法院里看看,可是过了不久,我便又放弃了。那样做太耗费精力了,而且徒劳无益。即使你想在那儿做做工作,找人谈谈,也根本没有可能办到,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不说别的,只让你坐在那儿等着就已经使你够受了,何况你自己也知道那儿的空气是多么沉闷。”“你怎么知道我上那儿去过呢?”K问道。“那天你经过走廊的时候,我正好在那儿。”“这么巧!”K不禁喊了一声,完全愣住了,把商人先前那可笑的行径也忘得一干二净。“这么说,你看见我了!我打走廊经过的时候,你在那儿。不错,我是从那儿走过一次。”“这也算不上什么凑巧,”商人说,“我差不多天天都上那儿去。”“很可能从今以后,我也得经常上那儿去,”K说,“只是我肯定不会受到像上次那样体面的接待了。大家都站了起来,准是把我当成法官了。”“不是,”商人说,“我们当时是因为看到那个法院听差才站起来的。我们都知道你是一个被告。像这样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了。”“你那会儿已经知道了,”K说,“那么,你们也许觉得我的举止盛气凌人,有人会说三道四吧?”“没有,”商人说,“他们所说的,完全相反。不过,全是胡说八道。”“怎么是胡说八道呢?”K问道。“你干吗要刨根问底呢?”商人气呼呼地说,“看来你还不了解那里的人,你也许对他们会产生误解的。你要想一想,在这种诉讼中,一再有许多事情扯过来扯过去,弄得人晕头转向,难以招架。人人都极度疲惫,谁还能有心思去想那么多,于是转而求助于迷信。我在说其他人,可我自己跟他们也没有两样。比如说,有这样一种迷信:他们中有许多人企图从被告的脸上,尤其是从嘴唇的斑纹上,看出案子的结局会怎样。因此,那些人便断言说,从你的嘴唇斑纹看来,你肯定会被判罪,而且就在不久的将来。我重申一遍,这是一种荒唐可笑的迷信,大都让事实驳得一无是处。但是,如果你处在这些人中间,就难免不受这种看法的影响。你想一想,这种迷信会产生多么大的影响啊。你在那儿跟一个人说过话,对吗?可他对你几乎无言以对。他当时给搞糊涂了,原因当然很多,但其中之一也就是他看到你的嘴唇后怔得说不出话来。他后来说,他似乎从你的嘴唇上看到了他自己要被判罪的征兆。”“从我的嘴唇上?”K一边问,一边掏出一面小镜子,仔细地照了照。“我在我的嘴唇上可看不出任何特别的迹象来。你看呢?”“我也看不出什么,”商人说,“一点也看不出。”“这帮人多迷信呀!”K大声说道。“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商人反问道。“那么,他们经常彼此碰面,相互交换看法吧?”K说,“我迄今置身事外,从来没有和他们打过任何交道。”“他们一般不大来往,”商人说,“那么多的人,怎么可能经常来往呢。再说,他们也没有什么共同的利益可言。即使偶尔有些人以为他们找到了共同的利益,但不久就会发现这是个错觉。任何共同对付法院的行动都是徒劳无益的。每桩案子都单独审理,法院在这方面慎之又慎。因此,人们共同行动便不可能达到任何目的,唯有某个人有时候暗地里会取得一些好处,但别的人也是到事后才能知道。谁都摸不透这是怎样取得的。所以说,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共通之点。他们虽然在走廊里频频相遇,彼此却很少交谈。那些迷信的看法由来已久了,而且自然而然地与日俱增。”“我看到那帮先生等在过道里,”K说,“我就觉得他们等来等去是多么无用啊。”“等待并非没有用处,”商人说,“只有独立行动才是徒劳无益的。我已经对你说过,我现在除了这位以外,还有五位律师。你也许会以为——我自己当初就这么想——我可以放心地把案子撒手交给他们去办了。但是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我能够把案子少许委托给他们,又要叫他们觉得,似乎我只有一个律师。我想你不明白我说的意思吧?”“是的,”K说,他伸出手,安抚似的放在对方的手上,好让他别说得那么快,“我只想请你说得稍微慢一点,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都很重要,你讲得这么快,我无法跟得上。”“很好,你提醒了我,”商人说,“不用说,你是个新手,初次涉足案子,尚无经验。你的案子才六个月,不是吗?没错儿,我听说过了。一桩刚刚才起步的案子!而我把这种事情已经想来想去,不知想过多少遍了。对我来说,经验成了这世上最理所当然的依托。”“我想,你的案子已经进展到这一步,你大概很高兴吧?”K问道,他不想直接去打听商人的案情目前怎样。但是,他也没有得到直接的回答。“是的,我背着这桩案子,滚爬了五年之久,”商人说着低下了头,“艰难跋涉,谈何容易。”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儿。K竖耳静听,莱尼是不是该回来了。一方面,他不希望莱尼这时候回来,他还有许多问题要问,而且也不愿意让莱尼看见他正在跟这位商人促膝交谈;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十分气恼:莱尼不顾他在这儿,去了律师那儿迟迟不归,送一碗汤,哪里用得了这么久呢?“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时候,”商人又开始说起来,K立刻全神贯注地听着,“我的案子大概就处于你的案子现在所处的阶段吧。那时我只有这个律师,可我对他并不太满意。”“我从他的嘴里不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吗?”K心想,频频点着头,好像这样就能够激励起商人把他必须知道的情况和盘托出来似的。“我的案子,”商人接着说,“并没有任何进展,尽管已经屡次审理,我每次都到场,我搜集证据,连所有的账簿都交给了法庭。我后来才知道,根本就没有必要这么做。我再来到律师这里,他也呈递了各式各样的辩护书。”“各式各样的辩护书?”K问道。“是的,当然是这样,”商人回答道。“这对我来说太重要了,”K说,“为我的案子,他始终还磨蹭在第一份辩护书上。他还没有做过任何事情呢。我现在算看透了,他卑鄙无耻地冷落了我的案子。”“这辩护书还没有写好,可能会有各种说道吧,”商人说,“再说,给我写的那些辩护书,后来证明全是废纸一堆。多亏了一位法官的好意,我甚至亲眼看见过其中的一份。它虽然写得深奥莫测,但是言之无物。首先是满纸我看不懂的拉丁语,再就是长篇累牍地向法院进行一般性的申诉,接着把某些法官吹捧奉承一番,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让行家一看肯定就知道是谁,然后是律师自我吹嘘一通。与此同时,又低三下四地拜倒在法院的门下,最后才分析提出过去几桩他认为与我的案情类似的案例来。后来,就我所能了解的,那些分析倒是十分周密的。说来道去,你别以为我有意在评判这位律师的工作。我所看到的那份辩护书也不过是许许多多中的一份而已。但是,无论怎么说,我当时就看不到我的案子有什么进展,这就是我现在想要说的。”“你到底希望要看到什么样的进展呢?”K问道。“你问得好极了,”商人笑着说,“这样的诉讼难得能指望有什么进展。可是我当时却不明白这一点。我是商人,而且我当时是一个比今天更为地道的商人,我盼望着案子得到看得见的进展,整个事情总得有个结局,或者至少得合情合理地向前发展。然而事与愿违,接踵而来的是一次次内容几乎千篇一律的传讯,而我则像念连祷文似的走过场作答。一个星期里,法院的信差总要屡屡登门,不是上商行里去,就是到家里来,或者任何可以找到我的地方,这当然搅得人不得安宁(现在起码在这方面要好过多了,电话传唤省去了很多烦恼)。再说,关于我的案子的谣言也在我的商界朋友中间流传开来,特别是在我的亲戚中间,我四处蒙辱、八方遭殃,但是却看不到法院有一丝一毫的迹象,会在不久的将来举行哪怕只是第一次审理。于是我便到律师这里来发泄了我的牢骚。他给我高谈阔论解释了很久,可是断然拒绝按照我的意思行事,他说谁都无法去影响法院确定审理的日期,在辩护书里催促法院这么做——我要求他这么做——简直是闻所未闻,只会毁了我,也毁了他。我心想:这位律师不想或者不能做的,别的律师也许愿意或者能够做。于是,我便四处去寻求其他的律师。我索性就先告诉你:这些律师,谁都没有要求过或者设法争取过法院确定审理我的案子的日期。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说这话,当然有一点保留,过后还要再谈。因此,在这一点上,这位律师并没有蒙骗我。但是,我怎么说也不觉得因为找了其他的律师而有什么懊悔。你一定也听说过胡尔德博士说起那帮小律师的一些事情了,他大概当着你的面把他们贬得一文不值吧。而他们也确实如此。不过,他在谈起他们时,在拿自己以及他的同僚跟他们相比时,总犯着一个小小的错误,我顺便要提醒你注意这一点。他总要把自己那个圈子里的律师称作‘大律师’,以区别于他人。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当然啦,这样一个‘大’字,谁要高兴,都可以加在自己的头上,但是,这种事只能由法院的习惯来决定。也就是说,按照法院的习惯,除了无名小律师以外,其他律师还有大小之分。而这个律师及其同僚只不过属于小律师而已。他们把自己凌驾于那些被瞧不起的无名小律师之上,可那些我只听说过而从来也见不上的大律师则又无与伦比地高居于他们之上。”“哪些大律师?”K问道,“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怎么去找他们呢?”“这么说,你从来还没有听说过他们,”商人说,“差不多每个被告一听说到他们,就会有那么一阵子,朝思暮想,连做梦都想见见他们,你可不要上这个当。我不知道那些大律师是谁,也根本不相信谁能够找到他们。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哪一桩可以肯定说他们干预过的案子。那些大律师为一些人辩护,但这不是凭着个人的意愿能够办得到的事;他们只是为他们愿意辩护的人辩护。但依我看,他们所要干预的案子,一定得经过低级法院审理以后才可受理。再说,最好不要去想着那些人,不然的话,你会觉得和其他律师的谈话,他们出的主意,他们给予的帮助是那么的令人作呕,那么的一钱不值。我可是有过亲身体会的,当时恨不得要把一切统统抛弃,躲在家里蒙起头来睡大觉,什么都不愿意再听到。但是,这种做法自然更是愚不可及了。即使你躺在床上,你也难以安宁。”“这么说,你当时就没有想着去找那些大律师?”K问道。“有过一阵子,”商人说,又笑了笑,“不幸的是你无法彻底忘掉他们,尤其到了夜间,那种念头更是乘虚而入。不过,我当时急于一蹴而就,便去找那些无名小律师了。”

“你们俩在这儿凑得多热乎呀!”莱尼端着汤碗回来后,站在门口大声喊道。他们确实彼此靠得很近,只要稍微一动,准会把头撞在一起。商人本来个头就小,又伛偻着背,K不愿意放过他说的每一句话,只好深深地俯下身去。“再等一会儿!”他冲着莱尼大声说,让她走开,那只始终还搁在商人手上的手不耐烦地匆匆移动了一下。“他要我讲讲我的案子给他听,”商人对莱尼说。“讲吧,愿意听就尽管讲下去吧,”她说。听她的话音,亲切中却也显出轻蔑的神气,这叫K觉得很不是滋味。他现在才发现,这个人毕竟还有一定的用处,至少他富有经验,而且很会向别人介绍这些经验。莱尼大概错看了他。K眼睁睁地看着莱尼过来拿开商人一直捏在手里的蜡烛,用她的围裙替他擦了擦手,又跪下去刮掉滴在他裤子上的烛泪,心里越发不悦。“你正要给我讲那些无名小律师呢,”K说,二话不说推开了莱尼的手。“你这是干什么呢?”莱尼一边问,一边轻轻地拍了拍K,接着又刮起来。“是的,是要讲那些无名小律师,”商人说,用手摸摸额头,好像在思索似的。K想帮他接上话茬,于是说:“你急于一蹴而就,便去找那些无名小律师了。”“一点不错,”商人说,但没有接着说下去。“也许他不愿意当着莱尼的面谈这事,”K想。他按捺住自己现在迫不及待要听下文的心情,不再催他说下去了。

“你告诉律师说我来了?”K转而问莱尼。“当然啰,”她说,“他在等着你呢。现在别再跟布洛克谈了,过后有的是机会,他就住在这儿。”K依然犹犹豫豫的样子。“你就住在这儿吗?”他问商人;他要这人自己说,不愿意叫莱尼替他说话,好像他不在场似的。今天莱尼使他窝了一肚子的火。可是,又是莱尼开了腔:“他常常睡在这儿。”“睡在这儿?”K大声叫道;他原以为这商人在这儿只是等到他跟律师三言两语谈完事,然后他们会一起离开,找个僻静的地方,把整个事情谈个透。“是的,”莱尼说,“不是人人都能跟你一样,约瑟夫,想什么时候来见律师就让你什么时候见。律师不顾自己有病缠身,都晚上十一点了还接待你,你看来对此一点也不感到惊奇。事实上,你把你的朋友们为你所做的一切简直看得太理所当然了。不错,你的朋友们,或者说至少是我,愿意为你尽心尽力。我不图别的回报,也不需要别的回报,我只希望你喜欢我。”“喜欢你。”他瞬间心里想,一转念才又想道:“可不就是这样吗?我喜欢她。”可是,他却不理会她讲的话,说道:“他之所以答应见我,因为我是他的委托人。即使事情或许还需要其他人帮忙,可我每动一步,总得求来拜去。”“他今天多么不好说话,你说不是吗?”莱尼问商人。“我现在居然被他冷落到一旁,”K心想,他甚至恼怒起这商人来,因为他学着莱尼没有礼貌的样儿说:“律师之所以答应见他,也还有其他理由。这就是说,他的案子才处于开始阶段,说穿了,可能还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因此律师还愿意过问它。以后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是的,是的,”莱尼说,她看着商人,笑了笑,“他那嘴多碎呀!他讲的话,”这时,她转而对K说,“你一句也不能相信。他是多么的讨人喜欢,又是多么的碎嘴多舌。律师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受不了他。无论怎么说,律师如果没有情绪,是决不肯见他的。我想方设法尽力去改变这种局面,可是毫无用处。你只要想一想,有多少次,我对律师说,布洛克来求见,他一推就是两三天才见他。如果律师要召见布洛克,而他正好不在跟前时,便就此失去了机会,只好再等着下一次通知了。因此,我让布洛克睡在这儿,因为已经发生过律师深更半夜按铃叫他的事。布洛克现在不分白天黑夜,随时恭候召见。但是,现在却又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律师有时候一发现布洛克确实在这儿,便改变了主意,拒绝见他。”K向商人投去了一瞥疑惑的目光。这人点点头,像刚才跟K谈话时一样坦率地说,也许是出于自惭形秽的缘故,显得局促不安:“是的,案子到了一定的时期,人们就无法离开自己的律师。”“他发牢骚只不过是假的,”莱尼说,“他很喜欢睡在这儿,他经常这么对我说。”她走到一小扇门跟前,把门推开。“你想看看他睡的地方吗?”她问道。K走过去,站在门槛前朝里面扫了一眼:这间屋子又矮又小,没有窗户,一张狭窄的床占去了整个空间。要上床还得打床架上面爬过去。靠床头那边的墙上有一个凹洞,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根蜡烛,一瓶墨水和笔,还有一叠文件纸,也许就是打官司的文件。“你就睡在女佣的房间里?”K转身问商人。“是莱尼把这房间让给我住的,”商人回答道,“这样很方便。”K久久地注视着他。他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也许就没错。他是有经验,因为他的案子已经拖了好久,但是他为这些经验却付出了昂贵的代价。突然间,K对这商人再也看不下去了。“叫他睡觉去!”K对莱尼大声说,她似乎一点也弄不明白他的意思。然而,K自己一心只想着去律师那儿,解聘律师,不仅要就此摆脱掉律师,而且不愿意再见到莱尼和这商人。但是,还没等到他走到律师门口,商人便轻声地对他说:“襄理先生,”K怒容满面地转过身来。“你忘了自己的诺言,”商人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座位上央求似的朝K伸出手去,“你还要讲给我一个秘密呢。”“不错,”K说,他瞥了一眼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莱尼,“那么你就听着:这当然几乎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我现在去律师那里,是要解聘他。”“他要解聘律师了!”商人大声喊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举起双臂,在厨房里奔来奔去,嘴里不住地嚷道:“他要解聘律师了!”莱尼立刻要向K扑去,却让商人给拦住了,于是她攥起拳头给了他两下。她依然握着双拳,赶紧去追K,可是K却赶在她的前面。她刚要追上时,K已经踏进了律师的房间,随手就要把门关上,不料莱尼从门缝中插进一只脚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拽回去。但是,K使劲地捏着她的手腕,疼得她叹息一声,不得不松开手。她不敢立刻硬闯进去,可是K把钥匙一转,门锁住了。

“我等了你好久啦,”律师在床上说,把一份正借着烛光在看的文件放到床头柜上,戴上眼镜,严厉地注视起K。K没有表示歉意,反而说:“我不会耽搁你很久。”这句话,并不是什么道歉,律师听了也没有理会,说道:“下次再这样晚,我就不会让你来见的。”“这也正中我意,”K说道。律师疑惑地看了K一眼。“你坐下,”K说着把椅子拉到床头柜旁边,坐了下来。“我好像听到你把门锁上了,”律师说。“是的,”K说,“这是因为莱尼的缘故。”他不想姑息任何人。可是律师问道:“她又缠着你啦?”“缠着我?”K反问道。“是呀,”律师说着嘻嘻地笑了起来,笑得咳嗽着喘不过气来,咳嗽一停,又嘻嘻地笑起来。“我想,你总不会觉察不到她在缠着你吧?”律师一边问,一边轻轻拍着K刚才一时心烦意乱而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这时,K赶紧把手缩了回去。“你不怎么在乎这事,”律师见K缄默不语便说道,“这就更好说了。要不然,我也许还得向你赔礼道歉呢。这是莱尼的一个怪癖,再说我早就原谅了她的这种怪癖。要不是你刚才锁了门,我也不会提起这件事。她的这种怪癖,说实在的,我当然最不愿意跟你解释。可是,你如此大惑不解地凝视着我,所以我觉得非解释一下不可。她的这种怪癖是,她觉得几乎所有的被告都是颇有魅力的。她依恋他们每个人,爱他们每个人,看样子自然也被他们每个人所爱。只要我允许,她有时候也把这种事讲给我听,叫我开心。我可不像你的样子,对这种事那么大惊小怪。如果你对此有眼力的话,你会发现,那些被告确实常常是很有魅力的。这无疑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一个自然科学现象。毫无疑问,一个被控告的人,他的相貌并不会发生明显的、一目了然的变化。这跟审理一般的刑事案件不同,大多数被告都照常从事着自己的日常活动。如果有好律师关照的话,案子也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不方便。但是,那些深谙此道的人却能够从芸芸众生中一一地辨认出被告来。凭什么呢?你会这么问。我的回答怕不会使你满意的。那些被告恰恰是最具有魅力的。不能说是负罪使他们具有了那种魅力,因为——起码我作为一个律师应该这么说——他们不全都是有罪的。也不能说是尔后那无可辩驳的惩罚事先已经赋予了他们那种魅力,因为他们并非都会受到惩罚。说到底,他们的魅力只是来自于对他们提出的、使他们无论怎样也无法摆脱的诉讼。然而,在那些富有魅力的被告中,也不乏特别有魅力的。不过他们都颇有魅力,甚至连布洛克那个可怜虫也不例外。”

等到律师结束了这番振振有词的高谈阔论,K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他甚至对律师最后讲的话异乎寻常地频频点头。他这样做,是在向自己证实他一向持有的看法,那就是说,这律师总是企图拿一些与案子毫不相干的、言之无物的空洞的大道理来搪塞他,来分散他的注意力,而他为K的案子到底做了什么实际工作,却避而不谈这个主要问题,今天又是老调重弹。律师好像已觉察到,K今天一反常态,更显得咄咄逼人,因此他住了嘴,有意给K一个讲话的机会。但是,他看到K仍旧一言不发,便问道:“你今晚登门来见,必有用意吧?”“是的,”K说,他伸手稍微遮住烛光,意在把律师看得更清楚些,“我想告诉你,从今天起,你不用再过问我的案子了。”“我没听错你的话吧?”律师问,他从床上欠起身来,一只手撑在枕头上。“我想你没有听错,”K说,他坐在那儿,身子挺得笔直,仿佛严阵以待的样子。“好吧,我们倒可以来说说这个打算,”律师停了一会儿说。“这不再是什么打算,而是事实,”K说。“也许吧,”律师说,“可是,不管怎么说,我们可别操之过急呀。”他用了“我们”这个字眼,似乎他不想让K离去,即使不能做他的代理人,起码还要留做他的顾问。“这不是匆忙行事,”K一边说,一边慢慢地站起来,退到椅子后,“我再三考虑过了,也许考虑得太久了。这是我最后的决定。”“既然这样,请允许我再说几句,”律师说,他掀开鸭绒被,坐在床沿上,那两条长满白毛、裸露在外面的腿冻得直发抖。他请K把沙发上的毯子递给他。K拿起毯子说:“你大可不必这么冻着。”“这个理由就足够了,”律师一边说,一边把鸭绒被围在身上,然后用毯子裹住两腿,“你的叔叔是我的朋友,而且我也渐渐地喜欢上了你。我这样直言不讳地说出来,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K很不情愿听到老头子这一番动情的话,这样一来势必使他不得不把话讲得更明白一些,这正是他想尽量避免的。另外,他自己也承认,尽管律师的这番话丝毫也不会改变他的初衷,却使他一时惶惑不安。“我感谢你对我的好意,”K说,“我也承认,你十分关心我的案子。凡是你觉得对我有利的事,你都那么竭尽全力。不过,近来我越来越深深地明白了,凭你的努力是不够的。我当然丝毫不想把自己的看法强加给像你这样一个比我年长得多、经验比我丰富得多的人。如果我有时候不由自主地这样做了,那就请你原谅。不过这桩案子,用你的话来说,就足以驱使我这样去做了。我相信,我的案子必须采取比迄今为止要强有力多的措施来干预。”“我理解你的心情,”律师说,“可你操之过急。”“我并不是操之过急,”K说,他有点被激怒了,因此不再那么考虑措辞,“我第一次跟我叔叔一起来这儿拜访你的时候,你或许就注意到了,我那时把我的案子并不怎么当回事。可以说,要不是别人强行向我提醒这事,我早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是,我叔叔执意要我把案子委托给你办理,我不愿伤他的心,便请你做了我的代理人。于是,我自然希望,从此以后,这桩压在我身上的案子会比以往更加轻松些,因为请了律师做代理人,多少就是要来分担这副担子。但是,事情恰恰其反。自从你做了我的代理人以后,这桩案子使我背上了前所未有的苦恼。以前我独自承担案子时,我什么也不去做,反而几乎感觉不到有案在身。可现在却截然相反,我守着一个代理人,万事俱备,等着有所行动;我夜以继日,越来越心急如焚地期待你的干预,可盼来盼去,盼得个无动于衷。诚然,我从你这里了解得到许许多多有关法院的情况,这些情况也许在别处是得不到的。但是,这对我来说是远远不够的。你要知道,这桩案子现在越来越逼近我,无声无息地折磨着我。”K把椅子推到一边,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从案子办到一定的阶段起,”律师心平气和地说,“就不会再出现什么实质性的新东西。我的委托人不知有多少看到案子发展到这样的阶段时,便怀着像你一样的心情站在我的面前,说出同样的话来!”“这么说来,”K说,“所有那些同病相怜的委托人都跟我一样不无道理。你这么说根本不是在反驳我。”“我并不想借此来反驳你,”律师说,“而我还要补充一句,我本来期望着你比其他人更有判断力,尤其是我把通常不告诉其他委托人的事都告诉了你,有法院的内幕活动,也有我自己工作的秘密。可我现在不得不看到,尽管这样,你还是对我不够信任,这叫我好伤心啊。”面对K,律师显出一副多么低声下气的可怜相!恰恰在这职业尊严最容易受到伤害的时候,他却根本置职业尊严于不顾。他为什么要这样呢?看样子,他作为律师门庭若市,阔绰富有,对他来说,无论是失去一个委托人,还是丢掉一笔律师费,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说,他拖着个病身子,自己就应该想到越少操劳越好。可他却这么死死地缠住K不放!为什么呢?是因为他跟K的叔叔有私人交情,还是因为他真的认为K的案子那么特殊,希望在法庭上或者为K或者——这种可能性是绝对不可排除的——为朋友辩护,来赢得声望呢?任凭K怎样无所顾忌地端详他,可从他的神态里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迹象,这不免让人认为,他故意装出一副不露声色的神态,是在等着K对他一番话的反应。然而,律师显然把K的沉默看得太向着有利于自己的一面了,他又说下去:“你或者已经看到了,我的事务所虽然不小,可我连一个助手也没有雇。以前并不是这样,有一个时期,我手下有好几个年轻的法律研究者当助手,而今我只身干了。这种转变,一方面跟我的业务活动的变化息息相关,因为我越来越限于受理像你这样的案子;另一方面,离不开我在办理这些案子中所获得的越来越深刻的信念。我发现,我不许把这种委托的案子再交给任何别的人去办。否则,那就是我对自己的委托人的犯罪,对自己所承接的工作的亵渎。但是,我决定亲自受理每个接手的案子,自然就带来了这样的后果:我不得不回绝大部分要委托给我办的案子,只能接受那些使我特别深感痛心的案子。不过,等在后面捡案子的可怜虫可谓比比皆是,甚至就在我的周围,无论我扔给他们什么饵料,都一个个地被抢了去。我这样干,由于工作过度紧张,身体也搞垮了。然而,我并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也许我应该回绝更多的案子。但是,我全力以赴,专心致志地办理了我所接受的每一个案子。事实证明,我这样做是绝对必要的,并且收到了令人瞩目的成效。我曾经读过这样一篇文章,文中卓有见地地阐述了普通案件的代理与像你这种案子的代理的区别。文中说:一类律师是用一根细线牵着他的委托人走,一直到做出判决为止;而另一类律师则是从一开始就把他的委托人扛在肩上,从不间断地背着他走,直背到做出判决,甚至在判决以后还要背着他。事情确实如此。但是,如果我说我倾注了全部心血来从事这项重要工作,从来也不后悔,那也不完全符合事实。当我的努力完全被误解埋没的时候,就像你的案子这样,那么这时候,只有在这时候,我便会感到有些后悔。”这番话非但没有说服K,反而使他更加不耐烦了。不管怎么说,他似乎从律师的话音里听出,要是他退让的话,将会面临着什么:律师又会搬出那老一套规劝来敷衍塞责,不是高谈什么申辩书正在进行之中,就是阔论什么法官的态度有所改变,但也念念不忘强调阻碍辩护进程的巨大困难,——总之,那一套令人厌倦的陈词滥调统统又会端出来,不是用虚幻无影的希望来哄骗他,就是用捉摸不透的威胁来折磨他,这样的事情让它一去绝对不能再复返了。于是他说道:“如果我继续让你当我的代理人,你准备对我的案子采取什么样的措施呢?”律师甚至对这个侮辱性的问题都逆来顺受,他回答道:“我将继续实施我已经为你所做的努力。”“果然不出我的所料,”K说,“好啦,不必再多说了。”“我要再试一试,”律师说,仿佛这件使K恼怒的事不是发生在K的身上,而是在他的身上似的,“我有这样一种猜想,你跌入了歧途,不仅错误地判断了我当律师的能力,而且你的行为也不近人情,这都怪人们待你太好了。你要知道自己是一个被告。或者更确切地说,人们对你并不介意,表面上是不介意。自然,不介意也有不介意的道理。被看管起来往往要胜过逍遥法外。不过,我倒要你见识一下,别的被告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也许你可以从中学到点东西。也就是说,我现在就召布洛克来见:你去打开门,然后坐在床头柜那里!”“好吧,”K一边说,一边遵照律师的吩咐去做了;他随时准备着学点什么。但是,为了有备无患,他再次问道:“你可知道,我已经不需要你当代理人了吗?”“知道了,”律师说,“不过你今天要改变主意还来得及。”他又躺回到床上,拉起鸭绒被,直盖到下巴上,转身面朝墙躺着。然后,他按了按铃。

铃声一响,莱尼立刻就出现在跟前,匆匆地投过目光来,急于想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她看到K泰然自若地坐在律师的床边,似乎才放下了心。莱尼微笑着朝K点点头,K却木然地凝视着她。“去把布洛克叫来,”律师说。可是,她没有去带布洛克来,而是走到门口,大声喊道:“布洛克!律师有请!”然后,她可能趁律师面朝墙躺着什么都不注意,便悄悄地溜到K的座椅背后,以此搅得K神游思离。她把身子伏在他的椅背上,一会儿用手温情脉脉、小心翼翼地掠过他的头发;一会儿柔情脉脉地抚摩着他的脸颊。最后,K抓住了她的一只手,不想让她摸来摸去。她几次挣脱不成,便也就屈从了。

布洛克应声赶到。但他一走到门口,就又停住了脚步,似乎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进来。他扬起眉头,歪着脑袋,仿佛要听着律师再次呼唤他。K本来可以鼓励他进来,但是他已下定决心,不仅跟这个律师,而且跟这个屋里所有的一切彻底决裂,因此他无动于衷。莱尼也一声不响。布洛克看到至少没有人会撵他走,便蹑手蹑脚地进了屋,神色焦灼,两手拘束地拢在背后。他没有关上门,以便随时可以退出去。他连K也顾不上看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那隆起的鸭绒被,裹在被里的律师紧靠墙躺着,根本就看不到他的影子。不过,这时从床上传来了一声呼唤:“布洛克来了吗?”听到这一声问话,已经向前挪了好几步的布洛克如同胸前挨了一拳,背后又遭到一击,他踉踉跄跄,深深地弓着身子停住步说:“遵命!”“你想要干什么?”律师问,“你来得不是时候。”“不是您唤我来吗?”布洛克与其说是在问律师,倒不如说是在问自己,他无可奈何地伸开双手,好像要保护自己似的,并且随时准备着拔腿跑开。“是我叫你来,”律师说,“可是你来得却不是时候。”自从律师开口讲话以后,布洛克不再看着床上;他反而呆滞地盯着某个角落,只是侧耳静听,仿佛这讲话人的目光太刺眼,使他不堪忍受。不过,就是侧耳静听也难听个明白,因为律师在对着墙讲话,而且声音很小,说得又快。“您希望我走开吗?”布洛克问道。“既然你已经来了,”律师说,“那就待着吧!”布洛克顿时浑身开始哆嗦起来,人们真会以为,律师并不是满足了布洛克的愿望,而是用某种鞭挞来威胁他。“昨天,”律师说,“我去我的朋友——第三法官那里,我谈着谈着就把话题扯到了你的案子上。你想听听他是怎么说的吗?”“噢,怎么会不想听呢!”布洛克说。而律师没有立即回答,布洛克又央求了一次,仿佛就要拜倒在地上似的。可就在这时,K气得大声痛斥道:“你这在干什么?”莱尼正要去堵住他的嘴不让他高声叫嚷,K一把又抓住了她的第二只手。K这样抓住莱尼的手,并非是情爱的驱使。她不时“哎哟、哎哟”地叹着气,竭力想挣脱开两手。K的高声叫喊却叫布洛克吃上了苦头。律师突然厉声问他:“到底谁是你的律师?”“是您呀,”布洛克说。“除了我呢?”律师又问道。“除了您,再没有了,”布洛克说。“那么,你可别再去找任何人了,”律师说。布洛克毕恭毕敬地认可了律师的话。他恶狠狠地瞪着K,气得使劲地摇着头。如果把这种举止转化成语言,那必然是一顿狗血喷头的谩骂。而K居然打算跟这种人亲密无间地商谈自己的案子!“我不会再多管闲事了,”K说着在座椅上往后一靠,“你要下跪就跪吧,你想当奴才就当吧,一切随你的便,我不会去管闲事的。”然而,布洛克毕竟还有点自尊心,至少在K面前是这样,他挥舞着拳头,一边向着K逼过去,一边叫得那么响,好像他只有当着律师的面才敢这么叫似的:“不许你这样跟我说话,是可忍,孰不可忍。你说说为什么要侮辱我?居然还当着律师先生的面?他只是出于怜悯之心才容忍了我们俩,那就是你和我。你并不比我好多少,你也不过是一个被告,也牵扯着案子。但是,如果你认为自己还是一个绅士的话,那我就要告诉你,我也是像你这样一个绅士,尽管不在你之上。我也需要别人对我讲话时以礼相待,尤其是你。然而,如果你以为容许你坐在这儿,安之若素地旁听是占上风,而我正像你说的极尽阿谀逢迎之能事的话,那么,我要提醒你一句古训:对于一个嫌疑犯来说,动胜于静,因为谁静而不动,谁往往就会不知不觉地坐上了天平,从而一同称定了他的罪孽。”K一言不发,只是惊奇地瞪着这个神魂颠倒的家伙,眼睛一眨也不眨。仅仅一个钟头,这家伙居然发生了如此让人琢磨不透的变化!难道是他的案子弄得他迷迷糊糊,连青红皂白都分不清了吗?难道说他没有看出律师在故意作践他,而这一回也无非是借机在K的面前显显自己的威风,或许以此迫使K对他俯首帖耳吗?然而,如果布洛克不能看出这一点,或者他怕律师怕得要命,觉得就是自己看出来也丝毫无济于事,那么,他怎么又会如此狡猾,或者如此贸然地来欺骗律师,当着律师面矢口否认他还请了别的律师来过问他的案子呢?他明知K会立即揭穿他的秘密,却怎么胆敢去冒犯K呢?然而,他得寸进尺,越来越狂妄,居然走到律师的床前,又开始发泄对K的怨恨。“律师先生,”他说,“您可听到了这个人怎么对我讲话吧?他涉足于案子里,连钟头都屈指可数,居然大言不惭地要给一个打了五年官司的人出什么主意。他甚至还对我出言不逊。他自己对什么都一窍不通,却还骂人,骂起像我这样一个竭尽全力仔细研究过礼仪、义务和传统道德的人来。”“别理睬任何人,”律师说,“你觉得怎么对就怎么做。”“一定照办,”布洛克说,他好像在为自己鼓气,接着朝旁边冷冷地瞥了一眼,便赶紧在床跟前跪了下来。“我已经跪下了,尊敬的律师,”他说。律师却一声不吭。布洛克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抚摩着鸭绒被。在一片寂静中,莱尼挣脱了K的两手说:“你捏得我好疼。放开我。我去跟布洛克在一起。”她走过去,坐在床沿上,布洛克一见她走过来,禁不住喜上心头;他立刻频频打着鲜明而无声的信号,请莱尼替他在律师面前说情。他显然迫不及待地需要从律师口里得到应该得到的信息。但是,他或许只想着把这些信息转手给他的其他律师利用。莱尼显然精通怎样来对付律师,套他的话;她指着律师的手,噘起嘴巴,做出吻手的样子。布洛克立刻去吻律师的手,并在莱尼的敦促下,他又吻了两次。可是,律师依然缄默不语。于是,莱尼朝律师俯下身去,伸展开四肢,显现出她那娇美的身材,深深地凑近律师的脸,抚摩着他那长长的白发。这样终于引出了他的话来。“该不该说给他听,我还犹豫不决呢,”律师说;看他那微微摇着头的样子,似乎是为了想更多地享有莱尼的抚摩。布洛克低着头洗耳恭听,仿佛他这样听人讲话触犯了什么戒条似的。“那你到底为什么踌躇不决呢?”莱尼问道。K觉得,他似乎是在听着一场演练得滚瓜烂熟的对话,这种对话已经一演再演了,将来还会无休无止地继续演下去。而只有对布洛克来说,它永远也不会失去新鲜感。“他今天表现得怎么样?”律师并没有回答,反而问道。莱尼开口回答律师前,先是低下眼睛,朝着布洛克注视了一会儿,只见他向她伸着双手,搓来搓去,苦苦哀求。最后,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转向律师说:“他既安分,又勤勉。”一个上了年纪的商人,一个苍髯的男人竟乞求一个年轻女子来为他求情说好话!即使他别有用意,可是在旁人的眼里,他是无法为自己做任何辩解的。K弄不明白,律师怎么会想出采用这种卑劣的表演来争取他。他要不是及早地解聘了律师的话,律师也许会通过这一幕表演而如愿以偿。他对人的侮辱简直让旁观者无地自容。这么看来,律师的这种手段居然可以使委托人最终忘却整个世界,一个劲儿希望沿着这条迷途,拖着沉重的步子,艰难跋涉,直到有一天,看到案子的结局。值得庆幸的是,K对这种手段领教的时间还不够长。这样,委托人不再是委托人了,而成了律师的一条狗。如果律师命令他像钻进狗窝里一样,爬到床下去,在那里“汪汪”地学狗叫,他准会兴致勃勃地照办。K洗耳恭听着,显得审慎从容的样子,仿佛他是受命来把这里所谈论的一切,一字不漏地吸收进去,以便向某一更高当局汇报,并且写成书面报告。“他整天都干些什么?”律师问道。“我把他关在女佣的房间里,”莱尼说,“不让他妨碍我做事。他通常一直待在里面。我随时都可以透过通气孔看看他在干什么。他总是跪在床上,把你借给他的那些文件摊在窗台上,看来看去。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很不错。窗户对着天井,透不进多少光线来,尽管这样,布洛克还是专心致志地读。我看得出来,他是一心一意的,人家要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听你这么说,真叫我高兴。”律师说。“可是,他都能读懂吗?”在这两人谈话时,布洛克一刻不停地嚅动着嘴唇,显然是在默默地构思着希望能从莱尼嘴里说出自己的回答。“对这个问题,”莱尼说,“我当然不可能确切地说出来。不管怎么说,我可是亲眼看见的,他读得很仔细。他整天摊在一页上琢磨,而且用手指一字一行地划着读。每当我去看他时,他便吁吁叹气,好像读得很费劲。你让他看的那些文件可能很不好懂。”“是的,”律师说,“那些玩意儿当然是不好懂的。我也不相信他真的能懂。叫他读那些东西,无非想要使他有所了解,我为他进行辩护是一场多么艰辛的战斗。我是在为谁进行这场艰辛的战斗呢?为了布洛克,说出来简直可笑得很。这意味着什么,他应该学得明白些。他是一刻不停地读吗?”“几乎是一刻不停,”莱尼回答道,“只有一次,他向我要水喝,我从通气孔里送他一杯水。然后到了八点钟的时候,我放他出来,给了些吃的。”布洛克随之向K瞥了一眼,仿佛他们在讲述着赞美他的故事,一定也会使K为之震惊似的。他现在满怀着希望的样子,动作也变得自在了,双膝在地上挪来挪去。可是,他听着律师继续讲下去的时候,顿时又吓得呆若木鸡,越发亮出了他的本色。“你在夸赞他,”律师说,“可是,这恰恰使得我难以启齿,那法官所说的,对布洛克本人和他的案子都是不利的。”“不利?”莱尼问,“这怎么可能呢?”布洛克心急如焚地望着她,仿佛他相信莱尼现在能够扭转乾坤,把法官早已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化为有利。“不利就是不利,”律师说,“甚至我一提起布洛克,他就感到讨厌。‘别提布洛克,’他说。‘他是我的委托人呀,’我说。‘你叫人给利用了,’他说。‘我认为他的案子不是没有希望的,’我说。‘你叫人给利用了,’他又说了一遍。‘我不相信,’我说,‘布洛克对诉讼可是一丝不苟,而且始终把全部心思都投入到他的案子里。他为了随时了解案子的进展情况,几乎就住在我这儿。他这样满腔热情,实在也难得呀。但是,他这个人确实也叫你反感,与人相处,俗不可耐,而且不修边幅。但是在诉讼方面,他是无可指责的。’我说‘是无可指责的’当然是有意夸大其词。法官听了后说:‘布洛克只是狡猾而已。他积累了不少经验,懂得怎样来拖延诉讼。不过,他的小聪明远远甚于他的狡猾。如果他得知自己的案子压根儿还没有开始审理,如果有人告诉他,连开庭审理的铃声还没有摇响呢,你想他会说些什么呢?’——别激动,布洛克,”律师说,布洛克正好两腿抖抖颤颤地要站起身来,显然想求律师让他解释一下。这是律师第一次比较详细地直接对布洛克谈话。律师那双黯然无光的眼睛朝下望去,似茫然无处,又似看着布洛克。布洛克看见这样的目光,又慢慢地跪了下去。“法官的这番话对你根本无关紧要,”律师说,“别听到每一句话都心惊胆战。如果你再这样,我就什么也不对你说了。我每说一句话,你都紧紧地盯着我,好像我现在就要宣布对你的最终判决似的。难道你当着委托人的面不感到难为情吗?你也在动摇他对我的信任。你到底是怎么啦?你还活着哩,你还在我的保护之下。你担惊受怕,岂有此理!你不知在哪儿看到过,在某些案子中,最终判决会突如其来,随便什么时候,随便出自于哪个人之口。这当然可以说是事实,但也有许多保留。不过,你的恐惧令我反感,这显然是你对我缺乏必要的信任,这同样也是事实。我到底说了些什么呢?我不过是重复了一个法官说过的话而已。你也很清楚,围绕着每一次诉讼,总是意见纷纭、众口难一,甚至让人捉摸不透。比如说,我认为诉讼要在这个时候开始,而那个法官却认为要在另外一个时候开始。意见不同,仅此而已。按照古老的传统,诉讼进行到一定阶段时,就得摇铃。照这法官的意见,随着摇铃,诉讼才算正式开始。我现在不能把所有跟他相反的意见都说给你听,说了你也弄不明白的,你只要知道还存在着许多跟他不同的意见就够了。”布洛克窘迫地跪在床前,手指在床前的小地毯上划来划去,他听到了法官讲的那些话后吓得魂不附体,一时竟把对律师的恭顺置于九霄云外,满脑子只转着他自己。他翻来覆去,从方方面面琢磨着法官的那些话。“布洛克,”莱尼一边用警告的口气说,一边拽着他的衣领,把他轻轻地向上一提,“别动地毯了,听律师怎么说。” GVxrEOow9laoIq4NVH831N48nF2OnGQW3UYKzCJ5CJ0IKhclLDBUvitni4Xc/7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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