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朱丽娅的冷淡也含有温情,
那微颤的纤手从他手中轻轻,
抽了回去,却令人心颤地着意一推,
那么温婉,那么令人陶醉,
那么令人心里久久捉摸不定。
——《唐璜》第一章第七十一节
于连觉得有必要在维璃叶露一下脸。走出本堂神父的住宅,正巧碰到瓦勒诺先生,便急忙把加薪的事说了一说。
回到苇儿溪,直到天全黑了,他才下楼到花园去。这一整天,感情上险波迭起,弄得他神情很疲惫。想到两位夫人,不禁犯愁:“跟她们有何可说?”只怪他缺乏自知之明,没看到自己也只是琐琐小事的水平,而这类琐琐小事通常正是女人家的兴趣所在。于连的言谈,戴薇尔夫人,甚至瑞那夫人,也时常觉得费解;而她们讲的话,他也往往一知半解。这就可见魅力的作用,恕我大胆说一句,可见激情的伟大,这股激情现在正撼动着这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在这怪人的心里,几乎天天都有风暴。
今晚,于连走进花园,是准备听听两位漂亮表姊妹的感想。她们等他都等得不耐烦了。他挨着瑞那夫人,在老位子上坐下。未几,夜色已十分浓重。那只白嫩的手,他早就看到搁在就近的椅背上,很想去抓过来。那手有点儿犹豫,最后还是缩了回去,表示出不高兴的意思。于连本想就此作罢,兴冲冲地说着话儿,没想到这时听见瑞那先生走进来的脚步声。
早上那些难听的话,言犹在耳,于连暗想:“这家伙财运亨通,百事如意,待我奚落他一番:就当着他的面,捏住他老婆的手!对啦,就这么办,谁叫他鄙薄我!”
于连生就是急脾气,此刻更沉不住气。他心里惶惶不安,顾不上考虑别的事,只盼瑞那夫人心甘情愿把手递给他握。
瑞那先生谈起政局,十分气愤;维璃叶有两三位实业家,现在财富超过了他,要来竞选中搅局。戴薇尔夫人侧耳在听,于连可听得火起,把椅子往瑞那夫人那边移了一移。幸而一切动静都给黑夜遮了过去。于连大着胆子,拿手去就那条露在轻衫外的玉臂。一时心猿意马,管束不住自己心思,竟用脸颊去挨近那柔美的臂膀,甚至双唇也贴了上去。
瑞那夫人浑身一激灵:与丈夫仅四步路之隔!她急忙把手递给于连,同时把他推远一点儿,瑞那先生对无能之辈或激进之徒大发横财,愤愤不平,于连则对任他握着的手狂吻不止,至少瑞那夫人认为狂得可以。这多事的一天里,可怜的女人曾拿到确实证据,得知这个她感情上喜欢——虽则心里未必承认——的男子,却爱着别人!于连外出的时光,她曾陷于极度的悲痛,瞎想了好一阵。
“怎么!我动情了,”她自忖,“萌生了爱!我,一个有夫之妇,会坠入情网!这种暗中的痴情,对丈夫都从未有过,想起于连却情思不断。实在说来,他不过是个孩子,对我十分尊敬罢了。这种疯疯癫癫的情致,也就昙花一现而已。即或我对这年轻人有点儿感情,又干我丈夫甚事?再说跟于连说的,都是些异想天开的事,我先生听了会烦的。他嘛,只关心自己的公事。反正,我也没拿了他的什么去给于连。”
这颗朴实的心,没有半点儿虚伪和矫饰,但在她从未体验过的激情冲击下,不免有点儿迷惘。她自欺欺人而尚不自知,不过,道德的本能业已受惊。在她心绪纷乱之际,于连来到了花园。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差不多在同时看到他在自己身旁落座。多么美妙的幸福!她顿觉魂飞魄荡。半个月来,这种快活,对她与其说是一种诱惑,还不如说是一种惊喜。一切都是从未想见到的。转而一想:“难道只要于连在此,一切过错都不存在了?”思之骇然,于是把手缩了回来。
狂热的吻,在她是从未领受过的,使她顿时忘了他可能另有所爱。倏忽之间,在她看来,于连也不再有什么过错。疑神疑鬼的惨痛情绪才刚中止,一种梦想不到的幸福就涌上心头,搅得她春情荡漾,简直欣喜欲狂。这个夜晚对所有人说来都是美好的,除了维璃叶市长,为的是忘不了新发迹的实业家。于连是既不想他勃勃的野心,也不思他难以实现的宏图。美色怡人,这在他还是破天荒第一遭。他徜徉于缥缈而甜蜜的梦境,这种与他性格格格不入的梦境,一边轻轻抚摸着令他悦慕不已的纤手,迷迷糊糊听着夜风轻拂菩提树叶的婆娑声,和远处传来的杜河边上磨坊里狗叫的汪汪声。
但这种情感,只是一时的兴会,而非激情。回到自己房里,他唯一觉得痛快的,就是重新捧起他心爱的那本书。一个人在二十年华,当想人生在世,有所作为,才最最重要。
隔了一会儿,他放下书来。由于净想着拿破仑的赫赫战功,对自己的小小战果,也看出了点儿新的意味。心里想:“是的,我打了一个胜仗,但应当乘胜追击。趁这妄自尊大的贵族向后撤退之际,得把他的傲气彻底打垮,这才是道地的拿破仑作风。我应当提出请三天假,去拜访傅凯这位好朋友。瑞那先生要是拒绝,我就摊牌说不干了,看来他会让步的。”
瑞那夫人可真是目不交睫,一夜难安。她觉得直到如今,还没有真正生活过。于连热情如火的吻,印在她手上的幸福感,使她别无所思。蓦地,她心头浮出“奸情”这个词儿。举凡朝欢暮乐、荒淫无耻等等恶俗的景象,纷纷涌入她的脑际。她心目中于连那温馨而圣洁的形象以及对爱情的憧憬,都因这一意念而黯然失色。未来给涂上了可怕的色彩,她看到自己落到不齿于人的地步。
这是个可怕的时刻。她的灵魂飘到了陌生的境域。隔夜还在体味从未领略过的幸福,现在一下子陷入了酷烈的折磨之中。她从没想到会伤痛如许,弄到神昏智乱的地步。有一刻,想去向丈夫坦白,说:怕自己爱上于连了。至少,这还是在谈于连吧。幸亏她记起结婚前夕,姑妈给她的告诫:危莫大焉,若把自己的隐情全告诉给丈夫,因为丈夫毕竟是一家之主。她痛苦已极,不停绞着双手。
她往复于苦楚的矛盾之中。忽而担心于连不爱她,忽而凛于可怕的犯罪感,仿佛明天就要给拉到维璃叶广场示众,挂着牌子向公众揭举她的奸状。
可叹瑞那夫人了无人生经验;即使在完全清醒、理智健全的时刻,她也分不清,在天主眼里有罪与在公众面前受辱有何不同。
照她的想法,通奸这罪恶必然会带来种种羞辱。她刚把这可怕的想法放到一边,才得些许安宁,遐想着跟于连还像过去那样天真烂漫地朝夕相处该是多么甜美,突然于连另有所爱的可恶念头又来纠缠不休。于连怕丢失头像,怕头像惹祸而急得面色发白的情状,还如在眼前。她第一次在于连那沉稳而高贵的脸庞上看到了恐惧。对她或她的孩子,于连还从没这样动过情。这份额外的痛苦,已大到一个人所能忍受的极限。瑞那夫人不觉大叫一声,吵醒了她的侍女。顿时,她看到床边出现一盏灯,认出是艾莉莎。
“会是你,他爱的?”狂乱中,她失声喊了出来。
侍女发现女主人神色慌乱,惊惶之中倒没太留意这句奇怪的问话。瑞那夫人自知失言,便对她说:“我有点儿发烧,大概说胡话了,你陪陪我吧。”感到需要约束自己,人一下子倒清醒了过来,痛苦也不怎么觉得了。半睡眠状态下失控的理智,又恢复了正常。为免侍女老盯着自己,瑞那夫人便要她读报。这姑娘用单调的声音读着《每日新闻》上的一篇长文章,瑞那夫人却暗自下了一个贤淑的决心:等再看到于连,就对他冷若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