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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私通

拜访完德·特雷维尔先生出来,达达尼安若有所思,走最长的一条路回家。

他这样绕远道,举目望着天上的星星,时而叹气,时而微笑,究竟在想什么呀!

他在想博纳希厄太太。在一名见习火枪手看来,这位年轻女子是近乎理想的爱恋对象。她美丽、诡秘,几乎熟知宫廷的所有秘事,因此之故,她那俏丽的面容显出十足迷人的严肃表情。看样子她不是一个冷漠的人,这对初恋的人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再说,达达尼安把她从要搜她身、要折磨她的那些魔鬼手中解救出来,这种大恩大德,就在他们二人之间建立起感激之情,而这种感激之情又极容易带有更温存的色彩。

美梦乘着想象的翅膀,飞得特别快,达达尼安已经看见那年轻女子派了信使,交给他一封约会情书,还带给他一条金链或者一颗钻石。我们说过,年轻的骑士接受国王的赏钱,并不感到羞耻,现在我们还要补充一句,在那种不修行检的时代,他们接受情妇的馈赠也毫不为耻。情妇几乎不断地送给他们珍贵而耐久的纪念物,就好像要以她们牢固的礼物,来征服他们脆弱的感情。

当时,靠女人发迹也并不脸红。仅仅貌美的女子就献出美貌,从而引出这句谚语:天下最美丽的姑娘,也只能贡献出她所拥有的。有钱的女子,还要拿出一部分钱财。那个风流时代的大部分英雄,如果不是情妇将多少装满的钱袋系在他们的马鞍上,他们既不能崭露头角,也不能进而功成名就。

达达尼安一无所有。外省人的迟疑,无非是薄薄一层清漆、瞬间凋谢的花朵、桃子表皮的绒毛,而三个火枪手作为朋友给他的违背正统观念的劝告,则像一阵风,将他的迟疑吹得无影无踪。当时的习俗相当离奇,达达尼安也入乡随俗,将巴黎当作战场,就好像来到佛兰德尔。所不同的是,那边对付西班牙人,这边对付女人,但同样是要攻打的敌人,同样是要缴获的战利品。

不过,平心而论,这时候达达尼安所怀有的情感,还是比较高尚而无私的。服饰用品商说过他挺富有,而这个年轻人也猜测得出来,同博纳希厄先生这样的傻瓜一起生活,掌管钱柜的肯定是太太。然而这一切,丝毫也没有影响他见到博纳希厄太太所产生的感情,这种起初由贪图钱财而导致的初恋,同金钱利益几乎毫不相干。我们说“几乎”,只因一个美丽、优雅、聪明的年轻女子,同时又富有,绝不会削弱,反倒会激励这种初恋。

女人生活优越,就有贵人的各种修饰和癖好,与她们的美色十分匹配。一双精织的白袜子,一件丝绸的衣裙,一副镶花边的乳罩,脚上穿一双漂亮的皮鞋,头上扎一根鲜艳的缎带,这些不会使一个丑女人变得漂亮,却可以让漂亮的女人越发显得美丽,更不要说那双手也会倍加增色:人的手,尤其女人的手,需要休闲才能保持秀美。

而达达尼安呢,读者完全了解,我们也没有隐瞒他的财产状况,他不是百万富翁。他很希望有朝一日能变成富翁,不过给自己定的这种幸福转变的时间还很遥远。可是目前,有了一个心爱的女人,眼看她渴望千百种构成女人幸福的小玩意儿,自己却不能提供,这该多么让人痛心啊!

女人如果富有而情夫没钱,他不能向她提供的东西,至少由她自己提供了;这种享乐虽说花的是丈夫的钱,却很少领丈夫的情。

再说,达达尼安准备成为最温柔的情夫,不过暂时,还是先做个忠诚可靠的朋友。他与服饰用品商的妻子相爱,作出的各种打算,其中也没有忘记他的朋友们。像博纳希厄太太这样漂亮的女人,最适于带着去圣德尼平原上散步,或者去逛圣日耳曼集市,由阿多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陪伴,达达尼安征服这样一个女人,正可以得意地向他们炫耀。接着又想,闲逛的时间长了,肚子也饿了——须知好一阵子,达达尼安注意到这一点了——那么就随便在一起吃顿饭,惬意的晚餐,一边能触到朋友的手,另一边能碰到情妇的脚。总之,在紧急关头,在极端的困境下,达达尼安还是他朋友的救星。

至于博纳希厄先生,达达尼安高声否认同他有关系,将他推到那些打手的手中,还悄声许诺救他,他的情况怎么样了呢?我们应当向读者承认,达达尼安根本没有去想他,即使想过,心里也要说,管他在哪儿,只要待在那儿就成:爱情是所有感情中最自私的。

然而,读者尽可放心:即使达达尼安忘掉房东,或者借口不知道将他押往何处,就佯装把他忘掉了,还有我们呢,我们并没有忘记他,也知道他人在哪里。不过,也让我们效仿这个多情的加斯科尼人,暂时把他置于脑后。以后我们还会谈到他,那位可敬的服饰用品商。

达达尼安一边思索他未来的爱情,同时向黑夜倾诉、朝星星微笑,一边沿寻午街,或者按那时的叫法,沿猎午街上坡路走去。他恰巧来到阿拉密斯居住的街区,灵机一动,就想去拜访他这位朋友,要向他解释一下出于什么缘故,刚才打发卜朗舍去通知他火速前往捕鼠笼。阿拉密斯那会儿如果在家,毫无疑问会当即赶到掘墓人街,而到了那儿,除了他的两个伙伴之外,也许什么人也找不到,他们三人,恐怕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次打扰需要说明,这便是达达尼安高声讲出来的念头。

继而,他又心中暗道,他倒可以趁此机会,谈一谈娇小而美丽的博纳希厄太太:她的身影,如果不是占据他的心,至少占据了他的头脑。既是初恋,就不必遮遮掩掩。初恋总伴随极大的喜悦,而这种喜悦必须向外流溢,否则就会把人憋死。

两小时之前就黑了天,巴黎街道现在开始冷清了。圣日耳曼大街的所有时钟都报十一点钟。天气暖和,达达尼安沿着一条小街巷走去:那正是今天阿萨街的位置。他呼吸着和风从伏吉拉尔街带来花木的香气,那是由于夜露的浸润,微风的吹拂,花园变得清爽而散发出来的。远处平野散布着几家小酒店,还有人在饮酒,他们的歌声透过酒店厚实的护窗板,传过来就微弱难辨了。达达尼安走到街巷的尽头,便朝左拐去。阿拉密斯所住的房子,坐落在首饰匣街和塞尔旺多尼街之间。

达达尼安刚刚走过首饰匣街,已经认出他朋友住宅的大门,只见桐叶槭和铁线莲枝叶掩映,在门上交织成巨大的绿荫棚。这时,他忽然瞧见什么东西,仿佛是人影,从塞尔旺多尼街走出来。那身影裹着一件斗篷,乍一看,达达尼安还以为是个男子,再看那矮小的身材、迟疑的姿态、为难的脚步,很快就认出是个女子。那女子好像不能断定那是她要找的房子,抬起眼睛辨认,停下脚步,又往回走,随即又返回来。达达尼安不免奇怪。

“我要不要上前帮她忙!”他想道。“从步伐可以看出她很年轻,也许长得很美。唔!当然美了。不过,时间这么晚了,一位女子跑到街上来,只能是出门会情人。哎呀!别打扰人家的幽会,这样跟人拉关系可找错门了。”

这工夫,那年轻女子继续朝前走,还一边数着房舍和窗户。这倒既不费时,也不费力,因为街道两侧,各有三座公寓、两扇临街窗户;有两座公寓相像,阿拉密斯就住在其中的一座。

“见鬼!”达达尼安心中嘀咕,又想起那位神学家的侄女,“见鬼!深夜飞出来的这只小野鸽,如果是找我们朋友的房舍,那才有趣呢。真的,凭良心讲,恐怕就是这码事。啊!我亲爱的阿拉密斯,这一回,我可要弄个水落石出。”

达达尼安尽量缩小身形,躲到街道最幽暗的一侧,紧挨着墙龛里的一条石凳。

那年轻女子继续朝前走,除了轻盈的步伐显露她很年轻之外,刚才一声轻咳,嗓音无比清脆。达达尼安心想,这声咳嗽是个暗号。

这时,也许有人用约定的暗号回应这声咳嗽,这位夜间寻觅的女子不再犹豫,也许她并没有借助外力,最终跑到地方就认出来了;她果断地走近阿拉密斯的窗板,用弯曲的手指间隔均匀地敲了三下。

“她的确来找阿拉密斯,”达达尼安喃喃说道,“哼!伪君子!让我逮着了,您就这样研究神学的啊!”

刚刚敲了三下,里面的窗户就打开,从护窗板的玻璃透出一束灯光。

“哈!哈!”窃听者想道,“不敲门而敲窗户,哈!哈!里边有人等候呢。瞧着吧,窗板要打开,这位女士要跳窗户进去。很好!”

然而,令达达尼安深感诧异的是,护窗板始终关着,刚才点亮的灯光又消失了,周围又恢复黑暗。

达达尼安心想,这种情况不可能持续多久,他就接着睁大眼睛观瞧,竖起耳朵倾听。

他判断得不错:过了几秒钟,窗里脆生生地敲了两下。

街上的年轻女子作为回应,只敲了一下,于是,窗板就打开了。

可以想见,达达尼安该有多么贪婪地注视和谛听。

可惜,灯光移到另一间屋去了,好在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况且,加斯科尼人的眼睛,有人断言,像猫眼睛一样,天生就有黑夜辨认东西的本领。

因此,达达尼安瞧见那年轻女子从兜里掏出一件白色物品,急忙展开,那形状好似一块手帕。她展开之后,又让对方注意看它的一角。

这让达达尼安想起,他在博纳希厄太太脚边拾起的那块手帕,而当时他就联想起在阿拉密斯脚下拾到的一块手帕。

活见鬼,那手帕到底有什么名堂呢?

达达尼安所处的位置,看不见阿拉密斯的脸,但是年轻人毫不怀疑,在屋里跟外面的女子谈话的肯定是他的朋友。于是,他的好奇心战胜谨慎,趁着上场的两个人物专心看手帕之机,从藏身的地方出来,动作疾如闪电,脚步又不发出一点儿声响,闪身贴到一个墙角,从那里望去,他的视线恰好能探进阿拉密斯的房间。

到了那里,达达尼安真想惊叫一声:同夜访的女子谈话的并不是阿拉密斯,而是一位女子。达达尼安只能分辨出她衣裙的轮廓,却看不清她的容貌。

与此同时,屋里的女子也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交换了刚才给她看的手帕。接着,两个女子匆匆交谈几句,最后,护窗板又关上了,窗外的女子转过身来,将风帽拉低,但是她采取这种谨慎措施为时已晚,她刚从离四步远的达达尼安面前走过,已被他认出是博纳希厄太太。

博纳希厄太太!她从兜里掏出手帕时,达达尼安就闪过念头怀疑是她;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博纳希厄太太派他去见德·拉波尔特先生,好让德·拉波尔特先生带她回卢浮宫,她怎么可能在半夜十一点半钟,独自跑到巴黎大街上,冒着第二次被劫持的危险呢?

因此,肯定有重要事情:一位二十五岁的女人,能有什么重要事情呢?爱情。

不过,她冒着这样的危险,究竟为她自己,还是为别人的事呢?这正是年轻人在内心发出的疑问:嫉妒的恶魔在咬噬他的心,他那颗不折不扣正式情夫的心。

要弄清博纳希厄太太去哪里,倒是有一个简单易行的办法:就是在她后面跟踪。这办法实在简单,达达尼安十分自然就采用了,而且出于本能。

博纳希厄太太忽然看见一个青年离开墙壁,仿佛一尊雕像走出神龛,又听到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她便轻轻叫了一下,赶紧逃跑。

达达尼安随后追赶,要追上一位身披斗篷、行动不便的女人,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因此,她逃进那条街,还没有跑出街长的三分之一,就被他追上了。不幸的女子跑得筋疲力尽,一感到达达尼安的手搭到她的肩上,腿一软便单膝跪倒在地,倒不是因为太累,而是吓的,她声音哽咽着嚷道:

“您要杀就杀吧,从我这儿什么也不会问出来。”

达达尼安伸出双臂抱住她的腰,扶她起来,但是从身子的沉重上觉出她就要昏过去了,于是他赶紧表白愿为她尽心效力,让她放心。在博纳希厄太太听来,这类表白毫无意义,因为心怀恶意的人,也同样可以这样表白;但是声音胜过一切话语。年轻女子觉得听过这人的声音,便睁开眼睛,瞧一瞧把她吓得半死的那个人,认出了达达尼安后,不禁高兴地叫起来:

“唔!是您啊,是您啊!”她说道,“谢谢,我的上帝呀!”

“对,是我,”达达尼安说道,“是上帝派我来保护您的。”

“您就是抱着这种打算跟随我的吗?”年轻女子问道,同时风情十足地微微一笑;她有点爱戏谑的性情重又占了上风,一看清是朋友而非敌人,她的恐惧就烟消云散了。

“那倒不是,”达达尼安说道,“我承认,那倒不是。我是偶然在路上碰见您,看见一位女子敲我一个朋友的窗户……”

“您的一个朋友?”博纳希厄太太打断他的话。

“当然了,阿拉密斯是我一个最要好的朋友。”

“阿拉密斯!他是谁呀?”

“算了吧!莫非您要对我说,您不认识阿拉密斯?”

“这个名字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这样看来,您也是头一次到那所房子去?”

“当然了。”

“您不知道那儿住一个青年男子?”

“不知道。”

“住的是一名火枪手?”

“根本不知道。”

“您刚才不是去找他的吗?”

“绝对不是。再说,您也完全看清楚了,跟我说话的是个女人。”

“不错。不过,那女人是阿拉密斯的朋友?”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既然她待在阿拉密斯的家中。”

“这就与我不相干了。”

“那么她是谁呀?”

“哎!这就不是我本人的秘密了。”

“亲爱的博纳希厄太太,您很可爱,但同时您也是最神秘的女人。”

“我是不是因此就掉价啦?”

“不,正相反,您令人赞叹。”

“那好,让我挽上您的胳臂。”

“乐意效劳。现在做什么?”

“您现在送送我。”

“去哪儿?”

“去我要去的地方。”

“可您要去哪儿啊?”

“到地方就知道了,您要送我到门口。”

“要我等您吗?”

“不必了。”

“怎么,您要一个人回去?”

“也许是,也许不是。”

“那么陪您返回的人,是个男人呢,还是个女人呢?”

“我还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呀,我会知道的!”

“您怎么会知道?”

“我等着看您出来呀。”

“既然如此,那就再见了!”

“这是为什么?”

“我用不着您。”

“可是刚才您还要求……”

“一位绅士的帮助,而不是一个密探的监视。”

“这话可有点儿刺耳!”

“硬要跟踪别人的人,应当怎么称呼呢?”

“冒失鬼。”

“这词儿也太轻了。”

“好了,太太,我明白了,一切都得按照您的意思办。”

“您何不做得漂亮些,当即答应照办呢?”

“那么悔改就一点儿也算不上漂亮吗?”

“您真心悔改吗?”

“我自己也不清楚。不过,我所知道的,就是答应您一切照您的意思办,假如您让我陪您一直走到那地方。”

“然后您就离开我吗?”

“对。”

“不窥伺我出来?”

“不会。”

“以人格发誓?”

“以贵族的诚信保证!”

“让我挽上您的胳臂,咱们走吧。”

达达尼安伸出胳臂,博纳希厄太太紧紧挽住,她虽然有说有笑,但是身体还是不住地发抖,两人走到竖琴街地势高的一端。到了那里,年轻女子又显得犹豫不决,就像在伏拉吉尔街那样。继而,她根据一些特征,似乎认出了一扇门,于是走到门口。

“现在,先生,”她说道,“我就到这儿了。万分感谢您盛情陪伴,使我免遭独自行走的各种危险。现在,您履行诺言的时刻到了:我已经到达目的地。”

“您回去的路上,就什么也不害怕了吗?”

“只怕强盗。”

“难道那不算什么吗?”

“他们能抢去什么呢?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您忘了,还有那块带有纹章的漂亮绣花手帕呢。”

“什么手帕?”

“就是我从您脚边拾起来,放回您兜里的那块。”

“住口,住口,坏家伙!您想毁了我呀?”年轻女子嚷道。

“瞧见了吧,您还有危险,简单一句话就让您发抖,您也承认了,这句话如果让人听见,您就毁了。哦!听我说,太太,”达达尼安高声说道,同时握住她的手,以火热的目光凝视她,“听我说!您还是大度一点儿吧,完全信赖我;您在我的眼中,难道没有看出我心里唯有忠诚和友善吗?”

“看出来了,”博纳希厄太太说道,“正因为如此,您就问我个人的秘密吧,我会告诉您的,可是别人的秘密,那就是另一码事儿了。”

“那好,”达达尼安说道,“我自己去发现;既然这些秘密可能影响您的生活,那么我就应该掌握。”

“千万不要这样。”年轻女子叫起来,她态度那么严肃,让达达尼安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哎!千万不要插手关系到我的那些事,千万不要总想帮我完成那些事。我引起您的关怀,您对我的帮助我终生不忘,就以这种关怀和帮助的名义,我求您千万不要插手。请相信我对您说的话。您不要再管我了,我对您来说不存在了,就当您从来没有见过我。”

“阿拉密斯也应当像我这样做吗,太太?”达达尼安不免恼火,问道。

“这个名字,先生,您已经向我提了两三次,然而我对您说过,我并不认识他。”

“您不认识人家,却去敲人家的护窗板。得了吧,太太!您这么说,还以为我太轻信人了。”

“老实承认吧,您就是想套我的话,才编造这段故事,造出这个人物。”

“我没有编什么,也没有造什么,太太,我讲的是不折不扣的真话。”

“您说您的一位朋友住在那所房子里?”

“我是说了,而且还要重复第三遍,那所房子住着我的朋友,而那朋友就是阿拉密斯。”

“这些情况,以后会弄清楚的,”年轻女子轻声说道,“现在,先生,还是住口吧。”

“如果您能洞彻我完全敞开的心扉,”达达尼安说道,“您就会看到我心里充满好奇而可怜我,看到我心里充满爱而愿意立即满足我的好奇心。丝毫也不必担心爱您的人。”

“您谈论爱也未免操之过急了,先生!”年轻女子摇着头说道。

“因为爱来得快,这是我头一次,我还不满二十岁。”

年轻女子偷眼瞧他。

“听我说,我已经摸到线索了。”达达尼安说道。“三个月前,我差点儿同阿拉密斯决斗,就是由一块手帕引起的,而那块手帕,同您给在他家里的那个女人看的那块手帕一模一样,而且可以肯定,上面也有同样的图案。”

“先生,”年轻女子说道,“我向您发誓,您总唠叨这些问题,已经让我烦透了。”

“可是您呢,太太,这么谨慎的人,要好好想一想,您身上带着这块手帕,如果让人抓住,手帕让人搜去,您不是给自己惹麻烦吗?”

“怎么会呢,上面缩写姓名C.B,不正是我的姓名孔斯唐丝·博纳希厄的开头字母吗?”

“或者是卡蜜儿·德·布瓦—特拉西的开头字母。”

“住声,先生,再说一遍,住声!唉!我本人所冒的危险,既然制止不了您,那就想一想您可能冒的危险!”

“我?”

“对,您。认识我,就有坐牢的危险,就有生命危险。”

“那我就再也不离开您了。”

“先生,”年轻女子合拢手掌恳求道,“先生,以上天的名义,以一名军人荣誉的名义,并以一位贵族礼让的名义,请您走吧,喏,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时间到了,有人等我呢。”

“太太,”年轻人施礼答道,“以这种方式向我提出要求的人,我什么也不能拒绝,让您满意,我走了。”

“您真的不会跟随我,不会窥伺我吗?”

“我这就回自己的住所。”

“唔!我早就知道,您是个诚实的青年!”博纳希厄太太高声说着,就一只手伸给他,另一只手按住几乎嵌在墙里的一扇小门的门锤。

达达尼安抓住伸给他的手,热烈地吻着。

“噢!我真希望从来就没有见过您!”达达尼安嚷道,他那种天真的粗鲁口气,往往比矫揉造作的虚礼更讨女人喜欢,因为这能暴露内心的思想,能表明感情胜过理智。

“不然!”博纳希厄太太接口说道,几乎是安抚的声调,而她那只一直被对方抓住的手,反过来紧紧握住达达尼安的手,“不然!我不会说您这种话:今天未得到,不见得将来得不到。有朝一日我解除了约束,谁知道我会不会满足您的好奇心呢?”

“对我的爱情,您也作出同样的许诺吗?”达达尼安乐不可支,高声说道。

“哎!这方面,我不愿作出任何保证,这要看您能激发我什么感情。”

“就说今天,太太……”

“今天,先生,我还只有感激之情。”

“唔!您太可爱了,就故意怠慢我的爱情。”达达尼安伤心地说道。

“不,我承蒙您的慷慨,仅此而已。不过,请相信我这话:同某些人打交道,一切都会有转机。”

“啊!您让我成为最幸福的人。不要忘记这个夜晚,不要忘记这种许诺。”

“请放心吧,到了适当的时间和场合,我会忆起这一切的。好啦!您走吧,走吧,看在上天的份儿上!有人午夜十二点准时等我,我已经迟到了。”

“晚了五分钟。”

“是的。然而有些情况,五分钟就等于五个世纪。”

“人在爱恋的时候。”

“哼!谁告诉您,我不是去会一个恋人呢?”

“是个男人等您?”达达尼安嚷道,“一个男人!”

“好了,又要争论起来。”博纳希厄太太说着,浅浅一笑,脸上已经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好,好,我这就走,我走了。我相信您,我要保持我这忠诚的全部价值,哪怕这种忠诚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别了,太太,别了!”

达达尼安握着她的手,仿佛感到没有勇气放开,只好猛力一甩,便跑开了。于是,博纳希厄太太去敲门,就像敲窗板那样,缓慢而均匀地敲了三下。达达尼安跑到街头拐角,回头望望,只见打开的门又关上,服饰用品商的美丽妻子的身影消失了。

达达尼安接着往前走,他许诺不再窥伺博纳希厄太太的行动,哪怕她的性命交给她去的地方,交给要陪伴她的人,他达达尼安也管不了,他说过回家就得回家。五分钟之后,他就到了掘墓人街。

“可怜的阿多斯,”达达尼安说道,“他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也许他等着我就睡着了,也许他回家去了,可是到家却听说,一个女人来过。阿多斯家来了个女人!不管怎么说,”达达尼安接着说道,“阿拉密斯家里也有一个女人。这一切实在离奇,我真渴望知道,这一切该如何收场。”

“很糟,先生,很糟。”有人回答,而年轻人听出是卜朗舍的声音,因为,他像满腹心事的人那样,一路自言自语,不知不觉走进过道,走到头,上楼便是他的房间了。

“怎么,很糟?傻瓜蛋,你这是什么意思?”达达尼安问道。“出了什么事儿啦?”

“什么倒霉事儿都有。”

“哪些倒霉事?”

“首先,阿多斯先生被捕了。”

“被捕了!阿多斯!被捕了!为什么?”

“他们在您这儿找到他,把他当成您了。”

“是谁来逮捕他的?”

“是被您赶跑的那些黑衣人找来的卫士。”

“他为什么不报出名字呢?为什么不说他与此事无关呢?”

“他就是故意不讲,先生;他反而走到我跟前,对我说:‘此时此刻,需要自由的是你的主人,而不是我,因为他全知道,而我一无所知。他们以为抓到了他,这就给他争取了时间。三天之后,我再说出我是谁,他们只能放了我。’”

“好样的,阿多斯!高尚的心。”达达尼安喃喃说道。“从这件事儿就看出他的品格!那些打手都干了什么?”

“四个人把他押走,不知去哪儿了,也许押进巴士底狱,也许送进主教堡。两个人留下来,跟那些黑衣人到处搜查,拿走了所有材料。还有两个人,在搜查过程中把守门口。完事儿之后他们全走了,扔下门窗大开的空屋子。”

“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呢?”

“我没有找见他们。他们没有来。”

“可是,他们随时都可能来,你不是让人转告他们,我在等他们吗?”

“对,先生。”

“很好!你待在这儿别动,如果他们来了,你就告诉他们,我这儿出了什么事儿,让他们去松果酒店等我。这里可能有危险,这房子也许被监控了。我马上去见德·特雷维尔先生,向他报告这些情况,然后再去找他们。”

“好吧,先生。”卜朗舍答道。

“让你留下,你也用不着害怕!”达达尼安走了又返回来,给他的跟班打气。

“您就放心吧,先生,”卜朗舍说道,“您还不了解我:我一干起来就勇敢;关键就是让我干。再说,我是庇卡底人。”

“那就这么定了,”达达尼安说道,“你就是让人杀了,也不能离开岗位。”

“是的,先生。为了向先生证明我的忠诚,就没有我不能做的事儿。”

“好哇,”达达尼安心中暗道,“我驾驭这个小伙子的办法,显然很有效,以后有机会还得用。”

达达尼安奔波了一整天,两条腿也有点累了,但他还是大步流星,急速赶到老鸽棚街。

德·特雷维尔先生不在府上,他的卫队在卢浮宫值勤,他和自己的卫队一起待在卢浮宫。

必须见到德·特雷维尔先生,让他了解发生的情况,这很重要。达达尼安决定试试,也许能进卢浮宫。他穿着德·艾萨尔先生的禁军卫队服,也算是一张通行证。

于是,他沿着小奥古斯丁街往下坡走去,再沿河滨路上坡,想从新桥过河。本来,他闪过念头,要乘渡船过河,可是到了河边,下意识地摸摸口袋,才发觉没钱付给摆渡的艄公。

他快要走到盖内戈街时,忽见太子妃街方向走出两个人来,走路的姿态引起他的注意。

结伴而行的两个人是一男一女。

那女子的身段好似博纳希厄太太,那男子同阿拉密斯则一模一样。

而且,那女子还是披着那件黑斗篷,当时在伏吉拉尔街敲窗板,在竖琴街敲门的情景,又浮现在达达尼安的眼前。

此外,那男子身穿火枪队卫士服。

那女子的风帽拉得很低,男子则用手帕遮住脸。两个人都那么小心谨慎,显然是怕被人认出来。

他们上了桥,这也正是达达尼安去卢浮宫要走的路。于是,达达尼安跟上去。

达达尼安还没有走出二十步,就确认那女子是博纳希厄太太,那男子是阿拉密斯。

他立时就感到,由嫉妒而起的种种怀疑,在他心中闹腾开了。

他的朋友,以及他已经当作情妇所爱的那个女人,双双背叛了他。博纳希厄太太还向他赌咒发誓,说她不认识阿拉密斯,才过了一刻钟,她就挽上阿拉密斯的胳臂,又让他撞见了。

达达尼安只是没有考虑这一点:他认识美丽的服饰用品商太太也不过三个钟头,他从那些要劫持她的黑衣人手中把她解救出来,她因此对他怀有感激之情,此外什么也不欠他的,而且她也没有向他许诺什么。他却以遭受侮辱、遭受背叛、遭受嘲弄的情人自居,气得满脸通红,决意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那对青年男女已经发觉有人跟踪,便加快了脚步。达达尼安干脆跑起来,超过他们,然后再掉头朝他们走去,正好在撒马利亚人水塔前打了照面。一盏路灯照亮水塔,光亮也投在这段桥面上。

达达尼安在他们面前站住,他们也站住了。

“您要干什么,先生?”火枪手后退一步,问道,那外国口音向达达尼安表明,他的猜测有一部分错了。

“不是阿拉密斯啊!”达达尼安高声说道。

“对,先生,不是阿拉密斯,从您惊讶的声音,我听出您把我错当另一个人了,我原谅您。”

“您原谅我!”达达尼安嚷道。

“对,”外国人答道,“请让开路吧,既然您要见的人不是我。”

“您说得对,先生,”达达尼安说道,“我要见的不是您,而是这位夫人。”

“这位夫人!您并不认识她啊。”外国人说道。

“您错了,先生,我认识她。”

“哼!”博纳希厄太太责备道,“哼!先生!您以军人的荣誉、贵族的诚信向我保证过;当时我还真希望靠得住。”

“可是我,太太,”达达尼安尴尬地说道,“您也曾向我保证过……”

“挽上我的胳臂,太太,”外国人说道,“我们往前走吧。”

达达尼安碰到这意外情况,一时不知所措,神情十分沮丧,他叉着胳膊,呆立在火枪手和博纳希厄太太面前。

火枪手朝前走两步,用手推开达达尼安。

达达尼安往后一跳,抽出剑来。

与此同时,那陌生人也疾如闪电,拔剑在手。

“看在上天的份儿上,大人!”博纳希厄太太高声说道,她冲到两个斗士之间,双手抓住那两把剑。

“大人!”达达尼安也高声说道,他猛然醒悟,“大人!对不起,先生,莫非您就是……”

“白金汉公爵大人,”博纳希厄太太小声说道,“现在,您可能把我们全毁了。”

“大人,太太,实在抱歉,万分抱歉。不过,我爱她,大人,因而嫉妒了。您也了解爱是怎么回事,大人,请宽恕我,告诉我,我如何为公爵大人献出生命。”

“您是个诚实的青年,”白金汉说着,就把一只手递给达达尼安,而达达尼安则恭敬地握了握,“您主动要为我效劳,我接受:您隔二十步远跟随我们,一直到卢浮宫;如有人窥探我们,您就把他杀掉!”

达达尼安将拔出鞘的剑夹在腋下,让过博纳希厄太太和公爵走出二十步,便追随其后,准备不折不扣地执行查理一世的这位高贵的、风度翩翩的大臣的指示。

所幸的是,这个年轻的亲信并无机会向公爵证明他的忠勇,年轻女子和英俊的火枪手一路上没有碰到麻烦,就从梯子街角门进入卢浮宫。

至于达达尼安,他随即赶往松果酒店,见到在那儿等他的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

然而,他还是没有说明为何让他们折腾一趟,只是告诉他们有一件事,有一阵子认为需要他们的援手,最后他独自妥善处理了。

现在,我们受到这个故事的吸引,就让我们三位朋友各自回家,我们就跟随白金汉公爵及其向导,走进卢浮宫那弯弯曲曲的路径吧。 qCNi0zhKR+XJwX4ny31oksdiTwRF5q9aNQ8BUL+/EqHepTNtZ46wOngW+jdoD3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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