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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出生的正先
房子和孩子

10月4日的下午来到正先家,这是最后一站。正先的家位于出租房的顶层,六楼,走上来是个露台,很大的露台,水泥地面,干干净净的,可以眺望到很远的景色,炎热的天气里也有一点点微风。周围的景色不好,有丑陋的出租房和萧条的厂房,有个厂房的窗户顶端都被熏得黑黑的,玻璃都碎了,只剩下一个个黑黑的窗洞。楼下有个垃圾箱,里里外外都是垃圾。正先让我进屋,风扇拼命地吹着,位于顶层的房间被太阳晒得闷热。屋子里最主要的家具是一张单人上下铺,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

S厂有6000多工人,我只访谈了其中六个人,微不足道。然而,花费三天时间,了解六个人的生命故事,于我又是很大的事情。访谈结束,写出来以后,我有一种感觉,她们六个人虽然从2013年9月到2014年9月经历了同一件事情,但是在她们身上却发生着不同的故事,没有一个人讲述的重点是一样的。

读书之殇

正先1975年出生于贵州省桐梓县的农村,家里有四个孩子,大姐、正先、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父母现在都六十多岁了,爸爸身体还可以,妈妈身体不好。妈妈有风湿病,痛得很厉害,花了好多钱都治不好,估计是年轻的时候劳累过度了。

正先的爸爸是村支书,家里很穷。正先的爸爸是家里的老大,家里还有二叔、小叔和姑姑,爷爷奶奶也健在。1982年的时候,正先七岁,上小学一年级,为了让家里人住得开,爸爸开始给家里人盖房子。同时,爸爸还和爷爷奶奶一起去山里修坟墓,就是提前用石头把坟墓修好,等去世的时候,把留好的门打开,将棺材放进去就可以了。又建房子又修坟墓,家里一点儿钱都没有了。正先读了一年级,没钱上二年级,就停了一年;等家里有了点儿钱,直接读三年级下学期;等读到四年级下学期,家里又没钱了。就这样,小学只上了一年级、三年级下学期、四年级下学期、五年级下学期和六年级。在这种情况下,正先的考试成绩当然不会太好,每次重新上学都只能考二三十分,然后三四十分,然后四五十分,一点点追赶上来。但是,最多也就是考个六七十分。等到考初中的时候就没有考上,辍学了。

正先的大姐比正先读书还少,才读了三年级就没有读了,因为家里没钱。正先的妹妹只读到三年级,因为不想忍受老师的体罚。正先的妹妹学习成绩不好,老师叫她背诗,她背不好,老师打她,用一个竹片做成的棍子拼命打手心,手心打肿了,正先的妹妹就再也不去读书了。正先的弟弟初中毕业以后去读了一个党校,毕业以后在家乡的行政部门工作了两年,工资很低,他就不干了,来广州做面条批发,生意不错,从2004年一直干到了现在(2014年)。

结婚成家

正先小学毕业的时候13岁,辍学以后跟着妈妈一起干农活。爸爸每天应付各级领导来村里检查工作,农活都是妈妈干。干到17岁的时候,正先向爸爸要了400元钱,租卖服装的摊位。进货以后,去村子周围的集市赶集。一开始生意还可以,后来竞争很激烈,就干不下去了。

18岁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了老公。19岁结婚,那是1994年。1995年生大女儿,1998年生二女儿,2001年生小儿子。

正先丈夫的家里没钱、没房。两个人结婚以后一直在老家。2002年花了1万多元钱勉强盖起了两间平房。本来想盖三间,但是没有钱,也想盖二层,但是,又怕以后这个房子搞好了小孩长大了不住这儿。

来到广州S厂

正先2003年2月份来到广州。她好像和S厂有缘,两次进出S厂,第二次进去以后就一直做到现在(2014年)。当初正先来到广州的时候,她老公的大哥大嫂已经在广州打工十年了,看到正先夫妻在老家苦苦维持就劝她们来广州挣钱。正先2003年5月份进了S厂,正先的丈夫同年8月带着儿子来到广州,把两个女儿留在老家。2004年的8月,儿子出了事故,他玩耍的时候把凳子全部摞起来,然后爬到最上面,就摔了下来,脚别在凳子中间摔断了腿。正先离职后带儿子回老家治病养病,照顾儿子十个月,花了1万多块钱。

2005年6月,正先又带着儿子从老家来到广州。那个时候S厂很抢手,很多人想进去,招工的时候人多得不得了。结果6月的时候正先没有进去S厂,先进了其他厂子了。到了10月,S厂又有招工机会,正先才进了S厂,10月4日(9年前的今天)进去的。

合同和清单

合同、清单、政府部门,这一切对于从农村来的打工者来讲都显得分外陌生,对于正先也一样。在没有争取权益的想法和需要之前,工友们不会意识到这些法律文件的作用和重要性。正先在S厂打工的这些年和工厂签了多份劳动合同,一开始是半年一签,后来是几年一签,正先从来没有认真保存,几乎都扔掉了。开始争取补缴社保的时候才知道,只有提供劳动合同等文件,政府部门才会接待。正先找来找去、翻箱倒柜,居然找到了一份2012年签的劳动合同,是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就是因为有了这份劳动合同,正先已经把从入职以来的保险都补上了。老赵等其他人没有一次性补缴成功(见“1976出生的老赵:二十年”和“1972出生的丽英:一辈子做了这一件重要的事情”),因为她们过了所谓追诉期,正先没有过所谓追诉期,就一次性补齐了。

正先补齐了社保以后,去政府部门打印社保清单和医保清单,去打印这两样东西的时候,政府部门工作人员的态度还可以,这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正先前几天要求厂里打印工资流水清单,希望从2005年入职起全部打印出来,工厂不给办,正先据理力争,但是厂方只答应打印最后一年的。被逼无奈,正先就告诉厂里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如果不给打印就去投诉,工作人员听了很不爽,最后没好气地说,需要正先提出申请,然后上交给主管才能决定,让正先10月8日国庆假期后再去询问。

就为出一口气

正先看起来不爱说话,看似也并不争强好胜,但是在争取社保的过程中,她和老赵是最大胆、最敢说话的,她们两个尤其爱打抱不平,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开始争取补缴社保的时候,正先并不是出头代表大家说话的女工,而是由其他几位文化程度比较高、比较年轻的女工来讲。后来,厂方把她们都解雇了。弄到这一步,正先被惹急了,她要为大伙儿争口气、要为被解雇的女工们出口气:“解雇了她们还有我们!”

后来,光霞等四人被厂方发警告书(见“1985年出生的光霞:两个人创造一个家”),因为光霞、老赵和正先等二十多人那天请假去了社保办。但是,只有光霞等四个人被发了警告书,而且是公示。正先就很为光霞等人打抱不平。光霞她们自己没有顶撞管理人员,正先和老赵的脾气上来,去厂里替光霞她们评理。

厂里的管理人员开始的时候对正先和老赵很凶,结果正先和老赵比管理人员还凶,管理人员说:“你们这个样子我们明天就给你们调岗位!”老赵就把劳动合同拿出来给他念:“调动员工岗位的话,要双方达成协议一致才能调动。”正先拍着桌子质问:“我们在现在的岗位上哪一点做得不好?!把你的理由说出来。”管理人员说:“我们做的事情合理、合法、合情。”正先说:“那把这三条一条一条解释给我听。难道我们在这个厂里面做员工的话,一点自由权都没有,你们叫我们干吗我们就干吗,那你叫我们去杀人我们也去啊?”管理人员说:“对啊,叫你杀人你就得去,叫你去抢银行你就得去。”这时另一个懂法律的人跑过来阻止了争吵,对那个管理人员小声说:“别再被抓住把柄了。”然后暗示正先她们可能带着录音设备。

事态的发展有可以控制的一面,也有出乎意料的一面。厂方对员工争取社保的行为自然是不满的,通过各种管理措施限制员工之间的交流,特别是限制员工和正先等几个比较爱出头的人接触。最后搞到连正先去上厕所都有人盯着。正先和老赵特别生气,觉得吃喝拉撒都被人监视着,实在憋着一口气。憋着憋着就走上了向上级工会申请成立企业工会的道路。她的想法比较简单:“既然企业报复我们,那我们也报复企业。”因为一旦成立工会,企业必须给上级工会交会费,反正是日资企业,给中国的工会交钱不是很好嘛,反正工人们没有任何损失。当时真是被逼得没有退路了,太生气了。申请成立工会是受到法律保护的,只不过,普通打工者不会花费时间和精力去办这个事情,毕竟法律和现实还是有距离的。但是,当倔强的人被逼急了的时候就知难而上了。而且,有的时候,人做一件事情是有惯性的,走上了那条道儿,就有下不来的状态,就要争那口气!

正先和老赵申请成立工会,把厂里面搞得人心惶惶。S厂在中国建厂三十年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厂长和领导们真的有些气急败坏,但是又不得不面对,他们不能针对太多员工,只好针对正先和老赵这样非常不服从管理的。最后把正先和老赵调到了一个闲职,每周上班五天每天8小时,没有什么正经的工作岗位,工作地点也是被隔离起来的单独的房间。

双方不能协调的时候,就会产生“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状态。厂方这样“安排”正先和老赵,她们一个月的工资就只有1000多元钱。她们都有三个孩子要供养,如此低工资也会造成夫妻矛盾。正先和老赵又不想一走了之,因为心里憋气啊。多方打听,正先发现有这样一个例子,一个其他厂子的工友,请病假期间企业还是必须给买社保,正先和老赵就想请病假,这样在S厂的社保可以继续接续,同时去其他地方工作挣钱。这是无奈的办法,但是具体能否如愿以偿还不知道,所以不敢轻易去做。

面对委屈

当其他姐妹遇到难处的时候,正先和老赵往往挺身而出,替别人打抱不平。现在,正先和老赵身处逆境,正先觉得其他姐妹无所作为。对厂方,是气愤;对姐妹,正先觉得很委屈。

吕途:“我觉得我理解你的感受。人跟人的性格是不一样的。我昨天和老赵聊天,发现她从小就是一个很有反叛精神的女孩儿,天不怕地不怕的。你的性格也比较倔强。有这样的性格特点为前提,即使在大老板、总经理面前,可能你们有话还是敢说。”

正先:“敢说!”

吕途:“但是有很多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也是不敢说话的,更何况为了他人哪?!所以,并不是其他姐妹不想为你们说话,或者没觉得不公平,而是周围环境和她们自身性格特点导致的。再加上,大家也都有经济压力和家庭压力,大家不想也和你们现在的处境一样,可能最后会被逼离职啊。”

正先:“是吧。不过,我们一起的姐妹里面也有有胆量的,但是她们也远离我们。吃饭的时候好像都怕看到我们,怕我们靠近,都往边边站,所以真的很难过。”

吕途:“嗯。也许其他人有一种适可而止的想法。的确,没有实现最理想的目标,甚至得到的承诺最后都不一定兑现,但是毕竟得到了想要的部分结果,也得到了承诺。这个时候就不想继续僵持下去了。你们受到打压,其他人肯定也难过,我确信这一点。”

正先:“9月30日那天我们一起出去玩,你也去了。我们漂流下来,然后吃饭,他们叫我发言,我有点想掉泪。想想真的很委屈。”

吕途:“发言的姐妹们都掉泪了。”

正先:“不过我也不后悔,没什么后悔的。”

房子与孩子

正先2005年2月来到广州,丈夫8月带着儿子过来,两个女儿2006年12月也来到了广州。正先的公公婆婆去世得早,即使父母健在,家里四个兄弟姐妹,各个都好几个孩子,也是无法照顾到。所以,正先夫妻只能把孩子们带在身边。正先的儿子和大女儿来到广州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孩子们如果回去肯定不认识家、也不认识路了。

正先的大女儿在广州读的是私立学校,她2006年到广州来的时候上小学四年级,那个时候一学期的学费是2000多元钱,听说现在要4000多元了。然后继续在广州读了高中。如果想考一所不太好的大学,应该也可以考上,但是她决定不再继续读了,本来自己成绩并不理想,家里经济又比较困难,就不“浪费”钱了。

二女儿小时候学习成绩要好一些,考虑到外省人在广州无法考大学,二女儿在广州读到小学毕业后就回老家县城读初中去了,现在读高一了。回到老家无人照顾,只能住校,一年到头在学校。读初中的时候,一个学期要花费5000多元,现在读高中要6000多元,包括吃啊、住啊、学费啊。二女儿学习很用心、很听话,但是好像钻不进去,成绩不理想。在读书上,正先尊重孩子的意见,高中读完想继续读就读,不能让孩子以后埋怨父母没有给读书的机会。

正先的小儿子在广州读公办学校。外地孩子进入公办学校主要靠成绩,考试成绩够了再交钱就可以上;成绩低了,交钱也读不了;一个学期交800块钱。正先的儿子蛮聪明的,成绩也可以。语文老师说,如果他专心的话拿到班里第一名也是没问题的,但是他不愿意多努力;别人考试之前抓紧学习,他却不把考试当回事儿,一天到晚玩电子游戏。

当年因为经济困难才来到广州,在广州工作生活十年了,没有攒下钱,钱都花在三个孩子上学上面了,老家的房子也没有盖。别人家在外面干十几年都可以盖一栋房子或者去城市里买一套房子,比如老赵,三个孩子老人帮助带大了,房子也盖起来了。而正先夫妻干了十来年,房子没有,什么都没有,就养了三个孩子,供孩子们上学了。说起这些,正先显得很悲观。

正先家出租屋最显眼的位置贴满了儿子的奖状

听正先讲她和丈夫供孩子们读书的决心和苦楚,对照正先小时候的读书之殇,我对他们夫妻充满敬佩。正先夫妻把孩子们带在身边是无奈之举,但是这种无奈对于孩子们却是万幸。正先小时候,因为父亲要给爷爷奶奶修坟、要给家里盖房子,小学都没怎么读完整,而现在,正先为了孩子们读书,付出所有,只求对得起孩子们。虽然她羡慕别人把房子盖起来了,但是这并不会改变供孩子们读书的决定。

我和正先从下午2点一直聊到5点,然后正先开始做饭,我在正先家睡了一觉。广州的天太热了,我躺下就昏迷一样地睡过去了。晚上7点了,正先把饭做好了,但是丈夫还没有下班回来,正先叫女儿去外面迎一下,也把我叫醒了。7点半,正先的丈夫回来了,我们一起吃晚饭。我很开心地和正先的丈夫说话,结果他好像心里有些怨气,说:“现在国家建设得越来越好,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任何进步都要一步步地来啊!”我被吓了一跳,说:“我也觉得进步要一步步地来,但是,好像经济发展的步伐很快,而工友的进步很慢,所以,就尝试争取稍微公平一些啊。如果你觉得很好、很满足,那也很好啊。”我理解正先丈夫的怨气,其实他一直很支持正先争取社保,但是后来事态发展超出了争取社保的范围,他就改变了态度。

正先做的丰盛的晚餐

吃过饭后,正先的大女儿坚持用电动摩托车送我回去。我个子比较高,她很娇小,电动车也很娇小,我都有些担心,但是她特别热心,我就欣然接受了。一路上,她说个不停,特别活泼可爱,对未来充满憧憬,说自己现在要多学、多锻炼,以后要过不一样的生活,不仅要游遍中国,还要去国外看看。 W7DgVC14mvJKkNjmcaYdZ8adF6OUAgP7/y4uFej4I1foNG08gswpsscIw1V0RXT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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