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2日、3日、4日,我访谈了六位女工。她们都在S厂打工,为了争取补缴社保而走到一起。10月1日这一天,我和这些积极争取补缴社保的十多个女工一起去郊游,大家玩得很开心,大多数女工都说,这是来广州这么多年第一次去广州周边游玩,有种终生难忘的感觉。结束了一天的郊游,在回城的大巴上,我和大家约了去访谈的顺序,一天去两家,上午去一家,然后吃中饭,下午去一家,然后吃晚饭。就这样,我访谈了六位女工,蹭了六顿饭。因为是假期,我也遇到了女工们的丈夫,每个家庭夫妻的关系和彼此说话的表情、态度是那么的不同。我非常感慨的是,这六顿饭中,三顿是丈夫做的,而且其中两对夫妻明确说,平时也都是丈夫做饭。
10月2日上午10点多,我到达旧水坑总站,这是我此次访谈的第一站。鄢辉兰和丈夫已经在站台处等候我了,丈夫左手拎着活鱼、右手拎着蔬菜。到了出租屋,大概有10平方米的空间,屋子狭小整洁,看到一个漂亮的鱼缸,没有鱼。辉兰告诉我,前几天两个人一起返回老家十几天,没有人照顾,鱼都死掉了。一进屋,丈夫就开始洗菜做饭了。
恩爱的夫妻在出租屋狭小的阳台上一起做饭
辉兰1974年出生在湖南常德的贫困农村,兄弟姐妹有七个,三个哥哥,三个姐姐。怀着辉兰的时候,当时已经开始实行计划生育了,辉兰的妈妈之前生了六个孩子了。那个时候生产队还没有解散,生孩子的时候不能参加劳动,不能记工分,而且养那么多孩子日子已经很辛苦,辉兰的妈妈不想再要一个孩子了,想去医院做流产。知道妻子这个想法,辉兰的爸爸大发雷霆,说:“你把孩子留下,我不怕小孩多,你要是不要这个孩子,那干脆把家里的六个孩子都弄死算了。”等辉兰长大了,大家都开玩笑似的告诉辉兰,是爸爸保住了她的命。
从辉兰记事的时候开始,就记得家里粮食总是不够吃,每年总是有几个月粮食接不上,就在米里面掺点红薯,有的时候晚饭就只有红薯。辉兰从小就挑食,不肯吃红薯,妈妈就无论如何也要做点儿米饭给辉兰吃。虽然在穷人家长大,但是辉兰一直受到宠爱,没有干过农活,没有吃过粗粮,不会做饭。
家里七个孩子只有二哥念到初中毕业,其余的都是小学毕业,实在是太穷了。当时妈妈拼命劳动想让辉兰念书,看到父母那么辛苦,辉兰主动放弃了继续读书。
辉兰9岁上学,小学毕业的时候16岁。妈妈说没有文化要学点技术。辉兰就去村子里的裁缝师傅家当学徒。一年多的时间,辉兰免费帮师傅干活,同时学手艺。出徒以后,辉兰在离村子不远的集市旁边开了一个小裁缝店。那个时候在农村,多数人来店里不是做衣服,而是补衣服,一天忙得要死,也赚不了几块钱。如果细算,也许一个月可以挣到200元钱,但是,因为都是几块钱几块钱那样零散着挣,一天一点就零散着花光了,还要交房租,一个月下来就剩不下什么钱。这样干了一年多,辉兰就放弃了。
1992年的时候,村子里一个联络人介绍女孩子们去广州的一家工厂打工,说不是黑工厂,比较可靠也稳定。村子里五个女孩结伴,一起来到了位于东莞太平的S厂。那个时候没有休息日的概念,天天上班,每天工作8个钟头,工资很低,一个月200多块钱。一天吃一块钱多一点的伙食,两毛钱可以吃一顿早饭。花钱很仔细,有个本子,每天把生活费记录下来。
天天5点下班后辉兰就坐在草地上哭,天黑了,看着天空,看着星星,继续在那里哭。大家从来没有出过门,年纪又那么小,一个亲人都没有,几个人抱在一起哭。在那个厂子干了大半年,也不觉得辛苦,也不觉得累,就是天天想家天天哭。妈妈很想辉兰,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寄一包吃的东西来,妈妈自己做的熟的糯米粉,用开水一拌就可以吃。最后,妈妈太惦记辉兰了,辉兰也想家,就离开了。
1991年的时候,辉兰相亲了一个男友。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很穷,相亲需要随礼,男方家拿不出订婚的钱,男友就决定外出打工。辉兰对男友说:“你不要出去,只要我们相处得好,没有钱也可以相处。”但是男友还是决定出去打工,辉兰脾气也很倔,不回复男友来信,两个人就断了。
辉兰的丈夫叫福生,两家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对方。辉兰和别人相亲的时候福生也知道。那个时候辉兰开裁缝店,福生会找一些借口到裁缝店找辉兰,辉兰觉察到了福生喜欢自己,但是他不敢说,也没说,因为他不知道辉兰的想法。辉兰外出打工闲着没事的时候,给福生写了一封信,很平淡的一封信,福生后来告诉辉兰,收到信特别激动,但是回信的时候什么也不敢说,回信就也很平淡。
福生家找了一个媒人去辉兰家说媒,辉兰的妈妈没有同意,原因是两家离得太近了,担心相处不好。从小到大,只要是辉兰坚持要做的事情,家人最后都听从了她。辉兰对妈妈说:“我也许以后很长时间在外面打工,我嫁得近了,每次回来就能看到你,不好吗?”其实辉兰的妈妈对福生也是满意的,因为福生聪明又可靠。
辉兰和福生1994年结婚。儿子1995年出生。因为计划生育比较严,两个人自己也不想再生,所以,就只有这一个孩子。辉兰在家里陪伴了儿子两年,然后和丈夫一起在广州打工。儿子和千万个留守儿童一样,由老人带大。
1997年,辉兰和丈夫在广州团聚,辉兰进了F厂打工。工作了半年,得知S厂工资高出一倍多,就自离后去了S厂。1998年2月4日进入S厂,到2014年就干了十六年多了。刚开始进厂的时候,从来没有休息日,而且每天都加班,早上6点多就开工了,经常做到晚上10点多,甚至到凌晨两三点。因为加班多,一个月的工资有1000多元。
到2010年左右,工资一个月可以拿到2000多元。这几年,底薪涨了,加班时间少了,最后拿到手的工资还是差不多。2012年之后,随着工资上涨,奖金没了,2012年以前,奖金分为A(130元)、B(100元)、C(80元)三个等级,每个月辉兰至少可以拿到B级,2012年把奖金全部取消了。以前,在公司工作两年以上的员工每月有服务费150元,2012年以后降为70元。奖金和服务费这两项,辉兰每月的工资就少了近200元。现在,底薪一个月1730元,扣医保69.7元,扣养老保险117.12元,然后,加班又不多,所以,一个月的工资甚至低于2000元了。
加班少了,据说是订单不足,辉兰听说S厂在广西南宁和湖南常德都开了分厂,估计订单都分到那边去了吧。听说还要移到泰国去。现在不比加班了,要比底薪和服务津贴了。现在很多人也不喜欢加班了。
2013年年初,辉兰不想在S厂干了,但是,干了这么多年了,不能白干啊,不能就这么走了,不甘心。S厂从2011年才开始给辉兰买社保,到2014年才买了3年,而到2014年辉兰已经在这里工作了16年。这个时候,辉兰听说了这样一件事,厂里解雇一个大学毕业生,那个人很厉害,逼着厂里把社保给补齐了才离开。辉兰就想:“我是这个公司的人,大学生是个人,小学生也是个人啊,我走之前也应该补那些东西。”
辉兰先去找到劳动局,劳动局说让辉兰找厂里,辉兰回来找厂里面,厂里让辉兰去找劳动局……就这样被踢球一样。辉兰去找政府的信访部门,工作人员接待了她,了解了情况以后又让辉兰去找劳动局,一个坐在里间办公室的年长的人说:“你去找他补,可以补的,补得到的。”这句话鼓励了辉兰,一位工作人员说了这样的话,辉兰就有信心了。辉兰又回到了劳动局,告诉了从信访部门得到的信息,劳动局的接待人员说:“是可以补,但是你过了两年追诉期了。”辉兰说:“为什么过了两年?还不是你们监管不到位造成的?”辉兰精疲力竭,在政府门外用家乡话给丈夫打电话说明情况,这个时候一位老乡走过来,告诉辉兰,他遇到了同样的情况,然后给辉兰出主意。
辉兰明白了,一个人去求爷爷告奶奶,没有人会理会你的,需要大家一起去争取,而且合理合法地去争取。辉兰回到厂里,开始组织联名,虽然有很多人心存疑虑,但是,给工人上社保是得到国家法律保护的,名正言顺,而且这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啊,很快就得到很多人的认可,尤其是在得到了几位底层管理人员的暗中支持以后,就更顺利了,因为这些底层管理人员和工人的待遇相差不多。2013年7月份的时候,获得了1200多名女工的签名。S厂一共有6000多名工人,大部分是女工。
2013年9月份的一天,辉兰和十几个同伴商量好了,一起拿着集体签名复印件和补缴社保申请去找厂长,还没有走到厂长办公室,这些穿着普工工服的人的异常举动就被办公室的管理人员发现了,吓坏了,情急之下,把辉兰她们堵截到一个办公室里,把门锁上不让她们出来。辉兰她们开始还很紧张,被锁起来以后反而镇静了,直接给厂长打电话。厂长说:“有这种事?不用担心,半个小时之后我就来。”这个厂长在工人中间口碑很好,当员工和管理人员发生纠纷的时候,去找他,他都会帮忙稳妥解决。过了半个小时,厂长来了。辉兰她们说明了情况,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一份计划和与工厂进行谈判的协议,希望厂长签字。厂长说:“我们都是一家人,签了这个就不是一家人了。我平时对你们这么好,每周二都开全厂例会,你们如果这么搞,我再也不管你们了。”的确,从那以后,厂长再也没有给全厂开例会。厂长的反应让辉兰她们明白了,这个“一家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也坚定了辉兰她们争取合理合法利益的决心。
终于,迫于女工们的压力,工厂同意和女工们进行谈判。女工们推选出了辉兰等二十多名谈判代表。得到女工们的信任,是辉兰感觉最幸福的时刻。第一次和领导平起平坐地走进会议室,辉兰感到从未有过的自豪。随后,发生了很多事情,女工代表们被分化、被解雇、被打压。女工们既害怕又气愤,同时,也没有放弃,毕竟关乎切身利益。
2014年1月15日,厂方突然贴出公告,宣布给全厂职工从2002年开始补缴社保,分三年补完。这个补缴方案满足了工龄短的工人利益,这样,辉兰她们期望从1998年开始补缴的期望就无法得到实现了。为了防止工龄长的女工代表继续带头提出工厂不想满足的要求,厂方额外承诺,对女工代表可以一次性完成补缴。女工们提出的诉求主要有三个方面:(1)补缴社保;(2)补缴住房公积金;(3)病假有工资。现在,只实现了第一条的部分目标。在这种情况下,女工代表中间出现了分歧,有人主张继续努力,有人主张到此为止。曾经团结互助的姐妹之间出现了猜疑。
辉兰说:“假如我是老板,被弄了这么多钱出去,一定很生气,肯定恨我们,肯定要想办法惩罚我们。老赵被盯上了,给她一个没有加班的岗位作为惩罚,如果厂方也那样惩罚我,我也无怨无悔。厂方报复我们是错的,但是我们只能忍耐,我也不在乎,我只想要回我的社保,现在要回来了,不给加班就不加班吧,我现在老了,我不想加班了,就是收入少点儿呗。我们的位置决定了这一切。最简单的例子,如果我们通过法律程序要求补社保,人家首先要我们出示工资条。谁会把工资条留十几年啊。而且,即使留了也没有用,因为工资条上根本就没有写年份。拿出来也没用,人家工厂早就算计好了。
“无论如何,社保可以从2002年补起,虽然有些遗憾,但是我们已经尽力了。经历了这么多,同事很团结,那份感情很让人感动。以前我不知道维护自己的权益,厂里给什么就接受什么,不敢跟老板争取什么。这一年多学到了很多东西,以后无论去哪里工作,都要去争取自己应得的。”
辉兰的丈夫福生在12点多的时候为我们做好了丰盛的饭菜。辉兰说,这么多年了,从来都是丈夫做饭,有时候她下班早了,也要等丈夫回来。看辉兰对丈夫说话的样子,还像一个受宠的少女一般,她好像知道,在爱自己的丈夫眼里,自己永远不变老。看辉兰的表情,知道不会受到来自对方的任何委屈,在丈夫面前显得那么放松、任性和温柔。我和辉兰聊得差不多了,福生也收拾好了碗筷,坐到我们旁边,但是他并不插话。
我问福生:“你对辉兰她们这个过程是支持的吗?”
福生:“我肯定支持,如果不支持她的话,她可能都不知道从何开始。因为我在我们工厂有过一次维权经验,知道要去找劳动局和劳动监察大队,最开始都是我带她去那些地方。”
辉兰:“他一直支持啊,帮我充手机话费就充了很多次。我们想维权的女工也集资了,但是很快钱就花完了。”
福生:“我给他充电话费一个月都不知道充多少,因为她的电话是打的最多的。往外跑需要车费,准备材料还需要复印费,一复印就花几百块钱。还要邮寄,又花邮递费。出去办事还得请假,那几天就没有工资了。”
辉兰:“我最多一次请过七天假。”
福生:“她们想开个会啊也没有地方,就找个野地,连路灯都没有,黑咕隆咚的。我只要有时间就送她去开会,我也想听一下看一下。”
辉兰:“哈哈哈,跟看电视剧差不多。”
辉兰和福生2006年在老家村子里盖了房子,三层,花了18万元。那个时候这个钱也可以在县城买房子,但是,老人不喜欢住县城,一个是老家还有点地,还有就是觉得住县城不好玩。这么多年了,都是老人和小孩住。装了煤气热水器和太阳能,但是老人家不会用,跟没装一样。
老家几百平方米的楼房盖了八年了,夫妻两个没有住过几天,每天蜗居在广州10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在这个小房间里已经住了十年了。房租一个月100多元,加上水电费用差不多200元。这个小小的简陋的空间,容纳的最多的就是一家人的温情。
吕途:“那你们觉得,这里是不是家?”
福生:“在我们心目中,老家才是家。”
吕途:“那这里是什么?”
福生:“怎么说呢,就是一个小家。”
吕途:“也是家?”
福生:“对,肯定的。”
辉兰:“住了那么多年了,怎么不是家?也是家!那里是老家,这里是新家。每年都回老家,那里是自己的家,肯定有家的感觉。”
福生:“回家才是自己的家,这里始终是别人的地方,租的。”
吕途:“以后是什么打算?”
福生:“以前是打算把房子建起来,后来希望供儿子读书,这些都完成了。现在我们想的就是社保的问题,真的就特别想把15年交齐。我估计是交不够了,就看她的了。”
吕途:“儿子毕业了?”
福生:“儿子读完了高一就不上了,他从小喜欢做饭,来广州学习厨艺。送他到广州最好的厨艺学校,南沙的‘新东方’学习,学费一年3万,不包吃不包住。学习了两年,花了8万多了,刚毕业分配到广州大学城一家酒店实习,实习工资一个月2000元,据说实习期过了以后工资大概一个月3000多元。”
辉兰对我说:“你要是昨天来就好了,我儿子就可以给你做饭吃了。”
吕途:“老家还有田地吗?”
福生:“就我一个人有点儿田,一亩多田。我们那里的地不种别的,就种橘子,但是她们没有地。现在我们老了,光靠劳动不行了。买了这个社保,买够15年,十年二十年以后,有一个保障,这也是工人应得的保障。生病方面我们在农村交了医保。”
辉兰:“我不想在这里干了,回去做个小生意。等着抱孙子。孙子孙女都可以,我们那里不重男轻女。有的地方不一样,我在外面打工看到,有的生两个女儿,还是要生儿子;生三个女儿,还要生一个儿子,压力就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