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4日那天,我坐地铁从市中心来到U城,因为听说U城当天所有环卫工人有一个聚会,我想访谈几位女工,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和大家认识,可以直接约会访谈对象。到了地铁站,两位穿着环卫工人工作服的女工开着电动车等着我们。然后载着我们穿行在U城美丽的街道和树影中间。把我们留在一个阴凉的地方以后,她们去和单位领导讨论协议的事情去了。等她们谈完了,我们继续在街道和树影中穿梭,最后停在一片竹林里,虽然是炎热的季节,但竹林映照着水塘,那么清新凉爽。我正在环顾欣赏美景,四面八方如同小蜜蜂一样一下开来很多电动车,骑车人都穿着清洁工的工作服,绿色的,和竹林辉映着。也就是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上百名工友就聚集起来了,我都有点儿反应不过来。我心里充满喜悦,原来这个美丽的世界也属于环卫工人,以这样的一种形式属于他们。原来,刚才和领导谈话的工人代表要向大家汇报一下讨论的结果。
等大家的正事办完了,我和女工代表询问可否进行访谈,然后我们约定了第二天我可以过来的时间。
找到可以访谈阿龙的时间并不容易,阿龙做三份工作,一份是清洁工,上午下午都要上班,第二份是洗碗工,午休和晚上去给餐厅洗碗,同时,她和丈夫住在公厕负责打扫厕所,这样既多了份收入,也省了房租。9月27日下午,女工代表们请假外出参加社会活动,阿龙和我也都参加了,我借这个机会才有时间访谈阿龙。
阿龙是一个非常干练的人。黝黑宽阔的脸庞,结实而适中的身材,梳着马尾辫,缕缕白发夹杂在黑发中间,深深的皱纹更突显了她坚毅、严肃的神情。她不说废话,逻辑非常清晰。
阿龙1971年出生在湖南娄底的农村。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两个姐姐得了小儿麻痹症,先后去世。弟弟在7岁的时候被狗咬了,得了狂犬病,也去世了。只有妹妹还活着,在湖南老家生活。
阿龙的爸妈也早就去世了。爸爸是在阿龙五岁的时候得脑出血去世的,妈妈是后来自己想不开,自杀走的。
不幸中有万幸。阿龙的爷爷、奶奶和叔叔一直抚养着苦命的阿龙和她的妹妹,供她们读书,后来还帮助她们结婚成家。
1989年,在叔叔的操持下,阿龙认识了丈夫。阿龙的叔叔是村长,阿龙丈夫的爸爸是村书记,在村长和书记的安排下,阿龙和丈夫相亲认识了。两个人交往了三年,1991年结婚了。阿龙的丈夫和婆家对她非常好。阿龙自幼失去亲生父母,公婆对她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阿龙对公公婆婆也像对待亲爸妈一样。1992年生了女儿,为了不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到2003年才生了儿子。
1999年,阿龙和丈夫在老家建了房子,花了八九万,欠了好几万块钱的债务,在村子里很难挣到钱,养孩子也需要花钱。万般无奈,阿龙和丈夫双双来到广州U城做环卫工,孩子们成了留守儿童。来这里是因为当时已经有湖南老乡在做环卫工,说这里的工资还是有保障的。
让阿龙夫妻欣慰的是,女儿考上了大学,西安工业大学,现在都快大学毕业了。
2014年4月,负责U城物业管理的某物业公司在竞标过程中出局,9月将把物业管理移交给新的物业公司。但是,公司没有把这一情况告知负责U城环卫的两百多名工人,而是与他们签订了一份为期四个月的劳动合同,合同中将工作地点由原来的U城改为番禺、广州,或空白。 8月初,环卫工人知道了这个情况,产生了躁动,开始争取权益。维权的关键过程发生在8月21日到9月11日这二十多天的时间里。
8月21日,两百多名环卫工在U城商业中心拉出横幅:“日晒雨淋九年合同终止,不承认工龄,请政府帮帮我们。”
8月22日,向物业公司、街道办、劳动部门提交《U城环卫工诉求书》,希望得到下面四个方面的权益保护:
1.去向问题。这个是环卫工人关心的首要问题,220名环卫工人中,180多名是本地人,家住在U城,新的物业公司如果把他们分配到其他地方工作,大家就可能因为无法照顾到家庭而被迫辞工,进而失业、失去社会保障。
2.合同问题。之前与公司签订的合同工作地点五花八门,包括广东、广州、番禺等,没有具体的工作地点,工人们希望在合同里明确具体工作地点,同时,对2010年以来未签订“无固定期限合同”依法进行补偿。
3.对不符合合同规定的工作量进行经济补偿。自2010年亚运会以来,环卫工数量不断减少,清扫面积不断增加,工人实际的劳动量增加了两到三倍,要求公司对2010年以来的超负荷工作给予补偿,每月至少补偿120元。
4.工作内容和待遇。大多数环卫工从事环卫工作长达十年之久,大家希望继续就地从事环卫工作,并提高环卫工的待遇。
阿龙夫妻2004年刚来U城做环卫工的时候,一个月工资690元,后来慢慢涨到810元,现在是1300元。工资太低了。2010年,在阿龙出租屋附近,建了公厕,需要有人搞卫生,阿龙就住了进去,每天清扫公厕卫生,也不用花钱租房子住了。
阿龙她们得知就职的物业公司没有中标以后,很焦急,去公司里询问,公司回答说,“不知道”;去街道,街道不理。没办法,9月1日阿龙她们去咨询家乡一位做律师的亲戚,亲戚说:“请律师的时候要小心,你们职工斗不过企业,企业一旦知道你们请了哪位律师,就会去买通那位律师。所以,一切要秘密进行。”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了,阿龙她们只好用静坐的方式表达诉求了,目的没有别的,就是希望公司能够给她们一个出路和解决办法。
阿龙她们在黑暗中摸索,四处打听,发现了一份关于环卫工人的调研报告,用数据和实例描述了环卫工人的辛苦工作和微薄报酬,是中山大学一位大学生牵头写的,可是阿龙她们一开始找不到这位学生的姓名,也联系不上。后来终于联系上了,阿龙她们才觉得像有了依靠一样的踏实。
环卫工们选择大学生们开学的日子进行静坐,环卫工们相信学子们会关注和帮助无助的工人。虽然很多学生无动于衷地走过,但是,环卫工的遭遇还是牵动了一些大学生的心。胆子大的公开支持,胆子小的暗地里支持。环卫工人们得到了很多大学生的帮助,尤其是文字方面。同时,媒体和研究人员也开始关注环卫工们的合法权益。
当我们讨论到环卫工和大学生的互动时,阿龙说了这样一段话:“我个人的想法是这样,我们本身要团结,团结就是力量。但是我们的团结如果没有外来人的支持,就没有现在这个结果。我们自己有一分热、发一分光,能做什么尽力地去做,别人遇到麻烦我们也应该尽量去帮助别人;当我们得到过帮助以后,就更知道要去努力帮助别人。”
阿龙继续说:“你问我有什么体会,我想说的是,我们是正确的,我们有充分的证据,天下也不会一片黑的,不过我也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好心人支持我们。”
9月9日下午,经过15天的各种努力和争取,新的物业公司同意了环卫工人的基本诉求,但是公司提出,不可以对外公布协议条款,如果公布,协议失效。
大家为这个消息而欣喜。但是,9月10日,当环卫工人们满心欢喜地前往新公司签约的时候,被告知:本地工人,男60岁和女50岁以下的,可以与新公司立即签约,下午就可以开工;而外地工人则要等候进一步通知。
220多名环卫工中有近40人来自外地,主要来自湖南和广西。18位起关键作用的工人代表中6人来自外地,而这6人又在整个过程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大家一致认为,这是公司对“刺头”的报复。
这个时候,几个当地人准备签约。如果大部分当地人和新公司签了约,外地人将面临失去工作的危险。几个勇敢的当地人立刻站了出来,呵斥那些想要签约的人,说:“不要背信弃义,如果有工作就都要有工作,不分本地外地。”经过力争,终于所有人都如愿签约了。
回顾一个个惊心动魄的环节,阿龙对我说:“我开始是工人代表,公司到家里找了我们几个代表,希望私了,说要多少钱让我们自己说,我们不同意私了。首先,我想在这里尽量把社保拿完,只差六年了,如果为了贪图眼前利益,把社保丢了,不行;第二,我们现在争取的是大家的利益,人家帮我们,我们也帮人家,团结就是力量,大家都是一家人。”
说到有的本地人不顾外地人利益想要签协议,阿龙说:“各种情况都有了,有的受家庭条件的影响,有的是要退休了,怕公司不要他们,有的是新来的工龄短,跟着我们也没有多少补偿,但是,我看到,更多的是那些拼命要保护我们外地人的人,他们死活都不肯丢下我们。我们很感动,世界上好心人还是很多的,不通过这样的事情是不会了解人家的心的。”
吕途:“当地人都告诉我,这次争取权益,如果没有你们外地人肯定成不了。这是为什么?”
阿龙:“很多当地人已经被征服了,在心理上有很大的压力。这里征地拆迁已经近十年了,很多积累的问题都没有得到解决,都压着。本地人有本地人的身份,身家都在这里,又在本地工作和养老。我们不同,反正是打工,哪里都可以做,我们要争取的是我们应得的,我们又没有违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