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动人的还是石头的故事,窃以为“石头记”的名称比“红楼梦”好,“红楼梦”这个题名起得多少费了点劲儿,不像“石头记”那样自然朴素,“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至于“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云云,就透出俗气来了。
太虚幻境的故事,一僧一道的故事,秦可卿死前向王熙凤托梦的故事等,俱无甚奇处。太虚幻境的价值在于它是由情所生之境,不像玉皇大帝、阴曹地府是人间政治统治之延伸,又不像西天、极乐世界是宗教幻想的“无差别境界”。但即使如此,与石头的故事相比,也是太差太差矣!
本是补天之石,其使命感、其先天的选择的可能性亦大矣,却落了个“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的下场!呜呼,怀才不遇,失意文人,用现代话叫充满了“失落感”,真是中国千古文人的悲剧!虽说是“自怨自愧”,实际并不服输,因为来历不凡(是女娲氏炼出来的),抱负不凡(意在补天从政),“身手不凡”(叫作“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这里的“锻炼”二字,令人抚今思昔,一唱三叹!),又失落又自负,又是“灵物”又“没有实在的好处”,这真是中国千古文人的悲剧心态!
石头是物,是自然,叫作“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浑浑噩噩,不由自主,落寞孤独而又平静安宁,悠长永远。偏偏这样一个无生命的石头通了灵性,被携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里“去走一遭”。这样,石头就成了人,就有了感觉、有了情义、有了灵魂,享受了人间的诸种美妙,也吃尽了人间的种种痛苦。人来自物,倒有点唯物论的味道。人成了人以后便脱离了物,在大自然面前感到了疏离和孤独。这是一种灵性的孤独、情感的孤独、灵魂的孤独,与原始的荒漠的孤独不一样,不是因荒漠而孤独,而是因脱离了荒漠、要求着不荒漠——如繁荣、文明、友谊——而孤独。不但孤独,而且脆弱,最终还要变成石头,还要回到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这是一个圆环,无始无终。这不但是贾宝玉的“历史”,而且很近乎宇宙与人类的历史。经过一个循环,或叫一个轮回、一番梦幻、翻过一回筋斗,以后,毕竟又与未曾经历过不一样,留下了记载,留下了辛酸荒唐,留下了消愁破闷、喷饭供酒的材料,呜呼,这不就是人生吗?这不就是文学吗?这不就是小说吗?
石头是普通的,因石而成玉就是石头的升格乃至“异化”了。所以,“木石前盟”比“金玉良缘”动人得多。因为木石比金玉更具有原生性,更本真也更朴素。《红楼梦》中关于石头的故事非常精彩,显示了曹雪芹高度的艺术想象力,也显示了他的悲哀、不平、迷惘和自我解脱。但《红楼梦》中关于玉——即那块宝玉——的描写可就大不如石了。衔之而生也罢,两行小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也罢,丢了又找回来也罢,特别是又出来个衔玉而生的甄宝玉也罢,除见林黛玉时摔玉一节以外,其余有关这块玉的具体描写都脱不开俗气,太实、啰唆,外加游离,甚至有画蛇添足之感。当然,整个说来还是有深意的,这一点后面当另做议论。
《红楼梦》里的另一个精彩的幻化故事便是“神瑛侍者”给“绛珠草”灌溉,绛珠草投生为女人,愿把一生的泪水还给爱自己的神瑛侍者的故事。着实是别致得很,古今中外,只此一家,任凭结构主义的大博士们怎么研究,难得找出一个什么原型什么模式来!而这个故事是这样优美、这样缠绵、这样至情、这样哀婉,与小说内容相比又是这样贴切,真是千古绝唱了!而这样的故事,不是来自初民的民间传说,不是出自神话时代的巫神宗教,而是来自后神话时代的文人创造,就更加令人赞叹了。
作为装点也罢,有这样的装点和没有这样的装点是不同的,有这样的幻化与没有这样的幻化是不同的。《红楼梦》中的写实描写像铁一样沉重、金一样珍贵,而《红楼梦》里装点穿插的这些幻化故事,用独特形色的烟霞衬托打扮起我们的铁与金来;没有艺术想象力的文学当然是跛足的文学,没有艺术想象力的作家,当然最多是门槛外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