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说来,《红楼梦》是长于写实的。“石头”在全书第一章中答复空空道人说:“……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寻踪,不敢稍加穿凿,至失其真。”
这段写实主义的声明是由“石头”所做,有点令人哭笑不得,也有点中国式的聪明灵活的辩证法。
写实的作品中,穿插环绕装点一些神话的、魔幻的、匪夷所思的故事,使写实的作品增添了一些幻化的生动、神秘、奇异,使写实的作品也生出想象的翅膀,生出浪漫的彩色。这就比一味写实,除了实还是实的作品更文学了。
一般地说,写实的作品易于厚重,梦幻的作品易于轻灵,写实的小说易于长见识,梦幻的小说易于玩才华。或者反过来说,写实的小说易失之于拙,梦幻的小说易失之于巧。能不能把二者结合一下呢?厚重中显出轻灵,执着中显出超脱,命运的铁的法则之中显出恍兮惚兮的蒙眬,痛苦而又无常的人生之外似乎还别有一个理解一切俯瞰一切而又对一切无能为力的太虚幻境……这是真小说家的境界,这是人生真味的体验,这是有为与无为、有所希冀与无可奈何的理念和情感的融会贯通。
有一种廉价的判断,写个荒诞的故事就反映了作者对生活的荒诞性的理解、感受与评价。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荒诞也是人的精神主体的一种要求,当科学性、必然性、可知性不能完全满足人的主体要求,包括经验的要求、理解的要求与观赏、享受的要求的时候,梦幻性与荒诞性就应运而生。正像人们会在梦中得到现实中得不到的东西与体验一样。不管一个人多么理性和“科学”,不管他多么执着于逻辑的必然性,他总还是要做梦的。其次,荒诞、幻化也是一种美,是一种突破了现实的硬壳、摆脱了大地的芜杂的美,就像梦的美、痴的美、醉(酒)的美、疯狂的美一样。(说疯狂也可以是一种美这话听来有些残酷,但请想一想京剧《宇宙锋》,梅兰芳大师表演的,不正是这一种“疯狂”的美吗?)
最后,没有人说过的是,幻化、荒诞化是把小说与人生间离的重要手段。《红楼梦》一开篇,作者就强调“将真事隐去”“假语村言”“经历过一番梦幻”“说来虽近荒唐,细玩颇有趣味……”一方面强调不失其真,未敢失其真,一方面又强调不可当真,不过是供“醉余睡醒之时,或避事消愁之际,把此一玩”而已,这就给创作主体留下了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极大的灵活性,留下了极大的艺术创造力纵横驰骋的余地,留下了自己的“创作自由”,也为读者留下了欣赏与阅读即进行二度创造的自由。这就不像我们的一些聪明的呆鸟,强调创造就一口否定写实,强调娱乐“玩文学”就一口否定教化及其他一切功能,强调艺术形式就一口否定一切内容……或者正相反地进行只讲另一面理的批判。
间离了才好“把玩”。所以精神病医生不能去欣赏患者的疯狂美,但是戏迷们能欣赏舞台上赵玉蓉的装疯。间离了作者也才能自由。完全地写实,写作本身变成了一种介入、投入,乃至变成了一种舆论、一种“大众传播”、一种“态度”、一种“站队”,就必然会碰到一系列世俗人生中的问题。涉嫌不敬,涉嫌溢美,涉嫌揭人隐私,涉嫌泄己私愤,涉嫌造舆论,涉嫌呼应,直至涉嫌提倡异端与犯上作乱……曹雪芹有几个脑袋敢去以身试文字狱!而且小说毕竟只是小说,至少首先是小说,虽然不如起诉书或辩护词那样具有明确的针对性,却因为失去了这种针对性而获得了更普遍、更长远的意义,写小说就要把小说当小说写,而不是当檄文当救世秘方当判决书写,《红楼梦》摆在案头,您就“把玩”“把玩”吧。反正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又道是:“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