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由于宝玉跟随贾政边逛大观园边拟匾额对联“圆满成功”,被小厮们共了产:“一个个都上来解荷包,解扇袋,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小厮们趁喜打劫,给森严的主仆阶级关系,增加了一些人情的、天真的、胡打乱闹的润滑因素与缓冲因素。)黛玉过来,不调查不研究不容宝玉答辩便判定宝玉“把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立即“生气回房,将前日宝玉嘱咐他没做完的香袋儿,拿起剪子来就铰”,虽是冤案,但冲突还是孩子气的。这才有第十九回的“静日玉生香”,两个孩子的说说笑笑。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天真了。第二十回“林黛玉俏语谑娇音”,不再是个别事件的误会误判,而是两个人不同的处境、不同的心境、不同的“公共关系”状况的矛盾了。黛玉说:“你又来做什么,死活凭我去罢了!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宝玉心急,上前悄悄解释,第一次严正声明确认自己与黛玉的特殊关系。黛玉啐道:“我难道叫你远他(指宝钗)?我成了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你难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
呜呼,心之相知、相和、相通,亦大矣!难矣!苦矣!心不能表达也无法表达,宝玉不会叫“亲爱的”,黛玉不会去叫“我的达令”,两个人不能合唱“我爱你,我要你,我需要你”(这是“猫王”唱红的一首歌曲的题目)。心不是酒,不能斟给对方“品尝”!心不是荷包,不能馈赠又不能随身携带!心又不能用一把尖刀割将出来给对方看,像此后黛玉梦中所见那样!爱其人而又难知其心不见其心,该有多苦!黛玉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一颗对宝玉的心!宝玉看起来什么都有,这种“都有”便淹没了、埋没了宝玉对黛玉的心!这样,就注定了两颗年轻的心相知又无法相知,相和又不能相和,相通又终于不通!两个人处境心境如此不同,两个人的爱情又怎能不自始便充满猜忌和隔膜、误解呢?在一个不允许爱的时间和地点,爱了,不就是罪孽吗?
黛玉明明因宝玉是“打宝姐姐那里来”而生气而冷笑而尖言刻语,却又责备宝玉把自己看成了“什么人”了,她否认自己有疏远宝玉和宝钗关系的动机。这也是一件扯不清的话题。嫉妒是客观的存在,但嫉妒不是目的不是本质也不是动机。嫉妒来自黛玉的爱,来自黛玉的心声(虽然没有吐露)要求回应,而且要求的是宝玉的全身心的回应而不是一部分的回应。确实,她要求的是宝玉对自己的心的绝对回应而不是宝玉对宝钗如何如何。站在林黛玉的立场上完全可以说她对二宝的关系并无兴趣,无兴趣而又极敏感,因为她看不到抓不住宝玉的心上脉搏。宝玉又如何能明晰这一切,如何做出自己的回应呢?他能紧紧地拥抱,给她一个热吻吗?他能像与袭人一样,同领那“警幻所训之事”吗?这不也是活活要宝玉的命吗?
底下,第二十三回,大自然的春天催发着宝玉和黛玉青春的觉醒与萌动。古今小说戏曲,用语言赋予这种朦朦胧胧的不自在、烦闷、心事以更加鲜明的形式——自古以来文学就起这种“坏作用”,奈何!黛玉同样也共鸣于爱情的诗文,但黛玉又害怕着这爱情的语言。宝玉初则说“我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黛玉不但面红耳赤而且嗔怒,斥之为“淫词艳曲”“混账话”,并扬言要向“上”汇报。继则第二十六回,宝玉又引用《西厢记》上更加露骨的调情的话“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把黛玉甚至气哭了。与此同时,黛玉自己却私下与这些“淫词艳曲”共鸣,为《牡丹亭》上的一些句子“如醉如痴”“眼中落泪”,甚至自己叹息“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不是公认黛玉率真,表里如一,不会拐弯吗?为什么在爱情文学语言上变得人前一面、人后一面,“两面派”起来?就因为“万恶淫为首”的道德观念特别是这种观念对于女性的威慑力量大大地超过了其他一切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准则。这种严格抑制爱情特别是女性的情爱的道德准则比起其他准则来更为普及,更获得普遍的认同,更得到广泛的乃至自发的维护。时至今日,抓“生活问题”仍是把人搞臭的捷径。时至今日,在农村,抓奸之类的事仍然是既有吸引力、刺激性又给人以道德满足的盛事。讲了那么多仁义道德,这方面的监督压制却成了首要核心,确实值得从生理学、心理学、伦理学、文化学各个层面予以认真分析。同时这也说明,一种非人性的规范的权威,必然造就出一大批两面派来。不仅贾珍贾琏之流是两面派,口头上讲仁义道德,行为上男盗女娼,而且连孤标傲世、富有叛道精神的林黛玉,也不敢公然将规范突破得太多。封建社会的人特别是女人,认为“淫”的罪恶甚至超过图财害命,这种观念确实十分惊人。顺便提一下,在“弄权铁槛寺”时声明自己不相信“阴司地狱报应”,因而无所不能为的凤姐,为什么对贾瑞的调情下如此的毒手?除了生性狠毒以外,也还因为,王熙凤坚信自己对贾瑞的残酷做法是正义的。贾瑞调情调到自己头上,是最大的“禽兽”行为,也是对自己的最大侮辱(试想宝玉黛玉如此深情,但宝玉引用一句“艳词”,仍被黛玉认为是“欺负了自己”),所以凤姐一经发现,立即下决心:“他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
一日,晚饭后黛玉去看宝玉,几个丫头没听出她的声音,没给她开门,使她悲泣呜咽,哭得连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也不忍听,“忒楞楞飞起远避”。天人感应,悲得如此浪漫、如此美。黛玉对宝玉这一段情,也太脆弱了!爱得越深、越专一,越成为自己的生命和灵魂的唯一寄托与唯一奉献,就越发要求着、期待着对方的全部注意、全部感情、全身心契合的欢欣,这样的要求和期待既执着又敏锐、既强烈又脆弱,也许可以说这种感情是浪漫的,这种要求是不现实的,结果这种感情要求必然变得十分挑剔、十分多心,不能容忍不能冷静对待哪怕是最微小的一刹冷淡和疏失。这固然是黛玉处境的脆弱所造成的,却也是少女的痴情所注定了的。所以,情是冤孽,也是“债”啊!
第二十八回,宝玉对黛玉一番掏心窝子的表白,十分感人,读之令人泪下。宝玉先叹“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黛玉一听,不由站住,问“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这段对话很有戏曲舞台风格。底下宝玉的话,一直说到“……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儿……就是死了,也是个屈死鬼……”宝玉是哭着说的,读起来每次都令人下泪。男女之情,深挚若此,艰难若此,是至情也!宝玉也有偷鸡摸狗之类的勾当,不仅对袭人、对秦钟,就是宝钗、鸳鸯的“雪白的膀子”之类也吸引过他的目光。唯独在黛玉面前,宝玉换了另一个人,这真是爱情的净化力量!
爱情是净化的力量,也是毁灭的力量!宝玉痛哭着挣扎着激动着说出这么一大套话,黛玉一听,这才把“昨晚”的受阻门外的不愉快忘到了“九霄云外”。每次黛玉为宝玉要死要活,终于为宝玉而死。每次宝玉被黛玉之爱——折磨个死去活来,两个人的心灵也才有所相通相知;这样的爱情是不能成功的,上帝是不允许这样的爱情的,因为这样的爱情比上帝还有力量,比生命还有力量;林黛玉泪尽而逝,泪,就是这种至情的最美的花朵了。难道能够设想好一些的结局?
有时候笔者也想,莫非这种至情正是性压抑的结果?如果此二位生活在“性解放”的氛围中,相悦就相约“困觉”,还有什么情什么爱?如果此二人的情伴随着强健、饱满、淋漓的性爱,那又还有多少情?正是在巨大的约束和压力下面,爱情的深谷在蜿蜒,爱情的地火在燃烧,性与爱既是不能分离的,又是常常难以得兼的,这不也是人类的“两难处境”之一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