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以自己要走为要挟,规劝教育宝玉一节读起来也令人感叹。从理论上说,当然是主子而不是奴隶最维护奴隶制度,从理论上说,奴隶应该反对和破坏奴隶制度。然而,《红楼梦》中,享尽一切奴隶制的好处、占有着奴隶的一切包括感情和身体的宝玉少爷,却偏偏对维护这样一个制度毫无兴趣,毫无责任心,甚至毫无利害相关的意识。正是“天恩”,正是养尊处优、不为“稻粱谋”、不为饥寒苦的处境,在造成了宝玉的种种“没出息”的同时造成了他的个性的相对独立,思想的相对自由奔放,造成了他对封建贵族主子生活的看透,厌倦,高度的自我怀疑、自我否定与自我批判。统治者占有优越的生活条件,优越的生活条件解放了人,使人不致终其一生为生存而劳碌,优越的生活条件使人性、人的情感、欲望与人的独立精神得到发展,而这些发展的结果恰恰是对使自己居于统治地位的制度的否定。统治阶级制造自己的逆子,掘墓人不仅仅是被剥夺、被压迫的大众,掘墓人恰恰常常出自自己的阶级、家族内部,优渥的生活正像贫困屈辱的生活一样,都能成为某种具有独立人格的人叛逆选择的催化剂。当然,宝玉远远算不上掘墓人,他的清醒与独立,不过反映出他直觉地对维护家业的毫不积极,直觉地感到了这样一个封建家族无可挽回的灭亡命运罢了。
优渥可以使人腐败也可以使人解放。贫困可以使人反抗也可以使人厚颜无耻地攀附。所以,袭人真诚地教育着宝玉。袭人比宝玉更具有家业的责任感,袭人认为宝玉对这一家族的继续兴旺、永远兴旺负有重大使命,而作为宝玉未来的“房里的人”,她也对这个家庭的免遭厄运负有责任,袭人对宝玉的教育是富有使命感的。教育的方法是“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就是说以退为进,以守为攻。不说自己要向宝玉进言,而说自己要走了。不说自己有见解有批评,而说自己“不过是个最平常的,比我强的多得多”,即使“服侍得好,是分内应当的”。这恐也是中国独有的太极拳。统治阶级的逆子宝玉,偏偏离不开忠奴袭人,看来忠奴还是受欢迎的,逆子如宝玉也不例外。“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有知识的——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儿,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到哪里去就完了。”贾宝玉的这一段话十分有名。在此生,他喜聚怕散,要求女孩子们陪伴自己,一种内在的孤独感、寂寞感和一切转眼即将失去的没落感、破灭感散发出一阵阵寒气。死后,只求消失得干干净净,实际上表达的是对人生的荒谬感,这确实与封建正统观念迥异。封建正统观念是非常重视身后的影响的,重视声名、谥号、子孙万代,封建正统观念是把个体的一生与一个种姓的纵的绵延紧密联系起来的,所以封建正统观念才提倡立德、立言、立功,至少活着也要为儿孙积攒些金钱产业。贾宝玉的这一段话还有一点诗人气质、颓废气息。贾宝玉的情,有时候很珍重、有时候很滥泛的情,也不过是对他与生俱来的巨大的空虚和恐惧的一点弥补,以情之石填空虚与恐惧之海,可怜呀,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