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性与规定性,这是相悖的两种美学观念。从严格的现实主义或唯美主义或浪漫主义来讲,文学正如戏剧表演,是有自己的“最高任务”的。或是最典型、最准确、最生动地表现现实,或是最大限度地追求美,或是最大限度地表现热情和激情,由于“主义”的不同,各有其一元化的最佳选择、最佳标准。所以托尔斯泰一次又一次地修改自己描写马斯洛娃的肖像的手稿,直到把肖像写到字字精当,添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的不可更易的程度。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之死也是这样,时间、地点、氛围、心理过程、事件过程之细腻准确,像雕刻一样地分明和确定。非现实主义在规定性上就差一点,雨果在写作中经常表现出那种气势澎湃、大火怒潮一样的激情,俯拾皆是,推波助澜,极尽渲染铺张之能事。但最根本的情节枢纽,那种大善大恶、大悲大喜、大开大合的地方,为了表现强烈的对比、强烈的人类情感,一切也是规定死了的,不可更易的。
曹雪芹与这些西洋大家有所不同。首先他不懂什么文艺学上的这主义那主义,他不囿于一种体系、一种规则所提出的最高任务、最高标准。他的选择其实是多向的、多元的。从第一回已经说明,怀旧——“欲将已往赖天恩祖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解闷——“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纪实——“按迹寻踪,不敢稍加穿凿”;警世——“不但是洗旧翻新,却也省了些寿命筋力,不更去谋虚逐妄了”。这些都是作者声明了的。此外,作者未明确声明但实际给自己提供的任务中,似还有求全与炫己两项。求全即搞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小说,所谓“家庭琐事,闺阁闲情,诗词谜语,倒还全备”。其实不仅这些,作者不放过机会细写园林、烹调、医药、戏曲、僧尼、巫祝、典制、礼数、服装、首饰、陈设、工艺、书画,以至红白喜事种种,不但求真、求味、求情,而且求全。炫己则是既炫耀自己的才学知识包括杂学知识,又炫耀自己有而别人难有的封建上层生活经验体验。《红楼梦》的纪实性、怀旧性与警世性是严肃的。《红楼梦》的假语村言花花哨哨的东西,它的游戏性、炫耀性、梦幻性又是随意的。一上来两个人物,一个叫贾雨村一个叫甄士隐,这两个人名就起得随意之至。晴雯被逐至死,写得十分悲惨,令人愤懑怜惜而洒泪,偏又小丫头胡诌,宝玉信为真,“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一回,回目就相当随意。真实的描写转为陈腐的骈体,虽有“鸠鸩恶其高……葹妒其臭……”这样的激愤之语,整个来说,却是哀而不伤,将无法排解的悲哀纳入有章可循的俗套,把情感的宣泄变为语言文字的推敲,情感反而受到了节制。果然,黛玉听到后问起,宝玉说:“原不过是我一时的玩意儿。”接着二人讨论起文字润色来了。这与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的写法是何等的不同啊!
秦可卿的描写亦是如此,作者似乎在与读者捉迷藏。秦之美丽迷人,呼之欲出。秦之病之死,则似“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秦之聪明要强,全靠敲响边鼓——吓回了金氏璜大奶奶。秦之风流淫荡,欲说还休,请君自己回味。秦托梦给王熙凤,更想假秦之口以说作者要说的话。说这完全是随意笔墨,也不尽然。盖秦氏是金陵十二钗中第一个走向黄泉路的人,她的死不仅有具体性也有抽象性,她的死本身就意味着“登高跌重”“树倒猢狲散”的开始。而且,一经辞世,便入仙境(仙境也是幻境),自可说一些比常人高明远见的话。其次,秦氏甚美貌,而曹雪芹恰如贾宝玉,是崇尚美的,为之隐恶扬善,乃至通过托梦给她增加一圈光环,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故而脂砚斋因托梦一节秦氏“其言其意令人感服”,而命“芹溪赦之”,略去了关于秦氏乱伦“淫丧天香楼”的太露的描写。
我不知道为什么中国的小说可以写得这样自由、随意、得心应手。可能是由于小说在古代中国难登大雅之堂,其主要目的是娱乐大众,没有哪个中国古代小说家摆出一副“忧国忧民”“一字千钧”“人类的良心”“思想家”的阵仗。这种“玩文学”的小说传统正与诗文的“兴、观、群、怨”和“文以载道”的传统一样久远。可能是由于老庄禅宗等思潮的影响,齐善恶,同悲喜,色即是空,鼓盆而歌,神游于六合之外——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用诡辩与佯狂为自己缔造了一个打不倒夺不走的精神王国,豁达而又悲凉地干脆把人生看成一场大梦,一个玩笑,叫作玩世不恭。可能这本身也是一种阿Q主义,一种掩耳盗铃,明明很悲惨,却是满脸的嬉笑,明明很愤怒,却又略去一切刺激而声称自己与秦可卿一样地温柔和平。可能也与中国人的一种朴素的宿命论有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黛玉要死宝玉要当和尚,想让它不发生亦不可能,都是有定数的,何悲喜之有?
从文化心态上说,当今有识之士可能对这种随意性更愿意批判之、否定之、扬弃之。从“小说学”的角度却很难将这种更多游戏性的小说观与洋大师们的小说观分出个高下。这种自由心态的小说、多元价值取向的小说、不戴悲壮严肃面具的小说完全可以写得更好,如《红楼梦》。而从一个高层面来看,游戏中自有真情真知真意昧,游戏中更有一种“翻过筋斗”以后“看破红尘”以后的智慧与超拔。其实,游戏与崇高也不是截然对立的,精神境界十分崇高的人未必一定厌弃游戏。如果从一味追求崇高的标准来衡量,“样板戏”确实达到了顶峰,但整个样板戏的故事,不也是一场游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