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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亨德莱往屋里走,大声地喊叫,诅咒发誓,听起来真是吓人。我赶忙把他儿子藏到厨房的碗橱里去,正巧给他撞见。哈里顿不管是碰上父亲对他像野兽一样地宠爱也好,对他像疯子一样地大发雷霆也罢,总是害怕得要命。因为在前一种情况下,他很可能被挤死、被吻得透不过气来而憋死;在另一种情况下,他又很可能被扔到炉火里头去,或者,被撞到墙上。所以,无论我把他藏在什么地方,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总是非常安静,从不出声。

“好啊,这下我终于找到原因了!”亨德莱大叫了起来,像拽一条狗一样拽着我的脖颈,“你们准是对天发过誓了,要合着伙儿谋害我的儿子吧!但是,有撒旦 的帮助,我要让你吞下这把切肉的刀,纳莉!你不用笑。因为我刚才拽着坎纳斯大夫的脑袋把他塞进了黑马沼泽地;干掉两个跟干掉一个一样——我要宰掉你们几个;不宰掉几个,我心里头就安稳不了!”

“我可不喜欢这把切肉的刀,亨德莱先生,”我回答说,“这把刀一直是切熏鲱鱼的。假如你愿意的话,我宁肯被枪打死。”

“你呀,最好被打到地狱去!”他说,“你一定会被打到地狱去的。英国没有哪条法律会阻止一个男人把家整治得像模像样的,而我的家糟透了!张开嘴巴。”

亨德莱手里拿着刀,把刀尖插到我的牙缝里。对于他种种古怪的行为,我从来也不感到怎么害怕。我啐了一口唾沫,一口咬定说这把刀的味道太叫人恶心——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把它吞下去的。

“啊!”他说着,撒手把我放开了,“我看那小恶棍不是哈里顿,请你原谅,纳儿。要是哈里顿的话,那该活剥他的皮,因为他没有跑过来欢迎我,还扯起了嗓门尖叫,好像我是妖怪似的。忤逆的崽子,过来,竟然欺骗好心肠、受了蒙蔽的老子,我得教训教训你。嗯,你觉得把孩子的耳朵尖剪了,不更好看吗?狗的耳朵尖剪了,可以变得更凶猛。我就喜欢凶猛的玩意儿——给我拿把剪子来——又凶、又漂亮的玩意儿!再说,把耳朵看得那么珍贵,那是魔鬼的感情——那是魔鬼的想法——没有耳朵,还不照样当驴子。嘘,孩子,别吱声!好啦,我的宝贝儿!别哭了,擦干眼泪——高高兴兴的,亲亲我。什么!不干?亲亲我,哈里顿!该死的,亲亲我呀!天哪,好像我是心甘情愿拉扯这样一个怪物似的!瞧我不把这臭小子的脖子给拧断了。”

可怜的哈里顿在父亲的怀里拼命地踢呀,尖声地哭呀、叫呀。亨德莱抱着他上楼,把他举起来、搁在楼梯扶手上的时候,那孩子更加拼命地叫唤。我大声地叫嚷,亨德莱这么干会把孩子吓疯的;我跑过去要把孩子救出来。

当我赶上他们的时候,亨德莱正贴着楼梯栏杆站着,探身向前,正在倾听楼下的响声,几乎忘掉他手里还抱着什么了。

“是谁?”他听到有人走近楼梯的时候,问道。

这时候,我已经听出那是希斯克利夫的脚步声。为了给希斯克利夫打个手势,让他别再往前走,我也贴着栏杆,探身向前。我的眼睛刚离开了哈里顿,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那孩子突然猛地一挣扎,再说,亨德莱本来就漫不经心的,没有把孩子抱紧,那孩子就这么掉了下去。

我们一时都呆住了,还来不及感到恐惧,却看到小东西得救了。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希斯克利夫恰好走到楼下;出于本能,他一手接住了掉下来的孩子,随后放在地上,然后抬头张望,看究竟是谁闯下了这么一个大祸。

一个守财奴头天把一张幸运彩票让给了别人,拿到了五先令,第二天,他发现,在这笔交易中,他损失了五千英镑,脸上顿时显出了茫然失色的表情;希斯克利夫抬头一看,闯下这个大祸的竟然是欧肖先生,顿时他脸上的表情比那个守财奴不知失望过多少倍。这种神情比话语更清楚地表明彼时彼刻他内心最最深沉的痛苦,因为他竟变成了挫败自己复仇计划的工具。我敢说,如果当时屋里漆黑一团的话,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他准会把哈里顿的脑壳往楼梯上撞个粉碎,但是,我们全都在场,孩子得救了。

我马上冲到楼下,抱起我那心肝宝贝,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亨德莱比我从容得多,从楼上走了下来。这个时候,他已经清醒了,显出了窘迫和惭愧的样子。

“这是你的错,纳莉,”他说道,“你应该把孩子抱开,不让我看见才是,你应该把他从我手里抱走呀!他哪儿受伤了?”

“受伤!”我愤怒地大声说道,“这孩子即使没有摔死,也会成为个白痴!哦,我真不明白,孩子他妈怎么不从坟墓里爬出来亲眼看看你是怎样对待这孩子的。你比异教徒还坏——怎么就这样对待自己的亲骨肉!”

亨德莱想摸摸孩子;孩子发现在我怀里,马上抽抽噎噎地哭了,方才受了惊吓这才哭了出来。他父亲的手指在他身上那么轻轻地一碰,他又尖声地叫呀、哭呀,比刚才更厉害了,还拼命地挣扎,好像马上就要抽风似的。

“你别招惹孩子!”我接着往下讲,“他恨你——他们全都恨你——这是实话!你有一个多幸福的家庭呀,给你整治得多好呀!”

“往后还会整治得更好,纳莉,”这个走错了路死不肯回头的人哈哈大笑,心肠又硬了起来,“你这就抱着哈里顿给我走开。听着,你,希斯克利夫!也给我滚开,甭让我碰见,也甭让我听见……今儿晚上,我若不把你宰了,除非,兴许,我放火把屋子给烧了,但那也得趁我高兴。”

他一面说,一面从橱里拿出一小瓶白兰地,往酒杯里倒了点儿。

“不,别喝啦!”我央求着,“亨德莱先生,听听我的警告吧。即使你一点也不爱惜自个儿,你也总得可怜可怜这个不幸的孩子呀!”

“随便哪一个照顾这孩子都比我强。”他回答说。

“那就可怜可怜你自个儿的灵魂吧!”我说着,想法从他手里夺过那只酒杯。

“我才不可怜自个儿的灵魂呢!相反,我很高兴把自个儿的灵魂送到地狱去,惩罚惩罚它的造物主,”这个亵渎神明的人大声嚷道,“为灵魂高高兴兴地到地狱去而干杯!”

他一口喝完白兰地,很不耐烦地命令我们走开;命令下完以后,就开始没完没了地诅咒。那些话很吓人,也很难听,简直不堪重复,也不能记住。

“真可惜,他这么喝酒怎么也毁不了自己。”希斯克利夫说。关上房门以后,他也低声咕哝着、诅咒着,好像在跟亨德莱对着干似的,“他拼命地喝酒,想毁了自己,可他的身体太棒,毁不掉。坎纳斯先生说,他可以用自己的母马打赌,在吉莫顿这一带,亨德莱的寿命比谁都长。在他走到坟墓去的时候,准是个满头白发的罪人——除非他碰到了什么非同一般的好运吧。”

我走进厨房坐下,哄我那小羔羊睡觉。我以为希斯克利夫到谷仓那儿去了,后来才发现,他走到高背椅的那一边就停住了。他躲开了炉火,在靠墙的一张长条凳上躺下,一点都没出声。

我把哈里顿搁在膝盖上摇着,嘴里哼着一首歌,那歌词是:

夜深了,孩子们伤心地在哭泣,

坟墓里的妈妈听到了——

凯茜小姐刚才在她的卧室里听到了楼下的吵闹声,这会儿把头伸进厨房门,悄悄地问道:“只有你一个人待着吧,纳莉?”

“就我一个人,小姐。”我回答说。

小姐走进厨房,朝壁炉走了过来。我抬起头望着她,只见她十分烦躁不安,双唇半张半闭,像是要说什么。她吸了一口气,没说一句话,而是接着叹了一口气。我便接着哼那首歌,心里还记得她下午那番拙劣的表现。

“希斯克利夫在哪儿?”凯瑟琳打断我的歌声,问道。

“在马厩里干活吧。”我回答说。

希斯克利夫并没有说我讲得不对;也许,他在那儿打盹儿,已经睡着了。

接着,又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我瞅见凯瑟琳脸上有一两滴眼泪滚落到石板地上。

她是不是为自己下午那种丢人现眼的行为而伤心掉泪了呢?我心里这么问自己。那倒是件新鲜事儿。不过,只要她愿意,她也可能会伤心掉泪吧——我可不会帮她什么忙的!可不,除了跟她有关的事情以外,她对其他任何事从来也不放在心上。

“哦,天哪!”她终于喊了起来,“我的心里真是非常不快活!”

“那可真遗憾了,”我说道,“要让你感到快活不容易呀。你有那么多朋友,又没啥烦恼,没啥牵挂,你还是感到不满足!”

“纳莉,你能为我保守一个秘密吗?”她走过来跪在我的身边,抬起那迷人的眼睛望着我。不管你当时有多大的火,不管你有多大的理由发火,只要瞧一瞧她那眼神,你的火准保发不起来。

“那个秘密值得保守吗?”我问道,火气不再那么大了。

“当然值得咯。它搅得我心里好烦呀。我得说出来!我想知道,我该怎么做。今天,埃德加·林顿向我求婚了,我也已经给他答复了。现在,在我告诉你我的答复是同意还是反对前,你告诉我,我的答复应该是什么。”

“这是真的吗,凯瑟琳小姐,那我怎么知道啊?”我回答说,“依你今天下午当着他面的那番表演来看,我可以说,你当然应该拒绝他,这样做聪明些。那桩事情发生以后,他还向你求婚,他准是一个蠢得要命的窝囊废,要不,准是一个傻得要死的亡命徒。”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就什么也不再对你讲了,”她站起来,生气地回答说,“我答应他了,纳莉。你快说,我是不是答应错了?”

“你答应他了!那讨论这件事还有什么用呢?既然已经发过誓,就不能收回了。”

“可是,你说我是不是应该那么做呀——说话呀!”她很烦躁地大声嚷道,皱着眉头,搓着两只手。

“要正确地回答那个问题,首先得考虑许多事情。”我一本正经地说,“首先,最重要的,你爱不爱埃德加先生?”

“谁能不爱他呢?我当然爱他。”她回答说。

然后,我向她提出一系列问题,对她进行盘问。

“你为什么爱他,凯茜小姐?”

“废话,我爱他——这就够啦。”

“那绝对不行。你非得说,你为什么爱他。”

“嗯,那是因为他长得帅,跟他在一起心里快活。”

“糟糕!”我评论说。

“还有,因为他年轻、活泼。”

“那就更糟糕了。”

“还有,因为我爱他。”

“已经谈到这个份儿上,这一点就无关紧要了。”

“还有,他将来会很有钱。我呢,愿意成为附近这一带最尊贵的夫人。有这样一个丈夫,我将会感到骄傲的。”

“那是最糟糕的理由啦。现在说说,你是怎么爱他来着?”

“就跟所有的人一样地爱他呗——你真傻帽儿,纳莉。”

“我可一点也不傻——回答呀。”

“我爱他脚下的土地,我爱他头上的空气,我爱他碰过的每一件东西,我爱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我爱他所有的表情、所有的举动,他整个人、他的一切,我都爱。现在,总该满意了吧!”

“不过,这又究竟是为什么呢?”

“没有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的。你简直在开玩笑。你这个人的心眼儿太坏啦!对我来讲,这可开不得玩笑呀!”小姐皱着眉头,发着火,朝炉火转过脸去。

“我压根儿没开什么玩笑哟,凯瑟琳小姐,”我回答说,“你爱埃德加先生,因为他长得帅、年轻、活泼、有钱,而且,他也爱你。可最后一条,一点也不管用。没有最后一条,你可能照样会爱他。如果只有最后一条,而没有前面那四个吸引你的条件,你也不一定会爱他。”

“我不会,肯定不会爱他。如果他是个丑八怪,是个乡巴佬,那我只会可怜他——也许,还会恨他。”

“可是,在这个世上,英俊有钱的小伙子有的是,也许,比埃德加更英俊,也更加有钱吧。那你为什么不去爱他们呀?”

“如果有的话,我也碰不到啊,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到哪一个人比得上埃德加的。”

“你可能会碰到几个棒小伙子的。再说,埃德加也不可能老那么英俊,老那么年轻,也不可能老那么有钱吧。”

“可他眼下是这样的嘛。我只顾眼前。希望你的话讲得要合乎情理点儿。”

“好吧,那不就结了。你只顾眼前的话,就嫁给林顿吧。”

“我嫁不嫁给他,又不需要得到你的允许——我就是要嫁给他。不过,你还是没有对我讲,我到底对不对呀。”

“完全没错,假如人们只顾眼前而结婚的话。这会儿,让我来听听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吧。你哥会高兴的……我想,老夫人和老先生也不会反对。从此,你可以离开这个乱糟糟的待着叫人难受的家,嫁到一个有钱体面的人家去。你爱埃德加,埃德加也爱你。这一切看来好像都很顺当,没啥让人担心的。那障碍又在哪儿呢?”

“在这儿!还有这儿!”凯瑟琳回答说,一只手敲她的脑门儿,另一只手捶她的胸口,“在我灵魂待着的地方,在我灵魂里,在我心坎里呀。我敢肯定,我答应嫁给他,答应错了。”

“那就太怪了!我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我的秘密。你要不笑话我的话,我就告诉你。我可能不能解释清楚,但我要让你感觉到我是怎么感觉来着。”

说罢,她又坐到我身边来了,脸上的表情比刚才更加忧伤、更加阴沉,那两只紧握着的手在颤抖。

“纳莉,难道你没有做过奇怪的梦吗?”想了几分钟以后,她突然问道。

“做过呀,时不时做到过。”我回答说。

“我也是。我这一辈子做过不少梦,做完后就留在我心里头,并且改变了我的想法。这些梦和我的心已经融为一体了,就像酒掺了水以后溶成一体一样。这些梦改变了我心灵的颜色——我打算跟你讲的就是这一点。不过,你得注意,别笑话我,不管我讲到哪儿,都别笑话我。”

“哦,别,别讲了,凯瑟琳小姐!”我大声地喊着,“别再想什么鬼怪呀、噩梦呀什么的,它们把我们搅得心烦意乱的。我们的日子已经过得够惨啦。好了,跟你平时一样,高兴起来吧。瞧小哈里顿!他没在做噩梦。他睡得好香,笑得好甜!”

“是啊,还有他父亲孤单无聊时诅咒得多甜呀!我敢说,你还记得他以前的模样吧。当时,他跟哈里顿这个胖小子一模一样,年岁差不多大,也那么天真。不过,纳莉,我还是要你听我讲嘛。我讲得不会太长的。今儿晚上,我可打不起精神来,我可高兴不起来。”

“我不想听,我就不想听嘛!”我赶紧重复说。

那个时候,我对梦很迷信,直到现在也很迷信;看到凯瑟琳脸上蒙着一层不同寻常的阴影,我有一种令人恐惧的预感,觉得我会预见一场可怕的灾难。凯瑟琳很生气,但她并没有再求我。没隔多久,她显然换了一个话题,又开始讲了起来。

“要是我在天堂的话,纳莉,我一定会感到特别痛苦。”

“那是因为你不配上天堂呗,”我回答说,“所有的罪人在天堂都会感到痛苦的。”

“可并不是因为那个缘故。有一次,我梦到我在天堂。”

“我对你讲,我不想听你讲你的梦什么的,凯瑟琳小姐!我要上床睡觉去了。”我又打断了她的话。

凯瑟琳哈哈大笑起来,把我按住,因为我起身要离开椅子。

“这并没什么,”她大声喊着,“我只是想说,天堂看上去并不是我的家。我闹着要回到人间,哭得心都碎了。天使们气得把我扔了出来,扔到了呼啸山庄上面,荒原的当中,在那儿,我高兴得哭醒了。这个梦跟别的梦一样解释了我的秘密。我不想待在天堂,同样,我也不想嫁给埃德加·林顿;假如我们家的那个恶人没有把希斯克利夫贬低到这么卑贱的地步,我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要嫁给林顿的。可现下,如果我嫁给了希斯克利夫,就会降低自己的身份;所以,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多么爱他。我爱他并不是因为他长得帅,纳莉,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管我们的灵魂是什么材料做成的,他的灵魂和我的灵魂是一样的;可是,林顿的灵魂跟我们就完全不同了,这就像月光不同于闪电,霜不同于火那样。”

凯瑟琳的话还没讲完,我就意识到希斯克利夫仍然待在厨房里。我觉着有一个人影一闪,转过头去就看见他从长条凳上爬了起来,不声不响地偷偷溜了出去。

在这以前,他一直在听凯瑟琳讲话。当他听到凯瑟琳说嫁给他只会降低自己身份的时候,他再也不能待在那儿听她往下讲了。

我的同伴凯瑟琳一直坐在地上,被高背椅的靠背挡住了视线,既没看到希斯克利夫在屋里,也没看到他离开。可我给他吓了一大跳,马上叫凯瑟琳别吱声。

“为什么?”她问我,两只眼睛紧张地四下里张望。

“约瑟夫来了,”我回答说,这时正巧可以听到约瑟夫的手推车在地面上滚动的响声,“希斯克利夫准跟着他一起来了。我可说不准,这会儿他是不是就站在门口哦。”

“他就是在门口也听不到我在说什么!”凯瑟琳说,“让我来抱哈里顿,你去做饭,做好了,我们一块儿吃。我想欺骗一下自己惴惴不安的良心,让自己相信,希斯克利夫根本就不懂这些事情。他不懂,是吧?他就是不懂什么叫恋爱吧?”

“我看不出为什么他不懂,而只有你才懂。”我回答说,“假如他相中了你,那他就会成为世界上最最不幸的人了!只要你当了林顿夫人,他马上就没有朋友,没有爱,没有一切了!你考虑过没有,跟他分开以后,你怎么能受得了,而他,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因为,凯瑟琳小姐——”

“他再也没有一个亲人!我们俩从此分开!”她大叫了起来,声音中充满着愤怒的情绪,“请问,谁要把我们俩拆散?那么他们就逃脱不了米洛 的命运!只要我还活在世上,艾伦,谁也甭想那么干。就是世上所有的林顿全都化为无影无踪,我也不会同意抛弃希斯克利夫。哦,那可不是我的打算——那可不是我的意思!如果要付出这样的代价的话,我宁肯不当林顿夫人!这一辈子,希斯克利夫在我心坎里一直是这么重要,将来也会同样重要。埃德加一定不能对他有丝毫的反感,至少,要能容得下他。埃德加一旦知道我对希斯克利夫的真实感情,他会做到的。纳莉,现在,我心里明白,你认为我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可是,难道你从没想到过,如果希斯克利夫和我结了婚,我们就得要饭了?然而,如果我嫁给了林顿,我可以帮希斯克利夫站起来,我可以帮他挣脱我哥的摆布。”

“得用你丈夫的钱吗,凯瑟琳小姐?”我问道,“那你会发现,埃德加可不是你所预料的那样,你说啥他就听啥的了!你已经讲了一大堆当林顿夫人的动机,虽然我不能轻易作出什么判断,但是,我认为,你刚刚提到的那个动机是最最坏的动机。”

“不是最坏的,”她反驳说,“而是最好的!其他所有的动机都是我胡乱想出来的:让我自己感到满意,而且也可以让埃德加感到满意呗。这个最好的动机就考虑到一个人,在这个人身上既包含了我对埃德加的感情,也包含了我对我自己的感情。我没法把这个说清楚,但是,你和所有的人肯定都会有这种看法:除了你本身之外,还有,或者,应该有另一个你存在吧。假如我只有在这儿的这么一丁点儿,那造物主创造了我又有什么用呢?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大的不幸就是希斯克利夫的不幸,从一开头,我就注视着并体验到他所遭遇到的每一个不幸;在我的生活中,想得最多的就是希斯克利夫。如果世界上其他一切都已毁灭,唯独他还存在,我还会继续活下去;如果世界上其他一切还存在,而他却已被毁灭,那整个宇宙对我来说就变成一个博大的陌生场所,我似乎就不可能成为宇宙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对林顿的爱好比是树林中的树叶:时间会改变树叶,我清楚地知道,就好比冬天会改变树木一样。我对希斯克利夫的爱就像脚底下永恒不变的岩石:从岩石那儿流出很少的快乐的源泉,但是必不可少。纳莉,我就是希斯克利夫!他永远、永远在我心里。他并不是一种欢乐存在我心里,他并没有超过我自己心里的欢乐,他就是作为我自身的存在而存在于我的心头。所以,再也别提我们俩分开了。这是做不到的,而且——”

凯瑟琳停止,不往下讲了。她把脸扎到我外衣的皱褶里,可我用力赶紧把她推开。我再也没有耐心听她说蠢话了!

“如果我还能从你那一大堆胡言乱语中悟出一点意思来的话,”我说,“那我只会相信,你根本不知道,结婚以后应该承担什么责任。否则的话,你就是一个心术不正、不讲道德的姑娘。别再拿什么秘密来烦我。我可不会答应给你保守什么秘密的。”

“那我刚刚跟你讲的那些话,你不会说出去吧?”她着急地问道。

“不,我不答应。”我重复说道。

凯瑟琳还要坚持她的要求,可这个时候约瑟夫走了进来,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凯瑟琳坐到一个犄角里去,照顾哈里顿,而我去做晚饭。晚饭做好后,为了谁给亨德莱先生送饭,我和约瑟夫争吵了起来,吵到饭都快凉了,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后来,我们达成了一项协议:如果亨德莱先生想吃的话,就让他自个儿要吧,因为我们都特别害怕在他独自待了好长一段时间后走到他跟前去。

“到这个时候,那个没有出息的东西怎么还没从地里回来?他在干啥?谁见过这么会偷懒的!又闲逛去啦?”约瑟夫老头儿问道,四下里张望找希斯克利夫。

“我去叫他,”我回答说,“他在谷仓,准没错。”

我到谷仓去叫他,可没人答应。回到厨房后,我低声地告诉凯瑟琳,我敢肯定,她刚才说的那番话,希斯克利夫大部分都听到了。我还告诉她,就在她抱怨她哥对希斯克利夫太厉害的时候,我看见希斯克利夫是怎么走出厨房的。

凯瑟琳听到后慌得要命,跳了起来,把哈里顿往高背椅上一扔,就亲自跑出去找她的朋友;她压根儿也没想一想,她为什么会这样惊慌失措,或者,她说的那番话对希斯克利夫究竟会产生什么影响。

凯瑟琳走了好久也不回来,约瑟夫说,我们不必再等她了。据他精确的推测,这两个人待在一起不回来,准是为了躲开听他那老长的祷告吧。他断定,这两个人“坏透了,啥坏事都干得出来”。为了他们俩,那天晚上,约瑟夫在通常晚饭前的祷告以外,又特意增加了一段祷告。他还打算在感恩祈祷结束以前,再增添一段祈祷词。可是,这个时候小姐冲了进来,急匆匆地给他下了一道命令,让他赶快沿着大路跑,不管希斯克利夫在哪儿转悠,都必须把他找到,并且让他马上回家!

“我要跟他说话,在我上楼之前,必须跟他谈谈。”凯瑟琳说道,“现在,大门敞开着,可他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喊他也没人回答。我站在羊圈顶棚上,扯起嗓门,拼命地大声喊叫,可他就是没有给我回答。”

约瑟夫起初不肯出去找希斯克利夫,但是凯瑟琳非要约瑟夫去不可,哪能容得了他说个“不”字。最后,他只得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嘴里嘟嘟囔囔地往外走。

这时,凯瑟琳在屋里来回地踱着方步,大声地嚷道:“我真纳闷,这会儿他在哪儿——我真纳闷,这会儿他能在哪儿!我刚才说了些什么,纳莉?我全都忘了。他是不是因为我今天下午发了脾气,感到恼火啦?亲爱的,告诉我,究竟我说了什么使他伤心了?我真希望他回来,我真希望他会回来啊!”

“又没出什么事儿,瞎吵吵什么!”我也大声地嚷嚷,其实心里头也是七上八下的,“那么一丁点儿小事就把你吓着了!没准儿,希斯克利夫正借着月光在荒原上逍遥自在地散步,也许,他正躺在干草棚里生气,不想跟我们说话,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我敢担保,他准躲在干草棚里。瞧我不把他搜出来!”

我离开了厨房,又开始寻找希斯克利夫,结果大失所望;约瑟夫找了半天,结果也是一样。

“这小子变得越来越混啦!”约瑟夫进门时说,“他把大门开得老大。小姐的小马踩倒了两垄小麦,还闯到草地去。瞧着吧,东家明儿早上准会大发一通脾气,他准会大发一通的。对这可怕、莽撞的小子,他一直忍着性子——忍着。不过,他再也忍不下去啦——你们瞧着,你们全都瞧着!可不能把他气急、气疯了!”

“你找着希斯克利夫没有,你这个蠢驴?”凯瑟琳打断了他的话,“你是不是按照我的吩咐去找他来着?”

“俺宁肯去找马,”他回答说,“那还有点儿意思。可是,黑灯瞎火的——黑得跟烟囱一样——漆黑的夜里,谁能找着什么马啊、人啊。希斯克利夫这小子听到俺吹口哨不会出来。兴许,你去叫,他还能听见!”

在夏天,那是一个非常黑暗的夜晚,满天乌云,看样子没多久就要打雷了。我提出,大家最好全都坐下。明摆着,要下雨啦,用不着我们折腾,希斯克利夫也会回家来的。

可是,不管怎么劝,凯瑟琳还是安静不下来。她一刻不停地,从大门到屋门,激动地、来回地走啊走啊,最后在路边靠着墙站定。她既不听我的劝说,也不顾轰隆直响的雷声和噼啪直往下掉的大雨点,还靠着墙站着,每隔一会儿,先是扯起了嗓门呼唤希斯克利夫的名字,接着听听有没有回音,然后就放声痛哭。她那伤心地号啕大哭的劲儿,不管是哈里顿还是随便哪个孩子跟她相比,也只能当她的手下败将。

大概是半夜了吧,我们还坐着没去睡。这时,一场暴风雨铺天盖地、气势汹汹地朝呼啸山庄席卷而来。风在怒吼,雷声大得吓人,可能是风,也可能是雷电吧,把屋犄角的一棵树给劈了。老大的一根树杈砸在屋顶上,砸坏了东边的烟囱,一大堆砖石块、烟灰什么的全都往厨房的炉灶里掉。

我们以为是遭雷击了呢。约瑟夫赶紧跪在地上,祈求上帝不要忘记挪亚 和罗得 ,祈求上帝像当初创世纪时那样,在毁灭不敬神明的人时,可得赦免正直的人。

我当时有一种感觉,这准也是上帝对我们的一种惩罚吧。在我的心目中,约拿 就是欧肖先生;我使劲地摇晃他房门的把手,想确定一下他是不是还活着。欧肖先生的回答声我们完全可以听到;听到回答声以后,我的伙伴约瑟夫大喊大叫,闹得更加厉害。他叫嚷说,像他自己这样的圣人以及像东家这样的罪人之间,一定得画一条鲜明的界线才是。

但是,二十分钟以后,那场狂风暴雨过去了,我们全都安然无恙,只有凯茜是个例外。她死不肯躲雨,没有戴帽子,也没有围披肩,在雨里就那么傻站着,让雨水直往她头发上、衣服上浇,结果浑身上下浇得透湿。

她走进厨房,往高背椅上一躺,全身湿淋淋的,把手搁在靠背前面,脸转向靠背。

“好啊,小姐!”我大声嚷着,碰碰她的肩膀,“你这不是存心想找死吗?你知道现在几点啦?十二点半啦!走,去睡觉吧!那个傻孩子,你再等他多久也没用:他这会儿正在去吉莫顿的路上,然后,就待在那儿吧。在他看来,我们绝不会那么晚了还没有睡觉。至少,按他的猜想,只有亨德莱先生还没有上床,他可不愿意撞上东家,让他开大门呢。”

“不对,不对,这会儿他怎么会在吉莫顿呢!”约瑟夫说,“俺肯定,他掉进泥塘啦。这一回,上帝显灵不是没有来头的。俺要让你明白,小姐——下一回,就轮着你啦。这一切都得感谢上帝!这一切对从垃圾堆里挑来的人才有好处!你们知道,《圣经》怎么说来着——”接着,他又引了几段经文,并指出让我们查哪几章、哪几节。

我求那任性的姑娘起来,把湿衣服换掉,我好说歹说,全白搭,也只好让她躺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发抖,让约瑟夫在那儿一个劲儿地祈祷。我抱着小哈里顿去睡觉,小哈里顿睡得可快啦,好像他周围的人全睡着了。后来,我听到约瑟夫继续念了一会儿《圣经》,听到他慢慢爬上楼梯的脚步声,然后,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下楼的时间比往常晚一些,借着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阳光,我看见凯瑟琳小姐仍然坐在壁炉附近。正屋的门半开半掩,有几扇窗没有关上,那儿比较亮堂;亨德莱已经走出了自己的房门,站在厨房炉灶的跟前,脸色憔悴,像是还没有睡醒。

“你哪儿不舒服啦,凯茜?”我走进去的时候,亨德莱正在问她,“瞧你那副惨样儿,就像一只淹死的小狗似的。你身上为什么这么湿?脸色又为什么这么苍白,孩子?”

“我就这么湿来着,”凯茜勉强打起精神回答道,“还有,我全身发冷,就这么回事呗。”

“唉,她又淘气啦!”看见东家头脑还算清醒,我大声地说道,“昨天晚上,她站在雨里淋着,全身都湿透了,后来,又在那儿坐了一个通宵,我怎么劝她都不肯挪窝。”

欧肖先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坐了一个通宵,”他重复我所说的话,“她干吗不睡?肯定不是怕打雷吧?雷声好几小时以前就停了嘛。”

我们俩谁也不愿提起希斯克利夫离家出走的事情,只要能瞒就瞒着;所以,我就回答说,我也闹不明白她怎么会想到坐着不睡觉的;凯瑟琳呢,什么也没说。

早晨的空气清新、凉爽,我把格子窗推开,屋里马上充满了花园里飘来的香味,可凯瑟琳火气十足地冲着我大声地喊:“艾伦,把窗户关上。我都快饿死啦!”她缩成了一团,往快要熄灭的炉火跟前凑得更近,牙齿咯咯地直打战。

“她病啦,”亨德莱握着凯瑟琳的手腕说,“我想,这就是她为什么不肯上床睡觉的缘故吧。真该死!我可不愿意家里再有人生病添乱。你干吗到雨里去淋着呢?”

“还不是老一套,追小伙子去了呗!”约瑟夫趁我们还在犹豫,忙不迭扯起他那破嗓子,嚼着他那烂舌根,接过话茬儿说,“俺要是您,东家,不管他们出身高贵还是低贱,一律把大门关上!您不在家还不到一天,那只公猫林顿就偷偷摸摸地上这儿来了。还有,纳莉小姐真是妙极了!她坐在厨房望风,提防着您。您才从这个门进来,林顿就从那个门出去了。然后,俺们那个高贵的小姐又自个儿出去谈情说爱啦!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了,还偷偷摸摸地躲在庄稼地里,跟那个吉卜赛野种希斯克利夫,跟那个尽捣蛋的坏小子在一起,多正经哦!他们都以为俺是瞎子,其实,俺才不瞎呢,一点都不瞎!俺瞅着小林顿进来,又瞅着他出去。俺还瞅见你(他冲着我说),你这个没用的懒婆娘!一听到东家的马在大路上跑,一听到他的马蹄声就站起来,冲到正屋。”

“别再嚼舌头了,你这个专爱偷听的家伙!”凯瑟琳大喝了一声,“在我面前,不许这么放肆!亨德莱,埃德加·林顿昨天是碰巧上这儿来的,而且是我叫他走的,因为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碰到他。”

“毫无疑问,凯茜,你在撒谎,”她哥说,“你真是一个昏头昏脑的傻瓜!眼下,暂且不去管林顿,对我说,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跟希斯克利夫在一起?说实话。你不用害怕我会伤害他。虽然我跟以往一样恨他,但不久以前,他为我做了件好事,使我心肠软了下来,不再想拧断他的脖子了。不过,为了防止类似事情的发生,今天早晨,我就要把他打发走。他走了以后,我要你们全得小心:我对你们可不会再忍着性子哦。”

“昨天晚上,我根本没有看见希斯克利夫,”凯瑟琳回答说,又伤心地哭了起来,“你要是把他赶出家门,我就跟他一起走。但是,也许你再也不会有机会了,也许他已经走了。”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又放声大哭了起来,她后来说了些什么,谁也听不清楚。

亨德莱把凯瑟琳臭骂了一顿,指使她马上回自己的卧室去,并且说,她那么大哭大闹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我让凯瑟琳听她哥的话。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天她回到卧室后是怎么折腾来着,真把我吓坏了。我以为她快疯啦,求约瑟夫快去找大夫。

原来,这是神经错乱的开始。坎纳斯大夫看到凯瑟琳后就说,她发着高烧,病情危急。坎纳斯大夫给她放了血,叮嘱我喂她乳清和稀粥,还得小心别让她跳窗或是跳楼,然后就走了。因为教区里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况且,从这一家到那一家通常都有两三英里的距离。

虽然我不能说我是一个温顺的看护,约瑟夫和东家也不比我强;虽然我们的病人是一个数得上不听话、会折腾人的病人,但最后,她还是挺了过来,脱离了危险。

在凯瑟琳患病期间,老林顿夫人先后来探望过多次,为了把一切都安排得有条有理,她指使我们干这干那,还挨个儿地把我们都骂了一通;待凯瑟琳的身体逐渐恢复,老林顿夫人坚持一定要把凯瑟琳接到画眉田庄去。凯瑟琳被接走以后,我们像是卸了个包袱,对老林顿夫人感激不尽。但是,可怜的夫人完全有理由为她的好心感到后悔:没有几天,她和她先生都得了热病,相继离开了人间。

我们那位年轻的小姐回家以后,比以前更加蛮横,更加傲气十足,更加会发脾气。希斯克利夫打那个下雷雨的晚上起,就再也杳无音信。有一天,真倒霉,凯瑟琳把我气得够戗,我就说希斯克利夫至今无影无踪,全都得赖她;她自个儿心里也很明白,这全都得赖她。

打这以后,有好几个月,凯瑟琳除了以主人的身份对我讲几句话以外,从不跟我谈话。约瑟夫虽受到警告,不准干这干那,他还是照样心里有啥说啥,照样地教训凯瑟琳,就像她还是一个小姑娘似的。

凯瑟琳可把自己看做成年人,看做我们的女主人啦。最近得过一场大病之后,她以为自己有权处处受到照顾。那个时候,大夫已经有言在先,她再也经不起太大的打击,事事得由着她的性子;在她看来,谁要站出来跟她作对,那就跟犯谋杀罪不相上下了。

凯瑟琳对她哥,还有她的同伴都敬而远之;坎纳斯大夫交代过,凯瑟琳发火就有发病的危险,所以,亨德莱对妹子是有求必应,平时尽量避免惹她那火暴性子大发作。对于妹子的反复无常,亨德莱简直是百依百顺,达到了放纵的地步;他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兄妹的手足之情,而是因为他为凯瑟琳感到骄傲;他一心盼着凯瑟琳和林顿家结亲,好给欧肖家族增添光彩。只要凯瑟琳不去打扰他,至于凯瑟琳是怎么把我们当做奴隶一样糟践的,他才不管呢!

埃德加·林顿就跟许许多多的恋人,不管是他以前的还是以后的恋人一样,整日神魂颠倒;父亲过世后三年,在他牵着凯瑟琳的手领她走进吉莫顿教堂的那一天,他相信自己是全世界最最幸福的人了。

经过众人的劝说,出于无奈,我才离开了呼啸山庄,跟着凯瑟琳小姐到这里来的。那时,小哈里顿快五岁啦,我刚开始教他认字。跟他分手的时候,我们俩都哭得很伤心;不过,凯瑟琳的眼泪比我们的眼泪更能打动人吧。

起先,我是不肯跟凯瑟琳来画眉田庄的,她对我怎么央求,我都无动于衷,她就跑到她丈夫和哥哥面前痛哭了一顿。她丈夫答应给我特别丰厚的工钱,她哥哥则命令我卷起铺盖走人。他说,既然家里没有女主人,他那个宅子就不需要留女用人了;至于小哈里顿,过不了多久,副牧师会来照顾的。

所以,在我的面前只剩下了一种选择:唯命是从,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对东家说,他把所有体面的人都赶跑了,只会把他自个儿和他那个家毁得更快。我跟小哈里顿匆匆吻别。从此以后,他跟我便成了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了。想起这些事情,不由得十分奇怪,毫无疑问,小哈里顿已经一点也记不得艾伦·丁恩啦,他一点也不记得,对于艾伦·丁恩来讲,他曾经胜过世界上的一切,而对于他来讲,艾伦·丁恩也曾经胜过世界上的一切!

故事讲到这里,女管家偶尔抬头瞥了一眼挂在烟囱上的时钟,当她看到时针指着一点半,不禁大吃一惊。不管是谁这会儿让她哪怕是再多待一分钟,她都绝对不会听的。说实在话,我也觉得应该把故事暂且搁一搁,留着以后再接着讲。眼下,艾伦·丁恩已经回房休息,我也独自沉思了一两个小时,虽说我头痛,四肢也痛,懒得动弹,但我还是鼓足勇气上床睡觉去了。 tlkI46NBZNMM35AYIDR3hQ5/40vyGvVQOy1Ok7V0xAUH1k3WV1UdZdDGDMQ8J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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