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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凯茜在画眉田庄待了五个星期,直到圣诞节才回来。那时候,她的脚脖子已经彻底好了,举止变得文雅端庄多了。在那段时间里,女主人经常去看她,并且开始实行改造计划,通过给凯茜送漂亮衣服啦、说她好话啦、对她特别殷勤啦,想方设法提高她的自尊心。对这一切,凯茜都欣然接受了。所以,回家的那一天,她再也不是一个不戴帽子、头发蓬乱的小野人,一下子跳进屋子,冲过来紧紧拥抱我们,把大家抱得气都喘不上来啦;只见一位小姐,骑着一匹漂亮的小黑马,翻身下地,她头上戴着一顶插着羽毛的海狸皮帽,皮帽下挂着一串串棕色鬈发,身上穿着一套长款的骑马服,为了能仪态万方地往前走,还不得不用双手提着。

亨德莱把凯茜从马背上扶下来的时候,快活地叫了起来:“嘿,凯茜,你真是个美人儿!我差点儿都不认得你了。你现在看起来像个贵妇人啦。伊莎贝拉·林顿根本没法跟她比,是不是呀,弗兰西斯?”

“伊莎贝拉哪有凯茜这份天生的丽质呀,”他夫人回答说,“可她得小心,别回了家又变野了。艾伦 ,帮凯瑟琳小姐宽衣。别动,亲爱的,你会把发卷弄乱了——让我来解开你的帽带。”

我帮凯茜脱下了骑马服,露出了华丽的方格丝绸上衣,雪白的裤子,擦得锃亮的鞋,全身那亮堂哦,耀眼哦!家里那几条狗蹦着跳着跑出来欢迎她,乐得她眼睛闪闪发光,可她又不敢碰那些狗,生怕它们扑上来,抓坏了自己漂亮的衣服。

她轻轻地吻了我一下。我正好在做圣诞蛋糕,全身都是面粉,跟我拥抱根本不行。然后,她就四处看,寻找希斯克利夫。欧肖先生和夫人也焦急地注视着这两个孩子的重逢,想从中得出判断:他们希望把这两个朋友拆开,到底有多少成功的把握。

开始还真不容易找着希斯克利夫呢。假如说凯瑟琳在家的时候,他就是一个没有人照顾、邋里邋遢的孩子,凯瑟琳不在家,情况更是糟糕了十倍。除了我以外,谁也不肯行个好,即使是叫他一声脏孩子,催他每星期洗个澡;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本来就不喜欢什么肥皂呀、水呀的。所以,且不提他那身衣服已经穿了有三个月、沾满了泥土和灰尘,且不提他那一头浓发乱蓬蓬的,从来也不梳一下,单看他的脸和手,上面都结了一层黑嘎巴。

当他看到走进屋来的是这么一位标致、婀娜多姿的小姐,而不是他意料中的那个像他自己这样蓬头垢面的野丫头的时候,他便偷偷摸摸地躲到高背扶手椅后面去了。

“希斯克利夫不在这儿吗?”凯茜问道,脱下了手套,露出了由于成天待在室内什么也不干而变得特别白嫩的手指。

“希斯克利夫,你可以走到前头来。”亨德莱大声嚷道,一想到希斯克利夫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心里直乐。这一回,他非要希斯克利夫丢人现眼,让凯瑟琳瞧瞧这个小恶棍有多可怕,这才叫痛快呢。

“你可以跟其他仆人一样走过来欢迎凯瑟琳小姐。”

凯茜看见她的朋友躲在椅子背后,飞也似的奔过去跟他拥抱,一口气在他脸上亲了七八下,停下来后往后退了几步,一边放声大笑,一边大声嚷道:

“哎呀,你怎么这么黑呀,为什么满脸不高兴呢?这有多么——多么的可笑、多么的冷酷呀!不过,那是因为我看惯了埃德加和伊莎贝拉·林顿的缘故吧。甭提了,希斯克利夫,你把我忘了吗?”

凯茜提出这个问题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因为羞愧和自尊心在希斯克利夫的脸上投下了双重的阴影,他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握握手吧,希斯克利夫,”欧肖先生俨然摆出一副施舍的架势说,“就那么一次,是允许的。”

“我不,”那孩子终于开口说话,回答道,“被人笑话,我受不了,就是受不了!”

要不是凯茜小姐一把抓住他的话,他早就冲出人群了。

“我又不是故意笑你呀,”她说,“那是忍不住才笑的。希斯克利夫,我们俩至少要握握手吧!你为什么生气呢?还不是你看起来太怪了呗。要是你洗洗脸梳梳头,那就好了;但是,你那么脏!”

她握着希斯克利夫黑黝黝的手,十分关切地瞅着,又瞧了瞧自己的衣服,心里直犯嘀咕,自己的衣服跟希斯克利夫的衣服碰在一起会不会沾上什么。

“你甭来碰我!”他很明白她的眼光表示什么意思,马上把手抽了回来,回答说,“我爱多脏就多脏,我喜欢脏,往后还这么脏。”

说罢,他就低着头,径直冲到室外。少东家和夫人见了心里高兴极了;而凯瑟琳的心里感到非常不安,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说的话会惹得希斯克利夫发那么大的脾气。

伺候完刚刚回家的小姐以后,我把蛋糕搁在烤箱里,在正屋还有厨房生上暖烘烘的炉火,为圣诞节前夜增添欢乐的气氛。接着,我准备坐下来自得其乐,唱上几首圣诞颂歌。约瑟夫却一口咬定,我选的那几首颂歌调子过于轻快,跟普通歌曲差不多 ,这个,我才不管呢。

约瑟夫已经回到自己房间做祷告去了。欧肖先生和夫人正拿出各种各样好看的小玩意儿给小姐看,他们为她买了这些小玩意儿准备送给林顿兄妹,感谢他们对小姐的一片诚意。他们还邀请了兄妹俩第二天到呼啸山庄来。这个邀请已被接受,但有一个条件:林顿夫人恳求,她的心肝宝贝务必得到关照,别和那个动不动就骂人的小子接触。

这样,厨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闻着烤热了的香料散发出来的浓郁的香味,欣赏着周围的一切:那些闪闪发亮的厨房用具呀、装饰着冬青树枝的大钟呀、放在盘子里准备晚餐时用的银杯呀,尤其是经过我精心洗刷擦好的地板,它是那么干净、那么无可挑剔。我为周围的每一件东西暗自喝彩。

然后,我想起了老欧肖。过去,每当所有一切都准备妥了,他总是走进厨房,夸我是个又活泼又卖力的姑娘,往我手里塞上一先令,算是送给我的圣诞礼物吧。我又想起了老东家在世时对希斯克利夫是多么疼爱,他老是担心,自己过世以后这个孩子便没人照顾了。自然而然,我琢磨起这可怜的孩子眼下的处境。我唱着、唱着,不由得哭了起来。转眼间,我突然想到,与其伤心掉泪,还不如想法子减轻一下他心里受到的委屈。

于是,我站了起来,走进庭院去找希斯克利夫。他离得并不远;只见他正在马厩里为新来的小马刷它那身光泽的鬃毛,并跟往常一样喂其他的牲口。

“快来,希斯克利夫!”我说道,“厨房里可舒服啦。约瑟夫上楼了。快来,趁凯茜小姐还没有来,让我把你好好打扮一下,那你们就可以坐在一起,火炉前只有你们俩,你们可以好好地谈谈,一直谈到上床睡觉。”

希斯克利夫依旧在干活,偏不把头朝我这边转过来。

“来呀——你来不来呀?”我继续催他,“你们俩各有一块小蛋糕,差不多够了;给你打扮需要半小时的时间。”

我等了五分钟,因为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就只好走开了。

凯瑟琳和她哥哥嫂子一起吃晚饭。约瑟夫和我在一起吃了一顿很不愉快的饭。他时不时指责我这也不是那也不对,我也寸步不让,对他毫不客气。他没吃蛋糕和奶酪,整夜放在桌子上贡祭天使啦。他干活一直干到九点,才闷闷不乐、不声不响地走回自己的卧室。

凯茜睡得很晚,为了迎接她的新朋友,她有一大堆事情向仆人交代:她到厨房来过一次,想找她的老朋友谈谈,但他不在,她只问了一声希斯克利夫怎么啦,随即又回到客厅去了。

第二天早晨,希斯克利夫很早起了床,因为那天是节日。带着满肚子的郁闷,他跑到荒原去了,全家出发去教堂以后他才回来。肚子饿,再加上经过一番思考,他的情绪似乎好了一些。在我身边转悠了好一阵以后,他鼓足了勇气,突然对我大声地说:

“纳莉,把我打扮得体体面面吧。我要学好啦。”

“早该这样了,希斯克利夫,”我说,“你啊,可伤透了凯瑟琳的心了。我敢说,她回到家来感到很遗憾!看来,好像你在‘嫉妒’她,因为大家净想到她了,而没有想到你。”

什么叫做“嫉妒”凯瑟琳,这个概念,希斯克利夫一点不懂;但是,什么叫做使她伤心,他可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说过她很伤心吗?”他十分严肃地问道。

“我告诉她今天早上你又不知走到哪儿去了以后,她哭了。”

“呃,昨儿晚上,我也哭啦,”他回答说,“我比她更有理由哭。”

“是啊,是啊。你有理由空着肚子,带着一颗骄傲的心上床睡觉,”我说道,“骄傲的人老是自寻烦恼。但是,假如你还为自己太暴躁、太敏感而感到害臊的话,那就记住,凯瑟琳走进厨房以后,你得请求她原谅,你得对她亲热友好,走上去主动地亲她,而且说——至于说什么,你是最清楚不过了。可不能摆出这副样子,好像她穿上一身漂亮衣服,就要把她看成陌生人似的。现在,我得把午饭准备好,我会忙里偷闲抽时间替你打扮的。打扮以后,往埃德加·林顿身边那么一站,埃德加准保看起来就像一只娃娃。其实,他就是一只娃娃呗。你年岁比他小,可是,我敢肯定,你的个子比他高,你的肩膀也比他宽,比他宽上一倍;你可以在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把他打倒;难道你不觉得你有这本事吗?”

希斯克利夫的脸上一瞬间露出了高兴的样子,然后又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叹了一口气,说:

“可是,纳莉,就是我把埃德加打倒二十次,他也不会变丑,我也不会变得好看起来。我真希望我有浅色的头发、白净的皮肤,跟他一样穿得那么好,跟他一样懂得规矩,将来也会有机会跟他一样有钱!”

“还有,动不动就叫妈妈呀,妈呀,”我补充说,“还有,村子里的孩子朝你一挥拳头,就吓得你全身哆嗦。还有,只下了几滴雨,就整天坐在家里不肯出门了。哦,希斯克利夫,你怎么这样没有志气呀,走到镜子跟前来,我要让你瞧瞧,你应该希望些什么。

“看到没有?你的两只眼睛中间有两道横杠;还有你那又粗又浓的眉毛当中不是往上拱,而是向下耷拉的;再说,你那对黑色的‘小鬼’陷得那么深,从来不大大方方地把窗户打开,老是像魔鬼的奸细一样躲在后面,鬼鬼祟祟地闪出点亮光。

“你应该希望并且学会抹掉那些显得很不高兴的皱纹;你应该希望并学会大大方方地抬起眼皮,把那两个‘小鬼’变成天真烂漫、信心十足的天使,如果不能断定对方是仇敌,那就把他看做朋友,别老是疑神疑鬼的。别像恶狗一样,一方面,好像知道自己被人踢了,活该;另一方面,却又因为被人踢了,不但恨踢自己的人,而且恨整个世界。”

“这不是说,我应该希望我的眼睛跟埃德加的一样大、一样蓝,我的脑门儿跟他的一样没有皱褶,”他说道,“我是这么希望来着——可那管什么用呀。”

“心地好的话,你的脸也会漂亮起来的,我的孩子,”我继续说道,“如果你是一个相貌端正的男人的话;心地不好的话,相貌长得再怎么漂亮也会变得很丑,甚至还要糟糕。好,现在,脸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头发已经梳得整整齐齐,脾气呢,也算发完了——跟我说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长得挺帅的?跟你说吧,我就觉得你长得挺帅。把你说成隐姓埋名的王子,太合适了。谁知道,你父亲没准儿是中国皇帝,你母亲是印度皇后,他们俩随便哪一个只消用一个星期的俸禄就可以把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全都买下来?我要是你,准为自己编出了不起的身世。一想到自己的身世,还怕没有勇气和尊严对付一个小小庄园主的欺压?”

我就这么唠唠叨叨说着,希斯克利夫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了,看上去心情已经变得非常愉快。突然间,隆隆的马车声从大路那边传来,接着进入院子,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希斯克利夫向窗口奔了过去,我则向门口奔了过去。只见林顿兄妹裹着斗篷、戴着皮帽,从家用马车上下来;欧肖一家人则从马背上翻身下地——欧肖一家经常在冬天骑马上教堂。凯瑟琳一手拉着一个林顿家的孩子,领着他们走进屋子,让他们坐在火炉跟前,他们那雪白的脸蛋很快有了血色。

我催我的伙伴赶快跑出去,并且要表现出愉快亲热的样子,他也真的乖乖地照做了。但是,倒霉的是,希斯克利夫打开厨房这一边的门的时候,亨德莱打开了厨房另一边的门,两个人正巧碰上。少东家看见希斯克利夫干干净净、欢天喜地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也许,为了信守他对林顿夫人许下的诺言,他把希斯克利夫猛地推了一把,怒气冲冲地命令约瑟夫:

“把这个家伙撵到屋外去——把他送到阁楼上去,直到晚饭吃完。让他留在这儿,跟他们待在一起,就是待一分钟,他也会偷水果吃,把手指塞到苹果馅饼里头去的。”

“不,先生,”我忍不住说,“希斯克利夫什么也不会碰,不会的。我想,他跟我们一样也应该有一份好吃的点心什么的。”

“要是在天黑以前,我又在楼下碰到他,那他就得尝尝我巴掌的味道,”亨德莱大声嚷道,“滚开,你这个流氓!什么!你想打扮成一个花花公子,是吗?那就等着我来抓你那满头漂亮的鬈发吧——瞧我不把它们抻长了、抻直了!”

“它们已经够长了,”林顿少爷从门缝往里张望,说,“我真不明白,他的头怎么不痛。这不就像小马驹的鬃毛那样披在眼睛上吗!”

埃德加冒冒失失说出这番话,原本并没有侮辱希斯克利夫的意思,但是,希斯克利夫的火暴性子哪容得下这样傲慢无礼的话,况且那个时候,他似乎就恨埃德加,把他看成是自己的竞争对手。他抓起一盘滚烫的苹果酱,这是他伸手就可以抓到的东西,朝那个信口开河的家伙劈头盖脸地扣了过去。埃德加马上号啕大哭起来,伊莎贝拉和凯瑟琳听到后匆忙跑了过来。

欧肖先生一把揪住肇事者,把他遣送到自己的卧室,当他回来的时候,脸涨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直喘。毫无疑问,在希斯克利夫的卧室里,他准是施用了暴力的手段把对方的火暴劲儿给压了下去。

我拿起了一块擦盘子的布,没好气地给埃德加擦鼻子、擦嘴巴,说他多管闲事,活该。埃德加的妹妹哭着闹着要回家,凯茜站在一旁,惊慌失措,为所发生的一切感到脸红。

“你不该跟他说话!”凯茜责怪林顿少爷,说,“他正在气头上。这不,你们这次到我家来玩,多扫兴呀;而他呢,要挨鞭子了!我真不愿意他挨揍!他挨了揍,我就吃不下饭。你为什么跟他说话呀,埃德加!”

“我哪儿跟他说话啦,”那小子抽抽噎噎地说,从我手里挣扎出来,用自己的白麻纱手帕把脸和脖子擦干净,“我答应过妈妈不跟他说一句话。我真的没有跟他说话。”

“得,得,别哭了,”凯瑟琳回答说,显出一副瞧不起他的样子,“你又没有给人宰掉。别再添乱了。我哥来啦,安静!别哭了,伊莎贝拉!有谁碰着、伤着你啦?”

“好啦,好啦,孩子们——请入座!”亨德莱匆忙进来,大声地叫喊,“那个小畜生可让我浑身暖和舒服了起来。埃德加少爷,下回你得用自个儿的拳头执行法律——这会使你胃口大开的!”

这伙人一看到喷香的筵席,心情全都平静了下来。他们从教堂回来以后,肚子已经饿了。既然谁也没有受到真正的伤害,稍稍安慰几句,也就都没事了。

欧肖先生拿着刀切鹅肉,把一只只盘子盛得满满的;女主人谈笑风生,把大伙儿逗得好开心。我站在女主人椅子后面伺候,看到凯瑟琳眼里没有一滴泪水,脸上满不在乎的神情,心里难过极了。

“这孩子多么无情无义,”我心里想,“老朋友在受苦受难,她怎么能这么轻松,撇下他不管。我真想不到,她会这样自私。”

凯瑟琳叉了一大块鹅肉,送到嘴边,又搁了下来。她的脸蛋刷地一下变得通红,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这时,她的叉滑落到地板上,她便乘机匆忙地躲到桌布底下,把自己的感情遮盖起来。

我不再说她无情无义了,因为我可以看出,整整一天她都在忍受着煎熬,苦苦地寻找机会,或独自待着,或去看希斯克利夫。后来,我设法去给希斯克利夫送一份吃的,发现他已经被少东家反锁在屋里。

晚上,我们举行了舞会。凯茜央求哥哥把希斯克利夫放出来,因为伊莎贝拉·林顿没有舞伴,可她怎么央求也没有用,少东家指派我填补这个空缺,充当伊莎贝拉的舞伴。我们又是蹦又是跳,真是兴奋,忘掉了一切忧愁烦闷。

吉莫顿乐队来到以后,我们就更加高兴、更加快活了。这个乐队由十五人组成:除了歌手之外,有一只喇叭、一只长号、几支单簧管、一支大管、一只圆号和一把低音大提琴。每年圣诞节,乐队走遍所有的体面人家,进行巡回演出并筹集捐款。能够听到吉莫顿乐队的演奏和演唱,这对我们来说是头等的享受。照例唱完几首圣诞颂歌,我们请他们演唱流行歌曲和无伴奏重唱。欧肖夫人爱好音乐,所以他们演唱了好多歌曲。

凯瑟琳也爱好音乐,但她说待在楼梯的最高处听时,音乐的声音最好听,于是,她就摸黑爬上了楼,我也跟着她一起上去。他们早已关上了正屋的门,屋里挤满了人,根本没人注意我们已经溜了出来。

凯瑟琳爬到楼梯口并没有停步,她继续往上爬,一直爬到禁闭希斯克利夫的阁楼那儿,呼喊他的名字。有好一阵子,希斯克利夫死也不肯做出应答;凯瑟琳就一直不断地叫,叫得他终于回心转意隔着板壁跟凯瑟琳说话。

我由着这两个可怜的孩子谈心,不去打扰他们,直到按我的推测,歌曲即将唱完,歌手们需要吃点心的时候,才爬上楼梯,对凯瑟琳发出警告。

我在阁楼外没有找到凯瑟琳,却听到了她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原来,这只小猴子沿着屋顶,从一间阁楼的天窗爬进了另一间阁楼的天窗。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从里面哄了出来。

当她出来的时候,希斯克利夫跟在她后头。凯瑟琳坚持要我把希斯克利夫带到厨房去,因为那个时候,我的那个同事约瑟夫已经上邻居家去了。他说他不想听到“魔鬼颂” ,他还为自己想出了“魔鬼颂”这个名称而扬扬得意呢。我对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说,我绝不想怂恿他们玩什么鬼把戏,但是,希斯克利夫遭到了囚禁,从昨天午饭以后一直没有吃什么东西,这一回他欺骗亨德莱,我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他走进厨房,我在火炉边给他放了一只凳子,给了他好多好吃的。可是,他病了,只吃了一点,我想好好地款待他一番的打算落了空。他把两只胳膊支在膝盖上,两只手托着下巴,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想心事。我问他在想什么,他样子很严肃地回答说:

“我在琢磨怎么跟亨德莱算账。只要最后能报仇,不管等多久,我都不在乎。我希望在我还没报仇以前,他别死了!”

“真丢脸,希斯克利夫!”我说道,“惩罚坏人,这是上帝的事。我们应该学会宽恕别人。”

“不,上帝怎么能代替我在惩罚坏人之后感到的那种痛快呢?”他回答说,“我多希望知道有什么最好的办法呀!让我一个人待着,我总会想出办法来的。只要想着报仇,什么痛苦也感觉不到了。”

“哦,洛克乌德先生,我怎么忘了,给您讲这么些事情又不能帮您消愁解闷。我真恼火,怎么会这样唠叨个没完呢;您的粥凉了,人也乏了,该上床睡觉去!您想知道希斯克利夫的身世,我本来完全可以三言两语就讲清楚的嘛。”

女管家就此打住,不往下讲了。她站了起来,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可是,那会儿,我觉得无法离开壁炉,而且一点也不困,根本不想睡觉。

“坐着别动,丁恩太太,”我嚷道,“坐着别动,再坐上半小时吧!你慢悠悠地跟我讲,太好啦。我就喜欢这种讲法,你得照这样给我把故事讲完。我对你讲到的每一个人物都很感兴趣——或多或少都感兴趣。”

“钟敲十一点啦,先生。”

“没事儿——我的习惯是,不过半夜十二点不上床。对睡到十点才起床的人来讲,一两点睡觉够早的。”

“您不应该睡到十点才起床,白白地浪费了早上的大好时光。一个人在十点以前要是没有把一天工作的一半干完,那另一半工作很可能也干不完。”

“不管怎样,丁恩太太,请坐下;因为我打算上床以后一直睡到明天下午。我现在有一种预感,明天免不了得一场重感冒。”

“我希望您别得病,先生。呃,那您得允许我跳过三年左右的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欧肖夫人——”

“不,不,那样做我可不答应!你可熟悉这样一种心情:你一个人独自坐着,面前的地毯上有一只老猫在舔自己的小猫。你呢,一直专心致志地盯着看。当你发现老猫忘了舔小猫耳朵的时候,不由得火了起来!”

“照我说,这是一种懒散得可怕的心情。”

“恰好相反,这是一种十分活跃的心情,活跃到让人感到不耐烦的心情。这就是我眼下的心情。所以,请您接着往下讲,详详细细地讲。依我看,这一带的人跟城里多种多样的人比较起来,自有一套准则。一个好比是地窖里的蜘蛛,而另一个好比是茅草屋的蜘蛛。但是,这不是由于我处在旁观者的地位,觉得这里特别吸引人。这里的人确实是在按照自己的准则认认真真地过日子,而不受表面变迁以及外界琐事的影响。我可以想象,在这个地方,存在着一种终生厮守的爱情,这种情况几乎是可能的;而我过去一直不信,爱情会维持一年之久。有一种情况就像是,把一盘饭菜放在一个饿汉面前,这个饿汉只会把他的全部胃口都集中在这一盘饭菜上,吃得津津有味;另一种情况是,把这个饿汉带到法国厨师烹调的整整一桌美味佳肴面前,此人也许能尝遍全桌的美味佳肴,同样吃得津津有味,但是,其中每一道菜在他的心目和记忆当中所占的位置微乎其微。”

“哦!您了解我们以后就知道啦,这儿的人跟其他地方的人没有什么不同。”丁恩太太说,对我所说的一番话似乎有些困惑不解。

“请原谅,”我回答说,“你,我的好朋友,恰好是你方才所说的那些话的一个明显的反证。除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乡土气以外,在你身上找不到我一向认为你那个阶级特有的举止习惯的痕迹。我敢肯定,你比一般的仆人想得多得多。你不得不培养自己的思考能力,因为你没有必要把生命消耗在那些无聊的琐事上。”

丁恩太太哈哈笑了起来。

“我当然把自己看做稳重而又懂事的那一类人,”她说道,“这倒不是因为我住在山里,年复一年,看到的脸孔大同小异,看到的行为也相差不多;这倒是因为我受过严格的训练,这种训练教给了我智慧。况且,我读过的书比您想象的要多,洛克乌德先生。在这新房子的图书馆里,您打开任何一本书,我都念过,而且也从中学到些知识。这不包括那些希腊文和拉丁文的书,也不包括那些法文书;不过我是能把它们区分开来的。对一个穷人家的女儿,人们所能期望的也不过如此而已。要是完全用闲聊的方式讲这两家的故事的话,最好别跳过三年,而是接着往下讲。那就从第二年的夏天——那是1728年的夏天,也就是将近二十三年以前开始吧。” oufOASIP03ng7J9/m8wDPzLLODxjImdoyD8N2wvJZmSo6evo09RT1iCMIk9q4eh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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