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再从存在被以多种方式言说这个强烈的假定开始。不是归属于物质参照系的那四种方式,也不是通过类比的方式,而是以差别迥异的方式。存在是那种可以给予其多种阐释的东西。
但是谁在言说存在?是我们,并且存在好像外在于我们。但显然的是,如果有某物,我们就是其中的一部分。结果是,通过把我们自己向存在敞开,我们也向我们自己敞开。我们把实体范畴化,同时我们在 我思 中实现了自身。在言说我们如何能思考存在时,我们早已成为了——至少在印欧语言中——危险的二元论的受害者:一个主体思考一个客体(就好像这个主体不是其思考的客体的一部分)。但是,由于这个危险潜在于语言之中,咱们不妨冒一冒险。然后我们会进行必要的矫正。
让我们因此尝试着做一次思维试验,构建一个基本的包含一个世界和一个了解并命名它的头脑的模型。这个世界是一个包含根据交互关系结构而成的元素(为了方便起见,我们称之为原子,不涉及这个词的科学含义,而只关乎它的 元素 的含义)的整体。至于头脑,没有必要就把它当作人的,当作一个大脑,当作 思维场所 ;它只是一个组织作为对这个世界的一个描述的命题的工具。这个工具具有我们可以称之为神经元或字节的元素,而再一次为了方便起见,让我们称其为 符号 。
提一句忠告,如果我们要对防备这个模型的先验图式性质有所保证的话,这是基本的: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 连续体 而不是一系列的不关联的情状(因而是可分割的而不是已分割的),那么就不可能言说元素。甚至还不如说,由于自身的限制,头脑只有把 连续体 分割成元素才能思考 连续体 ——因此使它类似于头脑的符号体系的可分割性。那么我们可以说,元素而不是世界的实在情状充满诸多可能性,在准备通过可分割的符号序列呈现的世界一方则是表现为诸多的倾向。但无论什么情况,应该看到的是,在这个模型身上所体现的严密性将会被第二个假论自动地予以质疑。
我们说的世界是指宇宙,在其“最大”的版本中:它包含我们认作是当下的宇宙,也包含无限的可能宇宙——在已知的银河的极限之外、在布鲁诺的无限世界构成的空间以及或许同时以不同的维度存在的所有的一切之中,我们不知道尚未实现还是业已实现——既囊括了实在实体,也囊括了从勾股定理到奥丁和拇指姑娘的理想的客体或规律。在我们所言说过的涉及起源问题的存在经验的优先地位的启发下,我们的宇宙因此还包括上帝,或者任何其他的本原之物。
在这个试验的简化形式中,我们也能够想到简单的物质宇宙,物理学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和古生物学家所了解的宇宙:处于存在之中的事物,再加上它们的历史。如果我们更愿意把我们的模型理解成是最大的,就会躲避它所给予的二元论印象。在这个试验中,原子和符号都可以被构想成本体上类似的实体,由相同的质料构成的 元素 ,好像是为了呈现三个界域,世界的原子,一个头脑能够安排三个立方体序列,而这些立方体根据自身的次序则只不过是同一个世界的原子。
头脑是唯一(应要求或是通过自发的活动)把符号赋予每个原子的工具,于是头脑的诸多符号序列中的每一个都代表(不管对于谁)一个世界的阐释程式。在这层意义上讲,我们克服了一个反对观点,那就是在我们的试验中一个头脑被置于与一个世界相对立的位置。我们可以构想一个能够阐释自身的世界,它指派自身的一部分去实现这个目的,因此在它的有限或无限的原子中,有一些代表了代表所有其他原子的符号,好似我们在谈论音系学或语音学的时候指派一些声音(我们用实际发出的发音)去言及可以被实现的所有发音。为了让这个情形更加清晰可见,也是为了消除对摈弃非世界原子的符号的头脑所形成的误解,我们可以设想一个遭遇到由十个灯泡组成的一组系列的头脑,想向我们解释这些灯泡的所有可能的组合。这一头脑只需要把系列中的灯泡的各种序列依次点亮,把灯泡点亮代表了这些作为原子的灯泡可以实现的那些实在的或可能的组合。
在那种情形中,如叶尔姆斯列夫所表述的那样,这个系统是单平面的:在宇宙的 连续体 上进行的、用数字激活它的某些状态的操作,同时也是“语言”操作,这些操作所描述的是这个 连续体 的可能的状态(激活状态等于“说”那些状态是可能的)。
用另一种方式讲,存在是某物,在其自身的外围(或在其自身的中心,或者在它的网孔中的这里和那里)分泌出它自身的一部分去阐释自身。根据我们习惯上所相信的,这是人的任务或功能,但是这是一个先入之见。存在可以用另一种形式阐释自身,当然通过人的有机组织,但也有可能通过植物以及(为什么不能是呢?)矿物的有机体,在计算机的硅的顿悟中。
在一个更加复杂的模型当中,头脑能够因此好像不是被置于世界 之前 呈现出来的,而好像是被世界 包含其中 呈现出来的。它会具有让它不仅言说(相对于它的)世界、而且把自身作为世界的一部分来言说自身的结构,并且言说同一个过程,通过这个过程被阐释者的一部分能够充当阐释者。然而,至此,我们不再拥有一个模型,确切地说所拥有的应该是这个模型所试图笨拙地去描述的东西。如果我们拥有了这一知识,我们就会成为上帝,或者用费希特的话说我们会构建 上帝 。无论在什么情形中,即使我们成功地解析了这个模型,它也不像我们所建议的那个模型(仍然是二元的)那样具有施教效果。于是让我们接受这个模型的所有的限制和它的显而易见的二元特性,然后继续下去。
第一个假论 。让我们想象世界包含三个原子(1, 2, 3),头脑有三个符号(A, B, C)。这三个世界上的原子可以用六种形式进行组合,但是我们局限在以其现在的状态考虑世界(包括它的历史),我们可以认为它配备了由123这个序列给予的一个稳定结构。
如果知识像一个镜面,而真理是 物对知的适合 ,那没有问题。头脑(非任意性地)把符号A配给原子1,把符号B配给原子2,把符号C配给原子3,而有了依次的三元组合,它就可以代表世界的结构。应该注意的是,在此情形中没有必要说头脑“阐释”世界:它 会像镜子一样呈现它 。
如果把这些符号指派给原子是任意的,问题就出现了:比如,头脑也可以把A配给3,把B配给1,把C配给2,并且通过组合分析会有六种可能来忠实地呈现同样的123结构。这就好像头脑可以支配六种语言来描述总是相同的世界,这样一来符号的不同的三元组合陈述的总是同一个命题。如果我们承认有完全同义的可能,六种描述就仍然是六个不同的镜面呈现。但同一个客体的六种不同的镜像这个隐喻允许我们认为每次移动的要么是这个客体,要么是这个镜子,如果提供六种不同的方位的话。在此最好回来谈论六种阐释。
第二个假论 。头脑使用的符号不比世界里的原子多。头脑运用的符号仍然是三个,而世界里的原子有十个(1, 2, 3……10)。如果这个世界永远是有原子的三元组合结构的,根据阶乘计算它可以把十个原子组成七百二十个不同三元结构。于是头脑会有六组三元符号(ABC, BCA, CAB, ACB, BAC, CBA)来说明原子的七百二十个三元符号。不同的世界事件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由同样的符号进行阐释。也就相当于说,比如,我们总是身不由己地用ABC这个三元符号组合来代表123或345或547。我们会有令人烦恼的超量丰富的同形音而义异的符号,我们因此会发现我们实际上处于亚里士多德所描述的情形中:另一方面,一个像man这样单一的抽象概念将会用来给无数的个人命名;另一方面,存在可以用多种方式被言说,这是因为同一个符号既能够代表“A man is an animal”(物质意义上的存在)中的is,也可以代表“That man is sitting”(偶然性意义上的存在)中的is。
这个问题将不会改变——除非出现了外在的复杂情况——如果这个世界不是以稳定的形式而是以混乱的形式组织起来的话(以及如果它是多变的、进化的并且随时都在进行自我重构)。头脑的语言通过继续改变三元组合的结构也在继续使自己符合不同的情形,原因是有过量的同形同音异义词。如果世界是一个可无限分割的 连续体 ,即不规则碎片的突现的话,这种情况也会同样发生。头脑并没有使自身适合世界里的变化而是继续改变它的图像,逐渐地让它胶粘为由不同 元素 构成的系统,这取决于它如何(像复制品或先验图式那样)把三元符号组合投射到它上面去。
但是,如果世界是超结构性的,也就是说如果它是根据由十个原子的特定序列给予的唯一结构组织起来的,那么情况就会变得更糟。通过组合分析,世界可以将自身组织成三百六十二万八千八百组不同的十元组合或组织(我们甚至还没有去考虑通过连续不断的超级结构来重新调整自己的世界,也就是在每时每刻或每一万年都在变化着序列编排的那个世界)。甚至即使世界拥有一个固定的结构(也就是如果它是以单一的十元组合组织起来的),头脑仍然会只有六个三元符号组合用来描述它。它可以试着一次只描述它的一块,就好像通过一个钥匙孔看它一样,而不能从整体上描述它。这就好像现在我们身上所发生的事情,以及几千年的过程中持续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
第三个假论 。头脑比世界有更多的元素。头脑拥有十个符号(A, B, C, D, E, F, G, H, I, J),而世界只有三个原子(1, 2和3)。还不只这些:头脑能够把这十个符合组合成二元一组、三元一组、四元一组等等。就好像说大脑结构比在世界中可识别的原子和它们的组合的数目有着更多的神经元和可能组合。很显然,这个假论应该被马上放弃,原因是这与头脑也是世界的一部分这个初始假定有冲突。这种复杂的头脑,如果它是世界的一部分,也应该把它自己的十个符号当作世界上的 元素 。为了使这个假论成立,头脑就必须离开这个世界:它将会是用来说明极端贫乏的世界的某种极度理性的神灵,况且它也不了解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是一位由缺乏想象力的造物主拼缀在一起的。不仅如此,我们还要考虑以某种方式分泌出 认识物 而不是 延伸物 的一个世界,也就是说这个世界生成极小数目的物质结构,几乎不用原子,把其他的保存起来以备只当作头脑的符号使用。无论怎样,这第三个假论都值得去考虑,因为它可以从某种程度上说明第四个假论。
由此可推知,头脑会拥有天文数字的符号组合来代表世界结构123(或最多的六个可能组合),每个结构都是从不同的角度。比如头脑可以用三百六十二万八千八百个二元组合代表123,其中的每一个组合不仅可以代表123,还可以代表123被代表的时刻和日子、那一刻头脑本身的状态、头脑所据以代表它的诸种目的和意图(假定像这样丰富的一个头脑有目的和意图)。相对于世界的简单性有着过剩的思维,我们也会有丰富的同义词,或者另外可能的代表物的储量会超过可能存在的结构的数目。但或许这就是发生的方式,鉴于我们会说谎和构建虚幻世界、会想象和预见各种可替代的物态。头脑甚至可以很好地代表那些其处于世界的各种方式。这种头脑能写成《神曲》,即使地狱的漏斗形结构在世界中并不存在,或是它可以建构几何图形,而在世界的物质秩序中这些图形却没有对应者。它甚至可以给自己提出给存在下定义这种难题,复制实体和存在,制定有某物而不存在无物这样的问题——鉴于它可以以多种形式言说这个某物——而从来不敢肯定它是以正确的方式言说的。
第四个假论 。头脑有十个符号,跟世界里的原子一样多,并且头脑和世界都能对它们的元素加以组合,像组合成二元组合、三元组合、四元组合,直至十元组合。头脑于是就会支配天文数字的命题来描述天文数字的世界里的结构,用来自其中的所有可能的同义词。但这并不是一切;头脑(鉴于世界中未实现的组合的丰富性)可以设计对世界的改型,就好像继续对它未能预见到的世界上的组合感到吃惊那样;不仅如此,头脑被艰难地推去以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是如何运行的。
就世界的简单性而言不存在多余的思维,就像在第三种假论那样,而是存在着在潜在的平等基础上厮杀而实际上每次进攻都在换武器,因此置对手于不利的斗争者之间的某种持续不断的挑战。头脑以过多的视角遭遇世界,而世界通过持续不断地改变规则(包括头脑本身的规则)避免跌入头脑设置的陷阱。
这样一来,所有这一切又好像类似于先前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和现在正在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