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进来一下吗,萨特思韦特?”
查尔斯爵士从门内探出头来。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混乱过后,人们已经平静下来。玛丽夫人带着哭泣的巴宾顿太太离开房间,终于陪她回到牧师家中。米尔雷小姐迅速打了电话。本地医生已经抵达,接手料理。大家草草吃了晚餐,之后留宿的客人不约而同回到了各自的房间。萨特思韦特正要回房,查尔斯爵士却从船舱房间的门口叫住了他。意外正是在这间屋子里发生的。
萨特思韦特走进船舱房间,隐隐打了个冷战,又努力恢复镇定。他年纪大了,不愿意看到死亡的场景……因为,或许过不了多久,他自己也……不过,为什么要这样想?
“我还能再活二十年。”萨特思韦特积极地鼓励自己。
屋里还有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除此之外别无他人。看见萨特思韦特,他点头表示同意。
“好人。”他说,“萨特思韦特可以跟咱们一起。他洞察人性。”
萨特思韦特有些惊讶,在医生附近的扶手椅上坐下来。查尔斯爵士来回踱着步,已经忘记要半握住手,看上去无疑不那么有海军样了。
“查尔斯不喜欢这件事。”巴塞洛缪爵士说,“我是指可怜的老巴宾顿突然离世。”
萨特思韦特想,这样描述查尔斯的感受可不太恰当。人们肯定都不会“喜欢”刚刚发生的事。他意识到,除了字面含义,斯特里兰奇的话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真让人难过。”萨特思韦特小心翼翼地表达自己的感受。“真的让人难过。”他又补充道。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不禁全身一阵颤抖。
“嗯,是啊,非常痛苦。”医生说道,声音里逐渐透出专业的口吻。
卡特莱特停下脚步。
“你以前见过谁这么死去吗,托里?”
“没有,”巴塞洛缪思索着回答,“我想没有。”
“但是,”巴塞洛缪顿了一下补充道,“我见过的死亡病例可能也没你想的那么多。神经科医生通常不会放任病人死去,而是让病人活着,并从中获得报酬。我敢说,麦克道格遇到的死亡病例比我多得多。”
麦克道格医生是鲁茅斯地区的负责医生,米尔雷小姐打电话叫来的正是他。
“麦克道格没看到这个人死去的情景。他来的时候,巴宾顿已经死了。他只能听我们的描述,听你的描述。他说应该是某种疾病突然发作,说巴宾顿上了年纪,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我对这种说法并不满意。”
“或许他也不很满意。”巴塞洛缪咕哝道,“可是作为一名医生,他总得说点什么。疾病突发是个好说法,等于什么都没说,但能安抚外行人。而且,不管怎么说,巴宾顿确实上了年纪,最近他的健康状况也的确有些麻烦。他太太也是这样跟我们说的。也许他之前哪里有些没发现的病灶。”
“他的症状是典型的疾病突发吗?或者你随便叫它什么好了。”
“典型的什么?”
“典型的已知疾病症状?”
“只要你学过医学,”巴塞洛缪爵士说,“就会知道,世上几乎没有什么典型症状这种东西。”
“你究竟想说什么,查尔斯爵士?”萨特思韦特问。
卡特莱特没有回答。他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斯特里兰奇轻笑一声。
“查尔斯不了解自己的心思。”他说,“他只是自然地开始寻求戏剧化的可能性。”
查尔斯爵士做了个责备的手势,脸上显出沉思的神情。他又微微晃晃头,思绪已经飘到远方。
查尔斯爵士的样子隐约似曾相识,这让萨特思韦特很是困惑,然后他恍然大悟。是情报部门主管阿里斯蒂德·杜瓦尔,他仿佛正在从“地下电报事件”纷繁的情况中理出头绪。接下来,萨特思韦特便十分确定了。查尔斯爵士正不自觉地跛脚走路——阿里斯蒂德·杜瓦尔被称为跛脚者。
巴塞洛缪爵士继续用残酷的常识打击着查尔斯爵士不合常理的怀疑。
“是啊,你怀疑什么,查尔斯?自杀?谋杀?谁会想杀掉一个温和无碍的老牧师?太不切实际了。自杀?好吧,这也算有可能。他人或许可以给巴宾顿的自杀琢磨出一个理由来——”
“什么理由?”
巴塞洛缪爵士轻轻摇了摇头。
“我们对人心的秘密又知道些什么呢?我只有一个猜测:假设巴宾顿知道自己已经罹患绝症,比如说癌症,或许就能产生动机。他可能不想让自己的太太眼看他长期受到病痛折磨,内心痛苦万分。当然,这也只是猜测。其实我们完全没有理由认为巴宾顿是自杀。”
“我不太倾向于解释为自杀。”查尔斯爵士开口道。
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又低声轻笑。
“的确是你的风格。你不追求切实的可能性,只希望有骇人听闻的事件——鸡尾酒里的新型毒药,无迹可寻。”
查尔斯爵士做了个怪相,意味深长。
“我不敢说自己希望是这种情况。该死的,托里,你记得吗,是我调的这些鸡尾酒。”
“你内心的杀人狂魔突然苏醒了,嗯?我们这些人的症状应该是延迟发作了,但明早之前都会死掉。”
“该死的,你在开玩笑,可——”查尔斯爵士怒声道。
“我没在开玩笑。”医生说。
他的声音变化了,声线严肃,富有同情感。
“我对可怜的老巴宾顿的死没有开玩笑。我只是在取笑你的猜测,查尔斯,因为……嗯……因为我不希望你鲁莽而没顾忌地伤害别人。”
“伤害?”查尔斯爵士问道。
“也许你明白我想说什么,萨特思韦特?”
“我想我或许能猜到。”萨特思韦特说。
“你还不明白吗,查尔斯,”巴塞洛缪爵士继续道,“你那些胡乱的猜想可能造成极大的伤害!谣言会漫天乱飞。只要有一点对肮脏把戏的模糊猜测,完全没有事实根据,就可能对巴宾顿太太造成许多麻烦和痛苦。我知道一两件这样的事情:某人暴毙,有人嚼几句舌根,一时间谣言四起,逐渐蔓延,而没人能停止这一切。该死的,查尔斯,难道你看不出这有多么残酷,是完全不必要的麻烦?你只是任由自己随意想象,走上一条毫无根据的推测之路。”
演员的脸上浮现出犹疑的表情。
“我从没考虑过事情会往那个方向发展。”他承认道。
“你确实是个非常好的人,查尔斯,但你也确实任由自己的想象驰骋得太远了。得了,说真的,你相信谁,究竟会有谁想要去谋杀一位完全与人无争的老者?”
“我想应该没有。”查尔斯爵士说,“是啊,就像你说的,这太荒谬了。托里,对不起。不过在我看来,这不仅仅是我想‘博取眼球’,我是真的有种‘直觉’,有些事不太对劲。”
萨特思韦特轻咳一声。
“我可以稍作猜测吗?巴宾顿先生进屋后先喝了鸡尾酒,不一会儿就看起来不太舒服。嗯,我刚好发现,他喝酒的时候表情有些扭曲。我当时想,他可能是不太习惯喝鸡尾酒。但是,假设巴塞洛缪爵士的猜测正确,巴宾顿先生确实出于某种原因想要自杀,那么回头看当时的情况,我认为自杀的确是有可能的,而谋杀看起来非常荒唐。
“我感觉,巴宾顿先生有可能往杯子里投了些什么东西,而我们都没有瞧见。
“我发现这间屋子里,所有东西还是原样未动。鸡尾酒杯还在之前的地方。巴宾顿先生在这里——我很清楚,因为当时我正坐在这里和他聊天。我建议巴塞洛缪爵士将杯子拿去化验分析,可以悄悄做,不引起任何‘议论’。”
巴塞洛缪爵士起身拿起杯子。
“好了,”他说,“我就跟你打趣到这儿,查尔斯。我敢用十英镑跟你赌一英镑,这只杯子里绝对只有杜松子和苦艾酒,别的什么也没有。”
“成交。”查尔斯爵士说。
他接着又苦笑着补充说:
“你知道吗,托里,你应该对我的胡思乱想负有一定责任。”
“我?”
“没错,你今天上午谈到了罪案。你当时说,赫尔克里·波洛这个人是暴风雨中的海燕,他走到哪里,罪案就跟到哪里。他没到多久,这里就发生了可疑的暴毙事件。我自然就马上想到是谋杀。
“我想……”萨特思韦特说道,又住了口。
“是的,”查尔斯·卡特莱特说,“我想到了。你觉得呢,托里?我们可以问问他对整件事的看法吗?我是说,这逾矩吗?”
“不错的想法。”萨特思韦特低声说。
“我清楚医疗行业的规矩,可我完全不知道侦查界有什么规矩。”
“你不能请一个专业的歌唱家来随意唱两句,”萨特思韦特小声说道,“那么,可以请一位专业的侦探来随意侦查一下吗?嗯,非常有道理。”
“只是个人观点。”查尔斯爵士说。
这时有人轻轻敲门,随后赫尔克里·波洛出现在门口,脸上满是歉意地往门内瞧。
“快进来,老兄,”查尔斯爵士起身叫道,“我们正说到你呢。”
“我怕是打扰你们了吧。”
“完全没有。喝杯酒吧。”
“谢谢,不过我不喝了。我很少喝威士忌。嗯,一杯果汁……”
但在查尔斯爵士的概念里,果汁不属于饮料的范畴。他请客人坐下,便直奔主题。
“我就不绕弯子了。”他说,“我们刚刚谈到你,波洛先生,以及……以及……今晚发生的事情。那么,你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吗?”
波洛扬起眉毛,说:
“不对劲?您是指什么不对劲呢?”
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说:“我的这位朋友脑子里冒出个想法,认为老巴宾顿是被谋杀的。”
“而你不这样认为,是吗?”
“我们想知道你的看法。”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他似乎不太舒服,嗯,很突然,非常突然。”
“的确这样。”
萨特思韦特详述了自杀的假设,以及他提出建议,应该化验鸡尾酒杯。
波洛点头表示赞同。
“不管怎么说,这样做不会有什么害处。我对人性有一定的判断。在我看来,不会有人想杀害一个和蔼可亲、与人无害的老绅士,自杀则更不可能。不过,鸡尾酒杯会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你认为化验的结果会是?”
波洛耸耸肩。
“我认为?我只能猜测。你希望我猜一下化验结果吗?”
“是的……”
“那我猜,他们只能化验出上好的马蒂尼酒的残余。”波洛向查尔斯爵士倾身致意,“如果往一个人的鸡尾酒杯里下毒,需要在众多酒杯中找出他的那杯,而且这些酒杯都放在一张托盘上,经过好几个人的手……嗯,这种手法会很……很难实施。如果那位温和可亲的老牧师想要自杀,我想他应该不会在一场宴会上动手,因为大家肯定会认为他没有替别人考虑,可在我看来,巴宾顿先生是一位非常体贴周到的人。”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既然你问到我,那我就告诉你,这就是我的看法。”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查尔斯爵士长叹一声,打开一扇窗,向外望去。
“风向变了。”他说。
水手重新上身,情报部门的侦探不见了。
但是,在观察入微的萨特思韦特眼中,查尔斯爵士终于离开了不属于自己的角色,隐隐显露出渴望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