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外夏日炎炎,蝉鸣不绝,树叶不动。酷暑天气令人们心浮气躁很是难耐。
庄简跪在地上心里忐忑不安。正堂里只剩下他和皇后两人。看似皇后有话与他,他却不想在这京城朝廷里知晓太多,担忧自己陷得太深无法脱身。
曹皇后的眼光顺着窗户看向了窗外茂盛的攀藤绿树。枝叶沿着青砖石瓦攀爬在昔日的旧王府金马堂前。这绿木叫作蔓藤兰,是一种由一颗小小种子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到死亡,在一年春夏秋冬內过完一生的植物。花絮轻而纤细,随风而逝,落地生根,枝藤绵长,花朵醒目。曹皇后眼望着藤兰忽然问:“周维庄,周氏老宅中,蔓藤兰长得越发茂盛了吗?”
庄简浑身一阵燥热,磕了个头答道:“回禀皇后。臣幼年时,家里的蔓藤兰长势很繁茂。但是有一年惊吓了前来游玩的庄御史公子后,家父周拂就命人铲除了攀爬植物,改换着种了大理茶、千丝牡丹等香花了。”
“周府的‘蔓藤兰覆青苔’乃是咸阳一景,好生可惜,后来怎样了?”
“后来,微臣兄弟不识茶花牡丹珍贵,日日在那花丛中嬉戏打闹,使得满园的香花奇草都渐渐荒芜凋零了。”
曹后漫不经心地问:“听说昔日周拂与前御史庄近关系密切,连带着两家的公子们同窗读书,这可是真的?”
庄简脸上透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沿着他的脖领子向下流淌。他低声说:“微臣那时年幼记得不太真了。这读书一事是有的,我们从三岁至十三岁确为同窗读书。后来,”庄简微一迟疑,“臣十三岁后因多病不能去周府私塾读书也就不常见了。再往后听说庄府发生了变故,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了。”他说到最后,声音细若游丝,头也深深垂下,眼睫微一眨动就蒙上了一层水雾。
曹后点头道:“本宫也听说了那时咸阳兵乱,血洗了偏宫和庄府,本宫也很难过。”她话锋一转,口气淡薄地问道:“听说庄府二公子,叫庄简的,是个不平凡人物。你可熟悉?”
这一吓非同小可。庄简全身微微打战,双手在袖里握成了拳,指甲也抓进了掌心。他心里已有了准备,却还是如遇惊雷。这“庄简”二字已近十年未有人提起,今日重提竟如同叫别人名字一般陌生。
他仰面看向曹后平淡地答道:“臣幼时曾与庄简一同读书。他……”庄简微顿,斟酌着词句,“他为人聪明,性子活泼。听说小时候太过于调皮,经常被庄御史责打。除此之外却是不熟。”
曹后点头,慢慢站起来在正堂里来回踱步,宫服沙沙地拖着地,如同响在庄简心中。他心中惊疑,踱步是心有难以抉择之事?可与问到他庄简有关?曹皇后是顺口一问还是另有深意?曹后踱到了窗前,正好眺看到房外凉亭中,太子刘玉坐在其中,眼前站着周复,跪着雍不容,看似正趁着周维庄不在,在教训他的家人奴仆。太子感觉到了他们的视线,扭脸向着曹后尴尬一笑。
曹后脸上现出温情:“天底下做父母的岂有愿意经常打子女、不爱儿女的道理?无论是皇家、大臣、还是普通的走卒庶民……这舐犊之情一般深。”
“太子有您这样的母后,真正有幸。”庄简有感而发。
曹后微笑道:“知子莫若母。刘玉性子好强,做事武断不留后路,又素来不听旁人劝告。这副心性怎么能身登大宝成为帝王呢?
庄简心惧,忙说:“太子为皇家长子嫡孙,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曹后伸手关住窗户,坐回到大堂主座,脸现嘲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做事决绝不留余地,得罪的人多了,登上皇位自然不易。”她冷冷笑道,“他能平安地活到成人已属不易,更何必贪图那九五之尊。”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庄简心道我也不看好他。他立刻跪下劝解道:“皇后宽心,太子为皇上嫡子,仁德天下。皇天必会助他。”
“仁德这种东西,正是太子欠缺。刘玉自小儿就命不顺福不厚,我日日都祈祷他能平安长大,不求功名闻达至尊权势。偏偏他的心性儿极大,志在那九五之尊权倾天下,不在日常富贵之乐。”
“……”庄简不敢接话了。
曹后瞧了瞧他。庄简心道不要,我自顾不暇,可千万不要让我辅佐他。
曹后站起来,抬双手万福给庄简施了个礼,庄简忙跪在地上连连还礼。
曹后正色道:“周太傅,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庄简一口回绝:“臣不能答应。”
曹后说道:“周维庄,你有才有智有勇有谋,胸中锦绣更非陈乏外表可比。请你留在太子身边,看着他,教着他,帮着他,给他指路,若是他出错请你指点他,若他走得太快请你约束他,若他有了危险请你救助他。看他能走多远就帮他走到多远。不需要你帮他攀鳞附翼登上皇位,只要你帮助他平安活下去即可。”
庄简叩首道:“周维庄自身有极大的缺陷,无法帮太子。因此不能接旨,请皇后赎罪。”
“本宫也有自身牵绊不能帮助太子,只有请助与你。”
“心有余力,力所不及。皇后见谅。”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帮你解决。”
“臣没有难处。只是不能接令。”
曹后大急:“周维庄,此事你必须应允!”
庄简无奈:“这种事若非心甘情愿地去做,我只口中答应又有何用呢?皇后太为难小臣了。”
曹皇后见他坚决要推辞也慌了,忍不住脱口道:“周维庄,若是你不肯帮太子,这天下就没有人会帮他了。这刘玉可不是我亲生孩子!”
庄简应声抬首,失声道:“你说什么?!”
皇后惊惶得全身微颤,话语再难收口:“太子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若他是我的亲生儿子,自然不必求助外人。我曹氏大族自会将他推上皇位。因为刘玉不是我的儿子,我父兄和所有曹氏皇戚都不会帮他!”
殿内无风,人自动。霎时间大堂空中像出现了一道闪电轰雷。
这句话把庄简震得蒙了。
曹皇后接着道:“我亲生的皇子刘璞十多年前就不治没了,我不得已只好抚养了其他遗妃的皇子。刘玉可不是我中宫皇后曹婕所生的太子,所以他的身份很尴尬。”
庄简直觉得顶门天灵盖被硬生生打开了,一桶雪水自上面倾盖浇了下来。大暑天儿的把他冻得脸色惨白,嘴唇不住地颤抖着,乌黑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瞪着皇后,一种阴寒从脚底下升起来只撞向心窝子。
他用尽了浑身的气力,颤抖着声音问:“那,那,刘玉是,哪个皇妃的遗子?”
皇后曹婕声音不大,却在这周府正堂里炸响了一颗无声惊雷,只震得庄简跪立不稳。一阵阵眩晕袭上顶门,他只隐约感觉天际间在轰鸣咆哮不休,脑海里浑浑噩噩的如裂开了。
“——刘玉乃是,昔日张贵妃张翠珠的遗子,原名叫作刘育碧的二皇子。”
这话一字字道来,庄简一瞬间惊得肝胆碎裂、魂飞魄散,整个人都蒙了。如同三岁黄口小儿咋闻到霹雳之声,病体樵夫听到了虎豹吼啸 ,一时间惶惶然得睁大了眼睛,辨不清东西南北了。他不自觉得颤抖着,怎么也停不住,连带着整个旧王府的大殿厅堂、明柱额匾都在不住地摇晃,越晃越剧烈得就要屋倒房塌了。
曹皇后看看庄简,讶然说:“我以为你早知道。这事皇上太后虽不欲声张,但是朝中老人旧臣多有耳闻。”
庄简的头昏昏沉沉的,脑子里不断地轰响着嗡鸣声。心越跳越快,快要跳出胸膛了。他不得已地伸手按住自己胸口,全身像被重锤锤过一般,锤得他躬身伏在地上,痛苦得几欲昏死:“不,从来,从来没人说过,刘玉……就是……”
“张翠珠张贵妃是我未成为太子妃时的婢子,后来蒙皇上恩宠,生下两位皇子。她陪皇帝出巡陪都咸阳时被乱兵杀死,两位皇子也被坏人掳去。事后我派人多去民间打听,一年后骠骑大将军裴良在山中猎户家发现了刘育碧,将他接回京城。我儿刘璞逝去,我就禀明皇上太后,将刘育碧收为嫡子抚养。”曹后点点头,“你多在朝堂之外不知也不为奇。刘育碧虽不是我亲生的,十年来我视同己出,他就是我的命根子”。
庄简伏在地上,身躯战栗,五指卡进了地面金砖中。觉得从头到脚都混混沌沌的不似自己了。全身疯狂地涌出一层层重汗,从他的脊背手臂上汇聚成一条条水流流在了地上,在他跪着的地方形成了一大片水渍。这七月暴暑天,不动也会流汗,他也是汗出如浆,却感觉到自身如卧雪中,身体外热内冷的,忽冷忽热的不自觉得打着寒战。这种“酷刑”只把他痛苦得不住想,“不行不行,我不能再听下去了,再听下去我必定会大喊出我就是杀死皇妃皇子的坏人!”
他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快逃快逃!逃得越快越远越好!逃到天涯海角也好!”但全身上下却纹丝动弹不得,耳畔听着曹后温和地诉说。
他憋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太子竟是刘育碧!他竟然还活着!他竟然没死!”
……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的一思一念一举一动,以此来惩恶扬善。
庄简心中大喊,此去转世做人一定要从善去恶,再也不做暗事,不欺神明,再也不做贪赃枉法杀人越货的勾当!否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教他庄简再遇今天!
原来这世间做人做事都自有准绳,后果自负啊!
堂外烈日骄阳,堂内阴煞地府。须臾间人间地狱两重天。
一席话如狂风摧城般地摧毁了万丈红尘,连带摧毁了庄简胸中的最后一缕魂魄。他抬起头,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表情又焦虑又孤苦:“等等。我听说那刘育碧,脸上不是有一颗红痣吗?”
曹后惊疑地说:“我曾请相士来看太子长相。相士们说眼下一点红痣,一为多情,长惹相思为情所困。二为多悲,少福不喜多悲多苦。刘育碧听了就拿刀削去脸上红痣,说多情与多悲我都不要,我要那江山社稷为皇为尊。他幼年为坏人骗去,差点丧命,吃了很大的苦头。我就为他改了‘玉’字,寓意着此为真玉不为璞玉。希望他即使将来不能为皇为尊也能长命多福。”
庄简脸色刷白,牙齿不住地打战,匍匐在地不再抬头。
曹后说:“我与他情同亲子,但是他与我曹族却隔了一层。前些日子连炼丹求仙都险些要了太子的性命,我心中恐惧,不知道他能否好好地活到身登皇位时。太子幼时遭了大罪所以性格刚硬对坏人极狠,但对自己身边人却很温厚。周维庄你与他有救命之恩,他口中不言心底却对你很是器重。”
曹后微敛,竟对庄简行大礼:“请你念了刘育碧幼年失母颠沛流离,好好辅佐于他。莫辜负了太子心意。”
庄简脸上现出了痛楚的神色。这实在是逼他去死,他怎么能应承。
曹后等候半晌未等到他开口,又道:“周太傅,太子刘育碧曾对你叩头行过师生大礼,你可不能忘了。”
庄简百味俱全,上天有好生之德提早一步让他得知,上天不许他帮他,他咬紧牙关硬撑。
曹后又行了礼:“古有圣贤大德说过,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日为臣终生奉主。周氏三代七位贤人文武满门,都是朝堂上以死谏君,战场上以身挡敌的忠臣义士。”
庄简被她逼无可逼,眼中热气盈眶。却咬牙不语。
曹后见他死不开口,心里酸楚,轻声叹息:“张贵妃昔日丧生咸阳偏宫,也一定会盼望她的儿子能坐上皇位成为帝王。还连带着庄近全家一同丧命,真是……”
庄简眼泪汹涌而出,“庄近”二字戳中了他的死门。今日不说出个“是”字只怕皇后起疑难以脱身。
庄简伏地哭了出来:“臣知道。”
曹皇后大喜,伸手扶他:“周维庄,你可要什么回报?你身居高位有富有贵,还有什么想求的?只要你答应了辅佐太子,我就是摘星摘月也会报答你。”
庄简的面孔如银纸苍白,脸面口唇都成一片白色了。他哑着嗓子说:“臣没有什么想要报答的,只有一事相求。”他伸手握了握掌心里的汗水,“假如皇后眼前所跪之人,有朝一日犯了不容赦的死罪。请皇后亲自赐我一死。”
皇后大惊:“怎会如此?倘若真有此刻,我一定向皇上以死陈情保你活命。”
庄简摇头:“皇后许我一死,就是厚赐。”
曹后点头应允。
庄简说:“口说无凭。”
曹后从凤袍金带上取下了一方玉印:“这是我的珍爱之物你可取去。只要此印在,我定会遵守承诺。”
庄简翻过小印,那龙眼大小的精巧玉印上篆刻着四个赤金篆字。
看朱成碧。
曹皇后道:“此乃昔日张贵妃生了皇子襄阳王刘育碧之后,皇上亲自操刀刻了这方小印,赐予张妃。内嵌她母子二人名字,以示眷顾。后张贵妃在咸阳偏宫为人所害,我命人在她的尸身上取了此物,以寄哀思。再之后寻回了刘育碧,我把此物转赠太子。刘育碧看后大哭,说此物太重太贵太悲,不敢留它,又将此物敬奉给我。感激我养育大恩,暗示太子会终生以我为母孝敬我之意。”
“今天我为了太子之事请助与你,就将此物转赠给你。如果将来有一天你犯了万恶不容赦的大罪,可拿此物求救太子。他看了母妃张氏的遗物,又念及我十多年养育大恩,定会救你。请你放心。”
庄简双手捧着玉印,只觉得小小玉印上有万钧难负之重,只把他全身压进了王府大堂中的金砖里,全身都压得微薄渺小、压成粉末、一颗心也压得血淋淋的。这小小的金玉良石哪儿是救命信物,分明是冤案里无常鬼的索命勾魂儿绳索,从冥冥地狱里死死套住了他的脖颈,将他一步步地带回阴曹地府。他庄简不歇脚地逃了十年,逃过万水千山,逃过生死陷阱,竟然又阴差阳错地绕了回来!
逃不过天地造化,逃不过命中乾坤。
庄简顿悟,我原来注定要命丧于“看朱成碧”啊。此生最大的劫难原本就在他的身边。
曹后走出殿门,庄简在后。
七月炎热的阳光直晒下来,白花花得晃人双眼。一群人迎接过来。
庄简抬眼看去,人群后慢慢地踱出了一人。那人面目俊美气宇轩昂,幽深的眸子乌得发蓝,他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一瞬间,庄简被周围的暑气蒸得头晕目眩,恍恍惚惚中,英俊倜傥仪表堂堂的太子,与十年前的捧着野果望着他的俏丽襄阳王相叠加,一同展现在他的面前。
十年了。
太子刘玉——刘育碧分开人群径自走向了庄简。
庄简惊骇得浑身委顿,心里直想着赶快转身逃走,却身躯瘫软得粘在了原地,纹丝不能动。炙热的阳光下他无处躲藏无处遁形,突然嗓子一阵甜腥,喉咙里痒痒的,他立时用手捂住口唇,“哇”的就把那口热气吐在手中,原来是惊惧攻心引起了咯血。
庄简看着手心里斑斑点点的鲜血,眼珠睁大,原来这手上的血过了十年还未洗掉啊。太恐怖了。
他心力交瘁地撑了半晌,再也撑不下去了,紧闭着双眼向后栽倒了。
太子刘育碧正走到他的面前,忙伸手扶着他,大惊道:“周维庄!”
这次庄简真的病了。
他长久得昏迷不醒,整日昏昏沉沉地在半睡半醒间,心中却愿意就想这样晕厥下去,就不必醒来面对这个冰冷乾坤。他昏迷中反而放下了平时的矜持顾虑,把这场往事想得更通彻明白。
这活脱脱得就似一场滑稽大戏。
他庄简奉旨杀人、救父、想救满府老少的性命。哪里有错?那张妃或是得罪上意,或者被咸阳兵乱设计陷害死于非命。与他庄简奉旨杀人是两条直线不沾不连,他何罪之有?
每个人都各有因果、宿命、枷锁、善恶、得失、报应。
世上谁人有错?无罪?世上谁人无错?有罪?世上又有谁奉那冥冥之中的天意来审判黎民百姓?
他庄简唯一有错之处就是心存善念、良心未泯,一颗心常为己悲,不以杀人嗜血为荣。人做得太善就悲,做既做了又怎么能悔?暂且放心,现在的形势远远未到事情败露,两方拼命的时候。
庄简不惧。上苍有行有恩,教他在红尘之中先遇到仇敌刘育碧。两人间的上轮赌局已经玩过,都是家破人亡个人幸存,成了平局,这场京城再遇重开赌局,现在敌明我暗,庄简占了先机。既无法逃脱就打起精神再战江湖,且看看将来会有什么惊天骇地的结局。
只是此生已无希冀……昏迷中,庄简的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化为烟尘。
周维庄周太傅这一场重病,来势如山,病势沉厄。
外人不知道具体情况。人们却亲眼看到周太傅口吐鲜血倒地不起,醒来后抱住周复放声大哭,口称,方才昏迷间遇到其父其兄,周拂周维萧共同现身召唤同去,恐怕命不久矣,不能为朝廷尽忠。
皇上皇后派人来传旨,对他慰藉,并赏赐珍物,命令御医来诊治。
太子刘育碧这回却信了。他亲自将周维庄抱回了寝室,看着仆役御医们忙碌。他垂头看着周维庄沉默不语。听说周维庄从十三岁后,就身染无名恶疾久病不愈。平时里看他精灵活泼泼皮耐打,他竟然忘了他的身体羸弱命比纸薄,比那秋后的枯叶更凋零易败转瞬即逝。
人群中他看着庄简面如素纸双眼紧闭,心中泛起了一股子阴冷滋味。忽觉着这人突如其来地来到了他身边,说不定也会忽然离去,去得也无缘无故。如风如雪,悄无声息地飘零而来,又润物无声地远去。怎么能如此?
第二日,太子刘育碧令王子昌将皇宫最得力的太监总管派了四人,在周维庄府邸当差。并派了蔡王孙拿了太子手令向周维庄府上上下人等训话:“周太傅身染重病,周府的大小奴仆需得用心伺候。若是服侍周太傅不尽心的话,必要回复太子,由太子处置。若是奴仆服侍得太尽心了……”蔡王孙好死不死地向雍不容一笑。雍不容自然明白这“太尽心”三字何解。他脸色泛青地低下了头。
蔡小王爷喜滋滋地念道:“若是服侍得太尽心了,也来回复太子,太子会严厉‘奖赏’。”
周维庄形容憔悴颤颤巍巍地坐起,看着四位太监总管侍立在床头寸步不离,又把周复抱在怀里大哭了一回,晕了过去。
刘育碧在东宫,听得太监总管回禀。周维庄身体经御医调治,一日好过一日,却怪癖一日多过于一日。他时而幽怨,时而发呆,时而满屋跑着收拾金银细软,时而丢掉包裹抱着周复大哭……整个人疯疯癫癫貌若痴呆。
刘育碧心忖,莫非周维庄真犯了“痴蒙”之症?
窗外,一阵风吹来了酷暑的热气,夏季一日热过一日。
周维庄虽百般抵赖,但还是在太子皇后钦赐的鹿茸犀角等大补之药灌着下,身体、精神都大好了。这时节,他推无可推退无可退,只得怏怏不乐地前往东宫教习。
小皇门两月不见,见到他立刻扑上去,又抓又舔的极尽媚颜惑主之能事。
东宫太子刘育碧也亲自走来,拉开勤勉殿的殿门来欢迎他。
庄简猛然抬起头,看见他就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与太子刘育碧两月余不见了。太子的身量略微长高了一些,看似竟比庄简还高了些。他平时好武技,经常跟着骠骑大将军练武打拳,身材颀长有力,可不像外表看上去的繁花般柔媚。
人有武力胆色壮,鲜花般的少年稚气褪去了,金堂玉马的王者威仪显现出了。他神态威严面目俊朗,脸上气定神闲地一笑,更见一国太子的气势。
这人真不能做亏心事的。庄简心里原本就有做贼之心,又看了太子刘育碧这种威仪魄力,竟然激灵灵地连打几个寒战。
这人不是十年前任人摆布、母死弟散的垂死稚童。
这是一个经历过生死、心有玄机、志在天下第一的威武王侯。
他在心中练好的千遍万遍的沉着冷静,一瞬间就随风涣散。
——该来的迟早会来吧!
周维庄自从病愈后回到东宫,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每日有话说话无话闭嘴,再也不嬉皮笑脸地插科打诨没个正经,每日里除了书本绝不抬头看太子等人。
他低着头把一本《中庸》从最后一页倒翻回最前页,又从最前页翻回了最后页,直把那本丝绢制成的书都翻得稀烂。如同书里真的有黄金屋、颜如玉一般,完全只瞧书本不看人。每日里教习完毕拔脚就走更不停留,不与人交谈不与人争辩。
弄得整个东宫都震惊了。这周太傅生了一场重病,怎么连性情也转变了,这么老实正经起来?
太子刘育碧也不知庄简为什么转变,却是心里欢喜。他本来就不喜臣下们没规没距,这时见庄简大病后转变了性情,不再装疯卖傻撒泼耍赖,心里很宽慰。他觉得他吃一堑长一智,变通甚快长进飞快,果然是个可以委以重任的人,他心中越发地想要笼络他了。
蔡王孙却是心中不服,连声追问那日皇后与他说了什么隐秘话?
庄简第一次沉下脸,冷冷地训斥他道:“蔡小王爷,你也十八岁多了,既不求功名也不求上进。天天坐在祖上的功绩上海吃空耗百无聊赖,声色犬马离经叛道的不干好事。太子登基后就算是想用你效力也不得用。不如我去禀明了皇后,你跟着太子一同读书吧!”
蔡王孙一撂躺倒,二话不说爬起来就走掉了。他大凡学会了两句歪诗后,就立誓再不进学堂。而且他第一次看到,周维庄沉下脸说话时竟是寒风飒飒,面如铁塑。这人什么时候说话竟然这般声色俱厉了?
他连说带骂得在太子面前告那周维庄。太子竟然蹙眉笑了:“周太傅此言极是。日后我登上皇位后自然重用你,如果你只是金玉其表满肚草包,怎么能助我守江山?我看你也念些《大学》《论语》的治国之道吧。”
蔡王孙大怒着又跑到周府,在雍不容面前痛斥庄简。雍不容听了一会儿后冷冷说:“蔡小王爷,我现在是周府的仆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人家叫我笑我便笑,叫我哭我便哭。连服侍得太好太坏都不行。可没有资格听你发牢骚。哼,你再敢在我面前说周二公子的坏话,我就叫人把你打出去!”
天,真的变了。变得蔡王孙跟不上形势,看不懂了。
人只要是看顺了眼顺了气,自然就越看越好越看越妙。太子刘育碧心里存了拉拢怜惜周维庄的心,立马相由心生,再看周维庄便觉得赏心悦目许多。
夏暖如炙,连带着他的心也暖了起来。他喜洋洋地说:“小蔡,你不觉得周维庄最近脸色好看许多吗?”
蔡王孙心道,那小子样貌平平无甚变化,以前是獐眉鼠目猥琐下流,现在是鼠目獐眉下流猥琐。
刘育碧笑道:“我瞧他最近倒也眉目清爽、笑如春风,行为举止越发地活泼可爱、聪明伶俐起来。”
蔡王孙咬着牙低头猛喝茶,王子昌又给他斟满一杯。
庄简坐在窗边,被那两人看得心里发毛、坐立不安。他暗暗寻思着:“这两人为什么这样看着我?莫非他们看出我就是庄简了?十年间幼童变成成人,外形变化较大,我认他不出。但成年男子变化却不大,他该不会认出我了吧?”
他做贼心虚,心里满满都是此事,一有风吹草动就“杯弓蛇影”起来。他这么频繁地多想多思,越发得紧张疲惫。庄简心里叫苦,这般下去莫说被人发觉他是嫌犯,他自己处处怀疑就经受不起了。他越发得把头低了,扎进书里。
刘育碧看了他这副“斯文害羞”的模样更欢喜了。周维庄极有心智,貌似刁猾其实心肠厚道,火场救援他有勇有谋,更不用说为人风趣讨人欢喜……太子想到此处心中微微一热,他正在用人之际,这种人才一定要怀柔笼络住,督促他改了好色耍赖的品性,把他收到麾下才为上计。
太子刘育碧微微一笑,伸手拍拍身边锦凳:“周太傅,你来这里坐。”
庄简汗如雨下,嘴里应着身子移开。
刘育碧脸色一沉。
庄简立刻乖乖地走过来坐下,面容严肃,身形工整,眼观手手按膝。
刘育碧又细细打量了他一回,脸露微笑:“周太傅,你脸上为什么出这么多汗?”
“天热所致。”庄简心里存了畏惧之心,胆气自然弱了,也不像平日的油嘴滑舌嘴强词夺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着。
刘育碧瞧了他这副老实顺从的模样,更是受用。越发看庄简喜欢起来。
他们二人都知道周维庄改换了秉性脾气是有原因的。只是双方弄错了,刘育碧以为庄简是因为调戏大理寺卿被重重仗打才痛改前非的,庄简则是知道了太子是他昔日刀下的逃生之鬼刘育碧才吓改了。
两人在此事中一明一暗,自然输赢也分明了。庄简略占上风,他抢先知道了太子刘玉是刘育碧,当然会加倍小心,不敢造次不敢露出破绽。
刘育碧看着他额头汗出如浆,不自觉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条褚红色绣花汗巾,伸手到周维庄脸前,帮他擦拭汗水。
“扑通”一声,蔡王孙从旁边另一个锦凳上直愣愣地掉了下去。太子不悦地说:“小蔡你再冒失就掌嘴。”庄简也立时傻了,他本能地一转脸就躲避开了。
刘育碧脸色陡然变了,手臂伸在半截进不得进退不得退,面子就挂不住了。他阴着面孔,戾气四溢:“周维庄!”
庄简吓得跪倒在地,苦着脸说:“臣,臣的脖子扭住了。”
刘育碧转嗔为喜,笑盈盈说:“这大暑天,不要太辛苦了。”
只见这位太子,面上含笑,眼睛略弯,嘴角上翘,伸手拿着绣了大朵牡丹花的褚红色汗巾,竟然细细地把他的额头、脸颊、脖颈、口唇都擦了一遍。庄简梗着脖子不敢再躲,那深红色细棉锦汗巾熏了浓重花香,熏得他几欲作呕了。
庄简素来脸皮厚,此刻已知被太子宠信,只是他狗肉上不了席面。被太子刘育碧这么亲自拿了一条汗巾在他面上擦来抹去,也经受不起了。那张堪比城墙转弯的厚脸皮终于涨得通红,面红耳赤羞答答得低下了头,躯体都微微打战了。
一旁的蔡王孙坐在地上,手扶着锦凳,眼睛嘴巴张得老大,不住地喘粗气。直觉眼睛长钉竟然看到了这种景象。
——天都要塌了!蔡王孙的魂魄都飞走了。
太傅都快羞死了,太子都动手动脚得走火入魔了。
蔡王孙求助似的望望王子昌。王子昌看着,面不改色地稳稳倒茶。蔡王孙心里佩服啊佩服,恐怕这会儿太子上了太傅的身子,东宫总管还会视若无睹地倒茶吧。
太子刘育碧帮庄简擦过了汗,顺手把牡丹花汗巾丢在了庄简脚前。
庄简如呆如傻也忘了施礼,一摇一晃地转身走了。
刘育碧瞧着他一跌一撞地走出了勤勉殿,走出庭院转过弯不见了,才收回了目光。转头看到了蔡王孙的震惊模样才微微一惊。他脸上一红。他一时间鬼迷心窍,举动有些唐突孟浪了。
庄简魂不守舍地出了东宫,才觉得全身都惊出了一身冷汗,风一吹衣衫湿透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百思不得其解:“这太子刘育碧的行为越发古怪了。他擦我脸做什么?难不成认出我是庄简,赐我汗巾自尽而死吗?这人自小就古怪,不知道他想用什么阴谋诡计整治于我。这东宫是万万不能再来了。”
“太子恋上了周维庄。”蔡王孙亵渎主子地想着。
每日专心看他教授学业;每日赐膳与他斟酒布菜;皇后、皇上赏赐下来的珍宝古玩都转赠与他;各种时令的吃食衣物都接连不断地送到周府。平时还爱笑吟吟地看着他,非要把太傅看得满面通红才作罢。
蔡王孙心中疑惑,太子明明平常多么利索果决的头脑,阴狠毒辣的手段,怎么一旦对人上了心,就如那猪油似的蒙住了心,完完全全看不出这人的优劣好坏了?!
只把他的肠胃刺激坏了。整日里又是泛酸又是呕吐,即吃醋不已又恶心不已。
有一日,他冒死谏君:“太子对太傅早已超出了寻常君臣之礼。”
刘育碧正色道:“我是为了大汉的江山社稷才百般笼络贤臣的。小蔡你再污秽不堪地乱想乱吠,就丢进河塘里喂鱼。”
没人会说自己有私心,没人以为自己会恋上男人,更何况恋上一个貌不惊人、撒泼耍赖、好男色如命的无赖渣滓。
蔡王孙不敢再说。心里却想,管你百般施恩,我却不看好这场戏。
果然这日,庄简夹着他的书本离开了东宫后,太子面露不悦之色。他皱眉问:“小蔡,我的脸最近怎么了?”
蔡王孙仔细看了看他:“太子的脸红红白白英俊潇洒,很是精神焕发气宇轩昂。”
刘育碧道:“那周太傅为什么都不看我的脸?”
蔡王孙心中凄苦,他不看你关我何事?!他嘴里恶狠狠地趁机添坏言:“那周维庄素来好色如命。以前定是见太子生得好看,他欲图不轨,天天盯着太子垂涎三尺,心中趁机行那目奸意淫的勾当!”
刘育碧恼怒地说:“小蔡,你的意思是说,他最近变得规矩了,不再目奸意淫所以不再看我了?”
这,蔡王孙脑子里转不过这个圈。他本意要踩周维庄的,现在不知怎的竟变得夸奖太傅了。但是看太子着实不爽,难道他想被他目奸意淫吗?这个,这个,太子殿下最近的心意着实难以揣摩,这活儿越发地不好干了。
他张口结舌,结巴着说:“这个,大概是太子学问越好,面相越端庄气派,越有皇家威严。周维庄自然不敢再亵渎殿下,用视线强奸殿下不成,才不看的!”
刘育碧大怒:“照你这般说,昨日午膳时我抬手触碰了周太傅的手,太傅便晕了过去。那也是他惧怕我的威严试图奸淫不成,才晕过去的吗?!”
蔡王孙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飞起了成群的大雁,在他脑海里一会排成“白”字,一会排成“痴”字,变换着队形不住地飞来飞去。这言语弯弯儿绕得好生混乱,蔡王孙穷极智力也分辨不清辨无可辩。他眼睛翻白,扑通一声倒地晕了过去。
太子怒不可遏:“怎么回事?周维庄变得端庄正派。你这混账却学了他的泼皮,动辄装死装晕,拖出去狠狠掌嘴!”
蔡小王爷不咸不淡地挨了几个耳刮子,心里迁怒他人:“——死周维庄,好好做你的淫贼泼皮不就成了?猛地转啥性子,害得太子不爽让我挨打!我偏偏不信大蒜能装成水仙花,狗改了吃屎本性。你无故装圣人非奸即盗,定是身边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变故。等我找出你的破绽,再好好教训与你!”
庄简走在路上,冷不防地连打了几个寒战,仿佛从东宫里传过来一股子天大的怨念。恨他的人多了,他也很无奈。
周维庄也很难过。每日里被太子变着法儿宠着信着,弄得他心跳加快,冷汗直流,脊梁骨儿上冒凉气。每日白天上朝进东宫,全身上下的官袍都湿透了。这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心情很消磨人的精神体力,比受那大狱酷刑还难忍受。每夜回到周府在书房踱步咒骂,怎生想出来法子逃出京城。窗户外面,总管太监们不时地附在门上偷看偷听,一道道影子都映在书房墙壁上了。
庄简苦笑不迭,也只有太子刘育碧这种骄横跋扈、狂妄无羁的人才做出这等“光明正大”的“宠信”之事吧。
这些太监官们每日他一上朝就把他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估计他庄简每日吃几粒米、穿几袭衣、在褥子下面藏几张银票、跟男人上几次床都要一一禀报太子知晓。不过,他庄简自从四月前遇到太子刘育碧,一次男人床都未上过,这才留下了性命不死。
有次,他吃过晚饭留了雍不容说了两句话。便有大太监不客气地破门而入,侍立在内室门口怒目瞪视着他俩,吓得雍不容忙忙告退走掉。
他们做太监的也不容易,更是为人奴仆当差吃饷。
临来时蔡小王爷吩咐得清清楚楚:“女人嘛,倒也无关紧要。上了太傅的床,用大棒子打出去也就罢了。男人嘛,”蔡小王爷脸色凝重,厉声喝道,“周太傅身染重疾,可经不起男人折腾!若是男人进了太傅的房,踏进左脚砍左脚!踏进右脚砍右脚!踏进全身就砍你们的脑袋瓜子!”
如此铁板重压,谁敢怠慢。
周太傅府里严禁雄猫雄狗,连绿头蝇子都一律分了公母出来,该撵的撵该砍的砍,决不辜息手软。
周维庄每日里拘谨规矩、不苟言笑、清心寡欲、落寞枯萎。真真人生快乐全无,生趣也无,苦不堪言。
庄简心道,这般下去他快要熬死了,估计届时不用旁人查案,他就要自去那大理寺衙门投案自首,一死了之来个痛快,也胜过这么零刁细碎的拉肉皮、挨小刀……
刘育碧明明还没有发现他是庄简,为什么想出这么阴损毒辣的招式折磨他?他庄简天生就是花蝴蝶,好颜色滚花丛,管他什么事?!
——这孩子自小儿阴阳怪气,真搞不动他脑子里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