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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这日黄昏,初夏炎炎,庄简带了小皇狼去后宫御花园里溜达。小皇狼驱赶着御苑中的珍禽异兽,踏遍了仙枝奇花,如狼入羊群般横冲直撞。偏偏的,路过的太妃太监们,个个鼓掌娇嗔,好英姿飒爽的小皇门。

庄简憋闷,真真打狗看主人。太子刘玉霸气震朝纲,连他的狗狗也同样趾高气昂。

景阳荷塘旁边有一座石景山,连着奇石嶙峋,花木覆盖。风景很优美。庄简坐在块假山石上,打发了侍卫和太监散去休息后,小皇狼也去石山的山洞阴凉处玩耍。

庄简忽然听到了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好生耳熟。他立刻往假山东边走过去,探头向下方张望。下方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清凉石窟。一时间庄简伸袖捂住了嘴巴,原来有两人正在假山石窟里行那云雨之事。

真倒霉。庄简皱眉。皇宫后院深似海,除了皇帝,太子等少数男子外,其余全是数以千计的妙龄女子。旷女妇怨颇深。而且太子成年后就移居东宫,皇宫里可出入的男子除了奉旨进宫的大臣、皇亲和御林军侍卫外,屈指可数。这是哪个胆大的狂徒在后宫和宫人行淫秽之事。

他仔细又看看,发现只是两个宫婢在做那虚凰假凤的勾当。后宫中宫女宫婢有上千人,得到皇上宠幸的只是寥寥几人,剩下的女子只能虚度青春。所以,后宫中宫女与太监,宫女和侍卫大臣,或是女女之间私通的丑事,多不胜数。

庄简性格风流,对这事只觉得人性所需,并没有正人君子那般大防若敌。他不欲多管闲事转身就走。谁知,太子的御狗小皇门却是狗眼不揉沙砾,比他正直得多。小皇门从假山石高处一跃而下,一下子跳到了两人身上。

两名宫婢正在呼喘纠缠之际,突然从天而降跳下来个大狼狗,把二人吓得失声大叫抱头鼠窜。其中一人抢过衣服披在身上,钻出了石洞。她慌不择路正冲到庄简面前,两个人恰恰打了个对面。

那女子面红发乌,长相不俗。庄简看得一愣,女子就绕过他跑掉了。另一旁,小皇门已经叼着一截撕扯下来的红宫裙,跑回了庄简的面前。庄简伸手接过了红宫裙,一手抓头,喃喃着:“真乃奇哉怪哉。”

这时,一名侍卫跑过来传令:“周太傅,皇上今晚在清源宫庆贺仙丹出炉,令大臣后妃们都去观礼。太子令太傅一同前往。”

庄简忙忙把裙裾塞进怀里,下假山去了。

元和帝崇尚道教,好仙佛,爱长生不老的密药。朝中谄臣投其所好,纷纷寻访能人异士,献于皇上,日日伴驾研修那成仙之术,炼丹之法。

有一个叫徐淳的方士,为其中翘楚。据称他五岁知字,十岁知道经大意,而后精通经、史、天文、地理和阴阳五行学说。二十岁就访遍天下的名山圣地,潜心修炼道家真传。自创了“明净”道派,被誉为济世真君。传说一年地方瘟疫流行,徐淳用秘方治愈,求医者日以千计,轰动了大汉南北。世人称为活神仙。

元和帝拜其为国师,在禁城一角修建了座“清源宫”,供徐淳修炼道法,招募信徒,每日每夜里拜道炼丹,求那长生不老之术。

国君慕道,一国的官宦富人都跟风。豪门贵族都豢养有炼丹师,炼制丹药供自己服用,以求长生。但是丹药火毒过大,往往吃得全身溃烂,甚至重病而死。很多大官王侯们由于服用丹药身体皮肤破损,需得穿得破破烂烂的去上朝,后来就引发了一阵攀比的风潮,谁穿得最破烂反倒就证明了谁身份最豪阔。

全国尚道,自然有人冒充道士行骗。常常有不法道士欺世盗名,谋骗财势的传闻,丹药吃死人命之事也时有发生。但中原风气如此,还是有很多趋之若鹜之人。

今夜正值月圆,是徐国师所炼制的长生药出炉之夜。元和帝召集了群臣和嫔妃们共聚清源宫。礼拜神仙真人,求得长生不死。这时,明月如银盘高悬,丹炉置于丹房之中,道士们挥木剑点信符,烟雾缭绕,红光冲天,一片礼乐齐鸣的嘈杂声音。

太子刘玉带了庄简、蔡王孙等人,立于曹皇后身后。随同元和帝一同上拜三清,就等着丹炉开火出丹,丹成升仙了。清源宫里,文武百官、后宫嫔妃和他们所带的随从们黑压压地站了一庭院。

庄简素来不信这种乌烟瘴气的炼丹变仙之事。他想,若是人人都能吃丹药成仙,那这世上岂不是到处都是神仙了?也不怕仙满为患啊。

他在人群中,略一张望,就看到了站在群臣行列里的一人。那人着黑袍束玉带,双手负在身后。形貌清秀修长,却不是罗敖生是谁?庄简上次看到罗敖生是在初入朝廷金殿时。那时罗敖生单独一人走过廊下,清瘦若柳,面红似霞,闲静如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 与他擦肩而过。

此时罗敖生站立于群臣间。黑色官袍加身,负了双手。他为大理寺卿,朝堂的三公九卿之一。与丞相、太尉、御史都是独掌一方的大员。做的又是掌天下刑罚政令和纠弹政事与百官贪奸之职,可谓权势深重百官畏惧。

他身后带了大理寺左右寺丞、监察御史、御史中丞等寺下官员。赫赫然如众星辉月,绚绚如一月独挂天庭。竟是人借官威,官仗人势,威风凛凛神通浩浩。

此人旁边还有一众彪悍武将,骠骑大将军、征西大将军张沧泠等人,但罗敖生神色淡定,色不变目不瞬,即使泰山崩前麋鹿兴左 ,也丝毫不败了其如虹气势。一旁文官们畏他官威霸势,竟无人敢与他大理寺的诸官同列。

庄简看着他温雅如菊又霸气凛然的模样心里警戒,哪一个才是大理寺卿的真实本色?!

突然,罗敖生隔着人群远远看见了庄简,他双手敛袖微微躬身施了个礼。庄简正看他看得出神,一时间手忙脚乱得欲图还礼。孰知太子刘玉回身瞪了他一眼。原来罗敖生遥拜是对太子施礼。庄简会错了意表错了情,厚脸皮终于一红。

而后罗敖生终于看了太子身后的庄简一眼,他细长的丹凤眼微含光亮,在月色和灯火通明下,庄简被他看着就觉得一股酥麻的滋味涌上胸口,全身的血都由温到热到沸腾了。他脸上五官立时歪斜走样,也不知是什么表情了。

罗敖生施完礼,转身看向了清源宫中央,没有再回头了。

庄简瞧着他一身黑袍的领口敞开露出脖颈处,肌肤透明若冰雪,身子绰约若处子。他看了又看,方才那分警戒心早已丢到了东海,心里渐生轻佻,若是把他黑袍解了,伸手进去,抱了那个轻如柳絮的身子在自己膝上把玩,不晓得是何等销魂的境界了?

他突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回过神发现刘玉正瞪着他,问:“你傻笑什么?”

庄简呆愣地仰起头,忽然看到丹房前的高台上,国师徐淳正在烧符驱神将,傻傻地脱口而出:“啊啊,那是个男人!”

刘玉听他说话题不对路,明显心不在焉。勃然大怒:“你的脑袋里除了男人还想什么?!当真蠢材!”

道台上轰然一声巨响,国师徐淳开坛作法。他在高台上画符念咒、扶乩降神、燃令趋箓。高台下设坛、摆供,并配有烛灯和鼓乐鸣奏。众道士围着徐淳,手拿铙钹木鱼等法器,口诵经文,召请神灵。元和帝带着百官众妃焚香叩拜,祈求仙丹炼成。

突然丹房中巨响连连,却是丹炉开裂,炉顶坍塌。众道大惊,跪地大叫:“天君真人发怒了,请皇上赏赐珍宝之物,以平息天君之怒。”

元和帝惶恐,望向右丞相:“秦爱卿,这可如何是好?”

右丞相忙请问徐国师,元和帝立刻依言往丹炉火中投放了金银铜物,炉火却是青绿色,非为炽白色。右丞相连连摇头,元和帝又派人投掷了夜明珠和翠玉等物,火势依旧不变颜色,无法炼成仙丹。

国师徐淳也急了,用刀滑破中指,挥洒着指血写了一道神符丹书,木剑取火点燃了它,向空中挥去。口中喝道:“疾!”一阵狂风刮过,将那道火燃的符箓吹得直上夜空。燃尽的灰烬散于空中。

徐国师跪地请旨:“天君有令,需得皇上请出一件最珍贵之器,上天才赐予长生不老之药。”

太子面露阴恻恻的笑。庄简瞧着国师做法,只觉得一派妖气鬼相,满嘴胡言,怎会有如此奇怪妖孽。

元和帝大喜:“朕之最珍贵之器,都可献于上苍,国师快快炼成神丹!”

徐淳道:“皇上最器重之物,乃是东宫太子!”

一语出口震惊全场。清源宫里数百号人的眼光全部集中于东宫太子刘玉身上。刘玉脸色刷白,乌黑的眼睛瞪着徐国师,全身蓄劲,双手握成了拳。

庄简听了心里大笑了起来——这世间装疯卖傻之事,果然没有最毒,只有更毒啊!好一个借天杀人的通天大计!好一个装神弄鬼的夺命勾当!

场中嗡的一声,百官嫔妃们纷纷交头接耳。这右丞相真叫一个老谋深算阴险毒辣啊,竟要借着仙佛的口,烧死与他不睦的太子。

元和帝早入了道教的迷窍,十多年来不理朝政,连后宫嫔妃都不沾身。每日里跟徐淳拜仙炼丹,一心一意做那天上神仙,早就是鬼迷心窍失了人性。他为做神仙连皇帝都不愿做了,只为了今夜,哪肯退一步仔细斟酌。他听得徐国师口吐天君真言,一双昏庸老朽、焦虑狰狞的发红眼睛就盯在了太子身上。

曹后素知皇上的秉性,立时心神大乱堪堪昏倒了,太监们忙扶住她。

太子怒极反而镇静了。更知右丞相与徐淳定下毒计取他性命。他恨意冲心,快咬碎了满口牙齿。此刻说错做错一步就是一条死路。他素来性子刚硬,当下大跨步地来到宫院中。

他先对皇上皇后施礼,之后向徐淳一揖:“既然是上仙真言,刘玉自然愿为炼成仙丹效力。不知要怎样献于上苍,是否也会同登仙籍,成为长生不老之人?”

徐淳点头道:“不错,太子一入火中,立时天君接了去。自此化为神仙永享仙福长生不老!”

太子道:“听说仙庭中仙花齐开,仙女如云,可是真的?”

徐淳忙不迭地点头:“却是真的!小道经常蒙天君提携得见天庭胜景,太子请去自管放心!”

太子脸露阴笑:“刘玉自去胆怯,想要同徐真人一同前往!”

徐淳立马不住摇头:“太子自去即可,小道不必相陪!”

刘玉砰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大声笑道:“上仙自有好生之德,国师既为天君弟子自然会来去自如。我在这里暂且拜别了父母就去。你先去往天庭报信,说我等会就来。”他抓住徐淳,几步拖至丹房门口,隔着大门就往火中掼去。吓得徐淳魂飞天外,被他拉得踉踉跄跄的直扑火中。旁边众人看着太子借题发飙,谁敢阻拦?

徐淳急得大喊:“太子且慢,这奉上珍器不需亲去,只需以发代身即可!”

刘玉恶狠狠地将他摔在丹房外地上:“你说话可别喘气!喘得慢些!气就断了!”

徐淳吓得俯地喘气不止。他抬脸看到右丞相脸色难看,更惧怕了。忙爬到元和帝脚下请旨,需请太子代皇上入丹房开炉试药,丹药即可使用。

太子被他一逼再逼,恼得全身打战,衣衫都抖个不定。今日脱险之后,若不杀了秦森、徐淳,我刘玉就不为人子了。

汉时炼丹的原料种类很多,其中常用硫磺、雄黄、雌黄和硝石炼制,稍有不慎就会燃烧爆炸。炼丹的道家早就发现这种现象,后来称为“火药”。因此开炉取丹实为凶险万分的事情,经常会引发爆炸。

丹房坚固矮小,闷气无窗。内置丹炉,燃烧着熊熊大火。这一去凶多吉少。众位大臣看着右丞相和太子如此计谋博弈,脸上均现出痴迷佩服的神色。

太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转身走近了自己的侍从。众人他都未理,却上下打量了下庄简。庄简忙垂下头,脸上做出了强忍悲痛的样子。

太子淡淡道:“周维庄。”

庄简吓了一跳:“是。”

太子道:“你我师生一场情意深远。我无君不能为人,君无我不能成师。周爱卿,你明白吗?”

庄简道:“臣不明白。”

太子无声地一笑,抬手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胸口:“简单。我没有周维庄可伤心得紧啊。”

庄简苦笑,心骂你这奸人要坏我性命。

太子不去理他,回身吩咐道:“若我试丹成仙了,可赐周维庄服丹一同成仙。”

他回过头,眼睛黑亮亮的透出了光芒,夜色里竟是那样的异彩纷呈。他望着庄简的头顶,轻笑了:“周维庄,你不是一向都遇难呈祥吗?处处都争强好胜压我一头,瞧你这次有什么法子救你自己的性命?”他柔声道:“你若是成了,我就真佩服你。”

庄简的眼泪一下子流淌了下来,哭得哽咽:“太子殿下,你不能去,那里极危险。”

太子道:“千贤万善之中以孝为先。父母的恩情自然要比性命更珍贵。”

庄简跪在地上抱住了太子双腿:“周维庄愿意替太子试丹,请太子珍重。”

太子嫌厌他动手动脚,一抬腿就把他踹开了,摇头道:“不行。我意已决,定要亲自为父皇试丹,周爱卿你自己保重吧。”

这两人合着惺惺作态地演戏,心里又是气结又是发苦。天下事怎么如此凑巧、奇妙?他二人平生中最厌恶的人,偏偏又是抬眼投足中最能猜懂他心思的人,危机时又是最心有灵犀最能帮衬相助之人。妈的,老天没眼,降下这妖怪来,不能杀不能放还不得不用,都快要恶心死人了。

刘玉站在丹房外,里面火光冲天白气腾腾。一股火烟热气向门外打来。门外,数百人的瞩目中,刘玉面色沉静容颜凝重,长发宽袍都被吹着飘扬起来,宛若神仙。庄简看了,突然缩了缩脖子,一股子惊惧涌上心头。

在这世上,他是最不该跟朝廷中人有瓜葛,与皇室有交集的。为何与这刘玉几次三番的越缠越紧了,貌似越来越难分开。他心中怦怦乱跳,猛然间打定主意,一定要赶快逃走,远离这种是非之地,是非之人。

仿佛明白了他的心思,太子临别对他一笑。半是讽刺半是自嘲。

两个道士拉开丹房铁门,一股火星热浪扑面而来,刘玉大跨步地跨进门。

庄简见太子进了丹房,立时止住了悲声。他抖抖袍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伸出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竟然露出了笑容。然后他双手提着官服,就钻进了人群。

蔡王孙睁大了眼睛,不晓得此人搞什么鬼。这边太子以身赴险生死未知,那边他貌似常人,施施然走掉了。他心里忽然想起一件事,暗叫一声糟了。以前,这周维庄亲爹周拂死掉之时,也见这小子不惊不慌,哭号了一阵后就不知怎么巴结上了皇后太子,立马变成禁国公太史令了。难道这次太子刚遇险,他就马上要另找靠山了吗?

果然,他看见庄简穿过人群,向着文武百官走了过去。满清源宫的大臣贵戚们都侧目看着他,他竟然脸上堆起一脸假笑,直接向着大理寺卿罗敖生走了过去。

罗敖生看见他直直过来,心中疑惑。他正过身子面对着庄简,一双细细的丹凤眼清亮亮地审视着庄简,薄唇抿着,全身戒备,抖衣而站,端好了架势,静候着禁国公太史令兼太子太傅周维庄驾临过来指点赐教了。

庄简满面堆笑地走过去,正好面对着罗敖生眉眼正视着他。

罗敖生的面相本过于阴柔,细眉,丹凤眼,眉梢向上挑着,眼尾线挑高于眉尾,兼之做的是狱事刑官,因此令人有一种很根深蒂固的印象。这人长相太过于温柔、冷静与阴暗了。整个人的性情也清淡若水,睿智深沉。行事间自有流向,不背世俗,做人又不卑不亢不为顽石所难。所以格外超凡脱俗与众不同。

他的相貌淡如春桃李,夏禾稼,秋桐桂,冬瑞雪。唯一出彩的地方就是那双丹凤眼了。漆黑黑的,微合垂目时,柔如煦风八方不动,偶尔抬起眼轻扫过来,却是锐气咄咄慑威赫赫,像一根针轻巧快疾地刺在对方心上,令人胸口一痛又紧一下再麻一下。然后不急不慢地抽出来再刺进去,教人心脏痛过了又痛。直戳得庄简一阵阵慌神儿,刺得他不敢对视他的眼睛。

这人眼光好毒,庄简说话时满脸笑容,眼睛却根本就不看他的眼睛。亦或者说,他本来就不能看刑部审官的眼睛。

不过,眼下跟罗敖生对阵的不是庄简,而是禁国公、太史令兼太子太傅周维庄。天下只有数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太傅,未来帝师。

周维庄面上堆笑,走到罗敖生身前。突然,他抬头看天:“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罗敖生身后的大理寺官员们都瞪大了眼睛,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一眼天。黑色苍穹中烟雾袅绕,一轮真月似银盘泻下了满地银粉,月华涂地。

果然好一轮万古照山河之千秋明月。

罗敖生面上未动颜色,乌瞳黑睛却更黑更亮了。他嘴角抿着等着庄简再开口。

只见周太傅手提着折扇,往前凑了一步,眼睛看着天上明月,竟然吟起了诗:

“高琼一何绮,明月复流明。重轩望不极,余晖揽讵盈。镜华当牖照,月影隔云生。逆愁异尊酒,对此难为情。蘅若夺幽色,衔思恍无惊。宵长霜雾多,岁晏淮海风。团团良琼月,三五离夕同。露凝朱弦绝,觞至兰玉空。清光液流波,盛明难再逢。尝恐河汉远,坐窥烟景穷。薄性谅处阴,君子树大功。永愿厉高翼,慰我丹桂丛。”

他吟的诗极好,字美词工,意境优美。庄简看似貌不惊人,这满腹的锦绣文才却是玉蕴珠藏,信口咏诗便能成为名篇,使人唇齿留香心驰神摇。他小时候若是将半副心思放在学问上,何愁不是另一个周维庄?

罗敖生品他的诗句便觉得心旷神怡。他心中奇怪,周维庄为何要对我吟诗呢?君子指的谁?该不会指我?真是想不透……他敛住心神负了双手听他吟诗,听着听着却没来由得面上一红,不知不觉低头看了地,不再看周维庄了。

旁边一众大理寺官员未有他这种细腻心思及文巧,只觉得,这周维庄的主子太子快变成烧死的活炭了,这小子还在这里吟诗作对故弄风情,这种从容倒也不似常人。

蔡王孙隔着半个庭院,听不见他们叙话。却见旁边大理寺的官员让开一块空地,给两位大人讲话。庄简满脸假笑,罗敖生作揖次第,甚有礼数。两人见礼后凑近说话。旁人及大理寺官员都刻意避开,不知道他们交谈了什么。却见庄简和罗敖生越凑越近,庄简几乎贴在了大理寺卿的身上。

蔡小王爷突然觉得庄简的样子很奇怪。周维庄的双眼紧紧勾在罗敖生的脸上划拉着,脸上表情如同大白天见了星辰,呈目眩眼迷之状。双手也伸出来成了半抓样子。若是没人,蔡王孙觉得,那双手绝对会扯住罗敖生的衣服用力揉搓拉扯一番。这,这不就是传说中色狼的样子吗?

罗敖生也觉得情况有异了。抬头就看见庄简奇异的眼光,贴近的身体。庄简那张脸呼吸间唾沫星子几欲溅到他脸上了。罗敖生久经官宦国事场面,看到这种奇怪样子也不由得愣住了。即便是大理寺卿也架不住他这种奇特的亲热黏糊劲啊。

罗敖生微蹙眉头,立刻转了头目光看地。他一面礼貌周到,一面后退一步,躲着他远些。

庄简却是与他谈论风月诗词正说得眉飞色舞,忙又凑前了一步。罗敖生侧过脸不与他对视,又后退一步。另外伸手握拳放在胸口,与他隔着手肘距离。庄简则两目放光谈兴正浓,不自觉地又向前迈过去一步。旁人都以为他目光炯炯精神旺盛,只有蔡王孙知道那乃是蠢蠢色狼目露的贪欲之光!

罗敖生挽着坠地的官袍再后退了一步。他一身黑衣衬得人如淡菊,纤若苇柳。令人担心口吐的气息稍大,就会把他吹走了吧。这会儿他被庄简追得步步后退,恼也不是,斥也不是,立也不是,退也不是,脸面上还似镇定,脚步却都乱了。至于心头是乱是烦是恼是嗔,旁人就无可得知了。

不知不觉,两人说话间庄简就把大理寺卿逼到庭院中的一棵槐树上了。罗敖生背靠槐树退无可退,他皱着眉头垂目瞧着地面,乌得泛绿的黑发衬着红晕过耳的面容,眼睫微微颤动的,人却是根本不看庄简了。庄简犹不知羞耻,几乎扑到了他的身上,脸上笑逐颜开,不住与他卖弄口才夸夸其谈。

纵观两人对话这小小阵势,不过须臾时刻,强弱轻重就好似调了个儿般的奇妙有趣啊。

罗敖生旁边的大理寺诸官员都面露不悦之色,人人不快。这禁国公周维庄名声巨大,怎么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大庭广众之下,跟大理寺卿说话也动手动脚步步紧逼,浮夸不自重,举止粗暴无礼,亵渎不敬。

罗敖生身后带着的有公门总教习和总巡案,都是久经江湖眼光老道。上下一打量周维庄,就发觉他腿散身虚,眼神浮飘,眼神轻薄不正、心术难正、行为更不可能正经。他在故意轻薄。

罗敖生君子诚方、品如淡菊,又极有治世管事才能,深得属官们的尊崇。总巡案自从进了禁宫后除了佩刀兵械,此刻手握成拳强压着怒火,真想暴打周维庄一顿,一脚把这个浪荡小子踹进丹炉里。

最后,罗敖生也脸色微忿,不悦地转身拂袖走开了。

蔡王孙看了心里大叫痛快。这浑蛋满嘴花言巧语乱溅唾沫星子,连大理寺卿都敢图谋不轨,真是居心不良啊!这次得罪了罗敖生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谁知,庄简动嘴后被他甩开,竟然不甘心地又赶上前动了一把手。

罗敖生穿着黑色官袍,长袖宽袍坠地。他转身走开时,长袖被槐树根的枝叶牵扯住,一时间拉扯不动。他急着避开周维庄,用力去拉却未能拉开。庄简忙大声说:“我来我来。”

他竟然撵过前来帮忙的大理寺右丞,抢先跑过去献殷勤。替罗敖生把长袖子从槐树丛中拖出来,又伸手帮他拂拂长袖上的灰。罗敖生脸上终于现出怒容,用力抽回自己衣衫,拂袖而去。

他带来的大理寺等人,都对庄简怒目而视,追赶着罗敖生出了清源宫宫门。

庄简本想去巴结取悦罗敖生,却平白讨了一回没趣。旁边百官们看得纷纷摇头,右丞相面露讥讽之色。这就是太子的新宠周维庄吗?风采异人得很啊。

蔡王孙解气,几乎要大笑起来:“活该!这混蛋也有今天,回头等太子出来一定要狠狠告他一状不可!哎哟,不好,太子怎么样了?”

突然,丹房方向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一阵白烟从门缝隙里激射而出,把守门的侍卫、道士震得翻滚在地……场内众人大惊,齐齐瞩目望去。

道人们失声大叫:“不好,丹炉要爆了!”

场中一片大哗。众人都感觉丹房大震,热气冲天,地面也剧烈震荡着。人们茫然得不知出了什么状况。

徐淳在高坛上看见,大惊。这是炼丹途中发生意外,丹鼎要爆炸了。

人群里的庄简也暗惊,他熟知杂学,知道炼丹就是来自葛洪《抱朴子内篇·仙药》中的“饵雄黄方”,配方中含有硝、硫、炭三种成分。如果成分配错,轻则引起燃烧,重则引起爆炸。道家炼丹过程中,经常会发生丹炉起火或爆炸的情况。

眼下丹房里轰隆隆声响彻天地,白烟顺着门缝墙坯向外激射,分明是丹房里大火和热气已达极限,丹鼎被大火烧得摇摇欲倒,就要爆发了。

一瞬间清源宫里人声嘈杂。侍卫们急忙护着皇上皇后急急退出道观。大臣、嫔妃、道士太监们也纷纷向外夺路而逃。清源宫里顿时一片哭喊逃命的混乱景象。

“快跑啊……”

庄简被人流冲得站不住,随着人流向外面跌跌撞撞地跑去。他刚跑了两步,猛然想起:“刘玉还在丹房里啊?”

霎时间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这些日子的种种小事像走马灯似的在脑中滚动着。

眼下混乱真是天赐良机,他一路跑出去,直出了长安城,天高海阔任他行。错过了这个机会恐怕再没有退路了。他庄简问心无愧,也尽力帮忙了。只是老天不给时间帮刘玉。皇上待太子都不念亲情,搁着他庄简有情有意的去多管闲事做什么?!这年头,不为自己打算的人都该天诛地灭。

他打定了主意忙向外逃去。刚跑了两步,脚步心情都慌乱,竟然被一个硬东西绊倒了,摔了个狗啃泥,整个人一头栽倒在地上。

原来地上有一个束发金冠绊了他一跤。

庄简伸手捡起来,睁大了眼睛,这不是太子的束发金冠吗?金冠鎏金嵌玉成金锤碟形,太子还未成为天子。冕冠不能加金丝串链,只能佩下端的黄金饰座。如他的名字一般,鎏金嵌玉。

刘玉。

“我无君不能为人,君无我不能成师。周爱卿,你明白吗?”这混蛋连最后求助的话也讲得傲慢无礼。真真气闷。

但他却眼光极好,知晓非常时期只得借助非常手段,非常状况只得用非常之人。周维庄有才能也敢妄为。他刘玉知晓并开口求助。

淡淡一句,他已将求生之望寄托与他……庄简心头一热。

庄简猛然转身,从他身旁逃走的人流中抓住了一个人。大声说道:“皇上,仙丹已炼成,微臣带你去取。”

元和帝手提长袍,被白气热浪熏得睁不开眼。黑夜里人仰马翻的一片混乱,人们打翻了灯笼烛火。皇上惶惶然不辨方向,口中“准,准”连声。

庄简抓住他的手腕,硬是将他从侍卫丛里拉了出来,直奔丹房而去。口中还不忘了说笑:“陛下,仙丹已成,皇上服下了转眼变神仙。还跟着这些愚蠢的凡人庸人逃什么命啊?”

右丞相秦森抓住了元和帝衣袖大叫:“周太傅,等此间平静下来,再服仙丹也不迟啊?”

庄简左手探出也抓住了他,大笑道:“对,还有右丞相。来来来一块试丹一块成仙。”

他不容分说地硬拖着二人跑向丹房门口。这时候周围连声巨响,丹房房顶轰然被火光白气掀起了,丹房顶裂了个大洞。一时间砖石乱溅,大火冲天,一块青铜炉顶被热浪爆上半空,向着人们砸了下来。青铜炉顶带着火焰从天而降,砸倒了数人。然后在地上咕噜噜地打着转。撞翻了几位大臣和侍卫,火场里哀号震天。

右丞相吓得瘫软在地,口中连声大叫我不想变仙,我可不能去!

庄简情急之间也拖不动痴肥如猪的右丞相,一脚踹翻了他。右手紧紧抓住元和帝,把天子都拎了起来,连拉带拽地来到了丹房门口。

丹房的两扇铁门燃起了熊熊大火,一阵阵火苗向外喷射着。庄简举起门口的青铜镇兽撞开了大门,抓住元和帝冲了进去。元和帝吓得浑身打战,口中呵声连连。

庄简抓住他的脖颈,强迫他往火中望去,大声道:“皇上,你可要睁大眼睛看看,太子是如何尽孝道,为你取丹成仙的!”

元和帝瞪大了眼睛看向丹房内。

丹房里丹鼎翻倒在地上,炉下的火炭倾倒了,满室燃遍了大火。炉口喷射着白烟,丹鼎里的药材辅料撒了一室。炉里的硫磺、硝石等药剂,与明火直接接触而发生了大爆炸。当场炸死了烧火的道士,两名道童负了重伤,身上沾满了明火正在地上呻吟打滚。

刘玉全身白衣变得乌黑,衣袖上燃着火焰,伏在倒塌的丹鼎旁边。黑发被火燃得蜷曲起来。

门大开了,狂风卷进房内,火焰立刻大盛。刘玉身上的衣服也见风燃烧了起来。他应声回首,漆黑黑的眼眸一眼看到了庄简。他讶然道:“周,周维庄?你,你没有逃走吗?!”

庄简推开元和帝直跑过去,伸手扑灭刘玉身上的火焰。刘玉直直看着他,眼中晶莹,似乎升起了层层水汽。他愣愣自语:“我以为你会逃走的,你竟然没有……”

庄简不敢看他,指着元和帝:‘皇上亲自来了!”

太子从庄简手上挣起,爬到皇上身前,给他叩头,将双手握着的丹丸捧到元和帝近前:“父皇,只剩下这几颗了。”

元和帝看着刘玉双手烧得乌黑,血水顺着手腕往下淌着。身后丹房摇摇欲塌,从空中向下掉着起火的木梁,房间万物燃烧起来。在这生死关头,他究竟天性未泯,一瞬间胸中又羞又愧又悔又痛,伸臂抱住太子大哭了起来。刘玉在生死中走了一遭,积蓄了很久的惊恐委屈也在这刻尽数倾泻出来,抱着父亲痛哭起来。两人毕竟父子天性,在这惊险一刻坦露了亲情,抱头痛泣起来。

庄简暗叹,刘玉性子要强,却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经此生死大劫,日后也会收敛些脾气,成熟稳重些吧。

此时,外面有人叫喊着用案桌香炉等物砸开了丹房半面墙。御林军与骠骑大将军,征西大将军张沧泠等人穿过炉火,抢进门来护驾了。

太监侍卫们也仿佛清醒过来,奔跑着提着大桶水来救火。随着大量水泼洒进来,虽然不能扑灭大火,却拖延了时间,救出了皇上太子等人。

人们刚把皇上、太子、大臣们连拖带拽得救出丹房,丹鼎发出急促的爆破声。炉身被火烧得龟裂,裂开了条条纹路。最终一声巨响,丹炉炸开,丹房四处着火,木梁墙壁被炸得开裂倒塌,房子晃了两下,轰一声夷为平地。

众人抢出来站在庭院里,黑夜里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空。

蔡王孙扶着曹皇后在庭院里等着。曹皇后看了刘玉惨状,痛惜得搂着他大哭了。

元和帝等人死里逃生,便瞧见庭院里,呼啦啦地跪满了徐淳等道士,心下奇怪。

徐淳急忙跪地请罪:“皇上,丹炉爆炸是上天的指示,守护丹炉的道士道童均已升天,请陛下稍安。徐淳定会另起丹炉,炼成仙丹促使皇上升仙。”

还未等元和帝答话。有一个人往前站了几步,是大理寺卿罗敖生。罗敖生躬身施礼:“皇上圣安,道士徐淳污秽宫廷,诱奸多名宫人。请陛下处置。”

元和帝大惊。

罗敖生从袖中取出半扇红宫裙,掷于地上也不答话。两名大理寺丞将一名宫婢带到庭前,那宫婢给皇上皇后施礼。

徐淳一眼看去大惊,正待争辩说话。却见罗敖生抬手指着他:“闭嘴,不得妄言。”

旁边大理寺两人走上前,左右架住徐淳,将一块布巾掩在徐淳口鼻上,徐淳便觉口酸眼木。他头脑清醒呼吸顺畅眼前一切都明,却单单说不出话来,直把他急得眼珠子要突出眼眶了。

宫婢战战兢兢地跪地道:“婢女在数月前,在宫里遇到炼丹的徐国师,徐淳对我言讲早就不想做国师了,天天吃素炼丹毫无生趣。想向皇上讨要了我,出宫还俗做个平安夫妻。婢女力不能拒与他私通,请皇上皇后赎罪。”

罗敖生问:“他怎么进宫?”

宫婢道:“婢女给他自个儿的衣服,他换装装成宫婢。”

罗敖生道:“你说的可是实情?”

宫婢磕头道:“方才听到皇后传旨,说是徐淳欺瞒圣上被驱逐出宫了。皇后已许了宫婢一人随侍。宫里很多宫人都说自个儿与徐国师有私,她们却口说无凭拿不出证据。皇后取出红宫裙,婢子心中着急,忙把自个的宫裙拿来验证,徐国师想要带走的婢子就是我。请皇后明察。”

徐淳眼珠翻白,竟吓晕了过去。

元和帝面如死灰。他竟为了徐淳这无良小人险些逼死了太子,一时间他痛悔难当万念俱灰,只觉得这十多年来求仙炼丹仿佛成了一场春秋大梦,一朝醒来万事成空。

人群中庄简抬头看向罗敖生,残火废墟中他宛如阎殿冥王。

罗敖生果真明慧,一句话的计量,半盏茶的功夫,就已经抽丝剥茧水落石出。他查案拿捏人的心思竟是这般准狠。一线就能令人自动伏罪。这釜底抽薪、快刀斩乱麻的一招真是妙绝啊。

他在月夜下瞧着罗敖生,罗敖生正巧也看他一眼。两人目光相触立时错开,一瞬间都觉得心神摇曳神意浩浩,一颗心随着火光也飞上九重天了。

世人皆醉我独醒。红尘尚未行渡,此心已过万山。 2MC9tG+3g/pLA7QswOEwGCJPbvCOVjtWjhXSROQwv11sVExQAczARjUCAdrRQ0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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