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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这人就是庄简。

十年间,他历遍江湖。他天性放浪,性好动,不喜约束。父母在,不远游,一朝身家声名俱失,无牵无挂,反倒如脱出牢笼的长鹰,搏击长空。

他机智,善变,懂文采,通世故。恪守大义,不拘小节。出身名门,既能官宦士族中交游,又能放下身段厮混于走卒小民。如滴水汇入江河,海阔凭鱼跃;幼隼投进森林,天高任鸟飞。

他知昔日曾做下大案,这十年来倒也立下决心,不与人相争,不一城久住。更名改姓处处行走,谨慎度日小心做人。清客、奴役、短工、小厮,百般乔装苦度世间。整个人埋没得恨不得扎进泥里做个蚯蚓,或是做个牛羊牲畜能吃饱活着,浑浑噩噩求生路,如此便好。

只是天谴难过,人越是老实越被人欺。连去P娼,都被人刀压脖子强迫娶伎。当个仆人,主人横死床上大祸临头。

他就是那个喝口凉水都塞牙缝,爬着走路都翻跟头的倒霉渣滓——庄简。

天底下最不能与衙门作对的人,就是庄简。他满门全灭,自身活着即是便宜。现下冒充的是禁国公周拂之仆,又是遇仙阁娶走花魁的无赖汉。

天底下最不能被抓获之人,就是庄简。刑部弑襄大案上,文卷上登录在册的一个死人。他早已是乱山水底的孤鬼,庄府火场中的冤魂了。

最不敢与皇家叫板的人也是他了。张妃、刘育碧、刘复三条人命俱在他手……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他怎么敢与天讲理?

他看着太子刘玉杀气腾腾的玉面阎罗模样……还不长眼,撞破了他借刀杀人的计策……庄简心中暗想,莫非我就是这刘氏江山的索命煞星吗?

危机中往往人生急智。大风大浪他庄简都已过了,小小的碧水轻澜他亦可以千帆驶尽。庄简变通甚快,他回身拉开锦被,从头到脚地盖住尸身。然后扑上去抱住尸体大哭起来。

“爹——”

这一声只叫得撕心裂肺,惨绝人寰。孟姜女哭倒长城,也不过如此吧。

满屋人都骇得呆了。震惊地看着这个伏尸大哭的“孝子”,回头对着萧立大喊:“萧大人,我父亲升天了!”

萧中书令脑子混沌,又非急智之人。一时间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庄简倒是趁了他这段说不出话的工夫,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说:“家父周拂因年老体衰,久病缠身,早就预知了不久于人世。昨日,他看到这姬人,对我说此姬乃是命中注定为他守灵的女子。所以向萧中书令讨要了姬人,纳为妾侍,要在今日行礼。我和萧中书令都劝他稍停数日,但家父坚拒不允。他说今日与这姬人交合,会无病而去,升列仙班。还令我等不得悲伤,家父七旬升天乃是喜葬!”

他这长篇大论说了出来,一时间人们听得傻了。

大伙儿明明知道他好像在信口雌黄、胡编乱造,但是这话“孝子”说出来竟是抓不住一点把柄!

萧中书令总算还过魂来,貌似痴呆,不住点头:“周大人的确升天了!喜葬喜葬!”

庄简放过了他,哭着扑在藕荷身上:“夫人!你虽然贵为禁国公夫人,但是父亲已去,遗言令你万万不可殉葬,坏了他的圣人名誉。你要坚守女贞,皇后娘娘会为我等做主的!”

那藕荷可比萧中书令机灵得多了,立刻跪地痛哭失声:“周拂大人已去,叫我如何忍辱偷生?我本薄命,有幸遇到周大人垂幸。自当一死以报贤人。“周公子”节哀就不必牵挂妾身了!”

这一屋子“贤妻孝子”哭叫出来,真如阎王殿上行刑一般,鬼哭狼嚎,阴风飒飒。

庄简红了眼睛爬到了皇后近前,哭道:“请皇后娘娘做主!”

真乃惊心动魄险状横生。庄简跪地,垂头暗忖。这般作为,一举三得。

萧中书令无罪。藕荷财势兼得。他庄简逃过此劫。

一番精彩,万般巧机,众人看得心驰神摇。太子也侧目看他,好似平生第一次才看清了他的长相一般,细细凝神得上下打量他。他目光灼灼似烈焰般的燃烧,连带着心神激荡。此人此生此世都永远难忘这个无赖汉了吧。

好一个伶俐的“孝子”,好一个俊秀的手段,好一个举重若轻的翻案。

这化险为夷,避祸趋吉的功力天下第一。

太子脸若清风拂面,不怒不嗔,闭口不语周拂之事。事已过去,他能收能放,精明远超常人。

庄简也不去看他,一番风云交际之后变路人,海阔天空任他飞。你太子是人中蛟龙可惜在笼中,挣不出皇家束缚。他庄简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心中丝毫不怕。“弑襄之案”他都过得,太子亦能在掌握之中。

外间会客花厅。

曹皇后垂帘下问:“这位就是十年前一首长诗动京城,字字都卖了千金的周丞相次子,小周贤人周维庄吗?”

庄简坦然答道:“是。下臣就是周拂次子周维庄。”

他脸上微微一红,这十年游历江湖也没将他锻炼成心黑手冷的不要脸之人。这声“是”答的好生腼腆。

小周贤人周维庄,已做了阴曹地府的病死鬼,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庄简,冒充他博取功名。庄简心道这世上最无耻之徒唯我足耳吧。

太子瞪着他不发一言。蔡王孙张大了嘴巴满面痴呆。他脑子不灵光,怎生也想不通这穷鬼P客怎么一瞬间变成了大贤人。

曹后看着他:“这姬人可是与你有私?”

庄简垂头道:“学生身为儒家门生,这不德不孝不仁不义之事,学生是万万不能做的。”

藕荷跪地请罪:“妾自知罪,请皇后处置。”

太子心道,你确实不会做那不德不孝不仁不义与姬私通的丑事,你喜欢男人!只是这话却说不出口,心里痒痒的,真想一脚踏死这只惺惺作势的“蟑螂”了。

曹后笑道:“玉儿,你可与小周贤人相熟?”

太子暗怒,我怎么能说我与他那个无耻P客在妓院相熟?他是第二次被这个混账害得吃瘪,有口难言了。他心中愤懑,脸上却滴水不漏稳稳当当,做出了温良谦和的模样:“不相熟。却如同在哪里见过一般的。”

他竟然忍住了暴虐的性子,瞟了庄简一眼,脸露甜笑:“难道这就是天生有缘人吗?才会一见如故,好似知己。”

庄简磕了一个头,说:“多承殿下夸奖,周维庄愧不敢当。似千岁这般温雅仁厚、大方得体的人,实为苍生有幸。”

蔡王孙看了又看,觉得屋内气氛热络如蜜里调油,就是他胃里酸胀直冲喉咙。他忙伸手按住嘴巴,饮了口茶,免得按捺不住吐了出来,倒坏了满堂的喜气。

曹后展颜笑道:“小周贤人文章盖天下,十岁的长安诗字字千金惊世人。被誉为堪比甘罗少年为相的贤人。只是你身体羸弱不能入朝为官。尊父周丞相虽亡故,但小周贤人知书达理,品德高尚。更兼世袭禁国公。才学身份俱显贵。玉儿有幸,可遇此人。”

“噗哧”一声,蔡王孙一口茶喷了出来。吐在王子昌的脸上。王子昌伸袖子抹了抹脸,脸上毫无表情。

曹后道:“蔡小王爷,小心被茶烫了。”

蔡王孙唇红齿白风流倜傥,能说会笑,极是讨人喜欢:“多谢娘娘恩典,娘娘宽厚提恤下臣。太子有您这样的母后,真乃慕煞旁人。”他拍起马屁来真不用打腹稿,水到渠成。

曹后颔首道:“今日这姬人与周圣人有通,或许也是命中注定是她的造化。就赐此姬三品诰命夫人,为周圣人侧室,为周圣人守灵增添福分。周拂周丞相传中书监厚葬。太子选师一事也为上意注定。小周贤人文采盖世,德义无双。乃是世袭禁国公。”

“本宫先传懿旨,回去禀明了皇上,再传正诏。”

“赐周维庄太史令之职。加太子太傅。御书房行走,典为太子师。”

水满则溢,人满则损。今日戏演得过火了。

庄简听完,一头栽倒地上。

自身罪孽,不能怨天遣。

庄简原本只想跑出长安,但现在他连多挪一步路都千难万难。

翌日,勤政殿上,庄简俯身下拜,群臣山呼万岁。中常侍颁下圣旨。他庄简此刻即是禁国公,太史令兼太子太傅周维庄了。

朝堂金殿中,元和帝高居在宝座上,香气袅袅,仪仗巍巍。满朝文武侧目而视窃窃议论。

此一刻,天下可有比他庄简更荣光显耀的吗?

庄简苦笑,该当志满意得了。只是他心中祈祷上苍,十一岁之后的小周贤人周维庄重病缠身久居家门,后来随着周拂游历天下。如今周氏一门死绝了,这满朝文武百官可千万不要对他评头论足,谈故攀亲。周维庄天生是儒家秀士,天降贤人。哪儿是他这种市井无赖的模样。

即是不做了贼,也惦记着偷东西。他走出朝堂时,特意瞧了一眼新选任的大理寺卿罗敖生。

罗敖生年仅二十余岁,风姿青腴,有松柳之行,梅雪之姿,整个人轻飘飘如弱柳瘦菊。面白洁净,低眉垂目,似一个羞答答的斯文秀才白面书生。庄简不禁心中暗暗称奇,太子刘玉貌美却性情刚烈,已是个百年难遇的奇人。瞧那罗敖生柔顺温雅,脚不踏蝼蚁的德行,年纪轻轻做到刑部高位的更不似凡人。

庄简琢磨着,正与罗敖生走个对脸。庄简做贼心虚忙讨好地对他一笑,罗敖生竟然面上泛红,细长的丹凤眼立时垂下眼帘,抖开官袍斯斯文文地袖手而去。行步舒徐,泰然若素。

脸虽嫩,脚不慌,心更静。

庄简暗忖,这堂堂大汉朝堂三公九卿里的大理寺卿,掌管刑部、刑狱案件审理的年轻重臣,根本就不是一个软弱的无能之人。

他庄简有朝一日会否跪在他的堂上听审?

他口中突然馋水上涌又赶忙咽了下去。怎么大汉朝廷之中,处处都是牡丹芍药、碧草红花?

镇定,斯文,周维庄切切不可对男人流口水。庄简心里默念着,端好架子跟着太监走向东宫勤勉殿。

东宫的勤勉殿楼宇雅静,花园秀美。幽房曲室,玉栏朱楯。

曹皇后亲自来贺太子拜师之礼。元和帝政务繁忙,也派人送来了“勤勉经心”四字手书,表示勉励。

儒家拜师最讲礼数,拜师之礼是要以拜帖、束修、三跪九叩来进行的。但是未来的储君只拜天地父母,至于拱手稽拜,额垂至席,三拜九叩之类的尊师大礼,也只是象征性地一揖到地了。

庄简忙伸手搀扶太子,太子也顺势扶着他的手臂,一副亲近模样。只是庄简瞧见那东宫太子刘玉漆黑的眼珠在他身上一滚动,就一股子寒气从腿弯处升起来了。

太子性情极悍,估计皇后一走,他就要立刻翻脸清账了吧。

果然,曹皇后还未走,他就忍耐不住了。

太子微笑着说:“我常听说,周圣人可比得上昔日孔孟呢。今日周太傅即为我师,我想请教周太傅的学问才识。太傅定能讲解周到。”他声音嗔笑戏昵,眼里却清冷冷得毫无笑意,“若是说错了,那就是辱没了孔圣。我就要替孔圣人棒打不肖的门生,一句换作一棍!”

两旁门外,走进了手持水火棍的侍卫。

曹后皱眉。太子忙拉拉她的衣袖,悄声撒娇说:“我是吓他一吓,母后不要惊惶。”

庄简心中破口大骂,这刘玉真是器量狭窄,又奸猾似鬼,竟然想出这么个整他的馊主意!

太子笑道:“儒家《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出自曾参、子思、孔子、孟子,乃为读书人的必读书。周先生名儒世家,当然熟读圣贤书了。我从中抽取一句,周先生接出下句。”

他用眼睛瞧着庄简,意味分明。你这市井无赖小把戏可以欺瞒皇后大臣,可欺瞒不了我。今日实打实的考究学问,会即是会了,不懂即是不懂。瞧你今日怎么装疯卖傻?

他取出书,随意翻到一页,从中间抽取了一句:“缗蛮黄鸟,止于丘隅。”

庄简心中骂个不休,口中不慢:“取自《诗经·小雅·缗蛮》,是三十二首。下句为,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他连在出处次序都知晓。

“乐只君子,民之父母。”

“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你这太子绝对不会是好父母官。

“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

庄简一笑:“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此乃治国平天下的不二法门也。”

“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

庄简拍手笑道,“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荀子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古代圣贤之说大多数都有异曲同工之妙。万事总宜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若是不从小处着手何以成大器?”

曹后大喜,顿觉她没有看错此人。

太子的脸色却渐渐不太和悦起来。他心中疑惑,难道此人真的就是昔日一首《长安赋》冠绝天下,字字值千金的周维庄吗?

曹后也好奇,昔日周维庄声名极大,他与其父周拂、其兄周维萧并称周门三贤人。都是才富五车,胸襟海阔的俊秀才子。亦有定国安邦,志量山高的治世之能。大概就是周门有这种胆识、志气、谋略都样样过人的才华,反倒遭了天妒。聪明才子但秀气外泄,取巍名则有余,存性命则不足。

周小少爷走出来,端端正正地给皇后太子行大礼。他人虽小但是教养周全,口齿清亮,作揖吉拜犹如长者。

大小周公子都是周拂中年所得,先后于二十岁尚未娶亲荫开散果之时,相继夭折。个个年寿不永命比纱薄,像昙花般的一现即逝。

周拂痛失大周公子后,吃斋信佛广施布膳,辞去官职散尽家财,就是要为小周公子积福气纳阴德。但是小周公子锦绣出众,也非长久之器。无名病疾拖了十数年,病势日沉,不治而亡了。

命之一物就是如此,矜贵珍宝之器都不长久。反倒是粗鄙不堪随脚践踏的,安康长泰。庄简也就是那粗鄙的沙砾一颗。

旁边的后宫侍卫手持军棍,举得手酸,迟迟不得放下。

众人看那庄简嬉皮笑脸,眼珠轻浮乱转,一副赖皮无耻之态。却偏偏嘴巴赛刀快,高来高就低来低对,来有言去有语,上下左右齐整,只把太子闷得面色红红白白,煞是好看。

突然,太子手拈《中庸》:“忠信重义,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而辟焉。”

“……”庄简一时语塞。

太子脸现得意。

庄简心中暗骂:“这小人,竟然把中庸、大学随口捏造在一起杜撰圣人的话。真是一个胆大妄为的狂徒!”

他一停顿,旁边持棍侍卫就一棒打下!这重重一棍打下来正好打中了他的后背。庄简无有准备,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闷棍。

这一棍打得好生清爽干脆。庄简顿时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整个人一头扑到了地上。眼泪直流,一股子甜腥味道冲进喉咙,差点吐出了一口鲜血。他痛得险些昏死过去。

除了他爹庄近之外,都十年了,没人能打过他。还打赢他!只有这个霸道小祖宗,竟然暗中命令侍卫下死手打他。

庄简痛彻心扉,心中狂骂,太子这个卑鄙无耻阴险毒辣的畜生小人!他一不留神将太子的祖上——历代皇帝都骂了进去。

太子捏造圣人的名言想要为难庄简。不过,他遇到的是一个狐大仙——一个狂徒中的大王,藐视圣人的祖先。

庄简背上火烧火燎的。这种杖责其实是官样文章,大多是一边吆喝着杖数,一边虚张声势地挥舞竹板子,喝着唱过也就完了。太子却暗令侍卫们真打,杖杖见血。庄简刚穿上的官袍里,血、肉都连在了一起。

他深知自己秉性不够坚忍,身子从小到大又是享受惯了,吃不得一点苦头的。但此时又决计不能在太子面前露怯,若被他拿捏住短处,就等着刘玉慢慢收拾作践他吧。

他被板子拍到了地上,也不爬起来,就那么一把抓住太子的脚腕大哭道:“太子真是奇才!周维庄不才,难比太子其一!”

曹后又惊又迷茫:“周太傅这话怎么讲?”

庄简号啕地哭着,面上又悲又悔,不知是什么表情了:“太子文字精深,心地仁厚。刚才将两句圣人言论一同思虑,立达新意!孔子曾说‘不仁的人不能够安于贫困境地,自然也不能长久的处在安乐之境。有仁德的人安于仁,有智慧的人顺从仁。由于没有仁德仁心,就是缺乏正直心骨,缺乏稳定的心态,是怎样都不能够一以贯之地坚持下去。’

“只有忠信重义,方能安贫乐道。忠信的人贫困中自然能作孟子语‘贫贱不能移’;安乐之中,也难久享安乐,做到孟子所说的‘富贵不能淫’。重义的人方能‘威武不能屈’才能作为人上人,若是做不到此处,自然不能安身立命,必然为反复无常的小人。”

“太子智慧,涵养,修养达到了仁的境界,所以无论处于贫富之间还是得意失意之间,必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乐天知命荣辱不惊!太子真乃贤人!”

勤勉殿众人听得津津有味,点头称是。

太子心中却是陡然震动了,这人能把匿得两处八竿子打不着的废话解释得头头是道、精妙入微。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眼前明明就是那个在妓院里P妓打架,耍赖骂街的下作家伙。为什么能说出这种话?难道,现在长安地头的地痞混混们都是满肚子学识文章,一脑袋圣贤道理?

青天白日斯斯怪事!太子立时勾起了小心思。

这个人真的是小周贤人周维庄?但周维庄怎么会弃儒礼、昧斯文的到妓院中P娼胡闹?若是假的?这满腹的锦绣文华却是哪个名门书院中苦读而来?

庄简心中阵阵阴寒。周氏父子已死,这天下再无第二人知道,他竟是幼年时与小周贤人同窗读书的御史之子!

庄未、庄简、周维萧、周维庄,昔日四人同在周拂膝下读书十载。

在棍棒出贤才的庄家家教督促之下,他苦读十年即便不通文章也会溜。更何况庄简天生灵活,举一反三,一通百通。

当年青梅竹马共同长大的稚龄童子。庄未怯弱实在,周维萧心强体衰,周维庄才高命殊,四人中已去其三,阴阳两隔。只有庄简心阔通达,才活得最长久。

这就是命吧。他庄简粗人糙命,忍忍算了。周维庄可是身子羸弱心比天高,书生矜持傲气,可经不起太子反复的辣手摧花,摧花辣手。

他惺惺作势地俯地哭道:“臣虽然想为朝廷尽心,但身体如同废人一般,万万不能耽误了太子读书的千秋大事。太子如此美质良材。请皇后另选高人吧。”

太子与他相交两次知他德性,当下也不说话,拿黑漆漆的眼珠子瞧着他耍把戏。

皇后见他挨打后坚要辞官,心中焦急。她做娘亲的,自然知道他的宝贝儿子是何等的美质良材。立时,她心中转念有了主意:“玉儿,你可要周维庄为你的恩师?”

太子如今勾起了猫戏老鼠之心,哪肯放他脱身?他笑着点头:“自然要得。”

“不要不行?”

“决计不行。”

“既然你要周先生做你师傅,古人常说,天地君亲师。你虽然贵为太子储君,这师傅之礼自然还要行的。”

太子猛地抬起头,庄简也一下子吓得趴倒了。

曹皇后脸上一下子退去了笑容,正色说道:“玉儿,礼不必多,叩首为礼。”

叩……首……庄简伏在地上真想捶地大笑啊……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曹皇后素知刘玉桀骜不驯,眼比天高,下面臣子们见他如见阎王驱鬼。一介书生禁国公周维庄,有什么资格叫他俯首听命?方才他试一句文才就要打一棍,幸好周维庄是真有学问的。稍假一些,岂不是要被他打死了。

今日令他跪地拜师。这一跪周维庄终生为父,君臣、父子、师徒伦理名分定下,杀掉刘玉的刚刚锐气。周维庄即消了气,刘玉也矮了师傅半头,日后才好管教。

庄简要死不死地还去偷看太子的脸色,只见刘玉的脸红红白白的不知是什么表情了。白白浪费了那个唇红齿白倜傥风流的美貌身形。

两人眼光不当心撞到了一起,心里都霍然倾倒了一江水,湍湍沸沸的,不知是何种滋味了。

真是的,两次都没学乖。跟我斗?早知吃亏何必刁难哪!

太子刘玉静默了一会,突然,他一拉锦袍竟然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他脸上还笑了出来:“母后说得是,一日为师终生是父。刘玉给周太傅见礼了。请周太傅严厉教诲,不负父皇母后的期许。”

庄简心叹,刘玉啊刘玉,你的确是个人物!

你出身皇家,要风要雨风调雨顺,居然还有这番大度隐忍、能屈能伸,这可不是一般王臣将相能做出来的!这种能耐为人臣能做到极品人臣,为君王可做的万世名君。

庄简真的好生佩服!这个人究竟为什么要如此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啊?到了此刻,他也收敛了对他的轻视之心,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刘玉。

他心里影影绰绰地觉着,好似在哪里见过这种美若天神,又恶如阎罗的人呢?不,不像。他仔细地打量他的脸。刘玉的脸肤色白皙,五官美如玉雕。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很有一股子魅惑妖娆之态。

庄简放下了心,不是他。那人的眼睛下面有一颗朱砂美人痣,艳丽得仿若手指蘸着胭脂点上的。那时候他年龄幼小才七岁,已经是媚惑世间颠倒众生了。

那人已死,尸骨坟茔上都亦生出来重重碧草了。

“周太傅……”

庄简猛然惊醒,忙殷勤扶起太子,脸露微笑,亲自替太子掸去了膝上的浮土:“太子识大体,行大义,为大人,将来必成大器。周维庄不及太子。”

太子与他指尖相触,手指冰凉脸色惨白:“多谢太傅夸赞。若应验了太傅吉言,刘玉定不会忘了周太傅的。”

庄简走出东宫朱门时,正巧一阵狂风吹过。庄简惶惶然回首,才觉得官袍背后都被血浸透了。

这小家伙心肠够毒,够隐忍,够练达,够有出息啊。 q7IYlizmF6kp2YHtLA/iOTxL0e0whOjYvJQ6nLEH6tA/ji4YTSTec2hL+rr4vS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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