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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过了大暑的节气,京城渐渐凉爽,早晚凉风吹拂,暑气顿减。

过了几日,蔡王孙大清早一溜烟地跑进东宫。太子还未起身,他就跪在太子床前,咬牙切齿地把周维庄如此这番、如此那番视奸大理寺卿,还厚颜无耻地跟着搭讪,不要脸地指鹿为马,逼着月亮由缺变圆的勾当说了半个时辰。

直说到太子更衣沐浴梳洗完毕,坐在桌旁进膳才告一段落。

太子刘育碧蹙着眉,半信半疑地说:“小蔡,你不要随意诽谤太傅。周维庄近日却改好多了。如果他又戏弄了罗卿,大理寺卿掌管着百官的审查裁决,自然可以依律弹劾他。或是来我处告状。怎么不见罗卿的动静。”

蔡王孙气结,我也奇怪罗敖生为什么不派人揍扁他。谁知道他想什么鬼主意。他赌咒发誓着,真真亲眼看到了周维庄半弦月下恢复了色狼本性,决无差错。

太子沉下了脸:“小蔡,你不要嫉妒太傅。周维庄无父无妻无家,带了个孩子着实作难。皇后与我多些关照和赏赐,也是应该的。”

蔡王孙一口血涌到喉咙口,喷不得喷咽又咽不进去,噎得他直翻白眼双腿打战。哪个没出息的东西跟那个色鬼争宠啊?!

他憋得一屁股坐在太子腿旁的锦凳上,伸手拿过饭碗,一口气连吃了两大碗白饭,才把呕出来的“血”咽了下去。

王子昌微微摇头,蔡小王爷是气得迷了,竟然看不出来主子的心思。

这周维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去撩拨罗敖生事小,事大的却是罗敖生是个惹不起的人物。精明隐忍,全身如胶似漆,一沾手不脱掉层皮是摆脱不了的。右丞相、曹淂和太子都对他百般拉拢。就是抱了同等心思,不求他罗敖生助自己成事,但求关键时刻自己动手干大事时,他大理寺卿不要来坏事,不偏不倚地袖手旁观就谢天谢地了。

太子口说不信,其实是不想轻易树敌。否则以他平日里那种宁可错杀不可错过,宁可信其有绝不信其无的秉性,换是另一家惹得起的人物早就翻脸宰人了。

这次,他收起小性儿脸上云淡风轻,反倒是正正经经放在心上了。

王子昌瞄了一眼夹着书本进东宫的周维庄,就像是看着一个半截入土的死人走进来了一样。

做贼心虚。这句话说得好。

庄简虽然达不到闻枷锁之声就抱头鼠窜的地步,却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他一面翻看着书,一面偷眼去看太子刘育碧的脸色。

太子最近很忙碌。这些日子,骠骑大将军裴良换防,离开长安长驻洛阳。太子特意经常叫他进东宫叙话,读书的时间反而少了。

庄简自然为主子分忧,他回禀皇后说,太子年龄渐长,不能参与议论政事,多听一些外省官将议论民生世俗也是好的。

皇后曹婕点头称是。

庄简心中却忐忑,太子未能掌握大权就这么勤于参政,如有谗臣进言便是与皇上分庭抗礼的谋逆事了。他从外花厅看向内书房的刘育碧,便像是活脱脱地看着一个溺水将亡的死鬼一般。此人素来命不顺,半身踏入黄泉,为什么这口气这么长?

他当然不知自己在他人的眼中也是死鬼一只。他私心竟然隐隐有种期待,太子若有不测,他省心,右丞相省心,皇上也省心吧!

刘育碧抬脸向外花厅看了一眼,正好与庄简目光相对。他向他微微一笑。

庄简顿时脸色铁青五官挪移。太可怕了……

裴良告辞,太子亲自送到书房门口。

骠骑大将军裴良年近四旬,样貌魁梧行为干练。他走出房间看了一眼庄简,庄简心中一跳。

太子直直送裴良送到房屋外的牡丹园里。满园大如盘碟的牡丹竞相怒放,一派国色天香的繁盛景象。一阵狂风吹过,满园的牡丹花枝乱颤花朵相撞,随着清风招摇闪耀。

刘育碧站在花丛中,目送着裴良远去。他一袭白衣,在花海中被风吹得飘忽孤寂,茕茕孑立。他仿若痴了。

王子昌拿了件外衣想去给太子加上,又怕惊扰了太子。裴将军与太子有着极深厚的渊源关系,情同兄弟。裴良换防离开太子身边,太子想必难过。

王子昌不敢过去。蔡王孙还在憋气,不愿意过去,他却恶狠狠地用眼神逼着周维庄去。

庄简摇头不去。

蔡王孙附在他的耳边诳他,“我还没把你挤眉弄眼、指月犯傻的事告知太子呢。”庄简心中有鬼,立时接过了衣服给刘育碧送去。

太子望着裴将军的去向仿若痴了。庄简穿过花海,抬手把衣服披在他的身上。刘育碧一惊,霍然回首。

两人恰恰打了个对面。

庄简吓了一大跳。刘育碧的眼里竟然冰凉湿润,黑滢滢的仿佛蕴含着泪光。

真倒霉,又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庄简立刻转身想走,刘育碧一下子就叫住了他。

“周爱卿,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满园的牡丹。”

刘育碧深深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珠子戳进了庄简的心,逼问:“满园的牡丹里有什么?”

庄简回答:“牡丹里有富贵、傲骨、美人、英雄。”

刘育碧眼睛一亮复又黯淡下去。他转回身看着满花园万紫千红的牡丹花又缄默了。

庄简心中暗骂,这蔡王孙逼着他送衣真是混蛋。他庄简够不幸、够倒霉、够沉重了,还逼着他跳火坑。

他转身刚走了几步就听到刘育碧喃喃自语:“世人多知牡丹花里有富贵、傲骨、美人、英雄,却无人知还有贫寒、痛苦、恐惧、无助……”

庄简竖起耳朵听呆了。

刘育碧淡淡说:“牡丹除了长在富贵人家,还开遍了蓬门寒舍荒山野外。周维庄,你知道吗?”

“臣不知。”

“有一种野牡丹叫做‘夏醒早’的。花朵只有鸡子大小,多枝叶多花朵,花开呈紫红。花朵瘦小,枝干上也多长绒刺,擦到身上痛痒难当。多长在荒山野岭。因为花朵不美不值钱被花匠弃种,名门富家是不会看到这种野花的。”

“……”

“竟有周维庄你也不知道的东西?”刘育碧的脸露出笑意:“我也不知道。小时候,有一次骑马路过荒山,衣袍上都被那野牡丹的枝条划破,弄得腿上身上很痛痒。”

庄简闭紧了嘴巴一言不发。

刘育碧柔声道:“那野牡丹百害却又一样好处。花叶多枝条干燥,乡下人家多砍伐它晒干了,用作烧火炊煮的燃料。此物茂盛却不经烧,因此他们常常一次砍下一大堆,当作柴火背回家,才够用一日。”

庄简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阳光下微微打晃。

刘育碧抬起自己的双手,看着说:“猎户要在山中打猎,这等烧火做饭的差使多交给了妇人孩子去做。想想六七岁的小孩子每日要背着一大担柴枝草茎回家,真是十分艰辛吃力。猎户家庭多贫困也是无可奈何,都是咬牙苦撑着艰苦度日。那时候人小力薄,干活干得太累就盼得日头下山可以吃饱睡觉。一觉睡着,却连做恶梦惊醒了,再不敢睡,盼得天光泛亮再早早去干活。每日每夜都如此,清醒中睡梦中都如此。生活苦痛难熬得连死的心思都有了。”

庄简的腿脚再也撑不住了,整个人扶着花树摇摇欲坠。

刘育碧抬头望着天边,悠然说:“每时每刻都是痛楚难度,可是日头出来了,望见满山遍野的野牡丹迎风舒展,又忍不住想象野牡丹一样生机勃勃得生长下去了。心中若无物,自然轻松。心中若有放不下的事呢,那就是如受饥寒交迫、刀割火烧的酷刑。贫寒的是日子,痛苦的是心情,惧怕的是丧命,无助的是埋没红尘人世间……那好几年的日日夜夜都是心中煎熬辗转,就像在黑夜里走一条无穷无尽的长路,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光明也看不到未来。”

庄简跪地道:“风大了,请殿下回去吧。”

刘育碧淡淡道:“时间长久,我以为再深切的痛苦再难过的长路都会忘却都会走过去……但是没有!每次看到裴将军,我都会回想起来,想得更深,想得更多,想得更清楚!”他伸手摘下一只红牡丹,慢慢转动着,深红花瓣从他手上扑簌簌地掉落。“……悠悠天际经年不变,彼时天旷此时天也蓝。我为什么永远都忘不掉呢?”

刘育碧冷冷地抬眼看他:“周维庄,你明白吗?”

庄简心中狂跳嘴唇哆嗦,说不出一个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堪落寞,每个人也自管救各人。他少年时家破人亡流落江湖,也没有人给过他一丝一毫的帮助。这世上谁的不幸他都可以同情,唯独刘育碧的不幸不能同情。

——同情了他,他庄简情何以堪。

刘育碧阴森森道:“你什么时候才会跟我说实话呢?周维庄。或者说,我能否信赖与你呢?”

庄简全身都在微微打战,这时候不回答就引人疑难。他咬牙颤声道:“臣听皇后提及,殿下幼时受过大苦。臣回答皇后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者也’。如今太子性格坚强,身体安康,志向高远,也有幼时受过磨难之功,假以时日,坚持下去,太子定然会大志达成。”

刘育碧死死地瞪视着他半晌不语。只看得庄简全身汗出如浆,跪都跪不稳当了。

一阵风吹拂过来,吹起了漫天的牡丹花瓣,把刘育碧笼罩在狂风花雨中。庄简眼前模糊,不敢再看。

太子面若冰霜,寒声道:“好好当差,周维庄。只要你不辜负我,我自会令你看到全天下。如果你欺瞒了我……”刘育碧垂头静静地看着他,从里到外都散出了一股子煞气腾腾的戾气。

庄简低声说:“是。”

刘育碧瞧着他满脸惊慌地低头称是,不知怎么的心中一软,他脸上的冰霜退去,浮现出一丝落寞,挥了挥手,叹息道:“罢了。我只是见到裴将军远行有所感触,想起了往昔的一些小事。并非询问你皇后与你的谈话。我幼年经历却不关你的事。周维庄,好好做你的太傅吧,以后只要好好听话当差,改了轻浮无礼的性子,我自然重重赏赐。”

庄简磕头谢恩,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穿过花丛退下了。

他恍恍惚惚从蔡王孙、王子昌面前走过,走出了院落、东宫。一路上他跌跌撞撞的,深一脚浅一脚,踩得都是自己惊心动魄的心情。直到回到周府,站在了书房窗前,才觉得一缕缕魂魄钻回了躯体。他张大了口喘息着,却还觉得喘不上来气了!

太可怕了。

刘育碧竟然没有忘记。

刘育碧一直都没有忘记他。 CeIvr3b2gMFG6xzZYfzWmzI5PTG6DfHxAME+HgjiQcsKJ1bcuB+MXsnro6VlJN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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