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大暑之日,是太尉曹淂的升迁之喜。皇上升任了曹淂为大司马,掌管天下兵马禁军。曹淂是皇后曹婕之兄,曹皇后特意在后宫安排了酒宴,款待嘉奖曹族女眷。太子因陪同皇上巡视开封,于是命令太傅周维庄带着厚礼前往其舅父曹淂大司马的府邸贺喜。
庄简不欲出没于人前,但没法推托此事,只好带着贺礼去了曹府。
禁国公太子太傅周维庄是太子身边的重臣,贺完礼,就被引到了宴席首座。一旁偶遇到了蔡王孙也替其父来贺礼。他纳了礼仪后,便前腿后腿地跟着太傅,两人坐在了一起。
曹淂之子名叫曹产,专门过来与庄简见礼。他上下打量着庄简笑道:“禁国公周太傅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了。传说少年时就才比甘罗,如今果然成栋梁之才,晋身及第光宗耀祖。我从未见过周太傅,却也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般的熟悉亲近。”
庄简心中一凛:“曹大将军谬赞了,维庄一向不成器。曹将军却是家学渊源,继承了大司马的家业。”
两人相视着同时放声大笑。
庄简心中暗骂,臭小子,小时候咱俩就为了抢一个青楼小倌大打一架,我把你踹得哭爹喊娘,你把我咬得骨头都断裂了。果然都是家学渊源家教极好啊。看似这小子都不记得了。
曹产跟他引见身旁之人:“周大人,这位是大理寺卿罗敖生。你可见过了?”
庄简顿时惊然,却见曹产身旁站着一位深紫袍服的年青官员,却不是罗敖生是谁?怎么会不记得?天底下说一句话就打得他板子的人,又有几个?
罗敖生。掌管大汉刑狱的第一人。自从上次被他告到太子跟前,太子怒打了周维庄后,他还未见过罗敖生呢。
庄简立时多心地觉得背上一阵燥热,全身从肩膀到脊背屁股双腿都火辣辣得疼痛了起来。他的面孔也一阵阵滚烫,呼吸都不匀了。
罗敖生却像第一次见到庄简,向他举手施礼:“久仰了。”
这个人脸上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口齿清灵礼貌周全。寒暄后就侧过脸听着其他人交谈,不再开口了。他也不去看庄简了,免得眼神撞上说话无词,不说话又失礼就更不妥当了。
上次就打过交道,对峙也分出胜负。大家都心知肚明,又何必再言辞相激无聊无谓?看透不说透才是好朋友。
庄简脸皮惯厚,眼睛偷瞧着罗敖生,脑子里立时想起了上次见面的情景,心里沸沸地升腾起来了一股热血,直冲上胸膛,连面孔也火烫起来了。
怎么跟这大理寺卿的交手,连败了也这么兴致勃勃甘之如饴呢?此人素自负,如果有朝一日他知晓了庄简是他大理寺要案逃犯,会如何构想呢?即使是郎心如铁也会为他微微摇荡吧?
他愈想愈酣心神愈激荡,一双眼睛便直勾勾地看着罗敖生。
罗敖生和太子不同。太子刘育碧肤白貌美,人抢眼性嚣张。平日里多爱穿一些绯色、浅翠、微碧的夺目罗衫。而罗敖生做官久了,堂威甚重性情极敛,爱那浓烈深色。每次见了他都身着黑、褐红、黄褐深紫的重袍,衬得人肃穆深沉压得住大场面。
这个调调儿庄简却爱。他上下打量着罗敖生,看着看着就觉得背上疼痛变轻,心里魂魄轻荡,有些心猿意马眼神飘忽起来。
他上次大意吃过罗敖生的硬亏,便是爱他窈窕外表年轻面嫩,不似那官高权重堂风肃穆,对他起了轻视亵玩的居心,乃至吃了大亏。
这时节看他长袍坠地貌比绫花,心中大乐。他只图眼前爽快片刻舒爽,哪管他脊背屁股的板子伤隐隐作痛,全都丢到脑后了。
这又痛又爽又怕又爱的滋味连番得逼上心头,直弄得他的魂魄飘飘忽忽,连带着那份色心蠢蠢而动,再不肯惦记着屁股痛。灵魂儿立时出了七窍,一步一步地蹭着就直直跟着曹产、罗敖生去了。
蔡王孙斜眼看到这幅景象,心中大喜复又懊悔起来。怎么今天太子不在?!竟然没来!这周维庄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改不了花心萝卜本性,看着看着帅男人又带出了那种色迷迷的目奸意淫之态了!
他不知道,庄简天性就是如此。与刘育碧在一起实属生死大忌,他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应对。此刻,煞星不在眼前,自然放下了一颗担惊受怕的心,立时表情、神态、眼神、言谈举止都放松自然了,也坦露出了贪花好色的本性。
大理寺卿虽然掌握着刑部重狱,但是瞧那罗敖生“温良恭谦让”害羞腼腆的仪表姿态,他须臾间忘记了他的厉害,一颗原本就不安分的心就更不安分了。
身上伤已痊愈,皮子也不再痒,心里便像那“春日猫扑蝶”般的心痒难耐了。
蔡王孙看得暗自咬牙,心道今天需得好好盯着周维庄,瞧着小子耍出什么花招来。
好在,世间还有一句话,叫作吃亏长智的。
世间还有一桩事,叫作不说光看的。
惹不起躲得起,说不起就看得起。于是,周维庄紧紧地闭住嘴巴不发一声,却色迷迷地看着大理寺卿,上下左右里外地看了起来。
酒宴中,他与罗敖生恰恰坐了桌案对面,他借着酒劲,便直直地用那眼神看着罗敖生,时而偷偷窥视,时而正正去瞧,貌似痴呆一语不发,那双眼睛如钩如绳,直直钩了罗敖生捆住了拉到身边,张口吞下。
他貌似忠厚不发一言,实则眼光暧昧吊诡,上下偷窥着大理寺卿,趁机行那目奸意淫的不法勾当。
罗敖生知他心中不轨,思忖良久却隐忍不发。
一个人言语放荡,你可以抓住话柄好好惩罚他。但是这种眼光淫荡却是少凭无据不好追查。眼光淫荡、端庄与否总是心中“感觉”,不是缺凿“证据”。其中弹性极大也无尺度衡量,不像那话音落地、白纸黑字的可以抓到呈堂证据控告他。
于是偏偏瞧着他行不轨事,却无一丝一毫的法规律法可将他绳之以法追究其罪。
这真是一等一的刁滑奸诈做法!
罗敖生久居官海薄宦,积威素重,公堂之上下跪的江洋大盗、国奸巨贪无数。惊堂木响,个个魂飞魄散,朱笔一批,人人命丧黄泉。被黎民百姓、百官众吏们当作勾魂判官贡着奉着都唯恐招呼不及,有哪个不怕死的狂徒浪汉敢用眼光撩拨他?估计有天大的色胆,也没有偷香窃玉的心思,去跟他这位催命冥王打情骂俏。
这大胆刁官周维庄却是第一个敢用眼神逼奸他的人了。
罗敖生素来心黑面嫩,对这种勾搭吊膀子之事向来敬而远之,洁身自爱。他不能同周维庄比脸皮厚,撑了很久,终于撑不住周维庄无耻的眼神,脸上表情无谓,耳根子却红透了,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手,不再抬头了。
只把他身后的大理寺右丞气得全身颤抖,恨不得隔着桌子伸出手掌打飞这个无耻淫贼,竟然看男人也会看得五官移位,眼神烁烁放贼光。
蔡王孙却是快活得雀跃不止。他赶走了几个试图巴结太子太傅的外郡太守,亲自坐在周太傅的下首,为他斟酒不住劝饮。只盼得周维庄喝了半醉,酒壮色胆去抓住罗敖生的衣服,再这番那番地揉搓一阵。他蔡王孙这次豁出去了,当堂就拔出宝剑捅他一窟窿,插他个透心凉,杀周维庄一个逼奸未遂之罪。他蔡小王爷顺便一解胸中闷气。
看太子对这王八蛋愈来愈纠缠不清,为免太子陷落贼手为人所骗,他就为国为民铲恶除奸一回,当一回大英雄。
酒宴完毕,曹淂命府内的乐班歌伎堂前献舞,令人捧了洒金绢纸过来,劝来客们赋诗一首以助酒兴。
曹淂虽为军职太尉,却偏好附庸风雅舞文弄墨。这次升迁宴也备好了作诗助兴的节目。众官都知他的癖好,也随声附和拍马逗趣,纷纷在美伎娇侍的侍候下,泼墨挥毫,吟诗作对。
庄简歪才极高自然无惧,他趁着酒兴一挥而就。蔡王孙蹙眉想了半晌,突然面露喜色连称有了低头急急写去。
庄简写完后接着再偷窥罗敖生,却见罗敖生皱了下眉头,手捏绢纸,却无落笔。
他微微一愣心下立刻明白了。罗敖生为大理寺卿,性子肃穆缄默,公事上谨小慎微一丝不苟。他这种精确小心、步步为营的认真细致秉性自然做得了判人生死严与执法的刑官,也自然养成了理智理性偏紧密的思虑路子。
而写文章作诗乃是臆想空想的浪漫之事。越是能凭空想象编造,越是能下笔有神,越是文章华美多彩。
这种赋诗之事正好成了罗敖生的短处,而是庄简的长处。
庄简左右望望,大伙儿要么低头写诗,要么凝神思虑。这是为曹淂升官之喜的凑兴好事,人们自然都极尽所能写上两笔。实在力所不能的,道声惭愧多饮几杯,讨个众人大笑也就罢了。
这等风花雪月之事,会者不难难者不会,无意间却难为住了堂堂大理寺卿罗敖生。
庄简把凳子拉得靠桌子近些,蔡王孙百忙之中抬头盯他,立刻拿着纸笔又凑到他的跟前低头写字,真如猎犬一般寸步不离太傅左右。
庄简手扶了一下头,才觉得一阵酒意微醺涌上了头。今晚喝得有些多了,他带着醉意半个身子俯在长桌上,左手支头挡住了蔡王孙的视线,身体带着右手都搭在桌上。对面即是罗敖生,他的右臂也就搭在了罗敖生面前。
罗敖生和大理寺右丞瞧着他惺惺作势,心中疑惑。大理寺右丞手痒痒的,真想举拳把他的手腕砸断,怎么这小子的手都伸得这么长?
罗敖生沉住了气,细长的丹凤眼盯着他,看他干什么。
只见庄简面带微醺,俯在桌上,抬手用指甲蘸了水晶杯里的广凉葡萄酒酒汁,轻顿手腕,便在漆黑铁木长桌上轻轻巧巧地画了起来。他的手腕如悬针垂露,仿佛如重笔中的千斤之“拔”,轻笔中的随风之“送”,轻松地画着。
那不是“画”却是写“字”。
这字写得笔画横平竖直,刚柔相济,指势飞动,姿态优美。真是书豪走笔思提顿,或轻或重必深求。转以成圆折成方,飘逸竣劲出刚柔婀。好一笔汇聚波磔之美、舒展灵动的隶字。
罗敖生长长的睫毛微动,心中大颤。瞬息又垂下了眼帘。两人面对面而坐他怎能看到他写的字?
庄简轻轻一笑。
罗敖生抬眼又看去,他的心霍地一跳,睁大了眼睛。在他的面前漆黑黑的酒案上出现了一个个酒红色醇香扑鼻的小隶书,那字体他瞧着清清爽爽明明亮亮。
“长安有狭斜,金穴盛豪华。连杯劝奉马,乱菓掷行车。深桐莲子艳,细锦凤凰花。那能学酝酒,无处似月阙。”
字体风流古雅,点点闪辉。诗意艳藻潇然,浪漫瑰丽。
罗敖生一瞬间迷糊又陡然醒悟大悟过来,第三次心跳不止了。他之所以看懂对方的字,乃是周维庄在他面前用指尖蘸酒倒着写诗的缘故。方案上他们相对而坐,周维庄倒着写字,从他这面看过去字迹自然就正了过来。
一点点萦萦的隶字带着酒香,在黑铁方桌上倒映出来,亭亭而立,卓然不群。仿佛一瞬间都从桌面上飞起,变成了一个个玲珑透漏的飞天仕女,轻歌曼舞,袖卷裙长,姿容绝丽,光彩耀目。
这文字姿容,那舞姿香气都一刻间直直跃入他目中,刻入他脑中,沁入他的心房了。
罗敖生垂目不语。微顿了一下提笔抄录这首短诗。他嘴角抿着面孔静憩,面颊上却腾得烧起来一缕如火烧云染的嫣红了。
这抹红霞乃是今晚最绚烂的一道绝好景致。庄简心旷神怡。
蔡王孙突然探过头,扫了一眼庄简面前。须臾功夫,桌上酒迹已干,只留下了大片酒香缭绕。他不解地问:“周太傅,你傻笑什么?你喝醉了?”
庄简沉下了脸:“小王爷,你满篇都是错字。”
蔡王孙脸上一红忙低头急急改了。
一会儿工夫,满堂的高官贵胄都写完了诗,请歌伎吟诵,当场点评。曹淂与众人评点诗句,以周维庄、罗敖生几人的诗为最佳。他有心拉拢大理寺卿,就将罗敖生的五字短诗评为首位。
人们纷纷地道贺夸奖,罗敖生面上飞花连道惭愧。
庄简在人群后看着。大堂上人声喧哗,在高烛明灯之下,罗敖生面色淡然不露痕迹,却微微抬眼看了他一眼。眼光细细柔柔的不透思绪,却如醇酒琼浆、如春雨甘露般的直直倾洒在了庄简的心中。
庄简暗忖,这世上,眼睁睁地瞧着那清清白白的人转瞬沦陷到黄泉炼狱中,也是天际边最精彩的一道流星吧。
世无完人,看他周身再精明无隙,也不是不可突破的啊。
庄简带着微醉尽兴而归。
他站在曹府门外看着罗敖生上了八抬大轿,久久不能回头。罗敖生为一品大员,大轿旁还有无数下官和侍卫们护卫着。
罗敖生伸手撩起了轿窗上的青斑竹帘,看了一眼灯火阑珊处的庄简。
庄简全身都涌上了一股子血勇之气,心里怦怦直跳。酒不醉人人自醉,既然已经醉了那就醉得更深沉些吧。他神差鬼使地走上前,直直走到了罗敖生的轿前。
罗敖生看他过来,伸手止住了大轿起行。大理寺右丞侍立在轿旁,睁大眼睛看着周维庄走过来,心中又迷惑又佩服,这人太强悍了。
庄简走到轿旁,心如鼓鸣。
罗敖生眼睛亮亮的,候他开口。
蔡王孙紧跟着庄简,瞪着太傅。
那时节,庄简看到月色明灯相映成辉,罗敖生掩映在青竹帘下,一道道青竹影子将他的面孔映得深邃黯淡,半明半暗。他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仿若顽铁又若融雪,恰似冰凉又似温润。
他为他积威所畏,为他此时已醉,一瞬间万语千言都在脑子里打着滚,却成了一片混乱说不出来了。平日里他牙尖嘴利滔滔万言,真正面对时竟失措无语了。
大理寺右丞问:“周大人,你有何指教?”
庄简愣住了,整个人都傻到这白花花的月亮地里了。半晌,他抬起脸结巴着说道:“……这,这,这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碰——”大理寺右丞一头撞到了轿辕上,痛得他龇牙咧嘴地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罗敖生垂下了眼波,嘴角微翘,银沙般的月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伸手放下了青竹轿帘。
蔡王孙怒视他:“你眼睛瞎了!天上明明是半弦月!月亮哪里圆了?圆个屁!你这傻蛋!”
庄简愣了愣,脸上涨得通红,转身拎着长袍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