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普遍认为罗伯特·布莱克死于闪电或放电引起的严重神经休克,审慎的调查人员不愿贸然挑战这样的结论。是的,他临终前面对的窗户确实没有破损,但大自然早已证明过她能够制造出许多匪夷所思的现象。他脸上的表情可以轻易归咎于某些原理未明的肌肉反应,与他可能见到的东西毫无关系。而他日记里的记录显然是怪异的想象力在作祟,起因是当地一些特定的迷信思想和他发掘出的某些陈年往事。至于联邦山荒弃教堂的反常情况,头脑精明、擅长分析的人稍微思索一下就会将其斥为或有意识或无意识的骗局,布莱克和其中至少一部分有着隐秘的联系——
因为死者毕竟是一名作家和画家,全心全意地沉浸在神话、梦境、恐惧和迷信的领域内,热衷于追寻怪异事物和幽冥鬼怪的景象和效果。早些时候他在城区停留过一段时间,探访一位和他一样热衷于异教仪式和禁忌传说的古怪老人,那次停留在死亡和烈火之中结束,最近肯定是某种病态本能将他从密尔沃基的家中再次吸引到了这里。尽管他在日记中矢口否认,但他很可能知晓一些古老的故事,他的死亡将一个注定能够在文学界引起巨大反响的惊天骗局扼杀在了襁褓之中。
然而,在检查过所有证据并将它们拼凑在一起的那些人里,还有少数几位紧抱着一些缺乏理性和常识的推论不放。他们倾向于从字面意思理解布莱克的日记,指出某些特定的事实值得关注,例如老教堂档案毋庸置疑的真实性,例如名叫“群星智慧”的可憎异教团体在1877年之前确实存在,例如确实有记录表明,一位名叫艾德温·M.利莱布里奇的好刨根问底的记者在1893年神秘失踪, 还有最重要的,年轻作家去世时脸上表现出的巨大得足以扭曲五官的恐惧 。这些笃信者中有一位走向了疯狂的极端,把在旧教堂尖顶里找到的那块古怪的有角石块连同它装饰奇异的金属盒扔进了海湾——根据布莱克的日记所说,它们应该在塔楼里,而不是没有窗户的黑暗尖顶底下。尽管受到了官方和非官方两方面的抨击,这位先生—— 一位名誉良好的内科医生,喜爱研究离奇的民间传说——依然坚称他为整个地球除掉了一件危险得不该让其存在的东西。
读者必须在这两种看法之中做出自己的判断。报纸已从怀疑论者的角度给出了诸多确凿的细节,留待读者自行勾勒出罗伯特·布莱克所见到的事物,或者他认为他见到的事物、他诡称他见到的事物。现在,让我们不掺杂个人情感、仔细而从容地研究他的日记,从主角的视角提炼出整件事情中隐秘的前后经过吧。
1934到1935年的冬天,年轻人布莱克回到普罗维登斯,寄住在一座古老寓所的楼上,寓所位于学院街旁一个绿草茵茵的庭院里,坐落在向东的高大山丘顶上,离布朗大学的校园不远,前方是大理石砌成的约翰·海图书馆。这是个舒适而迷人的地方,周围是一小片乡村般古雅的花园绿洲,友善的肥猫趴在简易棚屋的顶上晒太阳。方方正正的乔治王风格宅邸有分层的采光屋顶、带扇形雕纹的古典式门廊、小窗格的窗户和其他体现出十九世纪初期建筑手法的特征。室内有六格镶板门、宽幅木地板、殖民地风格的螺旋楼梯、亚当时期 的白色壁炉和比房屋水平低三级台阶的后部房间。
布莱克宽敞的书房位于西南角,一侧俯瞰屋前花园,向西的几扇窗户面对山脊,景色壮丽,能看见城区较低处层层叠叠的屋顶和房屋后犹如烈焰的瑰丽日落,他把写字台放在其中一扇窗户前。远处地平线上是开阔乡野的紫色山坡。以它们为背景,大约两英里开外,耸立着联邦山那鬼怪般的隆起身影,挤在一起的屋顶和尖塔犹如鬃毛,模糊的轮廓线神秘地摇曳不定,城市冒出的烟雾盘旋而上并缠绕其中,幻化出各种奇异的形状。布莱克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他似乎见到了某个虚无缥缈的未知世界,假如他企图找到它的踪影,亲自踏入它的疆界,它未必一定会消失在幻梦之中。
布莱克从家里取来了大部分藏书,购置了一些与住所相配的古董家具,安顿下来开始写作和绘画——他单独居住,简单的家务由自己完成。他的工作室是北面的阁楼房间,采光屋顶的窗格提供了令人赞叹的光照。住下后的第一个冬天里,他出版了他最著名的五个短篇——《地下掘居者》《坟墓中的台阶》《夏盖》《在纳斯的山谷中》和《来自群星的欢宴者》——绘制了七幅油画,主题是无可名状的非人类怪物和极其陌生的非地球景观。
日落时分,他经常坐在写字台前,恍惚地望着西面的开阔风光——不远处纪念堂的黑色塔楼、乔治王风格的法院钟楼、闹市区直刺天空的尖塔和远处微光闪烁、尖顶环绕的山丘,那里不知名的街道和迷宫般的山墙强烈地刺激着他的想象力。本地的熟人告诉他,远处那片山坡是一大片意大利人聚居区,但房屋以更古老的扬基佬和爱尔兰人时代的遗物为主。他偶尔会拿起望远镜眺望盘绕烟雾背后那遥不可及的幽冥世界,在其中辨认出单个的屋顶、烟囱和尖顶,猜测它们有可能容纳着何种怪异和奇特的秘密。即便在光学工具的帮助下,联邦山依然显得陌生和近乎虚幻,令人联想起布莱克本人的小说和画作中那些捉摸不定的玄妙奇景。哪怕山丘早已消失在灯光如群星般闪烁的紫色暮霭之中,法院的水银灯和工业信托公司的红色信号灯将夜晚照得光怪陆离,这种感觉依然会长久地萦绕在心中。
联邦山上那些遥远的建筑物中,最吸引布莱克的是一座黑色的巨型教堂。它在每天特定的时间段里显得格外清晰,到了日落时分,火烧般的天空会映衬出巍峨塔楼和耸立尖顶的黑色身影。教堂似乎坐落在特别高的地方,因为它附着煤灰的正立面和能看见斜屋顶与尖头窗顶部的北侧傲然屹立于周围凌乱的屋脊大梁和烟囱管帽之上。教堂似乎是用石块垒砌的,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煤烟污染和风暴冲刷,它显得格外地冷酷和严峻。从玻璃窗的造型来看,这座建筑物属于哥特复兴最初期的实验性风格,比庄严堂皇的厄普约翰时期更早,部分轮廓和比例特征符合乔治王时代的风格。它大概修建于1810年到1815年前后。
几个月过去了,布莱克望着那座令人望而生畏的遥远建筑物,兴趣奇怪地与日俱增。那些宽大的窗户里从未亮起灯光,他知道教堂肯定是空置的。他等待得越久,他的想象力就越是活跃,到最后他开始幻想怪异的事物。他相信有一种模糊而独特的荒凉气场笼罩着那里,连鸽子和燕子都会避开它被熏黑的屋檐。通过望远镜,他在其他高塔和钟楼之间见到了几大群飞鸟,但它们从不在这座教堂歇脚——至少他是这么认为和写在日记里的。他将那个地方指给几个朋友看,但他们没有人去过联邦山,也完全不清楚那座教堂的现状和过往。
春天,某种深入灵魂的不安感攥住了布莱克。他已经开始写那部规划已久的小说,据说故事的原型是缅因州女巫异教的幸存者,但非常奇怪地写不下去。他越来越频繁地坐在向西的窗户前,望着遥远的山丘和连鸟群都敬而远之的黑色尖顶。花园里树木的枝杈上生发出嫩叶,整个世界生机蓬勃,布莱克的不安感觉却与日俱增。这时他第一次萌生了横穿城市去看一看的念头,他要勇敢地爬上那段怪异的山坡,走进煤烟缭绕的梦幻之地。
4月末,自古以来就蒙着阴暗色彩的 沃尔珀吉斯之夜 前夕,布莱克第一次走向了那片未知的土地。他艰难跋涉,穿过似乎没有尽头的城区街道和城区外荒凉破败的广场,最后终于踏上了那条向高处而去的大道,两旁是磨损了上百年的石阶、沉陷的多立安式门廊、窗格不透光的穹顶阁楼,他觉得这条路肯定通往迷雾外他早已熟识但遥不可及的那个世界。他看到了肮脏的蓝白色路标,却看不懂上面在说什么,此刻他注意到游荡人群都长着陌生的黝黑面容,日晒雨淋了几十年的棕色建筑物里,贩卖古怪商品的店铺挂着异国文字的标牌。他找不到从远处看见过的任何东西,他不由得再次陷入幻想:从远处望见的联邦山是一个活人从未涉足过的虚幻世界。
他偶尔会见到破败的教堂正立面或风化剥落的尖塔,但都不是他在寻找的被煤烟熏黑的那座建筑物。他向一名店主打听那座石砌的巨型教堂,尽管店主会说英语,却只是微笑摇头。布莱克走向更高处,周围的情形显得越来越陌生,阴沉的褐色小巷织成混乱的迷宫,总是将他引向南方。他穿过了两三条宽阔的大街,有一次他觉得看见了一座熟悉的塔楼。他再次向一名商贩打听那座庞大的石砌教堂,这次他敢发誓对方所谓的一无所知是装出来的。黝黑男人的脸上露出恐惧,他竭力掩饰这个表情,布莱克看见他用右手做了个古怪的手势。
走着走着,一座黑色尖塔忽然出现在他的左手边,它屹立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下,凌驾于向南而去的缠结小巷两旁鳞次栉比的褐色屋顶之上。布莱克立刻认出了它,他从大道拐进肮脏的泥土小巷,奔向他苦苦追寻的目的地。途中他迷路了两次,但不知为何,他不敢求助于坐在门阶上的老者或家庭主妇,也不敢询问在阴暗小巷的烂泥地上喊叫玩耍的孩童。
他终于在西南方一览无余地看清了那座尖塔,庞大的石砌建筑物在一条小巷的尽头阴森森地拔地而起。此刻他站在一个冷风呼啸的开阔广场上,广场雅致地铺着鹅卵石,对面尽头是一堵高耸的护墙。他的征程来到了终点,因为这面墙壁支撑起了一块围着铁栏杆、野草丛生的宽阔台地,那是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比周围街道高出足足六英尺,其中耸立着一座阴森而庞大的建筑物,尽管布莱克此刻的视角与以前不同,但这座建筑物的身份依然毋庸置疑。
废弃的教堂处于严重年久失修的状态。部分高石垛已经坍塌,几块精美的尖顶饰掉下来,几乎埋没在杂草丛生、无人打理的草坪之中。煤烟熏黑的哥特式高窗大部分没有破损,但许多石条框格早已不见踪影。考虑到天底下男孩众所周知的共同爱好,真不知道这些晦暗的彩色玻璃为何还保存得如此完好。巨大的正门完好无损,紧紧地关着。护墙顶端,生锈的铁栏杆环绕着那一整片土地,从广场有一段台阶通向铁栏杆,台阶尽头是一道铁门,他看见铁门上挂着挂锁。从铁门到建筑物的小径彻底被野草埋没。荒凉和衰败仿佛柩衣般笼罩着这里,屋檐下没有鸟儿筑巢,墙上没有常青藤攀附,布莱克从中隐约感觉到了一丝凭他的能力无法确定的险恶气息。
广场上的人寥寥无几,布莱克看见广场北侧有一位警察,他带着关于教堂的问题走向警察。那是一位强壮健康的爱尔兰人,说来奇怪,警察的回答仅仅是画个十字,然后小声说人们从不提起那座建筑物。在布莱克的追问之下,他慌慌张张地说意大利神职人员警告所有人要远离它,信誓旦旦地说有个邪恶的魔物曾经居住在那里,留下了它的印记。他本人从父亲那儿听说了有关它的阴森传说,他父亲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听到过一些怪异的声音和离奇的传闻。
曾经有个邪恶的教派在那里活动,一个非法教派,从未知的暗夜深渊召唤来 某些可怖的东西 。据说需要一位虔诚的修士才能驱逐被召唤来的东西,但也有人说只需要光明就能做到。假如奥马雷神父还在世,他肯定有很多事情可以告诉你。但现在已经没办法了,大家只能扔着这座教堂不管。如今它不会伤害任何人,而教堂的所有者不是死了就是远走他乡。1877年他们像老鼠似的逃离此处,因为当时传出了一些凶险的说法,人们注意到附近时不时有居民失踪。市政府迟早会介入,以找不到继承人的理由接管这片地产,然而与它沾上关系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最好还是扔着它别管,等教堂自己倒塌,免得惊动应该永远在黑暗深渊中安眠的 那些东西 。
警察离开后,布莱克站在那里凝视阴森的尖顶巨塔。得知这座建筑物在其他人眼中也同样险恶,他感到很兴奋,他思考着在蓝制服复述的古老传说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点滴真相。那些传说也许仅仅是这个场所的险恶外观激发出的无稽之谈,然而即便如此,它们依然像是他写的故事怪异地变成了现实。
下午的阳光从逐渐消散的乌云背后露了出来,但似乎难以照亮耸立于高台上的古老神殿被煤烟熏黑的肮脏墙壁。说来奇怪,连春天都没能把铁栏杆里院子中枯萎的棕色草丛染成绿色。布莱克不由得一点一点靠近了那片抬高的土地,仔细查看护墙和生锈的围栏,寻找有可能让他进去的途径。这座黑黢黢的庙宇似乎拥有某种难以抵御的可怖诱惑力。围栏在靠近台阶的地方没有任何开口,但北侧缺少了几根栏杆。他可以爬上台阶,沿着围栏外狭窄的墙顶绕到缺口处。既然附近的居民如此疯狂地害怕这个地方,那么他就应该不会遇到任何干涉。
他爬上护墙,直到快钻进围栏才被人注意到。他望向下方,看见广场上有几个人正越走越远,用右手做先前主路上那位店主做过的同一个手势。几扇窗户砰然关闭,一个胖女人冲上街道,把几个小孩拖进一幢摇摇欲坠、没有上漆的屋子。围栏上的缺口非常容易进入,没过多久,布莱克就在荒弃院子里彼此纠缠的腐朽草丛里艰难跋涉了。风化的残破墓碑星罗棋布,说明曾经有人埋葬在这片土地下,他知道那肯定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走到近处,教堂的庞然身影变得越来越有压迫感,但他克服了不安情绪,走上去试了试正面的三扇巨门。门都锁得紧紧的,于是他绕着这座巨大的建筑物兜圈,想找到一个更小也更容易进去的入口。尽管他并不确定他想不想走进这个荒芜、黑暗的鬼域,然而它的怪异却拖着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
教堂后侧有一扇缺乏防护措施的地窖窗户敞开巨口,提供了他所需要的入口。布莱克向内望去,见到西沉太阳经过重重过滤的微弱光线照亮了遍布蛛网和灰尘的地下深渊。瓦砾、旧木桶、破损的箱子和形形色色的家具映入眼帘,但所有东西都蒙着厚厚的灰尘,棱角分明的轮廓线因此变得模糊。暖气锅炉锈迹斑斑的残骸说明这座建筑物直到维多利亚中期还有人使用和定期维护。
布莱克几乎不假思索地行动起来,他爬进窗户,站在积满灰尘、遍布瓦砾的水泥地面上。这是一个宽敞的拱顶地窖,没有分隔墙,右手边的对角笼罩在厚重的阴影下,他在其中看见了一道黑洞洞的拱门,这道门似乎通向楼上。置身于这座巨大阴森的建筑物之中,压抑的感觉变得尤其强烈,但他控制住情绪,仔细地四处勘察——他在灰尘中找到一个依然完好的木桶,把木桶滚到敞开的窗口,留待离开时使用。他鼓起勇气,穿过布满蛛网的宽阔房间,走向那道拱门。无处不在的灰尘呛得他难以呼吸,鬼魂般的缥缈蛛网挂遍全身,布莱克终于穿过拱门,爬上通向黑暗的破损石阶。他没带照明工具,只能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摸索。拐过一个锐角转弯,他在前方摸到一扇紧闭的房门,摸索片刻之后,他找到了古老的门闩。这扇门向内打开,进去后他见到一条光线昏暗的走廊,两旁墙上的镶板已经遭了虫蛀。
布莱克来到了建筑物的底层,迅速开始探索周围的情况。室内的所有门都没上锁,因此他可以在房间之间自由来去。巨大的中殿是个近乎怪诞的地方,箱形凳、圣坛、沙漏状讲台、共鸣板上的灰尘堆积如山,顶层柱廊的尖拱之间挂着粗如绳索的庞然蛛网,缠绕着簇生的哥特式立柱。正在西沉的太阳将阳光送过拱形大窗上几乎被熏黑的怪异窗格,灌了铅似的骇人光线映照着这个死寂的荒凉之地。
窗户上的彩绘被煤烟污染得过于严重,布莱克几乎分辨不清它们究竟想表达什么,但就他能看清的那一小部分而言,他觉得它们非常不讨人喜欢。图案大体而言很传统,根据他对晦涩的象征主义的一些了解,布莱克认为许多图案与某些古老的主题有所联系。里面有少许几位圣人,脸上的表情简直像是在等待责难,有一扇窗户上似乎仅仅画着一片黑暗的空间,其中散落着一些螺旋状的诡异发光体。布莱克从窗户上移开视线,注意到圣坛上方结满蛛网的十字架不是普通的样式,而更像埃及黑暗时代的原始安卡符号,也就是带圆环柄的十字架。
布莱克在后殿旁的圣具室里发现了朽烂的桌台和高至天花板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发霉解体的书籍。他在这里第一次感觉到了客观存在的恐怖事物造成的惊骇,因为这些书籍的标题足以说明一切。它们 是黑暗的禁忌之物 ,绝大多数有理性的人类从未听说过它们的名称,或者只在隐秘而胆怯的交头接耳中听过。这些被惧怕的禁书记载着模棱两可的秘密和古老得超越记忆的仪式,它们沿着时间长河从人类出现前朦胧的玄奇时代和人类的幼年时期点滴流传至今。他本人读过其中的许多书籍:可憎的《死灵之书》的拉丁文译本、险恶的《伊波恩之书》、厄雷特伯爵所著恶名昭彰的《食尸鬼典仪》、冯·容茨的《无名祭祀书》和路德维希·蒲林所著魔鬼般的《蛆虫的秘密》。但还有一些他仅仅有所耳闻甚至闻所未闻的书籍——《纳克特抄本》《德基安之书》和一部快风化粉碎的典籍,这本书使用了一种彻底无法辨识的文字,但在热衷于研究异教的布莱克看来,书里的一些符号和图画令人胆寒地眼熟。很明显,本地经久不衰的流言并非捏造。这个地方曾经祭拜过一个邪灵,它比人类更古老,比已知宇宙更广阔。
朽烂的桌台上有一本皮革装订的记录册,里面全是用某种怪异密码写成的篇章。组成手稿的是至今仍在天文学里使用、炼金术和占星术及另外一些可疑学科自古以来一直使用的常用传统符号:代表太阳、月亮、诸行星、方位和黄道十二宫的图案,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纸面上,分隔和段落说明每个符号代表着一个字母。
布莱克把这本记录册塞进外套口袋,打算以后解开这套密码体系。书架上的许多厚重典籍强烈地吸引着他,他感觉到了巨大的诱惑力,打算过段时间来借走它们。他思考着它们为何能够平安度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深入内心、无所不在的恐惧在接近六十年的时光中保护这座荒弃的教堂不被访客打扰,难道他是第一个克服了这种恐惧的人吗?
彻底探索过底楼之后,布莱克再次穿过积满灰尘、仿佛幽冥的中殿,来到教堂的前厅,先前他看见那里有一道门和一段楼梯,他推测那段楼梯应该通向被煤烟熏黑的塔楼和尖顶,也就是他早已在远处熟识了的地方。上楼这段路是一种令人窒息的体验,因为灰尘积得很厚,蜘蛛在逼仄的空间里活动最为猖獗。这是一条螺旋楼梯,木质梯级高而狭窄,布莱克时不时会经过一扇被尘土遮蔽了视线的窗户,俯瞰见到的城市让他头晕目眩。尽管没有在底下见到拉绳,但爬向他经常用望远镜观察其尖头窗的塔楼时,他还是期待会在那里找到吊钟或编钟。然而希望却注定落空,因为当布莱克终于踏上楼梯顶端时,他发现塔顶阁楼里没有任何敲钟装置,而且显然有着迥然不同的用途。
房间面积约为十五平方英尺,光线昏暗,四面墙上各有一扇尖头窗,从朽烂的百叶窗板之间射进来的阳光将窗玻璃照得闪闪发亮。窗户上还安装过密不透光的帘幕,但帘幕已经基本上朽烂。积满灰尘的地板中央有个奇异的棱角石柱,高约四英尺,平均直径约两英尺,每一面上都刻着怪异、粗糙和完全不可辨识的象形文字。石柱顶上摆着一个不对称的怪异金属盒,金属盒带铰链的盖子被掀开了,里面积累了几十年的灰尘底下似乎是个蛋形或不规则球形的物体,直径约四英寸。石柱周围,七把大致完好的哥特式高背椅摆成粗糙的环形,椅子背后的墙上镶着深色护壁板,七尊漆成黑色、风化剥落的巨大石膏像贴墙摆放,它们不像布莱克见过的任何东西,只和神秘的复活节岛上那些意义不明的庞然雕像有些类似。结满蛛网的阁楼一角,墙面上建有一条竖梯,通向一道紧闭的翻板活门,活门上是没有窗户的教堂尖顶。
布莱克逐渐习惯了昏暗的光线,他发现奇特的黄色金属盒上刻着古怪的浅浮雕。他走近金属盒,用双手和手帕清理掉积累的灰尘,上面是完全陌生的图案。它们描绘的个体尽管栩栩如生,却和这颗星球上曾经演化出的所有已知生命形式都毫无相似之处。直径四英寸的准球体实际上是个近乎黑色并带有红色条纹的多面体,有着许多个不规则的平坦表面,它可能是某种非常罕见的水晶,也可能是某种矿物雕刻抛光制成的人工造物。它没有直接放在盒子的底面上,而是由环绕中轴的金属箍悬挂在半空中,金属箍伸出七根样式怪异的水平支撑物,连接在盒子内壁靠近顶端的夹角上。这块石头从暴露在外的那一刻起,就向布莱克释放出了几乎令人惶恐的吸引力。他难以移开视线,他望着石块闪闪发亮的表面,几乎觉得它是个透明的物体,内部有着无数半成型的奇妙世界。他的意识中浮现出诸多画面,他见到了耸立着石砌巨塔的外星球,见到了巍峨群山环绕但不见生命迹象的其他星球,还见到了更加遥远的深空,朦胧黑暗中只有一些微弱的搅动能证明那里存在知觉与意志。
他终于望向别处,注意到对面角落里通往尖顶的竖梯旁有一堆形状怪异的灰土。他说不清它为何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那个物体的轮廓向他的潜意识传递了某些信息。布莱克走向它,扫开悬在半空中的蛛网,逐渐辨认出它的可怖之处。手和手帕双管齐下,真相很快暴露在眼前,布莱克在复杂得令人困惑的交织情绪驱使下惊呼一声。那是一具人类的骨架,显然已经在这里躺了很久。衣物烂成布条,几粒纽扣和布料残片说明那是一件男式的灰色正装。另外还有一些零碎的证物——皮鞋、金属搭扣、圆角袖口搭配的大袖扣、样式古老的领带夹、印着《普罗维登斯电讯报》的记者证和破旧的皮革钱夹。布莱克小心翼翼地拿起钱夹查看,发现里面有几张老版的纸钞、1893年的塑封广告日历、几张印着“艾德温·M.利莱布里奇”的名片和一张用铅笔写满了备忘短句的纸片。
这张纸上的内容令人困惑,布莱克借着西面窗口的暗淡光线仔细阅读。上面的文字支离破碎,其中包括以下这些句子:
布莱克将那张纸放回钱夹里,把钱夹装进大衣口袋,转身望向灰尘中的骷髅。这些记录的含义非常明确,毫无疑问,四十二年前,这个男人走进这座荒弃的建筑物,希望能找到足够耸人听闻而其他人都不敢尝试的新闻题材。很可能其他人都不知道他的计划——谁知道呢?总之结果是他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报社。难道是被勇气压制住的恐惧突然反扑,导致他突发心力衰竭而死?布莱克弯下腰,打量反射着微光的白骨,忽然发现它们的状况有些异样。有些骨头严重离散,有几块的末端似乎 奇怪地融化了 。还有一些奇异地发黄,隐约有烧焦的痕迹。烧焦的痕迹还延伸到了部分衣物碎片上。颅骨的状态尤其异样——染上某种黄色,顶部有个烧焦的洞眼,坚硬的骨骼像是遭受了强酸的腐蚀。这具骨架在死寂的陵墓里躺了四十年,布莱克无从想象它都遇到过什么灾祸。
不知不觉之间,布莱克又在看那块石头了,任凭它怪异的影响力在脑海里唤起壮丽如星云的景象。他看见穿长袍戴兜帽但轮廓不似人类的生物排成长队,他仰望直插天空的巨型石雕林立于无尽的沙漠之中。他看见暗如黑夜的海底遍布塔楼与高墙,太空的旋涡中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飘浮在散发稀薄微光的冰冷紫色雾霭之前。除了这些,他还窥见了黑暗的无底深渊,有形与半有形的实体只在被风搅动时才能被察觉,模糊的力量规则将秩序强加于混沌之上,执掌着能解开我们所知世界里全部悖论和奥秘的钥匙。
某种难以确定来源但啮噬灵魂的恐慌陡然袭来,打破了困住布莱克的魔咒。布莱克几乎无法呼吸,他从石块前转过去,感觉到某种无定形的异类存在靠近了他,以可怖的专注凝视着他。他感觉到某种东西纠缠上了他——它并不在石块里,而是通过石块望着他——它能够轻而易举地以并非实质视线的知觉作用跟随他的一举一动。这个地方显然触动了他的神经,考虑到他发现的可憎景象就更是如此了。光线正变得越来越昏暗,他没有携带照明工具,因此他知道他必须尽快离开了。
但就在这时,在逐渐合拢的暮色之中,他认为他见到那块有着疯狂棱角的石头中发出了一丝黯淡的光芒。他努力望向别处,但某种晦暗的强迫力量将他的视线拉了回去。莫非这东西有放射性,因而发出了微弱的磷光?莫非这就是死者笔记中称之为“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的原因?这个终极邪物的荒弃巢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连飞鸟都不敢靠近的暗影中还栖息着什么?附近某处似乎飘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恶臭,但他无法立刻确定其源头。布莱克抓住多年来一直敞开的金属盒的盖子,一把关上了它。盒盖在怪异的铰链上移动得很灵活,彻底遮住了无疑正在绽放光芒的那块石头。
盒盖扣上时发出了清脆的咔哒声,头顶上翻板活门的另一侧、永远处于黑暗中的尖顶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老鼠,毫无疑问——自从他走进这座该诅咒的建筑物,出现过的活物只有它们。话虽这么说,但尖顶里传来的那阵骚动声依然吓得他魂飞魄散,他几近疯狂地冲下螺旋楼梯,跑过仿佛会有食尸鬼出没的中殿,回到拱顶地下室里,在逐渐降临的黄昏中经过空无一人的广场,穿过联邦山上被恐惧滋扰的拥挤小巷和大路,奔向神智健全的联邦大道和学院街区如家一般的砖砌人行道。
接下来的日子里,布莱克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他的探险之旅。他大量阅读某些书籍,研究了市区图书馆归档保存的多年报纸,狂热地解译他在蛛网密布的圣具室里找到的皮面记录册。他很快发现这套密码并不简单,经过长时间的努力之后,他能确定其原始文本肯定不是英文、拉丁文、希腊文、法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或德文。最后,他不得不从他那些奇异学问中最幽深的井底汲取知识。
每逢傍晚,凝视西方的古老冲动就会回到布莱克身上,他会和往昔一样望向耸立于远处半虚幻世界的丛生屋顶之间的黑色尖顶。然而如今它在他眼中多了一丝恐怖的气息。他知道它蕴藏着什么样的邪恶知识,由于知道了这一点,他的幻想开始朝奇异的新方向肆意奔驰。春天的候鸟正在归来,他望着鸟群在夕阳下飞翔,想象它们和以前一样避开那座荒凉的孤独尖塔。看见一群鸟飞近教堂,他想象它们会在惊恐和慌张中回旋四散,他甚至仿佛听见了由于相距许多英里而无法传进他耳中的狂乱吱喳叫声。
布莱克在6月的日记中称他成功地破解了密码。他发现原始文本是用神秘的阿克罗语写成的,一些古老的邪恶异教曾经使用过这种语言,他在以往的研究中仅仅学习过一些皮毛。日记奇怪地没有详述布莱克解析出的内容,但他明确地对他得到的结果感到敬畏和惶恐。其中提到可以通过凝视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来唤醒一个暗魔,还对它受召前所栖息的黑暗混沌深渊做了一些癫狂的揣测。这种生物据说掌握着 所有的知识 ,要求召唤者做出恐怖的献祭牺牲。布莱克的部分日记显示他担心这个怪物就在外面活动——他似乎将其视为已经被召唤出来的状态——但他也补充说路灯组成了它无法逾越的一道壁垒。
他经常提到那个闪耀的 偏方三八面体 ,称之为全部时间与空间的一扇窗户,追溯它的起源与历史,它在黑暗的犹格斯星球上被制造出来,后来远古者带着它来到了地球。生活在南极洲的海百合状生物视其为珍宝,把它放在那个奇异的盒子里,瓦鲁西亚的蛇人将它从它们的废墟中挖掘出来,亿万年后第一批人类在雷姆利亚久久地凝视它。它跨越了奇异的大地和更奇异的海洋,与亚特兰蒂斯一同沉没,落进一名米诺斯渔夫的渔网,被卖给来自黑色克赫姆的黑肤商人。涅弗伦-卡法老围绕它修建了神庙和没有窗户的地穴,这个行为导致后人从所有纪念碑和记录上抹去了他的名字。祭司和继任的法老摧毁了那座邪恶的殿堂,它在废墟中沉睡了许多年,直到发掘者的铲子让它重见天日,继续诅咒人类。
7月初的报纸奇异地补充了布莱克的叙述,但过于简略和随意,若不是因为日志,根本不会唤起人们对这些报道的注意。文章称在一名陌生人闯入那座可憎的教堂之后,一种新的恐慌情绪在联邦山上逐渐蔓延。意大利人风传没有窗户的黑暗尖顶里时常响起不寻常的骚动声、碰撞声和刮擦声,他们请各自教会的神职人员驱逐在他们梦境中作祟的一个怪异个体。他们声称有某种东西时常盯着一扇门,看它是否黑暗得足以让它冒险前进。报刊文章提到当地存在已久的迷信传说,却没有能够解释清楚这种恐惧以往的背景原因。如今这些年轻的记者显然不热衷于研究古老的往事。布莱克将这些内容也写进了日记,同时表达出某种奇异的懊悔心情,提到他有责任消灭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和驱逐因他让阳光照进可怖尖塔而撩拨起的某些事物。然而另一方面,日记显示出他的痴迷已经发展到了危险的程度,他承认自己病态地渴望——甚至开始侵蚀他的梦境——探访受到诅咒的塔楼,再次凝视那块发光石头里的宇宙秘密。
7月17日,日报上的某些报道使得布莱克的日记陷入了极度的惊恐。他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讲述了联邦山近期的骚动,但布莱克不知为何却由衷地感到了恐惧。前一天夜里,雷暴雨害得全城的照明系统停摆了足足一个小时,在这段黑暗的时间里,那些意大利人险些吓得发疯。那座可憎教堂附近的居民信誓旦旦称尖顶里的魔物抓住路灯熄灭的机会,下楼来到了教堂的主体建筑物中,流窜着冲撞、翻腾,直到最后又磕磕碰碰地重新爬上塔楼,然后传来了打碎玻璃的声音。它能够去黑暗覆盖的任何地方,见到光明却总是落荒而逃。
供电恢复之后,塔楼里传来令人震惊的喧闹声响,因为即便是从蒙着煤烟、拉着百叶窗的窗口泄漏进去的微弱光线,对怪物来说也过于强烈了。它磕碰蠕动着及时爬回了密不透光的尖顶,因为长时间暴露在光明下,它就会被送回到来时的深渊。在黑暗的那一个小时里,祈祷的人群冒雨聚集在教堂周围,用纸灯笼和雨伞想方设法地保护点燃的蜡烛和提灯——点滴守护的灯光,从潜行于黑暗中的噩梦手中拯救这座城市。最靠近教堂的那些人声称,教堂外门有一次发出了可怖的咔哒咔哒声响。
但这并不是最糟糕的部分。那天傍晚,布莱克在《公告报》上读到了记者发现的情况。这场惊吓的新闻价值终于引来了两名记者,他们无视陷入狂乱的意大利人群体,在徒劳地企图打开正门后,从地窖窗户爬进了教堂。他们发现门厅和幽冥般中庭的灰尘以奇异的方式被犁开了,朽烂的坐垫和长凳的缎子内衬古怪地遍地散落。到处都弥漫着难闻的气味,偶尔能看见星星点点的黄色污渍和像是烧焦痕迹的斑块。他们打开通往塔楼的门,因疑似听见上方传来某种刮擦声而驻足片刻,随即发现狭窄的螺旋楼梯被擦得干干净净。
塔楼里同样存在灰尘被部分抹除的情况。他们谈到七边形的石柱、翻倒的哥特式高背椅和怪异的石膏像,但奇怪地没有提及金属盒和支离破碎的古老骨架。除了污渍、烧焦痕迹和难闻气味,最让布莱克感到不安的是解释了玻璃破碎声的最后一点细节。塔楼的所有尖头窗都碎了,其中两扇以粗糙而匆忙的方式遮挡住光线,长凳的缎子内衬和坐垫里的马鬃被塞进了百叶窗板之间的缝隙。更多的缎子碎片和成把的马鬃乱糟糟地散落在不久前被擦干净的地面上,就好像某人正忙着恢复塔楼从前帘幕紧紧遮蔽的绝对黑暗状态,做到一半却被打断了。
通往无窗尖顶的竖梯上发现了泛黄的污渍和烧焦的痕迹,一名记者爬上竖梯,拉开水平滑动的活门,将微弱的手电筒亮光投向弥漫着奇异恶臭的漆黑空间,他见到的只有黑暗和门口附近一地各种各样、没有明确形状的垃圾。他的结论当然是欺诈。有人在捉弄这些迷信的山丘居民,或者某些狂热分子为了他们所谓的福祉而蓄意放大他们的恐惧。也可能是一些更年轻、更见过世面的居民精心策划了这起骗局,排演给外部世界看。这件事还有一个好笑的尾声,警方派遣警员前去核实这篇报道,接连三个人找出形形色色的借口来逃避任务,第四个人很不情愿地去了,他很快返回警局,没有在记者的叙述之外补充任何细节。
从这个时间点开始,日记显示出布莱克内心的恐惧和神经质的忧虑像涨潮一样越积越高。他责怪自己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疯狂地猜测下一次电网崩溃将造成何种后果。记录证实,他在后来的雷暴雨期间曾三次致电电力公司,癫狂地请求公司以最极端的预防手段避免再次断电。记者在探索黑暗的塔顶房间时未能发现装有石块的金属盒和遭受奇异损毁的古老骨架,日记时常会表达出对此事的担忧。他推测这些东西都被搬走了,但究竟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搬去了什么地方,他就只能瞎猜了。然而最让他担惊受怕的还是他自身的处境,他觉得他的心灵和潜伏于远处尖顶里的恐怖怪物之间存在某种邪恶的联系,正是因为他的鲁莽,那个属于黑夜的畸形魔物才从终极黑暗的虚空中被召唤了出来。他似乎觉得某种力量一直在牵引他的意志,这段时间里拜访过他的人都记得他总是心不在焉地坐在写字台前,隔着西面窗户遥望城区盘旋烟雾背后的远处尖塔林立的山丘。日记不厌其烦地讲述某些特定的恐怖噩梦,声称那种邪恶的联系在睡梦中变得日益强大。他提到一天夜里他忽然醒来,发现自己穿戴整齐地身处室外,正在机械地从学院山走向西方。他一次又一次地陈述他坚信的事实:尖塔里的怪物知道该去哪儿找他。
人们记得,7月30日之后的那一周,布莱克开始精神崩溃。他不肯洗漱更衣,一日三餐全都打电话订购。访客注意到他把绳索放在床边,他说梦游症迫使他每晚必须绑住脚踝,绳结能困住他的行动,至少他会在企图解开绳结时清醒过来。
他在日记里讲述了害得他精神崩溃的那次恐怖经历。30日晚上睡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在一个近乎漆黑的空间里摸索。他只能看见一些水平短条纹状的微弱蓝光,但能闻到一股不堪忍受的恶臭,听见上方传来轻微而鬼祟的怪异混杂声响。每走一步,他都会被什么东西磕绊一下,每弄出一点响动,上方就会像应答似的响起一些声音——模糊的搅动声,还有木头在木头上小心翼翼地滑动的声音。
他摸索的双手有一次碰到了一根石柱,石柱的顶上空无一物,随后他发觉自己抓住了砌在墙上的竖梯的横档,犹疑地摸索着爬向另一个臭味更加强烈的空间,一股炽热的气浪从上方滚滚涌来。他眼前出现了万花筒般的幻象,所有图像间歇性地融入深不可测的暗夜深渊,更黑暗的恒星与行星在内部盘旋回转。他想到 传说中的终极混沌,盲眼愚神、万物之主阿撒托斯盘踞在其中央,无心智无定形的大群舞者环绕着它,无可名状的手爪攥着可憎的长笛,吹出尖细的单调笛音哄它入睡。
来自外部世界的刺耳声响刺穿他麻木的知觉,他惊醒过来,语言无法表达他发现自己身在何处后感觉到的惊恐。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声音,也许是迟到的烟花爆炸,整个夏天你都能听见联邦山上传来这种声音,那是居民在向主保圣人或意大利老家出身的圣徒致敬。总而言之,他尖叫起来,发狂般地跳下竖梯,跌跌撞撞地跑过几乎毫无光线、遍地障碍物的房间。
他立刻就知道了自己身处何方,他不顾一切地冲下狭窄的旋转楼梯,每次转弯都绊倒和撞伤自己。这是一场噩梦般的逃窜,他跑过结满蛛网的巨大中殿,这里的阴森拱顶向上抬升,进入睨视其下的暗影领域之中,他目不视物、跌跌撞撞地穿过遍地垃圾的地下室,爬进路灯下吹着风的外部世界,他疯狂地跑下杂乱山墙幽冥般的坡面,穿过黑暗高楼林立的死寂城区,爬上陡峭的东向峭壁,回到自己古老的住所。
第二天早晨,他的意识逐渐恢复,他发现自己穿戴整齐地躺在书房的地板上,衣服上满是尘土和蛛网,每一英寸身体都疼痛瘀肿。他走到镜子前,见到头发被严重烧焦了,上半身最外面的衣物里附着了一股奇异、邪恶的臭味。这时,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从那以后,他每天都只是身穿晨袍筋疲力尽地躺着,几乎什么都不做,只是望着西面的窗户,见到有可能下雷阵雨就不寒而栗,在日记里写一些疯狂的东西。
8月8日将近午夜的时候,一场大风暴降临了。闪电在全城各处反复落下,据称还出现了两团巨大的火球。暴雨如注,接连不断的雷声害得几千人难以入眠。布莱克对电力系统崩溃的恐惧达到了彻底疯狂的地步,凌晨一点左右,他试图打电话给供电公司,然而考虑到安全问题,电话公司这时已经中断了服务。他在日记里写下了一切——他在黑暗中盲目写下的巨大、神经质并且常常难以辨认的潦草文字本身就讲述了越来越强烈的癫狂和绝望。
为了看清窗外的情况,他不得不让房间保持黑暗,大多数时候他似乎都待在写字台前,焦虑地隔着城区在大雨中绵延几英里的灯光和屋顶,望着远处标出联邦山所在位置的微弱光点。他不时在日记上涂涂写写,前言不搭后语的句子散落在两页纸上,例如:“ 灯光绝对不能熄灭”“它知道我在何处”“我必须摧毁它”和“它在召唤我,但这次也许并无伤害之意”。
接下来,全城的电灯同时熄灭。根据供电公司的记录,事情发生在凌晨2点12分,但布莱克的日记里并没有写下时间。那条记录仅仅是:“ 灯灭了——上帝啊,救救我 。”与此同时,联邦山上的守护者和他一样焦虑,被雨水浇得透湿的人成群结队行走在广场上和邪恶教堂周围的小巷里,他们拿着用雨伞遮挡的蜡烛、手电筒、油灯、十字架和意大利南部常见的各种少有人知的护身符。每逢电闪雷鸣他们就会祈祷,暴雨逐渐转弱,闪电随之减少并最终完全消失,这时他们纷纷用右手做那个神秘的畏惧手势。一阵狂风吹灭了大多数蜡烛,那里陷入了充满威胁的黑暗。有人叫醒了圣灵教堂的梅尔卢佐神父,他匆匆忙忙地赶到阴森的广场,尽其所能地念出或许有用的词句。黑黢黢的塔楼里确凿无疑地发出了无休止的古怪声音。
至于凌晨2时35分发生的事情,我们可以参考以下诸位的证词:神父,一位聪明、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中央警局的威廉·J.莫纳汉巡警,一位极为可靠的警官,他刚好巡逻到教堂一带,停下来查看人群的情况;聚集在教堂护墙周围的七十八个人里的大多数,尤其是在广场上能看见教堂向东的正立面的那些人。当然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里存在违背自然规律的东西。有可能导致如此事件的原因不计其数。没有人能确定一座巨大、古老、通风不良、荒弃多年的建筑物里五花八门的物品之间会发生什么样奇异的化学作用。恶臭有毒的蒸气——自燃——长期腐败产生的气体压力——无数种现象中的任何一种都有可能为此负责。当然了,另一方面,我们也绝对不能排除蓄意欺骗的可能性。事件本身其实颇为简单,前前后后加起来还不到三分钟。梅尔卢佐神父生性严谨,在过程中多次看表。
事件始于黑暗塔楼里确凿无疑地响起了沉闷的摸索声。在此之前,教堂里已经依稀飘出了某种怪异和邪恶的臭味,此刻忽然变得强烈且有侵犯性。接下来,大家听见了木头劈裂的巨响,一大块沉重的东西掉下来,砸在东向正立面底下的庭院里。蜡烛已经熄灭,因此人们看不见塔楼,但掉下来的东西离地面很近,因此人们知道那是塔楼东面窗户被煤烟熏黑的百叶窗。
就在这时,一股令人完全无法忍受的恶臭从不可见的高处滚滚涌来,颤抖的守护者们感到窒息和恶心,站在广场上的那些人险些被熏倒在地。另一方面,空气开始颤动,像是有翅膀在使劲拍打,狂风忽然吹向东方,比先前的任何一股气流都猛烈,它掀飞人们的帽子,打翻了还在滴水的雨伞。没有蜡烛的黑夜之中,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但向上看的几个人认为他们见到墨黑的天空下有一大团更浓厚的黑色在迅速扩张——某种仿佛无定形烟云般的东西以流星般的速度射向东方。
这就是全部的经过。恐惧、敬畏和不适使得守护者几乎动弹不得,不知道应该怎么做甚至该不该做任何事情。由于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没有放松戒备。片刻之后,一道迟到的闪电用刺眼的光芒劈裂了倾泻洪水的天空,震耳欲聋的雷声随即响起,他们为之祷告。半小时后,大雨终于停歇,又过了十五分钟,路灯再次点亮,疲惫而湿透的守护者放松下来,各自回家。
第二天的报纸在对暴雨的一般性报道外,也连带着提了几句这些事情。联邦山怪异事件后的耀眼光芒和震耳欲聋的炸裂声在更东面的地方似乎尤其剧烈,同时那附近的人们也注意到了一股突然爆发的特异臭味。这些现象在学院山尤其明显,炸裂声惊醒了所有沉睡的居民,引发了五花八门的混乱猜测。在那些本来就醒着的人之中,只有寥寥几位见到了那道反常的闪光在山顶附近爆发,或者注意到有一股难以解释的向上气流几乎剥光了树叶,并吹倒了花园里的植物。尽管事后没有找到任何痕迹,但众人一致同意那道单独爆发的闪电肯定击中了附近的什么地方。陶-奥米茄兄弟会的一名年轻人认为他在闪电爆发前见到空中有一团形状怪诞的可怖烟云,然而没有人能够证实他的说法。不过,这几位目击者一致认为从西方而来的狂风和难以忍受的恶臭比迟到的闪电来得更早,但闪电过后短暂存在某种焦臭味的说法同样普遍。
以上几点都得到了细致的讨论,因为它们或许有可能与罗伯特·布莱克的死亡存在关联。普西-德尔塔宿舍楼上房间的后窗正对着布莱克的书房,9日早晨,宿舍房间里的学生隔着书房向西的窗口注意到一张扭曲而苍白的脸,他们猜测过他为什么会做出那个表情。当天傍晚,他们看见那张脸还是同一个姿势面对窗口,不禁担忧起来,留意查看他的公寓有没有亮起灯光。晚些时候,他们去按那套暗沉沉的公寓的门铃,最后叫来警察,用蛮力撞开大门。
僵硬的尸体直挺挺地坐在窗口的写字台前,闯入者见到他突出而呆滞的双眼,扭曲的五官十分恐怖,他们厌恶得几近呕吐,纷纷转过身去。没过多久,法医前来验尸,尽管窗户没有破损,报告上依然将死因归为电流冲击或接触电流引起的神经反应。他完全无视了死者的可怖表情,认为一个人有着如此异常的想象力和不稳定的情绪,在经历极端强烈的冲击时造成此种结果并非全无可能。法医之所以会推测他拥有那些性格特质,不但因为在公寓里找到的书籍、绘画和手稿,也因为写字台上日记里盲目乱写的那些内容。布莱克将他癫狂的叙述持续到了最后一刻,尸体被发现时,他痉挛收缩的右手还紧握着一支笔尖折断的铅笔。
灯光熄灭后的记叙极为支离破碎,只有部分字迹尚能清晰辨认。部分调查人员从中得出的结论截然不同于秉持唯物主义的官方裁定,然而他们的揣测在保守主义者之间几乎没有机会得到采信。戴克斯特医生的迷信行为对这些想象力过于丰富的空想家更是毫无帮助,他将那个奇异的盒子和有棱角的石块扔进了纳拉甘塞特湾最深的航道,那块石头在教堂无窗的黑暗尖顶里被发现时确实在自体发光。布莱克本身就想象力过剩、精神不稳定,发现已经消亡的邪恶异教留下的惊人踪迹更是雪上加霜,绝大多数人以此来解释他在生命尽头书写的狂乱文字。下面就是那些记叙,或者更准确地说,那些记叙中尚能辨认出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