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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敢说不

阿季十六岁那年,还在读高中,北伐战争胜利,学生活动遍地开花,常常上街游行或是开群众大会。杨绛的学校自然也参与了,当时的活动是上街搞宣传,拿个板凳,站在上面向路人演讲,呼吁人们参与革命。阿季也被推选去宣传,但她年纪小面子薄,不想去。当时苏州常有轻薄女孩的事情发生,年轻女孩站在板凳上,说不定会被这些轻薄之人围观。这样的场面,阿季想也不会有人好好听演讲。那时,很多封建人家的小姐只要说家里不同意,就可以推免此事。阿季也想学她们那样,回家给父亲汇报这事,没想到竟被父亲一口拒绝。父亲说:“你不肯去,就别去,别借爸爸来挡。”阿季还不放弃说:“少数得服从多数啊。”父亲说:“该服从的就服从,你有道理,也可以说,去不去在你。”

父亲给阿季讲了一件自己的事情。他任江苏省高等审判厅厅长的时候,一位军阀到了上海,当地士绅联名登报欢迎,父亲当时的一名下属未经他同意也把父亲的名字加在了欢迎名单里。父亲当即登报声明,他没有参与欢迎。当时有人劝他:“当作不知道就可以了,声明也可不必了。”父亲说完,问阿季:“你知道林肯的一句话吗?Dare to say no!你敢吗?”

不懂得拒绝一事,往往是方便了别人为难了自己,在人生前进的道路上不懂拒绝而背上了许多负累,难免会拖慢脚步。拒绝是守住自己底线的一种方式,更是一种对他人的尊重。勉强去做,总归是做不好,倒不如把这个选择的机会还给别人,别耽误了别人的时间。

阿季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可她并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只能去了学校说,我不赞成,我不去。后来这事被校长得知,校长训斥了阿季,可她依旧没去。后来上街演讲的同学被国民党的军官请去游园吃饭,校长生怕后有文章,这事倒也就此作罢。

父亲对于杨绛的影响远不止于此,父亲就像是一盏灯一样,在繁复的人情世故与道理纲常上,为她照亮一条路,让她自小就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有一次,父亲带着家眷去看望朋友,时任高官的父亲很少带着家眷拜访朋友,那一次出访家里人印象深刻。因为父亲的朋友是专门开着小汽车来接杨家一家人的。那个年代,汽车很少,而杨绛是第一次坐汽车。到了父亲的朋友家,发现汽车只是个开端,那家有着体面的仆人、芬芳的花园,还有富丽堂皇的别墅。一家人赞叹这家生活的奢华,父亲在旁淡淡说了句:“生活起居够用就好,何必浪费。”

即便大权在手,父亲也未曾奢华一点,这句话父亲常挂在嘴边,他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像他一样,在这个充满诱惑的繁华世间,能做到束身自修,做个“好人”。

杨荫杭在对儿女的教育上也有独到之处,那就是尊重儿女的观点,从不强迫儿女去接受自己的理念。哪怕是功课不好,也不会责备,而是让他们顺其自然地成长,从不呆板说教。高中的时候,杨绛还不会分辨平仄声,父亲就说,不要紧,到时候自然会懂。果然,不久杨绛就能把四声分辨出来了。这样放任自由的教育方式,想来只不过是对家庭教育氛围的自信,父母为榜样,儿女会差到哪里去,何须说教?父亲正派的作风让家里人都觉得父亲“凝重有威”,孩子们都怕他,不过怕也不是真怕,却跟父亲亲近,父亲的爱藏得深,但儿女们都看得见。

杨绛嗜书如命也是得到了父亲的遗传,更多的是父亲的督促。当杨绛对某本书很感兴趣的时候,父亲便把书放在她的书桌上。但如果杨绛长期不读,这书又会被收回来,相当于一种谴责。杨绛怕父亲收回书去,几乎每本父亲放的书都读了。

振华女校的学习经历为杨绛的一生打下了牢固的根基,她说:“我虽然初入振华,感觉处处不如启明,校舍简陋,程度浅,同学们小心眼儿,排斥我;作为一个敏感的女孩,有过失落感,不开心。不过慢慢就开窍了,逐渐发现和体会振华办学的特点和长处,觉察自己的任性和无知。校舍虽然简陋,学生人数少,大家挤在一起,像是家庭的聚会。教学水平其实不低,很有一批优秀教师,可惜我那时太孩子气、调皮,错过了向名师求教的机会。另外,通过课外活动,学到很多本领,学会克服困难,学会做事。”

回忆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时间、心境不同会产生不同的效果。中年时,回首童年少年是羡慕与怀念,老年时回首童年少年是淡然与甜蜜。多少人在回忆时祈求一种举重若轻的心境,生怕跌入回忆,人这一生往前走,会看脚下、看前方的灯,但更重要的也许是回头看看曾经。

对于杨绛来说,学业繁重的学生生涯,断然不能少了趣味,可有些趣味却是以自己的尴尬为代价的。其中《记章先生谈典故》一文趣味横生。事情是这样的:杨绛就读的高中,常会请一些名人来讲座。有一次校长吩咐杨绛做记录,杨绛同大姐一起去,可大姐打扮时间太长,到了礼堂时已经迟了。杨绛作为记录人员只好坐在前台,章先生方言极重,讲的话杨绛听不懂,可她又不好意思不动笔记录,生怕章先生以为她听得不认真。杨绛这样写道:

章太炎先生谈的掌故,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谈的是何人何事。且别说他那一口杭州官话我听不懂,即使他说的是我家乡话,我也一句不懂。掌故岂是人人能懂的!国文课上老师讲课文上的典故,我若能好好听,就够我学习的了。上课不好好听讲,倒赶来听章太炎先生谈掌故!真是典型的名人崇拜,也该说是无识学子的势利眼吧。

我那几位老师和太老师的座位都偏后,唯独我的座位在讲台前边,最突出。众目睽睽之下,我的一举一动都无法掩藏。我拿起笔又放下。听不懂,怎么记?坐在记录席上不会记,怎么办?假装着乱写吧,交卷时怎么交代?况且乱写写也得写得很快,才像。冒充张天师画符吧,我又从没画过符。连连地画圈圈、竖杠杠,难免给台下人识破。罢了,还是老老实实吧。我放下笔,干脆不记,且悉心听讲。

我专心一意地听,还是一句不懂。说的是什么人什么事呢?完全不知道。我只好光睁着眼睛看章太炎先生谈——使劲地看,恨不得把他讲的话都看到眼里,这样把他的掌故记住。

我挨章太炎先生最近。看,倒是看得仔细,也许可说,全场唯我看得最清楚。

到了最后,听章先生讲课成了看章先生讲座。可这也透露出杨绛先生宁愿丢人也不愿意弄虚作假,看着章先生讲座虽略显奇怪,总归也是摆正了态度坐在那儿。

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 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这是木心先生写的《从前慢》,从前的人慢而真,现今的人快而假,若是一切都能如同写书或是回忆那般慢下来,世间倒也不再缺乏爱了。

爱与珍贵的品格都是时间里的蚕丝,快了是看不见、抓不住的。 kBy/1FPzmYnm1zQhrWKtMl7xbz3h9/SHiMq/ywa7GQpch+TsrS69WdewCdpj6K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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