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时代相当一部分读书人的堕落是一个客观事实,作为对照,吴敬梓设置了一个令读者深感震撼的命题:不读书,不求功名者倒有可能是君子。
《儒林外史》中有几位不读书而风标照人的商贾,他们在第三回就出场了。周进苦读了几十年书,秀才也不曾挣得一个。一天,他来到乡试的考场——贡院,想到自己因不是秀才,无权参加乡试,不禁放声大哭。同行的几位生意人在弄清周进的心事后,慷慨地帮他捐了一个监生,使周进得以参加乡试,周进的潦倒生涯也就此画上了句号。
吴敬梓为何要写这种古道热肠的生意人?仅仅因为商人中确有品行卓特的君子吗?清沈垚《费席山先生七十双寿序》一文指出:比起士大夫来,商人中讲义气的人更多,原因何在?他认为这是由于“天下之势偏重在商”的缘故。天下之势偏重在商,所以许多豪杰便厕身其中。“其业则商贾也,其人则豪杰也。”相形之下,“为士者转益纤啬,为商者转敦古谊。此又世道风俗之大较也” 。吴敬梓的意思是否与沈垚相近?
这话题不妨展开来谈。
中国古代作家,其心理结构可粗略地分为两类:一类偏于狂狷,如屈原、司马迁、李白、蒲松龄;一类偏于浑涵,如班固、杜甫、纪昀。偏于狂狷的,倜傥不羁,以个人感受为中心,因而发言吐语,不怕过火;偏于浑涵的,浑厚稳重,以宽恕平和为坐标,因而批评现实,相当节制。我们试以清代的两个文言小说家蒲松龄和纪昀为例来说明这种差异。
蒲松龄和纪昀都是富于正义感的知识分子,对生活中的丑类怀有强烈的不满。但当他们鞭挞丑类时,前者愤激,但求一吐为快;后者持重,努力说得中肯,其区别极为明显。
比如,《聊斋志异》卷四《胡四相公》记述:张虚一是学使张道一的兄长。因生活清贫,“往视弟,愿望颇奢。月余而归,甚违初意。咨嗟马上,嗒丧若偶” 。就在张虚一百无聊赖之际,他的狐友胡四相公送来满簏白银。这故事表达一个什么意思呢?说来简单,即“人不如狐”。清人余集《聊斋志异·序》由这类描写提炼出蒲松龄在艺术表达方面的个性:他出于愤世嫉俗的动机,故意把狐、鬼写得比人美好。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也拿人与鬼对比过。卷二转述了朱青雷讲的一个故事:
有避仇窜匿深山者,时月白风清,见一鬼徙倚白杨下,伏不敢起。鬼忽见之,曰:“君何不出?”栗而答曰:“吾畏君。”鬼曰:“至可畏者莫若人,鬼何畏焉?使君颠沛至此者,人耶鬼耶?”一笑而隐。
朱青雷讲这故事的言外之意即“人不如鬼”。这跟蒲松龄“人不如狐”的旨趣相同。那么,纪昀的看法如何呢?他认为朱青雷的用意可以理解,但骂世骂得过火了些,失于偏激,因此在结尾处特别指出朱的话是“有激之寓言”。纪昀的态度远比蒲松龄平和。
吴敬梓的性情看来也偏于狂狷。他批评政府无能,痛斥社会风气败坏,这都值得称赞。但他因此而主张正派人全去当隐士,却只能视为偏激之论。吴敬梓想来也明了这一道理,不过他太憎恶腐败的社会风气,没法平和地表达出他的不满。
用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是吴敬梓着力抨击的对象。“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他将社会风气的败坏全归罪于八股取士制度,这当然不够公允,但部分“读书人”的堕落则是客观存在。为了将“读书人”的堕落这一命题写透,吴敬梓故意设置了一个与之相对的偏激命题:“不读书”不做官,倒有可能保持心灵的高尚和清白。围绕这一命题,吴敬梓热情洋溢地塑造了一个“不读书”不做官的君子系列,包括秦老、包文卿等人。
秦老是第一位。帮助周进的几位生意人是第二批。这些人,不读书,不做官,但偏是他们做了天下极豪侠、极义气的事。作者为他们树碑立传,正如卧闲草堂评语所说,“此是作者微词”,“作者于此寄慨不少”。
写“不读书”的君子,吴敬梓在鲍文卿身上着墨最多。而且,不只是写他的君子行为,还进一步由向鼎来评议一番,有意拿他与“中进士、做翰林的”比较。经由向鼎的言谈,作者的“微词”明朗化了;不妨说,那正是吴敬梓本人的声音:“而今的人,可谓江河日下。这些中进士、做翰林的,和他说到传道穷经,他便说迂而无当;和他说到通经博古,他便说杂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不如我这鲍朋友,他虽生意是贱业,倒颇颇多君子之行。”
市井奇人荆元从事的亦是“贱行”。他开了一个裁缝铺,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余下来工夫就弹琴写字,也极喜欢作诗。虽然喜欢作诗,却从不相与“学校中的朋友”。什么原因呢?“学校中的朋友”,他们的“见识”是以八股文博取功名富贵;不结交他们,“不贪图人的富贵”,这便维护了人格的独立与纯洁。
到此为止,我们可以回答前面的提问了。吴敬梓大写商贾及其他“不读书”、不做官者的侠行义举,就对题材的处理而言,乃是“有激之言”;现实中的大量“不读书”、不做官的人,未必当得起吴敬梓的赞赏。“人不如鬼”,莫非真的不如鬼么?但不这样处理,又怎能宣泄出胸中的愤慨?“有激之言”,这是艺术的特权,读者不宜挑剔,当然也不能“一一作实法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