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的社会结构中,阐释世界、指导人生的责任几乎责无旁贷地落在读书人身上,古埃及的祭司阶层、印度的婆罗门、中国古代的士,都以解说历史、提供社会生活指导为天职。这种阐释世界、指导人生的角色使读书人居于士、农、工、商之首的显赫的位置上,大睨雄谈,意气扬扬。西方教会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已为世人所熟知。中国古代的士,尽管气概稍逊,却也充满了对自身历史使命的信念。据《史记》记载,孔子曾被匡人围困,情形十分危急。当时,孔子对弟子们讲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以“斯文”(礼乐制度)的延续者自居,孔子所代表的知识阶层的这种自尊心态,显示了早期知识分子的独立性和豪迈感。
但士阶层的独立性从一开始就是相对的。士的祈向是“仕”,即做官。“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 ,这是读书人生存的基本手段。而社会并没有为每个士人准备好合适的职位,要仕,就必须赢得“人主”的信赖,在政治领袖的权势的挤压下,士的豪迈气概可能为谦恭或顺从所取代。孔子在《论语》中说,君子有三件惧怕的事情:怕天命,怕有德有位的大人,怕圣人的言语。这就隐隐约约地流露出对权势者的恭敬。但孔子身上更多的还是尊严感,他强调:“道”比权势更具有永恒的价值。士是“道”的承担者,理当在“人主”面前挺直腰杆。无疑,这要付出代价:自尊、自爱往往伴随着不仕,不仕又往往意味着贫困。故孔子反复表示:士,应当安贫乐道,绝不为了富贵而出卖人格;读书人有志于道而又视贫贱为可耻,这种人不值得交谈;“枉道而从势”“曲学以阿世”,放弃以道自重的节操,就不配称为士。
孔子这种以道自任的尊严感,在战国时期的孟子等人身上得到进一步的弘扬。孟子傲然宣称,天下最值得看重的有三个方面:社会地位、年龄和道德。在朝廷,社会地位最重要;在乡里,年龄最重要;但真正具有普遍和永恒价值的,却是道德。孟子以这种气概与君王打交道,充盈着“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有胆识,有热情,有风度,有气魄,从不在权势面前低三下四,倒是常常摆出师长的架势,“一编书是帝王师” ,孟子的言行较孔子更富诗意。
孔孟之后,一些儒生和文士一如既往地弘扬着读书人的尊严感,在整个社会体系中扮演了精神领袖的角色。他们被称为“狂生”,因为他们的确具有“狂”的作风。《史记·太史公自叙》说:
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这是司马迁的唯我独尊。《金楼子·立言》说:
周公没五百年有孔子,孔子没五百年有太史公,五百年运,余何敢让焉?
这是萧绎的目无余子。韩愈说:
古之学者必有师。
韩愈所谓的“师”,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童子之师”,而是“传道授业解惑”的导师。童子之师,仅仅教人学习书上的文句;思想导师则志在传授儒家之道。所以,“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 。谁继承了儒家的道,谁就是全社会的精神领袖!在这样的表述中,韩愈那种“舍我其谁”的气概,读者不难领略一二。韩愈之后,这种狂放气概的表现频率依然很高。比如,南宋的陆象山说过:“仰首依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 明代的王艮甚至有过梦中托天的壮举:“一夕梦天坠压身,万人奔号求救,先生独奋臂托天而起。见日月列宿失序,又手自整布如故。万人欢舞拜谢。”
这种唯我独尊、目无余子的狂放作风,与道统论是密切相关的。按照韩愈《原道》的说法:“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道统论有一个特征:儒家之“道”,往往得之极难而失之极易,往往几百年才出现一个重拾坠绪的人,因此,在孟子之前,也才有尧、舜等数人,孟子之后、韩愈之前,竟然一个也没有。既然如此,那么,一个自以为真能继承孔、孟道统的人,怎么会不以圣贤自居呢?以圣贤自居,于是在不知不觉间化身为道德主体,奋不顾身地向全社会推广其价值系统。
然而,秦汉以降的大一统的专制政权却力图横扫士阶层的这种浩然之气。他们希望士阶层依附于帝王,他们不能容忍士阶层以帝王师甚至以精神领袖自居的风范,他们想方设法诱逼读书人服从自己。嘉靖二十六年殿试,嘉靖皇帝出了这样一道策问:“朕惟人君受天之命而主天下,任君师治教之责,惟聪明睿智,足以有临。自古迄今,百王相承,继天立极,经世牧人,功德为大,是故道统属之,有不得而辞焉者。唐韩愈氏,乃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传,至孟轲而止。孟子则以尧、舜、禹、汤、文王之为君,皋陶、伊尹、莱朱、太公望、散宜生之为臣,各有闻知见知之殊,其详略同异,果何义欤?其授受之微,有可指欤?宋儒谓周敦颐、程颢兄弟、朱熹四子,为得孔孟不传之绪,而直接夫自古帝王之统,道果若是班欤?其讲求著述之功,果可与行道者并欤?抑门人尊尚师说,递相称谓,而忘其僭欤?汉、唐、宋而下,虽不能比隆唐虞三代之盛,其间英君谊辟,抚世宰物,德泽加于四海,功烈著诸天地者,不可概少,果尽不可以当大君道统之传欤?洪惟我太祖高皇帝,体尧舜授受之要,而允执厥中,论人心虚灵之机,而操存弗二。我成祖文皇帝言帝王之治,一本于道。又言六经之道明,则天地圣人之心可见,至治之功可成。斯言也,真有以上继皇王道统之正,下开万世太平之基。迨我列圣,克笃前业,所以开天常,叙人纪者,历百八十余年于兹。朕缵绍祖宗鸿绪,登践宝祚,惟敬惟一,叙彝伦,惇典礼,祈天命,拯民穷,思弘化理,以成参赞继立之功者,宵旰孳孳,不遑宁处。兹欲远绍二帝三王大道之统,近法我祖宗列圣心学之传,舍是又何所致力而可?夫自尧、舜、禹、文之后,孔孟以来,上下千数百年间,道统之传,归诸臣下,又尽出于宋儒一时之论,此朕所深疑也。子大夫学先王之道,审于名实之归,宜悉心以对,毋隐毋泛,朕将注览焉。嘉靖二十六年三月十五日。” 嘉靖希望得到的答案当然是:像周敦颐、程颢兄弟、朱熹这样的士人领袖,并无资格“远绍二帝三王大道之统”,“夫自尧、舜、禹、文之后,孔孟以来,上下千数百年间,道统之传,归诸臣下,又尽出于宋儒一时之论,此朕所深疑也”。进一步说,连孔子、孟子也没有这样的资格。那么,谁有这个资格呢?只有“英君谊辟,抚世宰物,德泽加于四海,功烈著诸天地者”,也就是他这样的掌握了世俗权力的帝王,包括明太祖、明成祖和他本人,才有这个资格。
许多帝王都有嘉靖皇帝这样的心态,于是他们就要采取种种举措来达到预期目的。而始于隋唐的科举制度,一个旨在向读书人开放权力的制度,也因此被帝王们转手用来笼络和牵制读书人。在这种情形下,读书人要坚守自己与“势”抗衡的立场,就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