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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者”

以社会精英自期的读书人向来看重个人价值。在“以成败论英雄”的世俗背景之下,怀才不遇的读书人常寄慨于知音难得。而科举制度将确认读书人价值的标准空前地简单化、程式化了:榜上有名即意味着学识过人,名落孙山则证明了其学识浅陋。万中书推想迟衡山、武正字的学问“必也还是好的”,高翰林当即不容置辩地反驳道:“那里有什么学问!有了学问倒不做老秀才了。”功名成了学问的标尺;要证明自己有学问,便非挣个功名不可。浦墨卿也认为“读书毕竟中进士是个了局”,他还举了一个例证:先年有一位老先生,儿子已做了大位,他还要科举。后来点名,监临不肯收他,他把卷子掼在地下,恨道:“为这个小畜生,累我戴个假纱帽!”这位老先生何以如此热衷于进士的功名,想来绝不是为了利,而是为了名,为了证实自我的价值。

以科名的得否作为衡量学识的标尺,这标尺可靠吗?明朝的解缙、胡俨一同去看进士榜,解缙因为胡俨不是科举出身,就指着进士榜,说这黄榜上头都是些大丈夫。胡俨笑道:其中也有侥幸中榜的!胡俨的意思很明确,科举考试存在偶然性,中进士、登高科的,不一定就有学问。

举业无凭,功名偶然,于是有人故意诋毁举业、嘲弄功名,以“山人”自居,以隐士自居。杨执中、权勿用、陈和甫、景兰江、赵雪斋、支剑峰、浦墨卿等就是这部分读书人的代表。他们以退为进,以隐邀名,借清高为名,以获取王惠等人从科名中得到的好处,走的是唐人所谓“终南捷径”。其人生目标,与科场中人同样卑微。比如,景兰江曾不无自豪地宣称:“可知道赵爷虽不中进士,外边诗选上刻着他的诗几十处,行遍天下,哪个不晓得有个赵雪斋先生?只怕比进士享名多着哩!”如此心态,如此声口,不正是典型的俗儒吗?

这里我们且就“山人”陈和甫多说几句。

“处士”“山人”均为隐士的别称。既为隐士,就该淡泊名利、深藏不出,然而有人自称隐士,却是为了提高身价,以便“相与”达官贵人。这些人因此成了《儒林外史》嘲讽的对象。

《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别集存目七赵宦光《牒草》条载:

有明中叶以后,山人墨客,标榜成风。稍能书画诗文者,下则厕食客之班,上则饰隐居之号,借士大夫以为利,士大夫亦借以为名。

这说法一点不假。晚明万历年间的名人陈继儒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例证。

陈继儒,字仲醇,号眉公,又号糜公,华亭(今上海松江)人。书法家兼文学家。年未三十,即“取儒衣冠焚弃之” ,自号山人,居小昆山,名重一时。他同时代的曹臣,编过一部《世说新语》式的《舌华录》,其中与陈继儒直接相关的便有二十余则。这些片段集中渲染的是陈继儒的隐士品格。据说,陈继儒还曾归纳出山居胜于城市的八种好处:不责求苛细的礼节,不见不熟悉的客人,不胡乱饮酒吃肉,不争田产,不听世态炎凉,不纠缠是非,不用怕人征求诗文而躲避,不议论官员的籍贯。《舌华录》对陈继儒的欣赏几乎已无以复加。

嘲讽陈继儒的也大有人在。原因在于:陈继儒自号山人,却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清人赵吉士编的《寄园寄所寄》卷十二载,陈继儒一向负高隐重名,著名戏曲家汤显祖了解他的底细,一向看不起他,跟他合不来。时值曾任宰相的江苏太仓人王荆石去世,汤去吊唁,陈代主人陪客,汤忍不住大声说:“吾以为陈山人当在山之巅,水之涯,名可闻而面不可见者,而今乃在此会耶?” 弄得陈十分羞愧,无地自容。

清中叶袁枚的为人与陈继儒极为相似,乾隆十三年(1748),袁枚才三十三岁,便辞去江宁县令,于南京小仓山筑“随园”隐居。其《随园记》谈到隐居的动机时说:如果我在此地做官,那么,每月只能到随园一次;如果我隐居在随园的话,那么我可以天天在这儿游览。既然二者不可得兼,那么我宁可舍官而取园。“舍官而取园”,人品不可谓不高,他的《司马悔桥》诗甚至说:“山人一自山居后,梦里为官醒尚惊。” 只是,这位怕做官的山人却热衷于结识达官显宦,如毕沅(官至湖广总督)、尹继善(文华殿大学士)、卢见曾(转运使)、孙士毅(文渊阁大学士)……尽管他可以用“出入权贵人家,能履朱门如蓬户,则炎凉之意,自无所动于中” 的老话头修饰自己,但这并不能使人人信服。

与袁枚、赵翼并称“乾隆三大家”的蒋士铨,对袁枚就相当不满。他写了一部传奇剧《临川梦》,其中《隐奸》一出,集中讽刺陈继儒,出场诗说:“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 剧中的陈继儒,据说便是影射袁枚。

对陈继儒、袁枚如何评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们且不去管他。“飞来飞去宰相衙”一句,确实一针见血地揭示出了某些“处士”“山人”的老底,令我们想起晚明冯梦龙《古今谭概·微词部》中的笑话“一片白云”:

金华一诗人,游食四方,实干谒朱紫。私印云:“芙蓉山顶一片白云。”商履之曰:“此云每日飞到府堂上”。

《儒林外史》中的陈和甫也正是“每日飞到府堂上”的“一片白云”。他自称“山人”,却“并不在江湖上行道,总在王爷府里和诸部院大老爷衙门来往”。他有什么过人的能耐吗?我们记得,作为莺脰湖大宴的名士之一,他扮演的角色之一是“打哄说笑”,与“善以谐词媚人”的袁枚比较接近。第十回正面铺叙过他“打哄说笑”的情景。初见娄家两公子,他便侃侃而谈,吹嘘自己“卜易、谈星、看相、算命、内科、外科、内丹、外丹,以及请仙判事,扶乩笔录”,“都略知一二”,“向在京师,蒙各部院大人及四衙门的老先生请个不歇”,“自离江西,今年到贵省,屈指二十年来,已是走过九省了”!说罢,便哈哈大笑。为什么要笑?有什么好笑?不好笑也要笑,这才能造成“打哄说笑”的活跃气氛。果然,两公子当下便“让”他到书房里。陈和甫举眼四看,见院宇深沉、琴书潇洒,便朗声赞叹:“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这样的话。谁不爱听?清人陈皋谟辑的《笑倒》中有《笑友》一则,列举了名姬、知己、韵小人、酒肉头陀、属意人、羽流等,陈和甫至少算得“韵小人”,他作为“笑友”是毫无愧色的。

要说陈和甫只会“打哄说笑”,就委屈他了,他卜卦兼行医,倒也并非庸医。鲁编修与夫人怄气,晚上跌了一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陈和甫来切脉,切过脉,便诊断病情,确定了“先以顺气祛痰为主”的治法,并颇有胆识地在处方中用半夏而不用贝母。说实话,他比后来改行行医的“侠客”张铁臂强多了。

陈和甫既然长于医道,有这件“寻饭吃本事”,干吗要去做什么“山人”?只是为了好听吗?当然不是。原来,有了“山人”之名,身价提高,赚钱就容易得多。陈木南曾问那个替聘娘算命的瞎子:“南京城里,你们这生意也还好么?”瞎子答道:“说不得,比不得上年了。上年都是我们没眼的算命,这些年睁眼的人都来算命,把我们挤坏了!就是这南京城,二十年前,有个陈和甫,他是外路人,自从一进了城,这些大老官家的命都是他欛拦着算了去……”陈和甫挟“山人”之名,别的算命先生就只好退避三舍了,好处都进了他的囊中。他凭借“山人”的名头打开了算命的市场,当然也可以凭借“山人”的名头打开行医的市场。

这里可以顺便谈谈吴敬梓生活中的一件疑案。雍正十一年(1733)二月,三十三岁的吴敬梓从故乡全椒移居南京;乾隆十年(1745),三十岁的袁枚来南京任江宁知县,三年后辞官隐居。吴敬梓的朋友如程晋芳、金兆燕、程廷祚、江昱、朱草衣、樊明征、李葂、涂长卿等多与袁枚有交往,而吴敬梓和袁枚虽长期同在南京,却未见任何酬答过从的记载;吴敬梓到过随园附近的永庆寺、丛霄道院,却未曾涉足袁枚的随园。对此,后人有过种种猜测:或以为二人实有交往,只是证据尚待发现;或以为二人的关系近乎魏晋时的桓子野之于王子猷,以形迹论没有交往,以精神论则契合无间。其实,从袁枚号为“山人”而穿梭于达官贵人之间的性情看来,年长袁枚十余岁而又崇尚清高的吴敬梓,不喜欢他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无论形迹,还是精神,吴敬梓和袁枚都难以亲近。陈礼,字和甫,命名之义近于陈继儒(字仲醇)。蒋士铨用陈继儒影射袁枚,而吴敬梓笔下的陈和甫,则既影射了陈继儒,也影射了袁枚。这样来解读《儒林外史》中陈和甫的形象,才能把握吴敬梓的深意:他对那些“飞来飞去宰相衙”的“山人”,满怀鄙夷不屑之意。 U2uuhOK0tf914+ztgaja1DP0JEafnjwm1QlrdQtLun6bqHvYRWp1C8deOahbz4M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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