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开场词后,吴敬梓感慨道:“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着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哪一个是看得破的!”看不破,所以没有功名富贵的便要“媚人下人”。《儒林外史》第一回,我们便在七泖湖边看到三个不知姓名的读书人,一个穿宝蓝便服的胖子,一个穿黑色便服的胡子,一个穿黑色便服的瘦子。他们坐在草地上,一边吃酒,一边聊天。谈些什么呢?无非是表达对他人功名富贵的歆羡。那胖子的话尤其厚颜无耻,他说:“危老先生回来了,新买了住宅,比京里钟楼街的房子还大些,值得二千两银子,因老先生要买,房主人让了几十两银卖了,图个名望体面。前月初六搬家,太尊、县父母都亲自到门来,留着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个不敬。”“敝亲家是危老先生门生,而今在河南做知县,前日小婿来家,带二斤干鹿肉来见惠,这一盘就是了。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亲家写一封字来,去晋谒晋谒危老先生;他若肯下乡回拜,也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瘦子和胡子,也你一句,我一句,说个没完。卧闲草堂评语指出:“不知姓名之三人,是全部书中诸人之影子,其所谈论又是全部书中言辞之程式。小小一段文字,亦大有关系。”认为“三人”隐喻“诸人”,范围或许宽了些,但“三人”无疑代表了那些“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人下人”的可笑角色。
芜湖县的市井细民牛浦郎是“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人下人”的一个标本。这个平日爱“念两句诗破破俗”的小伙子,一天,拿到牛布衣的“两本锦面线装”的诗稿,读了,不觉异常兴奋。什么缘故?他见那题目上都写着“呈相国某大人”“怀督学周大人”“娄公子偕游莺脰湖分韵,兼呈令兄通政”“与鲁太史话别”“寄怀王观察”,其余某太守、某司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牛浦郎想:“这相国、督学、太史、通政以及太守、司马、明府,都是而今的现任老爷们的称呼,可见只要会作两句诗,并不要进学、中举,就可以同这些老爷们往来。何等荣耀!”于是打定主意冒充诗人牛布衣。
自己做不了官,“相与”几个官也是好的——这便是牛浦郎的如意算盘,“真乃所谓自己没有功名富贵而慕人之功名富贵者”。他的目的居然很快便实现了。举人董瑛在京师会试归来,特登门拜访,为抬高自己的身价,牛浦郎让舅丈卜信充当仆人。董瑛走后,受了侮辱的卜信、卜诚跟他吵了起来,其中的几句对白极为生动:
牛浦:不是我说一个大胆的话,若不是我在你家,你家就一二百年也不得有个老爷走进这屋里来。
卜诚:没的扯淡!就算你相与老爷,你到底不是个老爷!
牛浦:凭你向那个说去!还是坐着同老爷打躬作揖的好,还是捧茶给老爷吃,走错路,惹老爷笑的好?
卜信:不要恶心,我家也不稀罕这样老爷!
牛浦郎热衷于“相与老爷”“坐着同老爷打躬作揖”,卜信、卜诚先还只是看不起“到底不是个老爷”的牛浦郎,后来索性道出“我家也不稀罕这样老爷”,卜氏兄弟的口气越硬,越显出牛浦郎对功名富贵的艳羡心理之丑陋。
“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人下人”的最宜于观摩研究的标本是五河县。此时五河县有两个得意的人家:一家姓彭,一家姓方,于是五河县人,包括某些世家子弟,都争先恐后去奉承巴结。吴敬梓将世家子弟中的慕势者分为两种:一种是呆子,一种是乖子。所谓呆子,其特点是一门心思地要和方、彭两家结亲攀友。除了方、彭,他任何亲友都可以不要。这样的人,自己觉得势利透了心,其实呆串了皮。所谓乖子,其特点是编造与方、彭两家亲密来往的谎话,到处说了吓人。有人信了他这些话,也就时常请他去吃杯酒,借他这些话再吓同席吃酒的人。这就是五河县的世家子弟!这就是五河县的风俗!
艳羡功名富贵,一心一意要与做官的“相与”,牛浦郎如此,五河县人更是如此。唐二棒槌得知虞华轩确与厉太尊的幕僚季苇萧相熟,涎着脸求华轩带他去见“从不曾会过”的太尊,虞华轩带他去了。论理他该感谢虞华轩才是,然而不,当他得知方老六正同厉太尊的公子一起“玩耍”时,他反过来“抱怨”华轩:“我上了你的当!……他们这样相厚,我前日该同了方老六来,若同了他来,此时已同公子坐在一处,今同了你,虽见得太尊一面,到底是皮里膜外的帐,有什么意思?”这真是出人意外,可又在情理之中。追逐势利,欲壑无底,对这些艳羡功名富贵的人来说,“相与”也有疏密之分。如此翻进一层刻画其“媚人下人”的心理,真能入木三分,吴敬梓的社会观察之深刻,由此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