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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功名与世情

“一冷一暖,谓之世情。”在吴敬梓笔下,对比绝不只是一种写作技巧,它首先是一种社会现象,随着一个人地位的变化,或面对不同地位的人,世人的态度会呈现出种种差异鲜明的色调。吴敬梓对这种色调的变化是异常敏感,极善把握的。

胡屠户气质粗鲁,因而,他的势利也表现得格外粗俗,不假修饰。对秀才范进,他高踞于岳丈的位置,用的是“吩咐”的口吻,稍不对劲,便可“一口啐在脸上”,骂范进“一个狗血喷头”;对举人范进,他自认卑贱,称之为“贤婿老爷”,一举一动都分外小心谨慎。胡屠户是个大字不识一斗的人,他的势利以直露的方式表现出来,滑稽多于丑恶,所以读者看了,并不怎么憎恶,只是觉得可笑。

远比胡屠户可恶的是那种善于精心修饰的势利鬼。《儒林外史》第二十八回,萧金铉、季恬逸、诸葛天申寻寓所选书,来到和尚庵,当家的老和尚出来见,“铺眉蒙眼”(装模作样)问了三人“姓名、地方”,开口就自抬身价:“小房甚多,都是各位现任老爷常来做寓的。”每月房钱,一口咬定三两。听萧金铉说这下处“买东西远些”,他便“呆着脸”奚落三人的寒酸:“在小房住的客,若是买办和厨子是一个人做的,就住不的了。须要厨子是一个人,在厨下收拾着;买办又是一个人,侍候着买东西,才赶的来。”好一副势利的模样。

到第二十九回,还是这个老和尚,只是他出人意外地风雅起来了。杜慎卿邀约萧金铉、季恬逸、诸葛天申赏牡丹,清谈,饮酒,吃到月上时分,照耀得牡丹花色越发精神;又有一树大绣球,好像一堆白雪。三个人不觉手舞足蹈起来,杜慎卿也颓然醉了。于是,老和尚来凑趣:

只见老和尚慢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锦盒子,打开来,里面拿出一串祁门小炮仗,口里说道:“贫僧来替老爷醒酒。”就在席上点着,哔哔卟卟响起来。杜慎卿坐在椅子上大笑。和尚去了,那硝黄的烟气还缭绕酒席左右。

这真是“雅”得很了。天目山樵的评语说:“何处得此雅僧,断非昔日所见铺眉蒙眼的那一个。”也许,天目山樵感到老和尚的前俗后雅差异太大,实在不像是同一个人。然而,这正是吴敬梓着力刻画之处:一个极倨傲的势利中人,他也可以极谄媚、极恭顺;对身份低的人倨傲与对身份高的人谄媚,这本是同一习性的两面。他越是以“雅”的方式来表现其势利,他也就越令人厌恶,因为他的势利已披上了所谓“名士风流”的伪装。

人情势利,世风日下,在那些势利的人眼里,有机会奉承得势的达官贵人乃是一种荣耀。比如,在五河县,逢迎拍马已成为众人竞赛的核心项目。“此时五河县发了一个姓彭的人家,中了几个进士,选了两个翰林。五河县人眼界小,便阖县人同去奉承他。”“五河县人”之一的成老爹“供认不讳”地对余有达说:“大先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像三十年前,你二位府上何等气势,我是亲眼看见的。而今彭府上、方府上,都一年盛似一年。不说别的,府里太尊、县里王公,都同他们是一个人,时时有内里幕宾相公到他家来说要紧的话。百姓怎的不怕他!”呜呼!权势在手时,人们就如群蚁聚集在羊肉上面一样趋炎附势;权势丧失了,他们就像吃饱了的鹰远扬长空一样无情离去。悠悠浊世,今古皆然,一部《儒林外史》怎么写得尽!

说到“功名与世情”,我们要特别说说严监生这个人物,因为读者对他的误解太多了。

严贡生的弟弟,监生严致和,在一般读者的心目中,是个典型的吝啬鬼。“两茎灯草”的细节似乎便足以佐证这一看法——临死还为两茎灯草费油操心,这不是吝啬鬼是什么?可回头打量严监生的为人处世,总嫌这结论不够妥当。

严监生一辈子最大的遗憾,不是钱攒得不多,而是受他哥严贡生的欺负。他哥是贡生,已挨着上层绅士的边,他却只是监生。花钱买来的功名,通称例监,或称“捐监”;“异途”出身的监生属于下层绅士,其地位不能与贡生相提并论。在“终日受大房里的气”的窝囊境遇中,严监生养成了“胆小”的性格,凡事只要别人不惹他的麻烦,钱他是很不在乎的。所以,当严贡生惹出官司溜到省城去了之后,他花了十几两银子来收拾残局;原配妻子王氏即将去世,严监生想把“生儿子的妾”赵氏扶正,这与外人本没有什么关系,他想这么做也就不妨这么做。但他不敢得罪王德、王仁两位舅爷,岂止不敢得罪,他还要借重两位舅爷与严贡生抗衡呢!怎么办?只好拿银子来笼络两位舅爷。数千银子在“两茎灯草”的反衬下更显出量的巨大。严监生是不大在乎钱的。

用银子来讨好、巴结别人,其另一侧面便是卑视自己、作践自己,自己的钱却不敢大大方方地花在自己身上。严监生似乎觉得,用钱来“奉承”自己,事实上就得罪了别人。不错,站在严贡生、王德、王仁的角度,区区严监生哪配“潇洒走一回”?他家平日连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却把数千银子给别人用。如此自我压缩,不是太可怜了吗?甚至在他临近人生的终点,病得骨瘦如柴时,还舍不得花银子吃人参。

严监生这种自我压缩、自我作践的性情,潜移默化,也传染给了原配妻子王氏和后来扶正的赵氏。她们不敢享受,却忘不了为他人制造乐趣,这与严监生何其相似!只是,在严监生临死之前,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那就是赵氏还未完全“改造”好。他一个监生尚且处处委曲求全,一个妇道人家更必须把自己的生活压缩成一个干瘪的草团。在他眼里,可怕的不是“两茎灯草”费油,可怕的是赵氏尚未充分意识到压缩自己的必要性。如果是为了严贡生、王德、王仁,即使点一百茎灯草,他严监生也会忍痛去做;然而,这是赵氏在“享用”,那便万万不得,那会带来灾祸的。畏惧灾祸是贯穿严监生一辈子的主题,这一主题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人生的其他问题。所以,只有当赵氏亲手挑掉一茎灯草时,他才放心地走了,卑微地走了。

严监生不是守财奴。典型的守财奴是没有人情味的,比如纪昀笔下的孙天球。严监生却是极富人情味的,他的病即因思念亡妻而起。他不是满身铜臭气的小丑,而只是一个被功名社会所挤压的胆小怕事的可怜的人。 JZDgHHpm8NWtsa2CsF9XUiCLJh4Wy86Ca24BGK6WUw71B6jpDBAvF30GpYxgZcY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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