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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我梦扬州,便想到扬州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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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方玉润在《星烈日记会要》中,曾把板桥看作是“隐于书画者”,是孔子所说的“古之狂也肆”者。这虽然淡化了板桥抗争世俗的精神,但若说晚年的板桥隐于艺术则不无道理。现存的板桥作品,大多是他晚年的作品。而他许多有思想的艺术批评,亦多是晚年所作。他的诗、书、画创作,在晚年都达到了一个高峰。可以这样说,板桥归隐扬州,实际上是归隐艺术,是归隐自由。他与传统文人士大夫归隐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没有归隐田园生活的闲适,没有依赖乡土田园的人情,不靠田地上的所产来维持生活,而是把自己的精神寄托在艺术的自由创作之中,通过自己的技艺来维持自己的生活,这展示了历史发展的新动向:传统文化中学术传统与工匠传统的分离,在商业最为发达的扬州地区,开始走向融合。极少数士人,正在摆脱传统的束缚,走上一条新的生存之路。像《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中所描述的四位“市井奇人”,其中会写字的季遐年,便是由士沦落为一般的卖艺之匠的典型。写字人季遐年,虽还保持着士的气质,但他的生活方式已基本上是匠人的了,他必须通过自己的卖艺活动来养活自己。而其中开茶馆的盖宽,做裁缝的荆元,则是由工匠逐渐向士靠拢。现实生活中的“扬州八怪”,则是士向工匠传统靠近的活生生的事例。
乾隆十六年,在潍县经历了一系列磨难的郑板桥,真的动了思归的念头。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无法真正解决百姓的痛苦。他不敢说当今的皇上如何,只能怪罪自己无能,“臣也实不材,吾君非不良”。还是回家藏拙吧,家乡的虾螺鱼藕是多么诱人!在这一年,板桥连续作了《思归行》诗、《唐多令·思归》《满江红·思家》词。在《思家》词中,他对自己的生活做了初步的安排:“何日向,江上躲;何日上,江楼卧。有诗人某某,酒人个个。”要在诗酒、朋友之中,度过晚年,以免“将白头人供作折腰人”,太罪过。乾隆十七年,板桥为自己作寿联,更进一步地表达了回归自由的愿望。上联先发牢骚,说十几年来的宦海生活不尽人意,希望归隐扬州后能放纵性灵,使五官灵动,这样可以胜过千官万官的权势与富贵:“常如作客,何问康宁?但使囊有余钱,瓮有余酿,釜有余粮,取数叶赏心旧纸,放浪吟哦,兴要阔,皮要顽,五官灵动胜千官,过到六旬犹少。”下联则表达了自己过一种平常、自在的生活的愿望,并不要求刻意成仙。自由的日子,一天算两天,活到六十来岁,则就是一百多岁:“定欲成仙,空生烦恼,只令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将几枝随意新花,纵横穿插,睡得迟,起得早,一日清闲胜两日,算来百岁还多。”
这一天终于来到。乾隆十八年春,郑板桥离开是非甚多的官场,来到朋友如云的扬州。返扬之日,宴请诸友。宴会之上,诗人李啸应板桥之请,出一上联:“三绝诗书画”,让众人对出下联。众人苦苦思索未得,板桥不紧不慢伸出手掌,众人一看,齐声惊叫妙联:“一官归去来”。与当年苏轼用“四诗风雅颂”对契丹使者“三才天地人”一样,均为绝妙工稳的上上之对。这年三月,板桥创作《墨笔图轴》,在题识中表达了一种游鱼归深渊的自由、快乐:“二十年前载酒瓶,春风倚醉竹西亭。而今再种扬州竹,依旧江南一片青。”
回到扬州之后,板桥的创作激情旺盛,他这时再也无法推托好友索画了。该年九月,好友书民强行索画,板桥不得不作。在所赠之画的题识中,板桥调侃地把书民比作当年唐代抢劫李涉的绿林强盗:“昔李涉过桐江,有贼劫之。问是涉,不索物而索诗。涉曰:‘细雨微风江上过,绿林豪客也知文。相逢不用相回避,世上于今半是君。’书民二哥,晚过寓斋,强索予画,横甚。因也题诗诮让之曰:‘细雨微风过上村,绿林豪客暮敲门。相逢不用相回避,翠竹芝兰画几盆。’”短短的一段题识,将书民与他之间的亲密无间的友情,神情毕肖地刻画出来了。十二月,为道友粹西写兰,又为门生王允作《墨竹图轴》。回扬州的第二年春,游杭州。又应乌程县孙扩图、湖州太守李堂之邀,游湖州诸名胜。既释往日官场夙隙,又饱览了钱塘江的风光,“探禹穴,游兰亭,往来山阴道上,是平身快举,而吼山尤妙”。回扬州后,九月二十九日,又与汪堂、药根上人等十余人聚集百尺楼,分韵赋诗。六十三岁那年,又与老友李鱓、李方膺合作,创作了《三友图》,复堂画松,晴江画梅,板桥画竹并题诗。六十四岁,即回扬州的第四个年头的二月,板桥作为发起人,组成桌会,每人携百钱以为永日欢。时有三位老者:白门程绵庄、七闽黄瘿瓢和板桥自己。黄瘿瓢即黄慎;程绵庄即程廷祚,平生以治经学为主,著有《清溪文集》十二卷,另有续编八卷。其中的五位少年是:丹徒李御、王文治,燕京于文浚,全椒金兆燕,杭州张宾鹤。其中李是诗人,王是文学家、书画家,金是文学家,张则工诗善画,于氏生平不详。时至下午,济南朱文震亦来参加,一共九人。朱是书画家、篆刻家,板桥印章中多有朱氏作品。为纪念此日桌会,板桥作《九畹兰》,题诗道:“天上文星与酒星,一时欢聚竹西亭。何劳芍药夸金带,自是千秋九畹青。”诗中芍药、金带皆属名贵药品,诗人不祈求名贵药品以获得肉体生命的长寿,自信自己的精神将千秋常青。
乾隆二十二年丁丑,板桥六十五岁。是年三月,扬州转运使卢见曾主持盛大的红桥修禊,作七言律诗四首,和修禊韵者有七千余人,板桥也参加了此次盛会,作《和雅雨山人红桥修禊四首》。诗兴未足,又作《再和卢雅雨》诗四首,以偿夙日诗债。
该年十一月,在高邮与分别二十余年的老朋友织文世兄会面,流连数十日而后返。此次会面极为欢洽。板桥刚至高邮,正欲买舟,不意织文老友早已荡桨而至,直叩板桥寓所之门。织文能诗,且爱板桥之诗。临别之际,板桥为满足老友的爱好,将自己的诗词一气书写了十几张纸,又为之作屏风,以作纪念。
老年的郑板桥,豪兴不减,东游西闯,真正满足当初归隐之时“放浪吟哦”,兴阔皮顽的愿望。六十六岁这年秋冬,板桥回到他阔别多年的真州。这是他青年时教馆的地方,朋友、弟子极多。诗人诗兴大发,作杂诗八首,后属和之诗甚多,再叠前韵,又作八首。此十六首真州行,极写江南水乡之美,也抒发了自己“白发盈肩”的无奈之感:“挂冠盛世才原拙,卖字他乡道岂尊?”又说:“策马有心鞭已折,抄书无力眼全昏。而今说醒虽非醒,前此俱为蝶梦魂。”来到往日教馆的西村,追忆逝去的年华,特别是重践当时山中之约,见到物事全非,“画墙边朱门欹倒,名花寂寞。瓜圃豆棚虚点缀,衰草斜阳暮雀”,不禁壮志全灰。
乾隆二十五年五月,六十八岁高龄的郑板桥又游通州(今江苏南通),客寓保培基井谷园,为保培基之兄保培源的居处艺园作“无数青山拜草庐”匾额。保氏兄弟乃通州富室,其中保培源还是收藏家。七月七日,又到如皋,在汪氏之文园与汪之珩等人共度七夕。在汪氏文园,板桥作《刘柳村册子》《板桥自序》两文,为自己的艺术再次做了总结。此时,又游了范大任的古澹园,作有《古澹园诗》。
乾隆二十八年,卢雅雨主持第二次红桥修禊,七十一岁的郑板桥与四十七岁的袁枚相遇于修禊席上,不甚相契。四月五日,与杭世骏、金农、陈江皋诸名人游,板桥亦赋诗《和卢雅雨红桥泛舟》,这是板桥晚年与名人游的最重要一次。这些游历,激发了他诗文书画的创作热情,实现了他归隐艺术的理想。在《与柳斋书》中,板桥对自己的四处出游做了解释:“非尽为贫而出,盖山川风月,诗酒朋侪,性之所嗜,不可暂离。”
归隐扬州之后的郑板桥,虽然名声比以前大多了,但其率真之性并没有改变,对朋友,直心道肠;对世俗伪君子,亦给予无情的揭露。清人黄协埙在《锄经书舍零墨》卷四《图章》中说:“兴化郑板桥未第时,薄俗扬州,人无识者。既贵复来,则持金帛乞书画者,户外履恒满。因自镌一印曰:‘二十年前旧板桥’。”“此皆游戏之中,寓感愤之意者也。”黄氏的解释是颇中肯綮。六十六岁那年,板桥创作《兰竹石画册》,其中“竹”幅,便钦上“二十年前旧板桥”印章,向朋友表明,现在的板桥还是往昔那样,豪情未变,斗志未衰,向世俗宣示:今日板桥虽无权势,亦不富有,但绝不向富贵低头。尔等扬州薄俗小人,当初为何那等小觑板桥作品,而今板桥还没变呢,只是二十年前旧板桥,何前倨而后恭?
在六十七岁那年,板桥又做出令当时士子颇感震动之举,为自己的书画自定“润格”: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
板桥公开为自己的作品标价,实乃艺术家肯定自己劳动价值的创举。这既是扬州的商业氛围逼迫出来的艺术家的自我意识,也是对当时所谓的口不言钱,而心实贪之的“伪君子”的有力讽刺。清人叶廷琯称板桥此举可以辨别雅俗真伪:“字画索润,古人所有,板桥笔榜小卷,盖自书书画润笔例也。”“此老风趣可掬,视彼卖技假名士,偶逢旧友,貌为口不言钱,而实故靳以要厚酬者,其雅俗真伪,何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