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在跟我聊天时,说:你对世界电影那么熟稔,写起来头头是道,仿佛沟通得很深入。现在你想想,你觉得最难以理解的,是哪个导演?
我想了想,然后毫不犹豫地说:是意大利的帕索里尼。
我总觉得这家伙身上有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叛逆,他不仅仅是在否定着别人,否定着社会,否定着各种各样的文化和思想,同时,他还在不断地否定着自己。
曾经看过帕索里尼的《马太福音》《十日谈》《一千零一夜》。说实话,很喜欢这三部电影。在我看来,这三部电影都有着纯净无比的镜头感和别致怪诞的视野。《马太福音》是帕索里尼的早期作品了,看得出来,早期的帕索里尼虔诚而圣洁,电影给人的感觉是干净、清秀,细致中透着悲悯,平白中蕴含着高贵。而后两部电影,已能感到帕索里尼的变化,帕索里尼这时候的视野就像个孩童,但已不似原先那么圣洁,带点坏孩子似的恶作剧,是那种单纯而透明的邪恶。看得出帕索里尼在竭力超越社会伦理道德,转求混沌三昧,无是也无非,力求一种如如本来。就如同伊甸园时期的亚当和夏娃。这样的艺术思想使得电影透明而简单,平易而畅达,显豁而敞亮。所有的情节仿佛落花流水,而在两岸的任何地方,都长满一朵朵清新淡雅的小花。
这样的感觉还让我想起余华的长篇小说《许三观卖血记》。我一直认为这部长篇小说是中国文学史50年来最好的一部长篇小说。它的好在于有着超越世俗的干净和智慧,事理和人物也有着蜕去复杂的简单。就如同《圣经》的语言方式,平白中暗藏着极致的诗性。《许三观卖血记》中人物“一根筋”的状态,平白的叙述、重复的言语,以及作者隐藏的位置感等,给人的综合感觉,就有点出自“帕索里尼风格”。我一直怀疑,余华的这部小说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过帕索里尼的影响。这样的方式,似乎是不用技巧,但实际上是在不经意中,把一切技巧都超脱了。
那时就想,难怪说帕索里尼是一个天才,天才就是这样的,似乎是漫不经心的,也似乎是信手拈来的,但他的手指之间,总有着一种格外剔透的东西,像无所不在的光;随意点石,便也成金。也许在帕索里尼的眼睛里,世界的一切就应该如此——表面上的混乱,骨子里的简单;表面上的凶恶,骨子里的幽默;表面上的悲剧,骨子里的喜剧。这样干净澄明的视角更像是一个彻悟了的“老人眼”,老人之眼也即“孩童眼”。在这样的眼神之中,枯寡会变得有趣味,平白会变得生动,干涩会变得湿润……世界在客观上是没有差别,它的差别,只是呈现在各人的眼睛里。
但帕索里尼的绝唱还是让人失望了,不,不只是失望,简直让世界震惊了。那部1975年拍摄的《萨罗,或索多玛的120天》,在我看来,这部电影完全是在表示对人类整体上的对抗,表示自己的仇恨,然后把自己置在历史的砧板上,随人们肢解宰杀。这时候的帕索里尼就像是一个坏到极致的孩子,他的目的就在于疯狂地撕破人性最后的遮羞布,然后现出人类的丑来。
这样的行为就像是疯子。在电影中,一帮最疯狂变态的人唱着最庄严的国歌,弹奏着最优雅的乐曲,然后大快朵颐地吃着污物……我相信所有的观众都会不忍卒看,世界也会恶心得转过头去。
帕索里尼也许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就如同帕索里尼自己所说的:“本质上,电影是对太阳的一种质问。”也许,在这个意大利人眼中,这个世界从没有什么东西是神圣的,他的任务,就是打碎这种神圣,用简单、质朴,或者干脆就是用丑恶。
一个矛盾无比的人肯定也是一个痛苦无比的人。在以透明的邪恶的方式表达对于世界的理解之后,他似乎不知道往哪里去了,但又要爆发。久久的积郁之后,帕索里尼疯狂地选择了恶心,以此否定自己曾经的干净。
1975年11月1日,时许53岁的帕索里尼在罗马郊外的一个荒野,被一个17岁的男妓用棍棒击杀。据说这个男妓是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一个疯子,被另一个疯子击杀,这也算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巧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