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得不写阿尔莫多瓦了。一直不写,是觉得阿尔莫多瓦的电影有种不确定性,难以把握。我在前面的文章中曾经提过西班牙人思维方式上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包括某种突如其来的想法和灵感,包括一种非理性和非控制的思维习惯,如同将五彩斑斓的颜料随意泼洒,或者就如同多棱镜里看世界。这是一种变形,暗藏杂乱和无序,就如同毕加索、马蒂斯甚至哈利的绘画,那种天才恣意汪洋。对于西班牙人来说,这样的思维习惯和变形有着传统,那是一种艺术生活化的习惯。
我的一个朋友对于阿尔莫多瓦的电影异常着迷,他说阿尔莫多瓦的电影绚烂而迷乱,不可抵挡。我也有相同的感觉。但最强烈的感觉是忧伤,在华丽的色彩以及烂漫的气定神闲中,我总能感觉到一种忧伤在电影内外弥漫。
在我的眼中,阿尔莫多瓦的每部电影都像一支探戈舞,伴随着烈酒、吉他和咏叹调,外表华丽,深处的却是孤独寂寞。阿尔莫多瓦起初的电影带点幽默,亢奋而调皮,而到了后来,成熟之后的电影却有着一种巨大的忧伤。在他的电影中,主人公常常是一些怪异的人物——明星崇拜者、易装癖者、蹩脚作家、同性恋者、恐怖分子、特异功能者、怪诞的电视主持人。这些都是现代社会毛病的携带者,也是人性边缘的行走者。当道德的力量变得微弱、物质的欲望不再强烈、专制的压抑遥不可及,人性在失去压迫感的前提下,极容易突破自己的控制,变得无所顾忌、放浪形骸,从而找不到自己的归宿。阿尔莫多瓦的电影,正是将镜头对准了这样一伙人,小心翼翼地表达捉摸不定的关爱,在内敛的镜头前,散发着一种迷乱的忧伤。
阿尔莫多瓦还算是一个女性主义者吧。在我最初的感觉中,阿尔莫多瓦就如同贾宝玉一样,是不喜欢男人的,他不喜欢男人的懦弱、虚伪和龌龊。在他的镜头中,男人大都是吸毒者、性变态者或者杀人狂之类的,或者就是胆小鬼,总是在逃避,逃避责任和爱。而女人才是忍辱负重的,只有她们,才把男人扔掉的责任勇敢地承担起来。在《高跟鞋》中,阿尔莫多瓦出人意料地反其道而行之,写了一个女子的恋母情结;而男人呢,是一个不讲伦理的好色之徒。而《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更是明显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那个男子在扔下了怀孕的女友后,为了逃避,竟然变成了人妖,而且将艾滋病传给了新的女友后又逃遁。在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迷乱的时候,只有女性,在坚强地抵抗着各式各样的厄运。
相对而言,我喜欢的是阿尔莫多瓦后期的电影。在我看来,阿尔莫多瓦的思想是慢慢变得清晰的。或者说,是从《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开始,渗透着一种深沉无比的爱了。在最近的那部《对她说》中,我们更是可以感受到这种爱的逐渐清晰,如蘑菇云一样升腾。这样的爱当然不是泛泛的,如浮油一样漂在水面。而是博大广袤,类似临终关怀之博爱。或者干脆说,就是关怀本身。爱游走在人性的边缘,也游走在社会的边缘,像交响曲一样微弱而强烈,表达着隐秘,也表达着忧伤,一种在骨髓中流淌的忧伤。
在《对她说》中,阿尔莫多瓦甚至舍弃了自己女性主义者的立场,表达了更高的宽容和关爱。在这部电影中,我们看到了男人勇敢地站了出来,他们承担了对女性的关怀和爱——当然,这在更大程度上是一种博爱,是一种灵魂之间的互相依赖。阿尔莫多瓦到了《对她说》时,已经不仅仅是讲述一个简单的故事了,他所表达的,有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忧郁。当然,这种忧伤极为内敛,内敛得几乎等同于故事本身。
在看完阿尔莫多瓦的《对她说》之后,我不由得暗暗地替张艺谋捏一把汗,张艺谋的《英雄》能战胜《对她说》吗?(据说《英雄》进军奥斯卡的最主要对手便是《对她说》)这部小成本的电影传达的关怀是无人可以抵挡的,那种忧伤,可以说不仅仅是阿尔莫多瓦的忧伤,它甚至可以说是人类本身的忧伤,是世界本质上的忧伤。这样的电影是可以一直进入人们的心灵深处的。而“英雄”呢,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只是海市蜃楼的华丽和缥缈。或者说,只是人类本身的梦想。忧伤和梦想,你喜欢哪一个呢?我说不准,每个人都会喜欢梦想,但他永远逃避不了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