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对于大部分好莱坞导演的平庸恶俗以及欧洲导演的奇谲和怪异,马丁·西科塞斯的电影一直拍得才华横溢,有着史诗般的气魄和余韵,人物也游动着活生生的灵魂,而且细节也处理得隽永、妥帖。这一风格总是震撼着观众,每次看西科塞斯的电影,都像经历了一次土耳其浴,身体和心灵因为彻底的濯洗而变得松软无比,也舒坦无比。
第一次看西科塞斯的电影是他的《出租汽车司机》,这部罗伯特·德尼罗主演的片子现在已成为电影中的经典了。那时我就想,那个出租车司机,先是沉默寡言,然后,他就开始杀人了,鲜血把墙壁溅得满是盛开的花。是什么样的力量致使这位出租车司机如此残暴而疯狂呢?当然,他杀人是有着理由的,英雄救美,绝地反击。但我总觉得在他的无情之后还有一种东西,不只是复仇,而是绝望,一种人性的绝望。就像把人孤零零地置放在沙漠上,那种由孤独造就的疯狂,就如热带盛夏午后的晴天霹雳,那是想挡也挡不住的。
在此之后,我不断地接触到西科塞斯的电影,《纽约故事》《纯真年代》《好家伙》《愤怒的公牛》《基督的最后诱惑》,直至去年所拍摄的《纽约黑帮》。西科塞斯一如既往地延续着他的风格,电影中的男人似乎都有着内心的焦灼、压抑和爆发,克制与痛苦永不疲倦地纠缠着他们。在更大程度上,人物内心的矛盾比外面纷乱的世界更加如火如荼。那种自我之间的争斗让人看得心惊肉跳。我不断地看,也不断地想,终于,我明白西科塞斯的内心了,我懂得了一个男人内心中的荒凉,那种极致的寸草不生。而西科塞斯的电影,正是为了展现他内心中的大漠风沙。
可以这么说,在西科塞斯的电影中,几乎所有男人的内心都是痛苦的,为金钱,为地位,为社会责任,为爱情,为终极关怀,甚至为自己也不明白的一些欲望。比如《愤怒的公牛》中的拳王;比如《纽约黑帮》中的黑帮;至于《基督的最后诱惑》中的基督,那是更不需说的了,一个一辈子注定与精神和思想纠缠不清的人,内心当中必是一片雪原,不生寸草,而又孕育一切。即使是风格迥异的电影《纯真年代》,秀美无比的画面中,仍可以看出无力的情感,那个刘易斯饰演的主角为什么如此落寞呢?似乎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但又似乎不仅仅如此。就是那种莫名的忧伤吧,自始至终缠绕。忧郁和落寞,只能是纯真年代的一种情怀,而在现在这个时代,一切都早熟了,青涩之果尚未打苞便早早地谢下,剩下的,就只有麻木和玩世不恭了。
看介绍,说马丁·西科塞斯出生于纽约一个意大利西西里移民的家庭,他的父亲是一个裁缝,母亲是熨衣工。西科塞斯因为从小患有哮喘,所以在绝大多数时间内显得落落寡合,想必内心一直是孤独的吧,也很荒凉。但因为荒凉,就有着开阔的可能。所以,西科塞斯在人生道路上行走的时候,就一直携带着这种旷野的气息,以一种荒原大漠的感觉来俯瞰人生。我一直以为在人的内心中也是有着天文地理,有着风花雪月。有的人内心是荒原大漠,有的人是盆地平原,而另一些人则是高山峡谷或者雪地湖泊;气候也不一样吧,有的人有着赤道的炽热,有的人则是亚热带的平和和理性,而另一些人则是冰天雪地……然后,不同的人,因为不同的心理环境,心中就能长出不同的花来,或者妖娆,或者平淡,或者色厉内荏,或者疯狂激越……就如同阿尔莫多瓦,永远是情欲的野地里长出的鬼魅的鸢尾花,摇曳开放,在夜半时候唱出塞壬的歌。
前几天闲翻黄裳写《水浒传》的一篇短文,黄裳说《水浒传》中的梁山好汉都是畜生,否则为什么那么仇视女人呢?动不动就对女人举起刀子,怎么能下得了手呢?这样的男人在内心里称不上是荒凉,只能是变态和扭曲。而荒凉则是一种大境界,也是一种大胸襟,最起码是一种不平凡的标志吧。内心荒凉的人是可以有着铁骨柔肠的,就如同《基督的最后诱惑》中的基督,在临终之际,他也有着对这个世界的犹豫吧,一直矛盾着,像一个优柔寡断的普通人。
忘不了《愤怒的公牛》中的那个镜头,那个内心荒凉的拳击手在比赛的前几天一直是要禁欲的,但有一天,他被情人撩起了欲望,但他控制着,来到卫生间,抓起了一把冰块,塞进了裤裆——这些内心荒凉的男人啊,总是这样暴戾乖张,他们总是想证明着自己,想拼命地杀出一条血路来。但是结果呢,似乎一切都是徒劳——没有最后的绿洲,只有更加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