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到宿州出差,事毕上车之后,我突然想,干脆从灵璧拐一下,顺便看一下虞姬墓吧,虽然那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小景点,但毕竟,那一场大战以及那个生死离别的故事,是那样深入人心。冲着这一点,也应该去看看。
我就从省道直接过去了。这是一条繁忙的公路,公路的一半正在重修。让人感到惊诧的是,施工单位为了不让车辆从新铺的路面上行走,竟在路的中间用碎玻璃堆了十几公里一条线!这样的行为,真不知如何解释。到达灵璧县城之后,沿着宿泗公路,车开不了一会,便可看见马路边有一个汉式建筑的院落,门锁着,院墙上树梢尽显。问路人得知,那就是虞姬墓了。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我还是吃了一惊,没有想到虞姬会葬在现在看起来如此乱哄哄的地方,真是难为她了。并且,这里离楚霸王自刎的乌江还有数百里的路程。走进院落,这里出人意料的清静,没有一个游人,除了我们。正对着大门的,就是一个直径好几米的土堆,上面长满小树。这就是虞姬墓了,它没有想象的气派,只是灰砖围砌,边上栽着几株松柏,看起来落寞而幽暗。墓碑是光绪十七年立的,上面镌刻着“巾帼千秋西楚霸王灵姬之墓”,两边的对联为:“虞兮奈何,自古红颜多薄命;姬耶安在,独留青冢向黄昏。”墓园的南侧,有一个小型展览馆,四壁悬挂着一些文人墨客吟咏虞姬的诗词墨迹,正中是一尊“霸王别姬”巨型塑像:身披铠甲的项羽拥着已经自刎身亡的虞姬,虎目含泪,悲恸欲绝。
除了这些,墓园里就不再有什么了。当年,虞姬真是自刎于此处,又被安葬在这里吗?据说“文革”期间,虞姬墓曾被当地人掘开,里面果然躺着一个女子,尸体很完整,头颅尚在。但见了风后,立即呈粉状化去,只有头部的一颗颗牙齿尚存。那个时代是百无禁忌的,人们发疯一样拥上前去,翻寻女子身边的器物。女子殉葬品中唯一两只较为完整的凤形耳饰,也被人们哄抢。因为女子是汉代装扮,而且是孤身下葬,葬得也极简陋,人们由此断定,这里极可能葬的就是虞姬。
可怜的虞姬,就这样尸骨无存化风而去了。我走出院落,举目远眺,眼前一片寂寥,这是冬天,公路两旁成片的大叶杨还没有抽枝发芽,树林的边上,有一排排粗陋的两层楼房,田地里生长着稀稀拉拉的麦苗。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下雨了,空气中满是灰尘,依旧如战场的硝烟一样弥漫。一代绝色佳人,就这样凄凉地死去,并且葬于这个陌生的地方。这个贫穷而乏味的地方,哪里能比得上虞姬山温水软的家乡呢?
虞姬是回不去了。美人长眠于地下,她的故事,却一直在世上流传。
项羽与刘邦的楚汉之争,一直是数千年中国历史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
公元前202年初,项羽率数万精锐部队大败刘邦,将刘邦困于固陵(河南淮阳西北柳林)。随后,双方在河南陈县(淮阳)进行会战,即陈下之战,楚军遭遇汉军三面夹击,不得已,项羽只好率主力部队东撤至垓下。韩信带领三十万大军从北面攻击项羽,西楚大司马周殷反水,联合九江王黥布,从南面出击;刘邦、彭越从西面攻打,各路联军于公元前202年十二月合围项羽于垓下。
现在的固镇和灵璧的一些地方,就是当年垓下之役的战场。当时,四面八方的汉军一共近六十万人,将楚军围得水泄不通。经过一系列战斗之后,楚军人竭粮绝。当夜晚的垓下四面八方响起楚歌的时候,项羽和他的江东子弟以为楚地已完全失守,斗志彻底崩溃了。《史记·项羽本纪》写道:项王就连夜起来,在营帐中饮酒,有个美人叫虞姬,常受宠幸伴随项王,有匹骏马,名叫骓,项王经常乘骑。项王就慷慨悲歌,自己作诗吟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王唱了好几遍,美人作诗应和。项王泪流数行,左右诸将都跟着哭泣,不忍抬头看项王。
从《史记》文中意思来看,项羽应该还是有其他宠姬的,只是这一次没带在身边。而且可以断定,虞姬并不是项羽的妻子。在《史记》中,司马迁没有明确地写到虞姬拔剑自杀。虞姬自杀的故事,极可能是后人读《史记》的臆度,在史书的缝隙中所进行的合理想象。
接下来的故事已接近尾声——不管项羽与虞姬之间存在怎样的情与爱,或者,虞姬以怎样的方式死的,反正,项羽又开始逃跑了。当天晚上,项羽领着八百骑兵,趁着夜色突出重围,向南逃亡。直到天明,汉军才发现项羽逃脱。这个时候,正是朔风凛冽的寒冬,淮河已经结冰,项羽领着骑兵渡过了淮河,身边只剩一百多人了。逃至阴陵(定远西北)时,楚军迷失了道路,被一老农骗进一片沼泽地。汉军追了上来。逃至东城(定远东南)时,项羽身边只有二十八个骑士了。骄傲的项羽为了证明自己英勇,将这二十八人分为四队,杀向汉军,竟然将汉军杀得七零八落。然后,项羽又带着残余的随从继续向南逃跑。就这样一直逃到乌江边,茫茫大河横亘在面前,项羽仰天长叹。这时候,一个自称乌江亭长的楚人划着一条小船过来,对项羽说:“大王,请赶快坐上这条船吧。”
乌江亭长的请求被项羽拒绝了。这个时候的项羽已万念俱灰,决定结束自己生命了。项羽把乌骓马交给了亭长,然后,整整自己的衣服,执起长矛,带领自己的随从,义无反顾地杀向追来的骑兵。
项羽最后的就义情况,司马迁几乎是用一种小说的笔法在描写了,仿佛一切都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司马迁写道:于是项羽命令随从都下马步行,持短兵器接战。仅项羽一个人就杀死汉兵数百人。项羽是想用事实来告诉人们,自己并不是输在汉军手上,失败只是天意。最后,项羽精疲力竭了,身负十多处创伤,这时候,他看见敌军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汉骑司马吕马童,于是项羽说道:“这不是我的老熟人吗?”
吕马童听到了项羽的叫喊,对身边的上司王翳说:“那个人就是项王!”
项羽接着说:“听说汉王正在以千金和万户悬赏我的头颅。看在老乡的面子上,我给你们一点恩德吧!”说着自刎而死。王翳割取了项羽的头,其余的汉军骑士像秃鹫一样扑了上去,争夺项羽的尸体,以至几十人相互残杀。他们分了项羽的尸体,也因此升官发财光宗耀祖。司马迁在《史记》中一一记下了他们的名字:最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项王一肢体。五人共同相合项王尸体,都能对上。因此把原来的封地分为五份: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仿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史记》的《项羽本纪》在我看来,是所有篇目之中写得最好的。在这一章中,司马迁写得风生水起、波澜起伏、落英缤纷。很明显,在项羽这个悲情英雄身上,司马迁找到了一种共鸣。那是一种失败者的悲怆和激越。司马迁在二十岁前后,曾经做过一次长途旅行,在这次旅行中,司马迁来到昔日的垓下战场以及乌江之畔,那时,距项羽死亡只有七十多年时间。司马迁在垓下和乌江一带采集了很多有关项羽的故事,虽说过去了很多年,但当地人谈起项羽,仍是一往情深,充满赞叹。司马迁倾听着这些故事,对于项羽的偏爱和褒扬,也可想而知了。司马迁破天荒地将一个并没有做过皇帝的人列入 “本纪”系列,并且将《项羽本纪》列于《汉高祖本纪》之前。司马迁没有凭着成败论英雄,在他心中,无论成败,项羽都是一个守诺言、重情义的君子,他的死,是重如泰山的。
项羽死了,成为不朽;虞姬自刎而亡,同样也成为不朽。
中国文化传统一向以佳人来配才子,以美人来配英雄。项羽是典型的英雄,当然需要一个绝色的美人来匹配了。于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女子,慢慢地从司马迁的《史记》中升华,就如一只蚕,破茧而出化蛹为蝶——先是由某一个人开始想象,进行传播;然后,慢慢扩散,口口相传,那种吉光片羽的温情,很快就嬗变为一个完整的浪漫故事:女主人公有了芳名,也有了籍贯——这个美丽的女子名叫虞姬,是江苏沭阳颜集人;在颜集,有一条清澈明亮的小溪,因虞姓族居于此而得名虞溪;就在这条小溪边,虞姬与一河之隔的项羽相识相恋……诗意的悲剧故事就像是《诗经》中的爱情,青梅竹马,甜蜜无双。这个典型的中国故事,慢慢地进入中国人的喜怒哀乐中。这个过程中,起最大推波助澜的是戏剧和话本:“看大王在帐中如衣睡稳……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这是京剧《霸王别姬》中的唱腔,情真意切凄凄惨惨,水袖挥舞之间晦云蔽日。虞姬缓缓拔出腰间的双剑,翩翩起舞,歌道: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一个美丽女子就是以如此决绝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叹惋——危机之中,既然大王已视自己为负担了,那么,还活在世上干吗?于是,美人虞姬拔剑自刎,以告项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绝色美人的就义,自然引起国人的一番欷歔。于是,项羽与刘邦的生死大战,就这样变成了戏剧版的《霸王别姬》。中国文化善于夸张和传奇的本领,在这里得到了尽情发挥,这个极可能是杜撰的悲情故事,就这样放大在战争的背景下,放大在生与死的离别中,让人们沉湎于英雄美人的缠绵,一唱三叹,成为不朽的挽歌。
“霸王别姬”的故事远远没有终止,千百年来,民间的想象力还在不断延伸。在现在的灵璧县和定远县一带,还有更令人动容的故事流传:虞姬自刎后,项羽悲恸欲绝,他抱着虞姬的尸体哭声震天。汉军追来了,项羽实在是舍不得美人,便割下了虞姬的头颅,将她的身体安葬,然后,背负着虞姬的头颅继续逃跑,一直跑到现在定远县的东城一带。由于带着头颅实在是不便,项羽只好又大哭一场,用剑掘土,将虞姬的头颅安葬……这样的传说一直让人半信半疑,如果事实果真如传说那样,灵璧县境内安葬的,就应是一具无头尸。虽然项羽一直算是有情义之人,但以当时的战争和个人状况,一个女人的死,是不会让他太放在心上的。这样的故事,更像是一帮乡土文人的一厢情愿。我敢断定的一点是,项羽自杀的那一刻,他想到的,肯定是痛失江山的悲伤,或者是失去荣誉的耻辱,至于一个女子的殉情,在项羽心中,应该是不会激起涟漪的。
爱江山还是爱美人,看起来,这似乎是个偌大的问题。但古往今来,这样的问题,从来就是无足轻重。几乎没有人在这样的伪命题中失衡——在人心的天平面前,江山的砝码太重了,美人几乎不值一提,有谁肯舍弃江山依恋美人呢?即使是传说中范蠡带着西施出走,那也是在越王勾践要杀他的情况下,跟西施的魅力并无关系。在中国历史上,还真是没有发生过类似特洛伊的战争。当年希腊与特洛伊打了一场长达十年的战争,那是为了他们的美女海伦被特洛伊掳走。这是一场有关男人荣誉的战争,他们不想得到土地,也不想得到牲口,他们想收回的,只是自己的荣誉。而在中国,有过这样的战争吗?中国的皇帝和将军们,似乎从不会为美人发动战争,就如同没有人肯为美人丢弃江山一样。女人从来就是如衣服,男人会为漂亮的衣服打仗吗?战争从来就是为了权力而屠杀,为了土地而战斗。中国男人们一直精明无比,有谁会不懂这样浅显的道理呢——只要得到了江山,肯定就会得到美人;如果只爱美人舍弃江山,必将什么也得不到。从这一点上看,江山与美人的并列,更像是文人失落后的自我安慰或自作多情。
刘邦与项羽的比较,也是我在虞姬墓旁所思索的。
一个平庸的淮河边汉子,就那样轻松地战胜了骄傲的南方贵族。就像一条伏在水面的鳄鱼,轻松地吞噬了在河边喝水的天鹅。汉胜楚的原因,一直是人们关心的。
人们注意到,楚汉相争,既是军事和利益上的相争,也是刘邦和项羽在气质和个性上的相争。曾有无数人将楚霸王项羽与汉高祖刘邦相比较,比较他们的出身、他们的本领、他们的人格、他们的做事风格等,试图从这样的比较中,找到胜利和失败的关键所在。楚汉相争时,这种比较就开始了——项羽的谋士范增在分析项羽时,曾经有一个评价,说:这个人缺点很多,但他仍是一块刚出土未经雕琢的玉。这个评价,算是对项羽品质的肯定。韩信在评价项羽时,说霸王是“妇人之仁”。至于一直在项羽手下的陈平,也对项羽这样评价说:“项羽是人中之杰,人品高贵,对诸将以礼相待,对部下毫不粗暴,决不因为对方是下人而加以侮辱。”以众人的目光来看,项羽这个人的品格不错,是一个不俗之人。
至于刘邦呢——夏侯婴曾经骄傲地说:“没有我,刘大哥就是一个呆木瓜。”萧何则发现了刘邦的可爱之处,颇为大胆地说:“刘邦没有什么德行,却十分可爱可亲。这种品质,也是世上少有的啊。”
刘邦本人对这种比较也很感兴趣。《史记·高祖本纪》记载:汉高祖夺取天下后,有一天在洛阳南宫宴请众将,刘邦说:各位将领实话实说,我为什么能获得天下?项羽为什么会失去天下?高起、王陵两位将领回答说:陛下你对人轻慢,有时候还侮辱别人;项羽仁义而爱人。但是陛下你派人攻城略地,凡成功者都有重重的奖励。项羽则妒贤嫉能,别人有功劳项羽感到害怕,对于贤明的人,项羽会怀疑他,部将打了胜仗项羽不奖励,攻下了地盘,也不给予嘉奖。所以项羽失去天下。高起、王陵两人回答可谓是“实话实说”,在他们眼中,刘邦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无非就是舍得嘉奖罢了。只要舍得,三军当然肯卖命了。
不知道刘邦听到这样的回答是什么表情,想必是自嘲地一笑吧。不过刘邦的回答却颇为清醒:“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我不如张良;镇守国家,抚育百姓,供给粮饷,使运输道路畅达无阻,我不如萧何;统领百万大军,战必胜,攻必克,我不如韩信。这三人都是杰出人才,而我能够使用他们,这是我为什么能够取得天下的原因。项羽尽管有一个范增,却不能任用,这就是他被打败的原因。”
刘邦把胜利的原因归结于自己会用人,这当然是对的。刘邦最大的优点,或者说他最成功的地方,就在于能容人,也能用人。他就像一个蓄水池一样,蓄养了各路英豪,甚至虾兵蟹将。一有时机,就把这些人放出去,派上用场。在这一点上,刘邦与春秋时期的孟尝君很相似,敢于放手让别人来做事,自己乐得清闲,甚至懒得过问。刘邦拜韩信为上将军,把兵权全部交给他,是很有气魄的。一般人,谁有胆量把举国之兵,交给一个毛头小伙子呢?但刘邦就敢。这不是因为刘邦聪明,而是他有一种接近智慧的糊涂,有很强硬的心理承受能力。
如果把刘邦和项羽一对一比较的话,那么,无论是文韬还是武略,刘邦都不是项羽的对手:项羽相貌堂堂,刘邦形象寻常;项羽万夫不挡,刘邦武艺平平;项羽气吞华盖,刘邦胆小怯懦;项羽重诺守信,刘邦反复无常……这样的比较,似乎谁都可以轻而易举分出高下。但,最后的结果,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事态的发展未必符合逻辑,也未必符合道德,看起来平庸异常的刘邦,最后竟战胜了天下无敌的项羽。这样的结果,也难怪项羽死不瞑目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楚汉相争,既是刘邦与项羽之间的争斗,也是刘邦和项羽所代表的各自利益集团的争斗;甚至还是不同区域文化的相争——正是刘邦所代表的“淮河帮”,打败了项羽所代表的“江东帮”。
从文化上说,刘邦和他的淮河帮分布在淮河流域,在秦末汉初时,已隶属中原文化。文明的源头来自以黄帝、炎帝为主角并衍生出夏、商、周始祖的华夏集团,也包括出现了太昊、少昊、蚩尤、后羿、皋陶等人的东夷集团。文明源远流长,诞生过老子、孔子、孙子、庄子、孟子等无数思想家。淮河文明乃至中原文明无论在文明的程度和实力上,还是在理性的思维方式和深入程度上,都要高过南方。当年黄帝对伏羲氏,对女娲为代表的苗蛮集团的征服,也说明北方集团文明的程度。后来的尧制服南蛮、舜更易南方风俗、禹在淮河边召集诸侯大会,也标明黄河文明以强势统治长江文明的过程。
古往今来,在淮河两岸,随处都隐藏着华夏文明的智慧,他们暗藏在每一个北方汉子身上,暗藏在他们的言行和举止中。刘邦自小就沐浴在这种文化之中,与老子、管子、庄子、张仪、苏秦、韩非子等一脉相承。可以说,一方面,刘邦受黄老文化的影响比较深,心思绵密,富有智慧,懂得韬光养晦忍辱负重;另一方面,刘邦又精通权谋之术,对张仪、苏秦之类的御世术以及阴阳平衡术,也不陌生。刘邦看起来不显山露水,但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却表现得果敢坚毅,一点也不含糊。刘邦起事时的斩白蛇,鸿门宴后的“立诛曹无伤”,以及天下初定时对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黥布的镇压,都说明了他的当机立断、心狠手辣,以及道德上的无所顾忌。对应老子的《道德经》,有时候会发现,老子思想中的某些东西,在刘邦身上体现得十分明显,“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在刘邦身上,正是暗合了这种辩证关系,从而有一种入世的大智慧。不仅仅刘邦,他的身前左右,一个个也都是些“人精”,比如萧何、樊哙、夏侯婴、周勃、王陵等等,虽然一个个如“土疙瘩”似的,但都富有韬略、胸藏沟壑。老庄文化就像淮河的水一样,滋养着这一片土地,使得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普通人,都令人不敢小觑。那些看起来极为普通的乡村野老,极可能就是一个老子,或者庄子。
刘邦在平定了黥布的叛乱之后,路过沛县。在老家,刘邦在行宫中设置酒宴,召来众多父老乡亲畅饮,并且征集了沛地的一百二十个少年,教他们唱歌、舞蹈。酒兴上来之后,刘邦亲自击筑奏乐,作诗歌唱道:“大风起兮云风扬,威加四海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样的句子,与其说是诗,不如说是心境强烈的抒发和释放。这种极度的阳刚之气,是非得有巨大的胸襟才可以发出的。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刘邦是极不简单的一个人物,他有风的胸襟,也有水的包容,并且元气十足,气吞万里。这些,都是与老庄一脉相传的。刘邦本人,也可以说,就是一个当了皇帝的老庄。
如果说刘邦的智慧是淮河或者说是中原文化赋予的话,那么,项羽的失败,同样是楚文化在争斗中的失败。这个自古以来就在长江沿岸进行大面积水稻耕作的部落,跟淮河文化以及中原文化相比,算是一种异质文化。他们一直沉浸在神秘奇谲的漫漫巫风中,不习惯明晰的思辨和思考,喜欢一意孤行,拒绝慰藉,单纯而随性,诗意而简单,剽悍而质朴。这种方式在短时间内极容易形成风暴力量,也就是说形成的爆发力很强,但一旦陷入长时间的胶着状态,往往会失去耐心,无所适从。所以,当项羽带领着三千江东子弟揭竿而起时,他们破釜沉舟,攻城拔寨,很快就将不可一世的秦国打得落花流水,但在时局变得复杂而相对平静时,楚文化中那种智慧短缺的弱点暴露出来了——它们一点也不善于争斗,无论是明处还是暗地。那些江东子弟很快就发现,当他们遭遇到淮河一帮人的阴谋与阳谋时,就好像一下子撞进了扑朔迷离的八卦阵,那种刚猛和直接缺少了对应,有一种泥牛入海的感觉。从这个角度来说,当垓下城外韩信部队唱响四面楚歌的时候,与其说这是为了瓦解楚军所唱的挽歌,还不如说是一种深厚而智慧的文明,对另一种单薄而实在的文明的一种嘲讽。
由项羽,我还想到一个,这个人,就是战国时期的楚国诗人屈原。实际上在屈原和项羽身上,是可以找到很多共同点的:他们都出身贵族又少年得志;参与政治表现出理想化、情绪化和盲目自信的特点,缺少周旋能力,难以与环境和他人相融;比较自恋自怜……这种来自江南的文明气质如他们喜爱的玉一样晶莹,也如玉一样脆弱,从而表现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质;追求完美,不习惯于妥协,缺少坚韧,更倾向于自毁。屈原在郢都被破之后,抱石沉江;项羽则宁死不过江东。这一切,对于从事政治和争斗来说,自然是先天的软肋了。
年轻气盛当然斗不过老于世故,多情浪漫也会在深不可测中败下阵来……江东那种刚猛直接的气场,在面对淮河两岸阴鸷雄浑的浩荡烟雨时,当然会力不从心。在江东子弟尚沉浸于抒情怀志时,在淮河两岸,早已将那种争斗和搏击,上升到了艺术的高度,并且,渗透于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想想这一点,就会明白,为什么“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王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千百年来,人们从来只以成败论英雄,文化,同样以成败来求生存。汉统一中国之后,中原文化继续南下,诗意唯美富有牺牲精神的江南风俗慢慢消失殆尽,文化和人变得越来越犬儒,变得阳奉阴违,变得平庸自保,变得精于世故……当越来越多的老庄和刘邦出现的时候,文化显然已缺乏了一种“清洁的精神”,它变得缺乏生机和健康,变得未老先衰,一味潜行了。
虞姬墓向南大约一百五十公里,就是位于乌江边的乌江镇。在离项羽当年自杀不远的高地上,建有一座霸王寺。由于长江走道的改变,在霸王寺,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一点长江的影子,满目苍茫处,都是芦苇的枯枝败叶。在寺内,有一座高高矗起的项羽衣冠冢。从墓型和风格上,与虞姬墓有点相像。这大约是汉墓的样子吧?这一对英雄美人,因为争夺江山的失败,只好苦苦相对,继续他们的生离死别了。
在霸王寺的附近,有一个碑林,倒是一个好的去处。碑林是20世纪80年代修建的,征集了很多当代大书法家咏霸王的诗句。我在里面细细地看着,不用说,为西楚霸王发出感慨的还真是不少。数千年来,失意者显然从如此不公的命运中,找到了慰藉,也找到了共鸣。
碑林中,陈立夫的一个题款最为经典,这一句话,语出《论语》:求仁得仁又何怨。在陈立夫看来,项羽舍生取义,就是得到最好的“仁”了。但,项羽真的得到了“仁”吗?“仁”是一种清晰,是一个人清楚地明白了自己,也明白了世界,从而找到了一种最佳的平衡点。一个真正求得了“仁”的人,肯定是不屑于战争的。项羽只是得到了一个虚幻的概念,就像一顶没有意义的帽子。
深入地想一想,即使是轰轰烈烈的楚汉战争,也与封建社会的很多战争一样,完全没有必要。刘邦当上皇帝,跟项羽当皇帝,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在他们的身上,都缺乏利于苍生的思想,也不会顾及民生大众。他们总是把自己的长城修得牢之又牢,任无数孟姜女在身边号啕。历史的进步,从来就是以生产力和文明的进步为根本,也以人的自由和解放为根本。在一种匮乏根本的世界观下,封建社会的改朝换代,从本质意义上说,都是为着一亩三分田的争斗,随之而来悲愤地蹈死。这样的方式,有重于泰山的吗?应该都是轻如鸿毛吧。
在这种情况下,身为女人,如果跟在男人后面瞎掺和,把自己的身躯送入祭坛,以血来祭奠那个毫无价值的图腾,就更没有必要了。
安息在地底下的虞姬,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