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老子如风的话,那么,那个叫作庄周的人,就是这一片平原上灵动的水。
的确,庄子如水。他如水一样汪洋恣肆,烟波浩渺;又如水一样仪态万千,自由洒脱。在那篇最著名的《逍遥游》中,这个名叫庄周的人,借助于天马行空的想象,让自己幻变为一条由鱼变成的大鸟——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那带有氤氲水雾的宏大气象,就是庄子的梦想。
那时候的淮河两岸应该是一片碧绿;水,自然也清澈无比。从很小的时候起,庄子就生活在这一带。最初,他是一个顽皮的孩童;很快,他变成了一个狂妄的后生;娶妻生子之后,他又成为一个睿智的中年人;再后来,他变成了一个衣衫褴褛、落拓不羁的老头。在淮河两岸,很多人熟悉他,却一直弄不懂他。他一直特立独行,住在穷闾陋巷,穿着带有很多补丁的粗布衣裳。每天,人们看到的庄子,总是一副乐呵呵的神情。尽管食不果腹,风餐露宿,瘦成一副“槁项黄馘”的模样,庄子却从不为此烦恼。后来,这个人为自己写了一篇“自画像”,自我评价说:“思之无涯,言之滑稽,心灵无羁绊……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样的言语听起来很是自恋,就像一个自命不凡的诗人。确实也是,庄子就是一个诗人,他是以自己的行为,像狂草一般,写就一首华美的诗。
在平常的日子里,作为看管漆园的小吏,庄子一直在涡河、濠河、濮水(也就是现在的芡水)一带钓鱼。那时的涡河、濠河、濮水水势浩大,游鱼很多,庄子的钓鱼技术出神入化,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收获很多。有时,吃饭的时间到了,庄子就在河边拾掇些枯干的树枝,点起火,把那些鱼放在火上烤。等到烤得发出香味了,庄子就独自在那里大吃大嚼。有时候,庄子高兴起来,还会把烤好的鱼随手丢给一旁垂涎欲滴的孩童。
中午,当太阳升至头顶的时候,庄子会躺在河边绵绵的草丛中,把破帽子遮在脸上,美美地睡上一觉;睡醒之时,夕阳西下,庄子便捡起钓竿,一边往回走,一边大声唱起歌。庄子是有一副好嗓子的,他的嗓音既浑厚又清亮,能传得很远。有月亮的晚上,庄子喜欢在河边大声吟诵自己的文章,他的吟诵跟夜晚河流上的雾气一样,恣睢漫漶,千缠百绕。有时候,庄子还吹着埙,就是那种用泥土烧成的乐器,声音悠扬而凄苦,透明而辛酸,那是一种真正的天籁之音,这样的声音,是可以直接进入心灵的。
淮河两岸的孩子是喜欢这个人的。在他们看来,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尽管古怪,却非常有趣,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故事大王”。有时候,庄子跟孩子们在一起疯玩后闲下来,便跟他们讲有关老鹰、青蛙、乌龟、蛇、鱼之类的故事。当然,也说一些人们从未见过的鸟的故事,比如说鲲鹏之类。在庄子眼中,人与这些鸟兽,是没有丝毫区别的。故事如此动听,以至孩子们总是想不透为什么这个老头肚子里的故事这么多,也如此有趣。
人们经常会看到各个诸侯国的使者在淮河两岸到处问寻他,但庄子呢,却总是避而不见。有时候实在躲避不了,一番对答之后,那些使者总是灰溜溜地离开。濮水上一个著名的故事就是,楚威王派人前来恭请庄子为相,庄子不仅拒绝了,而且拒绝得如此决绝:我不愿意做一只供奉在庙堂里的死龟,虽然高高在上;我更愿意活在尘埃之中,在泥土中爬行,快乐地拖曳着尾巴。
庄子的人生境界使得数千年后的我们依旧望尘莫及。庄子努力求证的,一直是生命在这个世界的快乐体验,这样的快乐,最根本的是一种自由意志。以自由为目的牺牲所有的荣华和富贵,这样的方式,是一种叛逆呢,还是一种不折不扣的顺生?
一个大彻悟的人总有自己密不透风的心路历程。这样的心路历程漫长、艰难,先是山穷水复,然后才是柳暗花明。庄子同样也是如此。在很长时间里,庄子一直执着于对死亡和时间的深入思考——一个著名的例子就是“庄周梦蝶”——有一天,庄子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快乐地飞舞在花丛之中,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人……梦醒之后,庄子恍过神来,省悟自己是一个人,一个叫作庄周的人。庄子彻底困惑了:到底是自己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自己?
很长时间,庄子就这样陷入苦闷之中。这种苦闷,是千万年来人之为人共同的困惑。庄子显然坠入天地人的大谜团之中,像光陷入无限的黑洞。一段时间,庄子变得异常痛苦,他的眼眶像熊猫一样镌刻着黑色的斑影,又仿佛置身于幽暗的古井。人的一生就像无助的一撇一捺一样相依为命,在它的两头,渺茫苍凉的,是长长的省略号……以有限的人生,去认识无限的世界,那是一种何等的苍凉呢!
庄子的顿悟肯定是在濮水边,某一日雨后天晴,或者雪后初霁,庄子突然就感到有光照入了自己的内心,那种洞明和温暖一下子让他无比清明:是啊,自己何必去执着生生死死的思考呢?既然生命如此短暂,倒不如用自己全部时光去拥抱它,去快快乐乐地享受阳光雨露。困惑有时候就是这样薄如绵纸,当庄子决定充分享受这个世界的自由时,他的面前一片风轻云淡,淮河两岸的鸟类和昆虫齐声放歌,仿佛为一个人的新生而歌唱。那个曾经唯唯诺诺的漆园小吏,在那一刹那完成了对自己的超越,变成了一个落拓不羁的行吟诗人。这种以本真方式呈现的自由状态,庄子命名为“逍遥”——从那一刻起,庄子变成了一个“离地三寸”的逍遥者。
在《列御寇》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庄子,庄子说,我以天地为棺材,以日月为陪葬的宝玉,以星辰为陪葬的连璧,万物都为我送葬。我的葬礼如此隆重,你们还要为我厚葬干吗呢?弟子们说:我们恐怕凶猛的鸟要吃掉老师!庄子的回答是:在地上面,自然会有乌鸦和老鹰把我吃了,可埋在地下面,还不是让蛆虫、蟋蟀、蚂蚁给吃了?把乌鸦的食夺去送给蛆虫,岂不是太偏心了吗?
一个人,在更多地看透世界之后,最佳的方式,就是掉转头来,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过程。于是,一个令人感到亲切的庄子向我们走来。长衫飘曳,长发拂面,他的脸上一直漾着微笑,那是一种自信的笑,一种幽默的笑,一种会心的笑。人是在思想中变得高贵的,也是在自由的个性当中变得高贵的。自此之后,庄子再也用不着在浊浪滔天中苦苦挣扎,他由一只蝴蝶,变成了巨大的鲲鹏,一展翅腾空,就是扶摇九万里。
庄子成了一个真正的人,成为了一个脱离功利与权力,完全顺从自己意志的人。这样的人,在中国文明史上,一直有着榜样的意味。我们甚至可以说,正是庄子,创造了中国最初的人本主义,他让沉重的中国文明生出了一双孱弱的翅膀。庄子在淮河两岸的行走,仿佛给这个世界掷下了一连串的问号和惊叹号:人是什么?为什么要活着?应该怎样活着?
很多年以前,还在中学时期,第一次读《庄子》,我就感觉仿佛置身流动的河水之中,河水清澈而舒缓,我在里面像一条鲶鱼似的摆动身体。后来我豁然开朗——每一个人的内心当中,都有一个“庄子”。庄子表达了人们埋藏于心中的某种愿望。大学毕业后,有很长时间,我在枕边一直放着庄子的书。读庄子,我仿佛感受到庄子的浩然之气掠过高高白杨,成为纵横捭阖的平原风。我喜欢他的幽默和智慧,更喜欢他高贵的人格。当然,就文章本身来说,我还喜欢他用最干净的汉语短句,表达出最畅达的喜怒哀乐;而且,在他的文字中,分明能感觉到一种音乐的节奏,感觉到有毛茸茸的苍翠,柳絮一般轻舞飞扬……我后来知道,这样干净的文字,来自于干净的人格——文字永远是通人的,也是通神的。与世间所有杰出的精英一样,庄子自有一种大象,虽然无法描述,但一眼就能发现他的与众不同,有点孤独,有点不合群,自有一种气场,又掩不住外溢的光辉,让任何人都无法模仿。
庄子是优雅的,是干净的,也是怠惰的。虽然庄子一直生活在底层,只是一个漆园小吏,但这个人应该有一双疏于日常营生的瘦长手指,他的大脑异常发达,但他的肢体散漫而慵懒;他还应该有浮生的态度,也就是说,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而是视众生平等、万物一元。对于这个世界,庄子是有独立看法和坚定信念的,他一直幻想建立一个自由空间,在这个空间里,灵魂如风,人可以自由自在地跟树木花草、阳光雨露欢乐对话。生命仿佛童话,在平等中度过欢乐的时光。
庄子还是有趣味的。趣味,是庄子毕生所追求的。如果没有趣味,这个世界必定沉闷而死板。在庄子看来,世界要变得有趣味,关键在于内心的湿润和幽默。只有在湿润和幽默的空气中,山水才具有灵性,人与自然之间的隔膜才会消失,才能充分享受自然的韵律——一个人,只要当他具有从容悠闲的心境时,他才能感受自己的心跳。
庄子是依托身心的自由完成人性回归的。在我看来,庄子与他数百年前的同乡老子有很多不同点,虽然后人经常性地把他们捆绑在一起,并称为“老庄”。而且,那个张天师创立的道教,还“强拉硬拽”地把老子和庄子当作他们的祖师爷——但老子与庄子之间,还是有很多不同的,他们性格不同,思维方式不同,追求也不同。他们的相同之处只在于——老子是以自然为师,以天地来悟道;而庄子呢,则是以自然为友,让自然来帮助自己成为一个“行为艺术家”。
庄子要比老子乐天知命得多,因而,也中庸得多。在自然面前,庄子无悲可言,甚至可以说,庄子一直是快乐的。在庄子看来,归于自然之道,才是最好的生存方式,也是最好的终结。水,在庄子看来,不仅仅代表道,还代表着生命;甚至,代表生活和时间本身。一个归于自然之道的人,必定如水一样流,他与时间的相遇,就像水融入水,最后归于大海。
庄子还是幸运的。幸运在于,他的思想没有演变为宗教,或者说,在更多的情况下,宗教无法运筹他过于生动的思想,对于他神游八极的思维方式无法把握。也因此,庄子没有变成庙堂中的偶像,他的文章也没有变成死板的经书。虽然庄子的文章一度被称为《华严经》,但谁都知道庄子的文章不是经书,经书哪里会如此生动自由,也如此百无禁忌呢?人类文明是很容易阴差阳错的,它的源头大多清朗可鉴,但流着流着,就会在内外争逐中发生蜕变,初衷和结果背道而驰,各式各样的野心家和偏执狂沉渣泛滥。那种无视正常生命价值、生活质量和社会进步的偏执教义,给世界带来的只能是草菅人命、血流成河。
而庄子远离了这一切——他始终怀有宽容的态度,即使是否定别人的时候,他采取的也是一种轻松愉快的方式,不是气壮如牛,也不是赶尽杀绝,这种包容性、中庸性,不偏执,不极端的态度,不仅仅是庄子所具有的,也是中华文明最重要的美德和优点。文明也是有着危险的,它需要钻研,但又极容易钻进牛角尖;它需要自尊,但又极容易排他;它需要传播,但又极容易变形……只有宽容,才能避免众多的恶果,才能避免走上一条自我迷失和自我毁灭的道路。
庄子一直是生动的,是形象的,是怀有善意和幽默的。幽默是一种智慧,更是一种空间,它就如春风化雨,不仅仅给自己留下了回旋的空间,也给别人留下了布满花香的小径。
在《庄子》这部书中,经常出现一个叫惠施,也称惠子的人。庄子很多思想的光华,都是通过与惠子的谈话,甚至辩论来阐述的。在《庄子》的《至乐》《逍遥游》《外物》《德充符》《徐无鬼》《秋水》中,都有惠子的影子。在《至乐》中,庄子的妻子死了,惠施前往凭吊,一进庄子家门,就看到庄子坐在院子的地上,两脚张开,面前放着铜脸盆,一边敲打盆,一边摇头晃脑高声唱歌。惠子怎么也不理解庄子这种有悖常理的举动,于是,双方就生命的意义展开了一番谈话,庄子说:
她刚一去世,我一时不知所措,悲伤得不得了。但后来我想起她原来并没有生命呀,不仅没有生命,而且也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而且没有气息。后来,才在神魂之外附加了气息,然后才有了形体,再然后她才出生。现在这变化又回来,于是她就死了。这一切的关系不就像是四季的更替吗?现在她已经魂上九天,安息于永恒的大厦。在这种情况下,我要是还哭哭啼啼,岂不是不通生命的道理了吗?所以我就不哭了。
在《逍遥游》中,惠子与庄子也有一番辩论。惠子借大瓠为喻,讽刺庄子学说虽然意趣宏深,却不切实用,是无用的学说。庄子则以不龟手之药为喻,批评惠子不善于使用大,心中被曲曲弯弯的蓬草给堵塞了。
一个著名的故事就是:庄子和惠施一同在濠河的桥上闲游,两人相谈甚欢。这时,水中有一队白鱼摇曳着尾巴游了过来。庄子说:“你看,这些白鱼出来从从容容地游水,这是鱼的快乐啊!惠施不以为然地说:“这就怪了,你并不是鱼,你怎么知道它们的快乐呢?”庄子立刻回了一句:“你不是我,你怎么会知道我不晓得鱼的快乐呢?”惠施说:“我不是你,当然不会知道你了;你本来就不是鱼,那你也不会知道鱼的快乐,理由是很充足的了。”庄子说:“那我们就要刨根问底了。既然你说‘你怎么知道它们的快乐’,说明你已经知道我晓得它们,只是问我从哪里知道的。从哪里知道的呢?我是从濠水之上知道的。”
在这里,不能说庄子是在偷换概念。庄子是一个诗人,为什么要用笨拙的逻辑关系来束缚他的想象呢?对于庄子来说,人与物的界限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庄子能听懂蟋蟀在草丛中快乐地啼鸣一样。在庄子眼中,人与自然的确是有某种感应的,一旦“通灵”,就能够以闲适、恬淡的情感与游鱼进行深层次的对话。
《庄子·秋水》篇里有一个著名的故事:惠子做了梁国的宰相,庄子打算去看他。有人告诉惠子说:“庄子此行,看来是要取代你的相位啊。”惠子听了很害怕,派人在国内连续三天三夜搜捕庄子。到了第四天,庄子主动来见惠子,对惠子说:“南方有一种鸟叫鹓,它从南海飞到北海,一路上不是梧桐不栖止,不是竹实不去吃,没有甘泉它不饮。当时,飞过来一只猫头鹰,嘴里叼着一只腐烂的老鼠,表现出沾沾自喜的样子,忽然发现鹓在它的上方飞过,吓得惊叫起来,唯恐这只腐鼠被它夺去。现在,你是不是也为怕我夺取你的相位而担忧呢?”
惠子是早于庄子去世的。惠子的死,让庄子兔死狐悲。《徐无鬼》中记述了庄子的状况: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庄子感叹说:“自夫子死后,我没有什么人可以辩论了,也没有人可以说话了。”庄子感到黯然神伤。
庄子与惠子,是一生的朋友,也是一生的敌人。我一直在想的一个问题是,惠子是一个真实的人吗?虽然根据一些推论,惠施出生于宋国,是公元前300多年名家学者中一个满腔热情的代表人物,但我宁愿相信,庄子与他之间的辩论,更像是庄子的借题发挥。他们之间生机盎然的谈话,既是一次优美的展示,也是对人类智力的一种拓展。或者像两块玉石之间的撞击,那种璀璨的光芒,照亮了人类蒙昧时代的黑暗。
赛亚·伯林的“刺猬与狐狸”的比喻正好可以描述庄子与惠子的性格,也可以描述他们之间的关系。惠子就是一只刺猬,在他的个性中,不可避免地有这一动物具象背后的固执、褊狭、坚韧与深深的孤独成分;而庄子呢,则是多变、乐观、聪明以及不专心。在那个时代里,人们都是刺猬,刺猬跟刺猬在一起,是要斗得你死我活的,或者只能远远地表示恭敬;但一只刺猬与一只狐狸在一起,却能始终保持他们的友谊。庄子与惠子就是这样。他们一直在一起唱双簧,共同饰演一部人生小品,彼此都是对方的镜子,都可以看出自己的另一面。
庄子就这样与惠子开心地徜徉在淮河边上。在某种程度上,我更愿意把这样的游戏当作是庄子在与自己的影子捉迷藏;或者,是在烈日的正午,一只调皮的狸猫,眯着眼睛,蜷曲着身体,在捕捉自己的尾巴。这种场景是生动的,也是富有情趣的。庄子就是这样,在他的一生中,就是以一种开开心心的方式,让自己的灵魂得到了回归。
在我阅读《庄子》的过程中,一直有一个疑问难以释怀:庄子真的是很快乐吗?
看起来,庄子当然是快乐的,虽然这个人落魄底层,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靠编草鞋来糊口,甚至要向别人借粮度日,但庄子从不为此苦恼,他一直有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这样的方式,就像后来的斯宾诺莎一样,虽然靠磨刀挣钱,但却精神矍铄地研究哲学。在《外物篇》当中,庄子曾经自恋地描述自己: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服,用麻绳拴着破鞋子,从魏王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可以说,庄子虽然物质贫困,但在精神上,却十分富有,十分充实。
在农耕文明时期一个人,敢于冷眼面对物质和权力的世界,只崇尚生命的本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人们完全可以仰仗自己健硕的身体,对并不发达的物质生活保持淡泊和漠视。在那个时代,相比物质生活和金钱的孱弱,人还可以说是强大的。我的疑问只在于,当庄子面对人类共同的困惑时,他能从当中挣脱出来吗?在我看来,庄子对于人类本身的困惑,在更大程度上,只能是无畏,而不是清醒。他只是无所畏惧地表明自己的人生态度,表明生活的勇气,而不是清醒地面对人类和世界的永恒问题。当然,迄今为止,没有谁能在人的终极问题上探求出真正的答案,人们只能站在此岸,以彼岸闪烁的微弱光亮来调整自己的准星和坐标。
正基于此,读庄子,我总觉得他的字里行间氤氲着苦涩的气息。既然无法获得生命的密码,那么,人类就无法逃避一直缠绕在身的忧伤。庄子狂放不羁的行为方式,肯定隐藏很多自欺成分——一个人,无论他怎样标榜快乐,他都摆脱不了时间阴影的吞噬。狂狷,本身就是虚弱的表现。当一个人把内心中久久积淤的苦闷转化为一种无奈和幽默时,他已经算是和谐的了——是那种在无奈中所获得的最佳选择。
于是,我们便看到在这个层次上觉悟的庄子:他不会像老子一样消失,那种“走刀锋”的冒险方式,是庄子不能接受的。在庄子看来,通天之途既冒险又虚幻,与其不顾后果地豪赌,还不如退而求其次,在有限的时光里,快快乐乐地享受一次“逍遥游”。庄子为自己一生选择的方式,更像是一种放逐,一种身体和精神的流浪。一个人以这种优美的方式给自己制造一个骗局,并且全身心地享受这个骗局,是值得庆贺的。人类从根本上来说是需要自我欺骗的,只要这种欺骗没有恶意,不携带邪恶的动机。那么,这样的方式,就会等同召唤。如光一样,从头顶上,俯射下来。
庄子是战国时期的蒙人,也就是现在的安徽蒙城县一带。在蒙城,我们一路寻找着庄子的遗迹,同样遇到的一个问题是:那个时代毕竟很遥远,记忆已成碎片,遗迹物是人非。在蒙城,只有一个建于20世纪的庄子祠,里面冷冷清清的,只有几株白牡丹热烈绽放。这样的景致,更反衬了庄子祠的落寞。当地人介绍说,在蒙城,除了这个庄子祠外,在芡水之畔,还有一个“庄子钓鱼处”。我们驱车前往,走了很长一段坑坑洼洼的土路之后,一条小河展示在我们面前——天,这哪里是当年的濮水呢!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条窄窄的、漂着无数垃圾的河流。只是在河边几株柳树集中的地方,立有一个“庄子钓鱼处”的水泥碑——这就是当年庄子经常垂钓的地方?面对这样的情景,我们几乎哑然失语。
据唐人成玄英的《庄子》注疏,庄子死后葬在濠梁。濠梁,即是当年庄子与惠子谈鱼论辩的地方,在淮河的南岸,属于现在的安徽凤阳县。一直到现在,人们也不知庄子墓地的确切地址。按照庄子的行事方式,他才不会惊动大家呢,他肯定会悄悄吩咐自己最亲密的一个弟子,在死后,草草地将自己埋葬。甚至,庄子都会在死亡来临之时,悄然离开人群,隐身于淮河之畔的某个角落里,像一阵风似的化掉。在现在的濠河边游走,我们同样能看到不忍卒视的河水。这个现今白沫翻飞的地方,哪有一点像庄子的最终归宿地呢?
当然,也可能成玄英是错的。庄子这样的人,哪里会真正死亡呢?更谈不上有墓地了。庄子的最好结局就是:在一阵清风之中,化为一只蝴蝶,飘飘然出没阴阳界,然后,化成一阵轻风,融入更大的风中。
庄子就像流水。他给这个世界提供了一种生存的可能性,在这种可能性中,善良、自由、趣味成了立足之本,生命之树在那风中徐徐长大长高,上接天界,下接人间。庄子能够腾空而起,那是因为自身轻盈的缘故,在大象中轻如微尘。庄子是不需要神灵的,一个能飞起来的人,就是自己的神灵。